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斓听父亲没有应声,悄悄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见父亲闭着眼睛,胸膛正微微起伏。

“爹爹,爹爹”他轻轻叫了两声,静渊不敢回答,只是闭着眼睛,文斓便乖乖地躺在他肩上,一只小蚊子分来,在他们耳边嗡嗡叫着,文斓便伸着小手抓蚊子,空气湿润清亮,他自己玩了会儿,也有了困意,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

在清河的工商业方面,凡有利可图,运丰号孟家均趋之若鹜。善存、秉忠及至聪、至诚兄弟先后创办了灰厂、木厂、糟房,合资开办犍为煤矿,独资经营灵官沟运丰煤矿及簸箕湾煤炭转运站,自产自运自销,不受他人居间分利;秉忠的钱庄被静渊挤垮之后,斥余资在白沙镇办了一个酿造厂,在老街添设分店,使运丰号的井灶所需佐料都不向外购买,利益毫不外溢。至诚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开办运丰兴业贸易公司,进口花旗人参、手表、汽车等回国销售,又有罗飞的宝川号做主要承运的运商。

民国十七年善存将孟家从天海井买去的六口盐井全回赠予静渊,七七的香雪井亦由静渊经营,这是善存七年前与静渊的约定。林家是清河最老的盐商之一,尽管孟家一直开枝散叶,已在别的行业站足脚跟,但静渊的天海井长期以来一直主攻盐业,论井盐的生产及规模,天海井已经大有超过运丰号之势。

开办铁厂,主要还是为盐业生产服务,世易时移,清河盐井提卤只有极少数偏远的盐场还用牛车,大盐场多使用蒸汽卷扬机,从国外进口不光机器价格高、运费也高,且国外的机器多不适用清河特殊的井盐生产。静渊从三年前就有了在清河办铁厂的计划,而运丰号头一年已经在内江办了一个铁厂,生产盐锅及盐场所用的铸件和机器,孟至诚从美国请来了四个技师专门监督生产,清河一半的盐锅都买自孟家。

孟家的铁厂生产的提卤机是蒸汽机,设备费用极大,能源消耗也多,多数盐商都负担不起。静渊绸缪许久,从全国请了无数工程师研究,看是否能根据清河盆地土壤、岩石、盐井的特点,设计出一种比蒸汽机耗费低的提卤机,三年多来,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不过,这一年端午节刚过不久,天海井新来的一个技师傅春生却给静渊提到了一个人。

傅春生是从乐至投奔清河来的一个技师,做过京汉铁路局的钳工和铆工,技术好,人也机灵。为供应天海井灌井的白水,静渊请工人在艾蒿滩的上游建了一个大水泵,清河土话叫“冒龙”,最初也是用蒸汽做的动力来源,是一种来复式的水泵,运水的效能较低,花费也较大。水泵运行那天,傅春生刚刚来到天海井,跟周围人也不太熟,见了这个水泵,眉头一皱,向静渊拱手一礼:“东家,可否容小的说句不好听的话?”

照天海井的惯例,凡要向东家汇报事情,举事须先请示后报告,因而使企业权力高度集中,以利在商战中指挥一统,行动迅速。但静渊对于生产技术之权力,只要不是悖行逆施.从不横加干涉,让工人发挥减耗增产之能事,用人也甚少门第亲疏观念,能从实用出发,而不计较那种眼高手低的花架子,对有本事的人,历来是破格提携。

听到傅春生的话,静渊只点头温言:“但说无妨。”

傅春生向静渊建议,蒸汽机费钱又费事,不如用电动离心式水泵好。他这么一说,周围所有的技师和工人都颇为不屑,认为电动机水管大、扬程高,再加上制作复杂,根本不可能成行。傅春生只默然不语,不置一词辩驳。

静渊见到他神色倔强,但却看起来胸怀有志,便侧过头向戚大年道:“你从账房划下一万元钱,先交给傅师傅,若真是好的方法,我们试一试也无妨。”

傅春生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向静渊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东家,请等待半个月,傅春生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若是以往,凡有重要项目实行,静渊必会抽时间亲自到现场看一看进度,但这一次让傅春生制作水泵,他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戚大年不解,静渊只淡淡笑道:“这个人看起来颇有心劲,我去干涉他,第一帮不了什么忙,第二,让他泄了气,反而事情做不好。”

得知傅春生带着老婆孩子从乐至搬家到清河,家庭清苦,住在一个亲戚家的偏房之中,便又叫戚大年从天海井找了个空余的院子给他们一家住,又送傅春生的儿子到清河的一所小学读书,解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傅春生心怀感激,便不眠不休在盐场研究制作。

不到半个月,傅春生亲自设计了泵体,从资阳的一个工厂选用了一个一百匹大功率的电动机,一周精心组装,终于制作成一个效能好、耗能低的电动水泵。制造水泵的同时,傅春生还做出了两个不同规格、一大一小的成品,静渊问:这两个有何用处?

傅春生笑道:“一方面为眼前多备两手,一方面替我们清河以后做打算。”

静渊心中一动,眼中露出赞赏的光芒,先让伙计们就在盐场布下酒菜,招呼傅春生坐在首席,自己坐在傅的身旁,为他斟了杯酒,笑道:“傅师傅,您且说说这以后是什么打算?”

傅春生见东家如此看重,受宠若惊,站起来接过酒,躬身道:“如今上海、广州、北平等大城市,都有了自来水,我们清河虽然地小,但是人多,且又富庶,总是要搞自来水的。东家以后又能为民做一实事也。”

静渊大喜,起身向傅春生深深一揖,道:“傅师傅高瞻远瞩,天海井有你,真是静渊大幸”

席间,静渊问起傅春生师从何人,傅春生道:“是卓策明师傅。”

静渊喃喃道:“卓策明?可是以前京汉局的首席技师?”

傅春生点头道:“不错。”又道:“不知道东家是否知晓,卓师傅的祖父是谁?”

静渊摇头道:“不是很清楚。”

傅春生道:“卓师傅的祖父,就是前清大名鼎鼎的颜运杉。”

静渊惊道:“竟是颜老先生的后人怎么他却姓卓呢?”

傅春生道:“我师傅自幼高傲,不愿意沾祖辈的光,常说要以自己的能力闯出名堂,卓是他的母姓。”

卓策明的祖父颜运杉是清河历史上最著名的工匠,是井盐技术的一代宗师。

静渊眸中光芒闪烁,心想:如能找到颜运杉的这个后人,有他的帮助,天海井必能超过运丰号,重新成为清河第一大盐号。

第二卷孽海第三十二章山重水复(3)

第三十二章山重水复(3)

七月底,静渊处理好盐灶的事务,整理行装,决定和傅春生到璧山去找卓策明。小蛮腰不太熟悉那条路,便四处去找人相问,取了地图来,在六福堂门口坐着看。傅春生瞧见,对静渊道:“那条路不常有人走,东家若放心,便由我来开车,我认识路。”

静渊道:“就怕你辛苦。”傅春生笑道:“这算什么辛苦我们当年在京汉局开火车头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累。”

文斓舍不得父亲,拉着锦蓉去六福堂,吵着闹着要跟着父亲一起去,锦蓉也说干脆一家三口都去,有她照顾孩子,静渊就不会分心。静渊笑道:“璧山是彝族人聚集的地方,脏得很,你去必不习惯的,还是算了吧。文斓是男孩,跟着我去吃点苦也还罢了,也让他去见识下,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

他们婚后曾去了趟武夷山,锦蓉本打算沿途一路好好游玩一番,静渊却是意味索然,一路都是睡,后来她在福州染了风寒,接着又传染了他,两个人病体怏怏,她病一好,他又接着病,根本就无心游览,那便是他们的蜜月了。

锦蓉苦涩地道:“你是嫌我是个累赘,路上给你添麻烦。”

傅春生在一旁道:“奶奶你可是不知道,那里也还真只有男人去才受得了呢。四年多前送师傅去的时候,连我都吓了一跳。晚上睡觉的时候,那大山里的跳蚤像下雨一样往身上飞,早上起来长了一身红疮,身上肉都被抠烂了。”

锦蓉心中也不禁惴惴,但转念一想,又担心道:“那我们文斓这么细皮嫩肉的,去那里可怎么办呢?还有静渊,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别去了吧”

静渊道:“不用担心,我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再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去那里也待不了多长时间,路上也不怕辛苦,食宿我到时候再想办法,尽量不在山里吃住。”

锦蓉便不再坚持了,只是想着自己没跟丈夫同甘共苦,心里颇不是滋味。

静渊见她神色寡淡,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便道:“要不这样,这段时间你也别在家里呆着了,约几个朋友去哪里玩玩也好,你不是说想去上海吗?现在去玩,散散心,免得想儿子。”

锦蓉黯然心道:“你说我想儿子,却怎么不想我会想着你呢?”把文斓拉到身旁抱了起来,对着他的小脸道:“文斓,你跟爹爹出去,会不会想妈妈?”

文斓使劲点头:“想,会想的”

锦蓉笑道:“那妈妈跟你们一起去好不好?你劝劝爹爹。”

文斓看了眼父亲,见父亲微皱了皱眉头,便道:“不,妈妈不去,那里脏,爹爹怕妈妈吃苦,文斓听爹爹的,不要妈妈吃苦。”

静渊一听,忍不住脸上露出微笑。

锦蓉叹道:“罢了,你们父子俩合在一起,我是拧不过的。那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文斓要听话,不要给爹爹添麻烦。”

文斓拍手道:“不会不会,戚掌柜都说,我以后要长大了比爹爹还能干呢”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锦蓉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看了眼静渊,轻轻叹了口气。

临行前一晚,和家里人吃了晚饭,林夫人嘱咐了几句,问道:“明天何时出发?”

静渊说:“天亮就走。”

林夫人看了眼锦蓉,意味深长地问静渊:“那你今天还去那边吗?”

她指的自然是晗园,锦蓉听了,脸就不禁红了红,便把儿子搂着,带着丝哀怨般,只不说话。

静渊便没有去晗园,留在了玉澜堂过夜。上了床,锦蓉觉得他的温存颇有些应付的意味,忍不住抛洒了几滴珠泪来,静渊低头瞧她,倒似觉得她的反应很是奇怪,皱眉问:“你怎么了?”

锦蓉眼睛只瞧着床顶,撇了撇嘴道:“你烧了她的东西,把玉澜堂的下人全都换掉,却还是忘不了她。你每年八月初一就要出门,也还是为了她”

静渊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便要起身下床。

锦蓉把他身子一拉,紧紧环住他的背脊,抽泣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不该不知足,可我却总是忍不住,你……你不要走,看着文斓的份上,不要走……。”

静渊身子僵硬,被她死死箍住,她的泪水流下湿透了他的肩膀,静渊心中一软,躺了下来,锦蓉把头凑过来靠在他脖颈间,用温软的嘴唇轻轻撩拨他。

香水味,静渊回想起自己曾多么排斥香水味,如今闻到,却如呼吸的空气般寻常……八月初一,白露,七年前的那场婚礼,真是恍如隔世。

他心中充满惯常的痛楚,迷茫间锦蓉已经吻上了他的脸庞,是悲愤般的力度,他也如失去了控制,要回应她的悲愤,于是用力迎了上去。

……

璧山在四川盆地的西南边缘,地处乐山﹑宜宾﹑凉山三地结合之处,村寨沿河坐落,犹如串珠摆布,山高、坡陡、谷深,四面是高入云霄的大雪山,积雪终年不化,彝族村寨密布山下,少数汉人的村落也夹杂其中。

从清河到璧山大约路程为五天,静渊带着儿子一路走走停停,先去看了乐山大佛,又爬了峨眉山,在金顶住了一宿。然后出凤山,过犍为,到璧山路界的时候已经十天过去了。虽和锦蓉说让文斓出去吃吃苦,见识见识,但路途毕竟颠簸艰苦,虽然也一路游玩,但马不停蹄,儿子年幼,怕他吃不消,因此住宿均在县城,即便去山村旅社借宿,也从县城请了厨子,自备食材做饭。

璧山与乐山交界处有一个驿站,过了这个驿站再行三十多里便是卓策明居住的一个叫“青山岭”的小村子。此地公路朝西南方向的已经中断,只有一条通往云南的窄小茶道,山路盘曲,十步一折,道路崎岖不平,汽车已经几乎不能在上面行驶了,车子转过一个急弯,突突两声便熄了火,傅春生跳下来检查了一下,又上车重新发动,可车子却怎么也不动了。文斓被剧烈的汽油味呛得大咳了起来,静渊忙让傅春生停下,把文斓抱下车,走到一个开阔处,山下一片郁郁苍苍,几处坝子地,些许人家,都是草舍茅屋。倒是有一户大瓦房,几进几出,高处看过去,院子里种些花草,屋顶盖有彩色的陶瓷瓦片,估计是村里地主的家。

文斓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掷到一棵大松树上,簌簌往山下滚去。山腰上一个小堰塘里面一头牛叫了一声,文斓叫道:“爹爹,快看,大黄牛”

静渊笑道:“那不是黄牛,那是水牛”

“水牛和黄牛都是大牛”文斓道。

傅春生对静渊苦笑道:“东家,咱们只能回驿站休息一日,我去找人修车子,估计这山路汽车开不进去,只能雇辆骡车了。”

静渊道:“你那师傅找的好地方,这里估计十年八年也不会有太多人找上来,想是他要学秦人避祸,但愿这里是个世外桃源。”

往来路看了看,好在车走的不太远,但停在山路上总不是办法,一群来看热闹的乡下顽童抛来,静渊灵机一动,便对傅春生道:“还好路不太远,把车推回驿站去,让这些小孩子帮把手。”

给了那几个孩子一点零钱,这些山里的孩子便嘻嘻哈哈地和傅春生一同推车子。这些小孩穿得肮脏,黑黑的两道鼻涕长流,身上衣服更是油腻生光,文斓看得热闹,嚷嚷道:“我也要推车”

静渊一把将文斓抱了起来,道:“跟爹爹去投旅社”怕那些乡下孩子身上有虱子,脚步放快,径自往驿站走去,文斓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断地回头。

走了一会儿,初秋的烈日被山里的翠色过滤,变得温柔和煦,文斓小手软软垂着,趴在父亲肩膀上甚是舒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道路两旁是乡人挖好的水沟,流泉涡旋浸湿了泥路,静渊尽量拣干的地方行走,到驿站旁边,有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社,便打算就在此地投宿。

那旅社是个有十几间屋子的大瓦房,隔壁一个小房子,外头支着货架。北面朝着大山,南面是一个坝子,位置敞亮,摆了些长凳,有几个农民坐在上面晒太阳,也有些头上缠着帕子的乡里人摆着些鸡蛋、荸荠、鲫鱼在旅社门口卖。有一两个药农背着背篓,从一旁的山坡上下来走到坝子上,趁阳光还好,将背篓里的一些药材倒在地上铺开来晒着。

静渊看了看,见是些何首乌和天麻,他只认得样子,却分不出好坏来。一个药农见他衣饰体面,以为他是到山里来玩的游人,便抓起一根天麻朝静渊舞了舞:“老爷,这天麻好得很,买一点吧”

静渊摆摆手,见那人一脸坑坑洼洼全是麻子,又脏又难看,脸上便露出丝厌恶的表情。

一旁晒太阳的农民笑道:“刘麻子人家城里的大老爷看不上你的东西,嫌你脏呢”

那刘麻子倒是不以为忤,把天麻放到地上随意拨弄着,道:“我的天麻是这青山岭最好的,老爷们不识货,我也没有办法。以貌取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静渊听他吐属倒不似寻常农民般粗俗,心里倒有些讶异。侧头见杂货店里出来一个小小女孩子,约莫五六岁左右,穿着淡绿色的衣服,衣料虽然粗劣,但却罕见地干净整洁,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手里捧着一碗水在门口一篮子荸荠旁边蹲了下来。那刘麻子回过头看了眼小女孩,笑道:“宝宝,你怎么不去听曲子?”

小女孩道:“武哥哥不在,老板娘不给玩”语声极是娇柔甜美。

刘麻子骂道:“这些吝啬势力鬼,宝宝,赶明儿刘叔叔攒了钱给你买一个回家玩去”

杂货店里头传来一个中年妇人声音:“刘麻子,你便是攒一年的钱也没不起这些洋货”

那刘麻子朝里头扔了个药渣,怒道:“老子去当袍哥,便不用攒钱,拿枪把你这破店给轰了要什么拿什么”

那小女孩不理大人们的争执,只低着头,用雪白的小手沾了水擦洗着自己有些泥点的裤腿,两根乌黑的小辫子轻轻晃动。

第二卷孽海第三十三章山重水复(4)

第三十三章山重水复(4)

一个面黄肌瘦的十五六岁少女从杂货店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两个装着豆瓣酱的罐子,朝刘麻子道:“爹,人家也没说不给宝宝玩,那个东西店里只有一个,怕弄脏弄坏,隔两天玩一次也就罢了。”低头朝小女孩道:“宝宝,快走吧,每次都这样磨蹭”

静渊终忍不住一笑,心想乡下女孩,名字却取得这么娇气。宝宝齐齐的刘海黑鸦鸦地覆在额上,想是头低得久了,脸颊上透出了晕红,认认真真地擦着裤腿,小手忙碌着,却不抬头,只用娇娇的语声说:“妈**手受伤了,我不要妈妈洗衣服。”

那少女道:“你现在弄干净了,一会儿回去又会脏的”

宝宝没有理她,只是不断磨蹭着裤腿,过了一会儿终于擦干净了,把碗里剩的一点水用来洗了手,把水倒掉,捧着碗迈着小小的腿走进杂货店里,踮脚把空碗放在货台上。刘麻子看了,夸奖道:“真是个乖乖的小幺妹,爱干净,又懂事丫头,一会儿把宝宝背着,别让她弄脏衣服了。”

那少女道:“有宝宝娘要的一篮子荸荠呢,我还打了两罐豆瓣酱,背不动”。

宝宝煞有介事地道:“我自己走,不麻烦刘姐姐,路上铺了干叶子,我走在叶子上。”

静渊在一旁看得有趣,门外孩童们吵嚷的声音传来,车子被推到了旁边空地。傅春生朝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驿站,意思是自己先去找人修车,让一个村汉把静渊等的行李提了过来。静渊给了那村汉几文钱,朝傅春生点点头,抱着文斓走进了旅社。回过头,见那个少女带着宝宝走在坝子上,宝宝提着那篮子荸荠跟在少女身后,慢吞吞地似乎甚是吃力,走了几步,那少女回过身帮她把篮子提着,宝宝从她手中换了豆瓣罐子,这才走得快了些,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过一道弯,终于不见。

旅社里除了静渊他们,便没有其他的客人。伙计说一是因为这里太过偏僻,二则是山里老下雨,走茶道的云南人也不常来了,过段时间天干些,方会陆陆续续有人来投宿,可等冬天大雪封了山,又会荒下来。

文斓在房间睡午觉,静渊趁空出去透了透气。满眼翠雾,奇峰怪石,山景宜人,就是道路上坑坑洼洼,不由得颇为第二日的行程担忧。

傅春生回来,脚上全是泥,见到静渊,笑道:“东家,汽车没有什么大问题,明天的骡车也找到了,有一户在青山岭做生意的愿意把他的车子借给我们。我给了他两块钱,他明日一早来给我们赶车。”

静渊道:“辛苦了,赶紧进去吃点饭。”

傅春生答应了,在旅社外头的坝子逡巡了一番,找了个木桩子把脚上的泥蹭掉,在地上又跳了跳,低头见那刘麻子晒着药,讶异道:“哟,这天麻真是好货色”

刘麻子大是欢喜,搓着手笑道:“大爷您真是识货的人”

傅春生笑道:“我识货,可买来没有用。”

那刘麻子道:“城里老爷有鸡吃,用我这天麻炖鸡,吃了几年都不会头痛”

傅春生对静渊道:“东家,你要不买一点?”

静渊嫌:“我家不吃这些东西的。你若要就买一些。”

傅春生心中有些松动,便问刘麻子多少钱,刘麻子眼睛一转,道:“十块大洋,全给你。”

杂货店里一个胖脸妇人走了出来,对傅春生道:“大爷,你别信他,他那点东西不值两块钱”

刘麻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身灰尘扑扑掉在地上,指着那妇人骂道:“姓胡的臭娘儿老子做生意没碍着你,不要你闲言碎语”

胖脸妇人笑道:“刘麻子,你要给宝宝买东西,是想讨好她的娘吧?山里的麻青蛙想学蛾儿闻桂花,做梦呢”

刘麻子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卖给她们,分明就是想让人家多来你这里,骗孩子她娘给你绣花做衣服就为一个小孩子的玩物,折腾人家来你这儿好几趟,你缺德不缺德”

那妇人道:“是,我缺德,不过我听说有人偷看小媳妇洗澡,被人瞧见了,自己吓得摔断了狗腿,不知道那叫什么——哼,不要脸,呸”往地上啐了一口。

刘麻子大怒,涨红了脸冲了过去,要去揍那妇人,那妇人便尖利地叫了起来,杂货店一个伙计忙冲过来把刘麻子拦住。傅春生朝静渊看了一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两人无心看这些山人打闹,回了旅社里。

静渊在乐山本请了个厨子,那人听说要去璧山,嫌此地脏苦,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来。吃饭前,静渊去厨房看了看食材,倒有新鲜干净的豆腐、山菜,自己先亲自挽起袖子给文斓炒了个冬菇豆腐,然后就着文斓吃剩的下了饭。又让伙计做了两个菜给傅春生留着,旅社里酿有山梅酒,闻着香醇,静渊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些许,抿了一口,衬着山野清气,倒是心旷神怡。

傅春生吃饭,静渊则在一旁小酌,两个人谈兴欲浓,聊家里的孩子、聊盐井、聊机车、聊清河盐号的未来,也聊卓策明祖父颜运杉的轶事,甚是畅怀。

前清时颜运杉一直是清河盐场首屈一指的技师,几乎所有清河盐商都曾要花重金聘请他到自己的盐号,只是颜运杉常年患有肺病,不到四十岁就英年早逝。

吕清泉的同兴盛在前清发家,就与这个颜师傅大有关系。

当年,颜运杉对同兴盛已凿达二百三十丈仍不见功、已决定停凿的福禄井进行研究,断定深层必有黑卤,便瞒着吕清泉的长兄、当时同兴盛的东家吕清风继续凿进,凿到二百九十六丈深时凿到黑卤层位,根据当时特殊的地形,颜运杉发明了“深井浅推”的汲卤工艺,极大地提高了盐卤的产量,名动清河,为同兴盛创造了巨额财富。

颜运杉不光会凿井,修治井技术也甚是高超,他短暂的一生,创制和改进了不少铁井、固井、修治井和打捞井下落物的工具。他能根据露出地表的岩石情况、植物生长状态、山形水势等,判断地下有无卤源,准确地选定井位。他用泥土制作无数工具模型,研究工具性能,推敲改造方案,经常行走于各个盐灶之间,对盐井下的情况,了若指掌,他还能根据不同盐井的井况和各种井下事故的情势,变更工具的构造及零部件,对各种盐灶工具的制作和使用,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当年有位盐商为了打赌,把一块手表扔进了一口深达八百米的井里,但是颜运杉不知用什么工具很轻松地就打捞了起来,那位盐商为此支付了五十两白银的工钱。

傅春生和静渊聊到这里,都不禁神往,对于颜运杉的高超技艺钦佩不已。

静渊喝了口酒,道:“家父曾说,颜师傅在世时,生活习性奇特,无论寒冬酷暑,每天必须洗一次热水浴,食量更是十分惊人.每餐能食一鸡一肘。同兴盛重技爱才,对其嗜好无不满足.日常以宾礼相待,并且在福禄井为他修建专门浴室.配备专门厨师。颜运杉因其身矮、须长,在其家中又排行在三,被我们清河人称为“三土地公”。他去世后,清河所有盐场的盐工和东家,都因推重和尊祟他的绝技,供奉“颜公运杉香位”的木牌于井口土地之例,每当凿井开工或排除井下事故之时,井口管事、山匠等匠作投工均焚香膜拜,以求颜公运杉神助庇佑。唉,没有想到,他的后人竟然飘零至此荒山野岭。”

傅春生道:“东家,卓师傅的技艺与颜师傅相比,其实并不逊色。我这个电动机的点子,就是师傅四年前告诉我的。只是他老人家因为京汉局罢工受到牵连,独子被打死,他痛心失望,这才隐居深山,要请他出来,却不是特别容易。”

静渊不免感叹了一番,旋即道:“我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请他出山。”

文斓午睡醒了,自己跑了出来,静渊和傅春生在外头坐着,文斓跑到父亲身边把衣袖掀起,道:“爹爹,你看我的手,好痒啊”

静渊见他胖胖的手腕上长了一粒红色的疹子,惊道:“这怎么回事?”

傅春生凑过头一看,道:“呀,这是跳蚤咬的,看来这旅馆还是不干净。”果然从文斓的被褥里找出了几个跳蚤,静渊立刻叫来伙计,塞给他一把钱,让他无论如何把床褥收拾干净。那伙计想了想,说:“我去找赵四爷借一床来。”

静渊问:“赵四爷是谁?”

伙计道:“是我们这里的财主,家在山腰上,算是有点钱吧,家里有佣人,很干净的。”

静渊想起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户人家,多半就是了,便道:“那就劳烦你辛苦一下。”

傅春生把跳蚤抓来一个个掐死,掌心里斑斑的几个血点,文斓大感兴趣,伸手要抓,静渊把他的手一拍:“不要乱碰”文斓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那伙计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打扮的人,手上都抱着被褥,那伙计道:“这是赵四爷家的人,赵四爷向了我打听了您的行状,也替您心疼这位小少爷,送了几床垫絮和被褥,都是浆洗好的上新的,他还说璧山是荒郊野岭,您是远道的贵人,若不嫌弃,办完事后去他府上住上一晚,当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