这样娇羞无邪的表情,在温柔的灯光下,娇艳得惊心动魄,静渊看得出了神,心中激荡着万语千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黄嬢把床铺整理好了,便道:“东家,大*奶,你们早些休息吧。”缓步出了房间,替他们把门合上。

静渊见东东的窝不见了,奇道:“咦,狗呢?”

七七把披肩解了,慢慢叠起,放到床头柜上,道:“你这两天应该没有休息好,我怕它吵,送到黄管家屋里了。”

她上了床,声音细如蚊鸣,低头道:“你今晚不要睡躺椅了。”

静渊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好半晌。

七七躺了下来,不再说话。静渊兀自还在床边站着,眼中却渐渐湿了,他迷恋这如梦幻般愉悦的、如洒向甘霖般的美好情绪,如桃花落后,晴月空灵,怕自己稍微一动,这一切就又变成残酷的现实,又变成“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他终于小心翼翼,是的,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慢慢脱掉了衣服。他的脚碰到七七的脚,那温润柔腻的肌肤,像一片暖暖的泉流,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他试探地朝她靠近了一点,闻到她身上一阵阵的暖香,这香味似乎能发出声音来,轻飘飘的声音,让他也飘飘然,也想随着这声音慢慢回旋。

没有情欲,他只想拥着她,听她音乐般的呼吸。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悄然无声,她的脖颈细嫩,像个孩子一样。

一瞬,似长过了一百年。

他们享受着这一瞬的宁静与幸福,把记忆全部抛开,没有了言语,只有相互依靠的温暖与踏实,仿佛明日他们会如新生的婴儿般醒来,看万物萌生,看柳暗花明。

她的手,在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他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她的眼睛是多么流光溢彩。他轻轻搂着她,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滚落。

醒着,醒着,不要睡去

这时光太过珍贵,像从谁的手里偷来的一般。他舍不得睡去,他舍不得。

可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在最美好的一刻,深深地坠入了梦境。

他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第一次见到七七的情景。

“林少爷,快来看看你的新媳妇儿”孟夫人微笑着把七七送到他眼前。

父亲和母亲亦微笑着。他才五岁,就有了一个多么美好的姻缘。

他的新娘还在襁褓之中,像个白玉雕成的娃娃,有着苹果般的小脸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把小手向空中伸着,他心中又惊又喜,好奇地伸手摸摸这可爱的小脸小手,那只可爱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指。

不要放……七七……我的新媳妇儿就这样,不要放开……。

他的手指在她的小手中,她娇嫩的、温暖的小手。

他再也没有像在这个梦里那样,笑得如此幸福和灿烂。

第二卷孽海第二十五章火烧官仓之大虐第二波

第二十五章火烧官仓之大虐第二波(下,二更)

玉澜堂每一间屋子,每一处地方都找了,黄嬢,从来都不慌乱的黄嬢,说话都不利落了,她抖颤她老迈的身子,跟下人们一同在玉澜堂找着。

林夫人也有些焦急,她关心的是万一七七真出了事,若是丢了性命,跟孟家结下的这个梁子,估计一辈子都撇不清了。

静渊想不出来七七会去哪里,是的,除了她娘家,她还可能去哪里?下人已经从孟家回来了,说七七并没有回娘家。她也不可能回娘家,他没有回家之前,盐店街上是大火,码头上还说不定有土匪,她怎么可能会敢穿过平桥去白沙镇呢?那么,是在罗飞那里?不可能,他明明在火场看到罗飞在救火,罗飞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去火场。静渊露出一丝苦笑,是的,这一点,他还是了解罗飞的。

可是,静渊不了解七七,他根本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记得也从未打听过自己在没有陪她的时候,她最喜欢去什么地方,她最常去什么地方。静渊坐在床边,脑子里是一片迷茫,他猛然间恐惧地意识到,他对他年轻的妻子,竟然一无所知。

空空的卧室,七七就像凭空蒸发了。静渊怔怔地环顾屋子,她所有的东西全都在,就似她去了花园散步,过一会儿就会回来,过一会儿走廊里就会响起她轻盈的脚步声。

于是他等。

他听着,他希望她如以往那样,轻轻推开房门,翩然走进屋里,朝他笑一笑,然后坐到窗边她常坐的椅子上拿起她的针线。

静渊等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形同槁木。

中间,他脚步发软地去了一趟宝川号,几乎是示弱,他找到罗飞,请求他把七七还给她,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跋扈与骄傲。罗飞和胭脂在一起,听了他的话,似乎恨不得一刀捅向他。

“林静渊七七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杀了你”

罗飞丢下他和胭脂,冲到外头,叫上宝川号所有的伙计,从平桥一路往下找。胭脂脸色惶恐地对静渊道:“林东家,你太太没有来这里,她上哪里去了?她会上哪里去呢?”

静渊怎么知道呢?

她消失了,连一丝线索、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静渊的心空空荡荡,连痛都不觉得了。孟家的人全部赶到林家,静渊在一向镇定自若的善存脸上看到一丝惊慌,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到现在还这么镇定,是因为他根本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恐惧绝望,什么叫万念俱灰,什么叫疯狂。

不,还没到时候,还没有到时候。她会回来的,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登报,悬赏,连袍哥都请了,甚至去求了雷霁,林家和孟家能想的所有办法都想了,这一找就是半年。

民国十七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玉澜堂的佣人们看到他们的东家依旧是斯斯文文、冷冷静静地从六福堂回来。大半年来,即便是在寻找七七最为忙碌的时候,他也保持着斯文体面。可是这一天,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疯狂,那种如野火燎原般的疯狂。

佣人们其实心里都明白,东家绷不住了。大*奶的出走,对于他是个极大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打击,只觉得东家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更加冷酷,沉默的人。

这一天有些不对劲。从静渊一回来,所有人心里都想:“别出事,今天一定不要出事”

静渊回到他的卧室不久,佣人们就听到里面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们的东家,几乎砸碎了卧室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拿出剪子,将被褥、床单、窗帘一一剪碎,嫌剪得不够快,便手脚并用地撕扯。他砸了七七的那个银柜子,把抽屉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她的首饰、衣物、香水、胭脂水粉、玩具,全是她的东西,他一脸木然地把这堆东西扔进一个大竹筐,抱到天井中,浇上煤油,一把火点了。

佣人们被他吓着了。黄管家和黄嬢胆战心惊地为他收拾着一堆烂摊子。林夫人躲进了佛堂。

没人敢跟他说话。

他倒腾完卧室,接着冲进库房,拿起煤油欲浇到七七的嫁妆上面。黄管家和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把他一把拖住,黄管家打着抖,老泪纵横跪在地上:

“东家,东家啊玉澜堂是祖老爷留下的,您不能这样,烧了大*奶嫁妆是小,烧了这个家,您是大不孝啊东家三思啊”

静渊脸色苍白,冷冷地看着他,手一松,把煤油瓶子丢在了地上,黄管家忙扑上去用身体把那滩煤油盖住。

静渊愣了一会儿,推开众人,快步走到花园,那里种着密密的鸭拓草,早开了一片繁盛的蓝花。静渊挽起袖子,开始把一丛又一丛开满蓝花的鸭拓草连根拔起,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他一面拔着,一面喃喃自语,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怒吼:

“孟至衡孟至衡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惩罚我,你不原谅我你好绝啊你好绝”

他浑身颤抖,眼中是寒天彻地,是万物不生。

“你恨我,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大喊着,踹着、踩着满地的蓝花,却突然间脚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低低的秋日天空,厚厚的盆地云层。

“七七七七……”他嘶声喊着,是欲哭无泪的绝望,“我恨你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你回来七七”

他在心中,早已喊过了千遍万遍,可是这一次,依旧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白云空过,微风轻抚,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她听不到,她不会听的。

那一天清早,一个从到白沙镇投宿的陕西商人给运丰号送去了一封信。信,是七七写来的,这个商人在暮春的时候路过犍为县遇到了七七,不过,七七并没有住在犍为,似乎也是在赶路,托他给她的父亲家人带信。

信里只有八个字。

“无恙,勿担心,衡女留。”

没有提及为什么出走,也没有提到静渊,似乎只是怕父母和哥嫂忧心,写封信来报个平安。

善存思虑再三,还是让人把信转交给静渊,也让他放个心。

这封信,终于击垮了一直强撑着的静渊。

所有人都停止了寻找。大家认为七七既然是自己出走,必有不得已的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各自都有各自的揣测。

他们只是不敢想象她会在出走的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她出走之后生计问题怎么解决,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带,连多余的衣服也没有带。

再难以割舍的亲情、爱情、友情,一旦某个环节断裂了,便成为无法弥补的残缺,然而那残缺无法阻止命运中一成不变的规律: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抱残守缺,生活总是要继续,记忆,原本就是用来忘却的。

第二卷孽海第二十六章夕夕成玦

第二十六章夕夕成玦(1,一更)

(出差期间,先放上一更,晚上另有一更,补上字数)

民国二十四年夏至那天,清河因盐设市,第一任市长曹心原在官邸设下大宴宴请各界名流。这一天工商界所有重要人物全部都要出席,南京、广州、北平、成都各大报社均派来了记者。百米红毯,直铺到官邸大厅之中,上午九点,曹心原携夫人出现在官邸大门口,亲自迎接省长及各位贵宾的莅临,一时人声鼎沸,镁光灯闪烁如电。

北平《晨报》一位叫范东哲的记者,这样描述当时自己见到的清河商人:

“笔者于衣香鬓影中略窥清河盐商的风采,他们或狡黠多智,或沉默寡言,或侃侃而谈,或老实敦厚,和淮商、晋商、徽商相比,他们将市井气、风雅气、文士气、乡土气集于一身,实为中国商人中特殊的人群也。清河最德高望重的商人,是连任七年的西南盐业总商业协会的会长孟善存,年已近古稀,却精神矍铄,谈吐间颇有风雷之气,眉眼中却透露着慈祥。这位孟会长与其姻亲及商业协会各界朋友联合,在清河捐建了三所小学,一所中学,席间,有谄媚之人阿谀道:‘孟家培养了多少状元名士,如今,只欠一黄埔军校也’孟家,在清河是一等一的大户,孟会长的三子在美国开办汽车公司,清河盐运所用车辆,均购自此公子之手。而孟家的姻亲,亦是清河的盐业大户——天海井,此盐号老板林静渊,在盐场上的井、览、灶、号皆己齐备,并另有田土家业,就值时价约九百余万元,每年获利达四十万元以上.又先后在行业团体上担任要职,因此‘场人羡之’”……

为奖励商业协会对清河经济的贡献,省长亲自颁发了对商业协会的奖励——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诸位商人代表一同在汽车面前合影,范东哲拿着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镁光灯一闪,这些形色各异的商人们的面容,定格在他的相机里。

这张照片,后来被登在了《晨报》的头版。照片上,最为醒目的是三位商人,善存一头银发,面带微笑。他身边站的是静渊,微留髭须,眼神锐利,却面色冷淡。最右边的商人亦是一个青年人,那是罗飞,抱着双手,沉稳庄重。

洗印照片的时候,这个记者回想起当时在宴会上的情景。

孟家与林家虽然说是姻亲,却分坐两席,彼此间话并不多,点点头的招呼而已。记者们闲聊的时候,一个清河本地的记者说起,林静渊的夫人也就是孟善存的女儿在七年前失踪,两家人关系便不冷不热,只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后来林静渊又娶了一房妻子,是如今清河盐务局局长的妹妹。范东哲细细打量了一下林静渊,见他不苟言笑,不到三十岁,神色间却已颇有老态,眼神阴郁,惟独妻子将儿子带到身边时,才露出一丝丝笑来。林静渊似乎极为宠爱他的儿子,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爱怜万分。孟家的几个公子看了,脸上均露出极为不满的神色,眼神间颇有不屑之意。范东哲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身边的人:“林老板的夫人为什么会失踪呢?”

众人各执一言,有的说是被土匪抢了去,有的说是跟情人私奔,有的则说莫信什么以讹传讹的谣言,这个夫人应该是得了什么病,送到国外去治疗了。

“不论如何”,众人总结道,“这个林老板后来娶的夫人也是不简单的,家里有后台,又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又给林家生了儿子,更关键的是,这个夫人的哥哥与林家生意上联系极为紧密,官商结合,获利甚丰,利用职权,为林家争取到许多土地,又新凿了四口深井,后来大力又推举林静渊成为商业协会副会长,这在清河可是尚属先例。”

范东哲不免道,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力与成就,真是不简单。

感叹间,一个记者指着坐在善存那桌的罗飞笑道:“你可不要小看清河的年轻商人,那一位也是不简单的,你别看林老板这个人趾高气扬,谁都不敢惹他,偏偏那位罗老板,前不久才跟他干了一架呢。他们俩呀,在盐店街上,那是打了多少年了”

范东哲大感兴趣,忙问端详。

那记者便侃侃而谈。林静渊势力日增,与各大盐商互争雄长,罗飞虽是运商,但与林历来不睦,运商的店铺里有时候也会卖些日常用品,有一次林静渊井上的厨工到宝川号买东西,言语上颇有天海井的高傲之气,被罗飞叫人痛打了一顿,厨工怒喝说自己是天海井上的,罗飞益愤,更重打了几下,并说与你主人带回话去,天海井也是个破井洞子。林静渊得知,怒不可遏,召集天海井的打手砸了宝川号一辆汽车,罗飞不甘示弱,纠集多人打到了天海井的一口盐灶上。眼见事态即将扩大,军警均出马调节,运丰号的孟老板也出了面,一场风波才始告平息。当双方胶着之时,有为罗飞担心者忠告说,林静渊势力越来越大,应该避让一些。罗飞却道,他招牌大,我就专要惹他。这场争斗,被盐店街人戏传为“罗林之争”。

范东哲问:何以这个罗老板与林老板嫌隙如此之深?

那记者笑道:“罗老板是运丰号孟老板的心腹,你说,这林老板娶了新夫人,将孟老板的女儿置为何地?孟老板是忠厚长者,有些事情吧,还得让年轻人为他出面。”

范东哲便笑着点头,连声称是。

又一个记者插话道:“这件事还不算什么,前几天那场架才打得厉害”

先前那记者也道:就是就是,这个林老板还真是不好惹。

范东哲问道:“怎么?快讲快讲”

那记者便又道:“上个星期,川黔联军旅长王咸淳驻防清河,筹派军饷,林老板自告奋勇担任盐店街的筹款任务,密告罗老板支使其旗下各分号抗不交纳派款,罗老板被立传到旅部拘押,幸好孟家派人以重金拉拢王咸淳,多方活动,方将罗老板救了回来。罗老板一回到盐店街,连头脸都没有洗,直接跑到林老板的六福堂,两个体体面面的人,生生是你一拳我一拳,把对方都打得头破血流啊”

范东哲连连摇头:“虽说都是年轻人,不免冲动用事,不过能这么长年累月闹下去,定是有宿怨。”

那记者道:“谁知道呢?有人传说林老板的大太太跑路,好像和罗老板也不无关系。那林太太,可是与罗老板青梅竹马长大的呢。”

第二卷孽海第二十六章夕夕成玦

第二十六章夕夕成玦(1,二更)

范东哲眼光不免转向静渊身旁,那当是这位林老板之后娶的夫人了吧,偶尔侧一侧脸,倒是干净秀丽,面容上带有新女性的骄傲自得,只与丈夫言谈说话间,露出些庸懦之意来。

范东哲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便问周围的人有没有见过之前那位夫人。众人均摇头,有人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道:“那位夫人是孟家唯一的一个小姐,据说长得极是标致,连之前的盐运使雷霁都倾慕不已,失踪以后为了找她,雷霁不待林孟两家人相求,自己就派军队把整个清河沿线都搜了一个遍,据说调去了省里后,还花了一两年找呢,估计想找着了就据为己有吧,这个雷霁倒是个风雅人。”

有人便问:那究竟找着没有呢?

有人就笑道:说不定真找着了,藏在家里不敢带出来罢了

这些年轻而慕少艾的文人,谈起桃色故事来,均是眉飞色舞,后来席间又编出了许多关于这个失踪的林夫人的艳史来,讲得口沫横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范东哲回到旅社,夜里梦到一绝色年轻妇人,也不知是否就是那位失踪的林夫人,春怀缱绻,醒来后连连叹息,惆怅不已。

《晨报》在北平出版,邮寄到清河,距新闻发表的日子已晚了十来天。

报纸寄到林家,锦蓉拿着看了又看,心中极是骄傲。认认真真拿了剪子把那则新闻剪了下来,贴在一张剪报簿上。那上面,全是关于她丈夫的新闻。

是的,她的丈夫。

如今只要孟至衡一直就这么消失下去,静渊就是她欧阳锦蓉一个人的。

他们在孟至衡出走一年后成婚。论事实,用林夫人的话来说:锦蓉是林家唯一的媳妇。论身份,在盐店街上,人们却都只知道她是林静渊的侧室。因为静渊一直没有与至衡公告离婚,他自己也从未给过她锦蓉任何身份上的肯定说法。下人们叫她二奶奶,林夫人听到这个称谓有时候会生气,但是这个称呼似乎是静渊默许的,林夫人自从至衡出走之后,从来不违逆静渊的意愿,虽然不高兴,却毫无办法。

对于锦蓉来说,身份只是个虚名,她要的是她梦想中的如意郎君和理想爱情,这两样都有,她便没有什么遗憾,她也不觉得嫁于朋友的丈夫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是个新女性,她认为历来受着新式教育的她,观念新、态度新、对待情感的方式与态度更是新,一切的一切都是新颖的、时尚的、开放的、宽容的,比起那个只读过私塾的朋友来说,她更有资格和胸怀去拥有这样一个英俊能干的丈夫。

人们都说他脾气不好,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说过一句重话,虽然他很忙,经常不回家。结婚第二年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自从有了儿子,静渊在家的时间便多了许多,不过她却发现,丈夫与儿子相处的时间,比和她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跟儿子说的话,也比和她说的话多得多。

静渊是一个好丈夫,虽然话少了点,但是温柔体贴。他是个严厉的人,在他的母亲面前都极少露出笑容,但是对儿子文斓却是百依百顺。锦蓉看着他抱着文斓心满意足、充满幸福的笑着,心里也觉得幸福无比,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自己与丈夫的距离很近。

六年来,她对他百依百顺,为他操持家务,对他的生活起居关心备至,抛下了新女性的矜持与傲气。是的,他也对她很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疏漏,只是在锦蓉的心中却很清楚,他离她很远很远,即便是在床第之间,在最紧密结合的时候,他还是离她很远。

他们的卧室在东边的厢房里,以往静渊和至衡的房间,被钉死了房门。自林夫人到各个佣人,对于至衡只字不提。那间屋子被封死了,静渊一次都没有靠近过。锦蓉很满意,她对一切都很满意,然而想到一点,她心中却有无限的失落。在静渊的心里,除了那个南侧的厢房,另有一所庭院,另有一个家,而她,是永远无法靠近的。

那个地方,叫晗园。每当锦蓉想到那里,总是悲哀地升起一阵迷惑,为什么心事重重的他,却从来不向自己吐露心事;为什么自己这个追求自由的新女性,却在她费尽心力得来的爱情面前,失去了心灵的自由。

第二卷孽海第二十七章夕夕成玦(2)

第二十七章夕夕成玦(2)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他从来不是个喜爱诗词的人,只是每当看到月缺的时候,总是在心里涌上这句词来。清冷的月光,照在露台上种植的花木之上,这露台向外延伸,下面是月光下闪着波光的清河。

他修了这座叫晗园的庄园,用了三年的时间。天之将明是为晗。静渊在这个庄园里,渡过了无数个等待天明的不眠之夜。

晗园的修建,耗资四万两白银,主楼建筑由四川边防军清河提款处处长、泸州名士黄凡秋设计,按当时德国领事馆式样仿洛可可风格建造,房、亭、塘、榭掩映在丛林繁花之中,庭院间有一个人工开挖的水池——“望月湖”,池中照颐和园昆明湖的样子建造一个石舫,静渊多与清河盐商在石舫上喝茶议事。晗园里遍植奇花异木:近四百株香樟、五十余株桂花、百年树龄的白兰、楠木、灰杨柳、林青、金桔、兰惠、牡丹、芍药、海棠、梅、袖、桃、李、等等,极尽奢豪,超过了玉澜堂,成为了清河最为奢华的盐商豪宅。

他的天海井,已经有了极其成熟的管理办法。静渊在六福堂设下总柜房,由一个总管事、四个管事分层负责,他事必躬亲,所属盐灶、田庄都建有循环帐目,单日双日各一本,轮流送去由他过目签字之后,各管事才能持证去金拒领取日行开支经费;对于人的选用,他拔之以才,试之以德,用之以能,去之以弊。在他的盐灶里,工人吃饭不要钱,每日补助按工作量日增。天海井银钱交易日渐兴旺,他用多余的钱款开了钱庄,用四年的时间将秉忠的丰记挤垮,同时与人合做竹子、油、米、豆料生意和接佃盐井,在此时期虽然也曾经历失败,但他审时度势,吸取教训,抱定“徐图发展,分灶煎烧,以灶养井,免蹈覆辙”的方针,七年,他不眠不休,如履薄冰,终成长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他这几年,有大多数的夜晚是在这里渡过的。欧阳松以为他背着锦蓉金屋藏娇,有一次晚上偷偷过来看他,却见他一人独坐露台之上发呆,身边只有两三个老仆。静渊对锦蓉极尽礼数,夫妻俩算得上相敬如宾,锦蓉生子,他特意从成都请来两个外国医生,在家里轮流看护照料,锦蓉给孩子哺乳期间,奶水不足,孩子一个月就没有母乳吃了,他便一下子为儿子请了四个乳母。欧阳松心知这个妹夫心机甚重,一心扑在事业上,能如此重待锦蓉和儿子已经颇为不易。所以只要静渊做得不是太过分,自己倒不愿意有意刁难,更不愿意和他产生冲突,便向静渊讨了杯茶喝,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锦蓉也带着文斓来过几次,但她每次来到这里,总觉得有一股极为排斥自己的气场存在,浑身都不自在。静渊见到儿子倒是高兴,锦蓉一来,便带着她和儿子回到盐店街,。

锦蓉知道,他不愿意她去晗园。她不想去了解理由是什么,只要他和她回家就好。

可是经常是他送了她和儿子回家,大半夜他又过去了,留着她一个人对着身旁空空的枕头和窗外孤零零的树影。

他和七七相处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他与锦蓉,却生活了足足六年。奇怪的是,六年的生活在记忆中成为一团混沌的存在,而那不到一年的时光,却清晰如一张张相片,他能清晰地数出每一个日子,想起每一个画面。

静渊几乎烧光了七七的东西,所有能提醒关于她的记忆的东西他都毁掉了,除了那只乌龟,除了那条小狗,除了她最爱的那个八音盒。他把它们带到了晗园。

小狗生病死了,他把它埋在露台的一棵桂花树下,不久那只乌龟也死了,他把它和小狗埋在一起。

只有八音盒不会死。他有时候会一遍一遍听着那首《月光曲》,听着这从很远、很远,好像从望不见的灵魂深处忽然升起的静穆空灵的乐音。原来,回忆也是不会死的,这音符中跳动着过往的灵魂,总让他心中充满复杂的情绪,然而他却变得平静,他沉迷在八音盒水晶般的音符里,耳边却响起无数的声音:有一些声音是忧郁的,充满了无限愁思;另一些是纷至沓来的回忆,还有阴暗的预兆、对未来无望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