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一向视我如亲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今天上午我听到了枪声,他们还说不是,是谁家娶亲放鞭炮。”她幽幽地道,“我知道那一定是枪声,从紫云山传来的。”

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如果我没有想错,我爹,是要你跟欧阳松火拼吧?”她嘴角微微一斜,一缕凄冷的笑:“你也真蠢,人家有二十七军的精锐,你呢?我二哥一定说会帮你们吧?你等着瞧,到时候你就知道跟着你们的,只是那几个会用枪的家丁而已。”

罗飞吸了一口冷气,惊讶万分地看着七七。

七七苦笑道:“阿飞,你为什么这么傻?明明知道是个陷阱,却还是要往下跳。你就那么活不下吗?你有没有良心,说是要娶胭脂姐姐,却要让她当寡妇,让我内疚一辈子。你怎么这么自私。”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手扶在一张桌子上,沾满了灰尘。

七七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杜伯伯什么都告诉我了,虽然他只是怀疑,并不确定。但是我左思右想,如今才算真正明白。阿飞,爹爹记恨你当年带我走,他不会允许有人违抗他。他也没有原谅我,他从来没有原谅我。他要惩罚我。”

“七七”

“我爹爹确实城府极深,锱铢必较,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是他变了,还是一直都是如此?我想不清楚。但静渊处处忌惮,事事提放,也不是毫无缘由。阿飞,杜伯伯说这一次销岸的事情,是二十一军和二十七军两大军阀之间的利益之争,北方战事频仍,日本人迟早要挑起大乱,清河身处中国腹地,今后一旦发生大战,清河将成为全中国最大的、也是唯一安全的井盐基地。谁要掌握了这块地方,谁就掌握了一笔天大的财富。我爹爹近日频频向二十一军靠拢,就是想趁这个时机,借军力合并清河最大的几家盐号和运盐号。欧阳松贪的,只是杜伯伯家的几口盐井,可我爹,觊觎的是整个清河的盐号,同时借欧阳松镇压运商和盐商之际,除掉他潜在的对手。阿飞,都怪我,我让你违抗了爹,要不他也不至于让你去铤而走险。至于静渊,至于静渊……”她说了这么多,胸口起伏,脸颊恢复血色,烧得通红:“阿飞,欧阳松过去做了那么多肮脏的交易,随便拿一条出来,都可以变成静渊的罪证,他如果坐牢,那比杀了他还要狠上一百倍,当年静渊的祖父,就是因为被我爹害进了监因而活活气死。我不能让静渊重蹈覆辙,我不能让我孩子的父亲进监狱。”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手放在膝上,捏着小小的手提包,指节都变白了,脸上充满恐惧,目光里尽是仓惶,说不出的娇弱无助。

他看着她,仿佛回到七年前官仓大火那一夜,她穿着薄薄的睡衣站在宝川号的天井里瑟瑟发抖,她央求他带她走,他当时脑子一热,只想哪怕天上掉刀子,他也要救她。如今依然是这样,他向来不违逆她,仅有的一次,就让他后悔了七年。他不能再违逆她。

“七七,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和静渊都好好的。我要你帮我,”她的剪水双瞳,深深地看向他:“打乱我爹的计划,让他认命,让他服老。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能真正过上安稳的日子。而你……”她长长睫毛垂下,“也可以真正重新开始。”

他心中一痛:“七七,你太小看老爷了,你也太高看我。”

“阿飞,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她凄然道,“可如今,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办法让你不要去盲目送死。这一辈子,我总归是静渊的妻子,可你若是有什么好歹,我也不会过得好。你当我自私也罢,我也管不了了。”

……

余府的司机一直将七七送到了晗园。门房匆匆出来开了铁门。雨停了,树叶滴着水,小桐在走廊上候着,匆匆跑出来给七七打伞,神色担忧无比,悄声道:“大*奶,东家发了脾气,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七七之前从芷兰家出来,就要去接宝宝,到学校,文君告诉她,静渊亲自来把孩子接走了。七七原想让父女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因此也没有急于回晗园,更何况要去找罗飞。听了小桐的话,不知为何,心里也有些心虚。

便问:“他去找我了吗?”

小桐说:“东家拨了电话去余家,那边说您和余四小姐去看戏了。东家也就没有出去,陪着小小姐玩了一会儿,刚哄了她睡着。下了楼,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孙师傅又叫去骂了一顿。”

七七微微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快到客厅时,停了一瞬,理了理头发,又不自觉拿起手绢擦了擦嘴唇。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着烟,听到她的脚步声,把烟在烟缸里摁灭了,迅速回过头,站了起来,眸色深沉,隐现怒气:“你还知道回来?”

小桐听他语音不善,忙要悄悄退出去,七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提包放了,轻轻拍拍衣服上的雨水,对小桐道:“赶紧去弄点吃的。”

小桐应了,快步去了厨房。

七七走到静渊身旁去,拉他的手,微笑道:“我本来说去接宝宝,结果被你捷足先登,索性让你们父女俩好好相处一下,便去跟芷兰出去坐了坐吃了点东西。”

他的手硬的跟铁一样,却也没有挣开她,只冷冷打量着她,沉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乱?你这么出去乱跑乱逛的,出事怎么办?你不是一向把宝宝看得比命还重要吗?现在怎么就放心她独个儿在学校里我算看明白了,你也只是说的好听,要说任性,你从来就没有变过。”

这话说得太重,她不由得放开了他的手。他本是满腔怒气,见她被他的话伤了,终是不忍,把她一把拉过去抱着,想说句软话,却突然身子一震,将她猛然推开。

她愕然看着他。

“你今天晚上是跟谁在一起?”静渊咬牙切齿的说,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芷兰啊。”她暗暗心惊,强自镇定。

“你撒谎”他气得发抖,指着她:“你身上有男人的味道”

七七见他脸都扭曲了,虽说自己并无二心,但今天她确实心中有愧,一时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只想辩驳,却不知道如何辩驳。只好冷着脸看他,做出问心无愧的样子,冷笑道:“你既然还是不相信我,何必要找我回来。”

说着转身就要上楼。

“你要干什么?”他冲过去攥住她的手。

她要甩开他的手,他不让,紧紧攥住。

七七道:“我带宝宝走。你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作践我,我还留在这里就是个傻子。我身上有男人的味道,你说的不错,大街上、戏园子里,全是男人我就是下溅,就往男人堆里窜你很好,你怎么不闻闻你自己身上,有没有女人的味道?有没有锦蓉的味道?你说我去找野男人了是不是?好,我就去找,我现在就带着你女儿去找”

她的脚都上了一层台阶,生生整个人被静渊拽了下来,他扬起手想打她,她却把脸一扬。

静渊急怒攻心,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终把手放下,顺手揽在她腰间,把她往怀里一搂。

七七心中痛愧,抽泣起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第二卷孽海第四十章炉烟热烬(4)

第四十章炉烟热烬(4)

下人们以为两个主人要吵架,都噤若寒蝉般悄无声息。黄嬢在客厅外探头探脑,见小桐端着大托盘,沉沉地就要朝里走,忙在她袖子上轻轻一拉:“等一等。”然后连使眼色。

小桐看了她一眼:“刚摁了铃,让送饭去。”

黄嬢方吁了口气,顺手接过托盘来:“我去吧。”她年老,手腕无力,那托盘甚沉,刚一接过,手就往下一斜,小桐忙伸手抬住,悄笑:“哎哟哟,小心砸了碗,我们这辈子就算白干。”这托盘里的容器全是雍正窑。

黄嬢只得由她重把托盘拿去,小桐轻轻巧巧地走进客厅,黄嬢也跟着进去。靠门的地方置有一八角橡木大桌,这一面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明晃晃的亮着,反而衬得沙发那头暗沉沉的光线微弱。

黄嬢帮着小桐把几样精致小菜、一钵热腾腾的鸡汤摆到东边的方桌上,眼睛一斜,好歹慢慢看清,原来静渊正坐在大沙发上,七七被他箍在手臂里,倒伏在他身上,两个人几乎就要蜷成一团,喃喃细语,不知在说什么情话,那亲热样子看到眼里,她虽是个老妇,也不由得心里怦然一跳,小桐低眉垂首摆着碗筷,只做没见,偶尔一抬头,和黄嬢对换下眼色,嘴角露出笑容。

七七几次要挣脱起来,每往上蹭一下,静渊就拿手摁她一下,后来直接把她的头按到胸前,紧紧箍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你这个犟脾气什么时候能改”终于还是让她挣脱,七七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走到方桌那边,朝黄嬢她们苦笑了一下,双颊烧得通红,如玉白色缎子上抹了胭脂。

那鸡汤盛在一个黄地绿彩纹碗中,绘着海水白鹤,七七把盖子揭开,顿时浓香扑鼻,对小桐和黄嬢道:“你们去休息吧,一会儿也不用收拾了。”说着给静渊盛了碗汤,见他坐在沙发上不动,便道:“快过来,刚不是在嚷饿吗?”

静渊道:“你管我饿不饿。”话虽这么说,人却哒哒地走了过来,黄嬢和小桐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见七七正轻轻吹着那鸡汤,静渊走到她身后,将手臂环抱在她腰上,下巴放她肩头,七七怕鸡汤洒出来,也就任由他抱着,静渊轻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七七的脸更红了,却扑哧一笑。

小桐捂着嘴,眼睛里全是笑意,把门给他们合上,却见黄嬢低头走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桐轻声笑道:“黄嬢,瞧你这样倒像是吃醋。”

黄嬢啐了一口:“小丫头胡说八道。他们要好,我比谁都高兴。”

小桐叹道:“是啊,多像刚刚成亲啊,真不容易。”

黄嬢也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不容易。”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如波澜夜惊,奔腾澎湃,树上的雨水簌簌落下,两个人都不自禁把衣襟拉拢,只听得落叶飞卷,其声凄厉,秋寒料峭,竟酷似初冬。

静渊不到五时就起身,他动静很轻,生怕吵到七七,无奈七七因为睡得晚,反而睡眠极浅,突然惊醒,忙伸手拉住静渊:“去哪里?”

“杜老板过世,盐店街要按长者丧礼设灵堂和祭桌,我要早点过去张罗。”

“我跟你一起去。”七七说着也坐了起来。

静渊眼睛里有着笑意:“我看昨晚上把你累的够呛,不再睡一会儿?”

七七脸上一红,不理他,径自下床,打开衣柜找衣服,挑了身白色的穿上,对镜自照,忽听窗外风声叶落,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深秋的凄凉,似要荡涤人世红尘繁乱。七七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想起杜老板那洒脱却又凄然无奈的表情。

“侄女啊,”杜老板轻声细语,可她听在耳边,这话却又似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数度惊魂,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快死了才知道人生幻化如泡影,交瘁什么?惊魂什么?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有的人看作是红尘,有的人看作是地狱,拼了命去消耗这些繁华,拼了命在地狱里挣扎。说穿了,也就是做了一场梦、看了一场戏。”

他轻声哼着一句戏文,声音越来越低,她听着却惊心悲凉。

“东晋亡也再难寻个右军,西施去也绝不见甚佳人……”

“抢什么?争什么?”杜老板哼着哼着就笑了,“最后谁也得不着啊,得不着”

盐店街亦是驻满了军警,市长曹心原这几日借口出巡到宜宾,要借势避乱。这些军人都是二十七军陆克武的部下,静渊对他们客气有分,招呼伙计端茶送水递烟,天若下雨,便给他们搭上布棚子避雨,该到吃饭的时候,又送上酒菜招待。这些兵士原不为捣乱,只是接了上头命令,防止罢市时发生火拼。静渊本是盐店街大东家,众人见他谦和有礼,又接受他的款待,均对静渊恭敬客气。

因杜家大丧,盐店街按丧礼装饰了一番。所有的盐铺均祭桌排列、挽联飘拂、香烟缭绕、鞭炮齐鸣。

静渊和七七都在六福堂里,七七忙着扎纸花,静渊则亲书挽联。快到晌午,小桐把宝宝也带过来了,宝宝见父亲写着大字,小手扒在桌子上认认真真的看,虽然看不懂,也觉得漂亮。七七怕她捣乱,便把她叫过去。宝宝忙跑到母亲身边,自己学着扎纸花,也递了剪子给小桐:“小桐姐姐跟我一起帮妈妈。”

静渊本安静地写着字,一幅接着一幅,听到宝宝稚嫩的童声,回过头,见她们都搬着小凳子坐着低头忙碌,他心中只觉得安稳幸福,前所未有的幸福。

快到晌午,玉澜堂的巧儿送饭过来,静渊一看到巧儿,便知道锦蓉定在后头。果真一会儿功夫,锦蓉就带着文斓来了六福堂。两个小孩子倒是亲热万分,大街上又放着鞭炮,他们并未觉得这是丧事,该做出悲伤的表情,反而像过年一样欢乐。一见着面,便拉着手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锦蓉见七七在六福堂里忙活,心中早就恨得牙痒痒:“你倒是聪明,知道要来抢我的风头。”

面上却是和颜悦色,一会儿到静渊的书桌前瞧瞧,一会儿又坐到七七身旁去,也帮着扎纸花。饭摆上来,她立刻又站起来帮着摆碗摆筷子,招呼两个孩子过来吃饭。等众人都坐下,自己却站在一旁做出要吐不吐的样子。七七只顾低着头给宝宝和文斓夹菜,静渊皱眉道:“你怎么了?”

锦蓉朝外头喘了喘气,这才回过来坐下,笑道:“怀文斓的时候也不见害喜得这么凶”又对七七道:“姐姐怀宝宝的时候也是这般难受吧?”

静渊的脸登时一沉,七七倒也没什么,淡淡的笑了笑。

写好的挽联被分送到各个盐铺,待预备得差不多了,静渊便说去杜宅里吊唁,七七自然是要跟着去的,静渊看着锦蓉:“你跟杜老板不熟,那里又是烧香点蜡的,只怕又要不舒服,便算了吧。”

锦蓉心下大怒,眼皮下的肌肉竟然痉挛了一下,静渊本还真是为她考虑,她却以为是他亲疏有别,且认为她拿不出手,不由得气得发抖,见文斓正在一旁,便把儿子猛的拉到身边,道:“好歹得有个规矩,文斓是长子,去行礼的时候亲娘总得带着吧。”

孰料七七突然道:“静渊,那边人太多太杂,宝宝就不去了吧。”

静渊点点头:“过两日请吃饭的时候再去,我们今天只是先去上柱香,文斓也不用去了。”

锦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七七见她这样子,心里却隐隐觉得她也甚为可怜,锦蓉见七七看着自己,马上又变成了斗士,笑道:“我还是跟着你们去吧。”

静渊也看了锦蓉一眼,心想:她这是何苦。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杜宅门口,那些当兵的倒也规矩,手臂上也都系着黑纱,让出一条道来。大门两旁贴着白色巨字挽联,是静渊亲书,一大早差人送去的。

挽联上写道:“忠义扫商诈弃豪门劣习,清白立人伦存世道芳心”。

因是草书,七七看了半天,依旧有几个字认不清楚,静渊一一给她讲了。锦蓉在一旁听着,见七七浑若无事的样子,心下奇怪:“这女人脸皮好厚,也不知道自惭形秽。”

一进府邸中,还没走到灵堂,一个老妇人就颤巍巍哭着朝七七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众人都认识她,那是杜老板的原配。

杜夫人揽着七七只是哭,倒让她有些无措,静渊和锦蓉在一旁站着,听杜夫人哭道:“不是我不容人我向来大度的林太太也不是不知道,她更应该知道,凡吃的用的,我用什么,就给她什么,凡是新潮的、顶尖儿好玩的玩意,我自己舍不得,也都给了她,她怎么就这么想不通”

原来杜家三姨太金枝,在杜老板咽气后不久,竟然仰药而殉,还好被下人及早发现,捡回来一条命。金枝为杜家操劳多年,又待七七亲厚,七七听后,惊痛万分。锦蓉看着静渊心想:“你还没死就待我这样冷淡。要哪天你撒手走了,我便是真正入了火坑泥沼。我做了什么孽要嫁给你?我是昏了头了吗?”

香烟缭绕中,更衬得静渊面如冠玉,清扬俊逸,最是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时有宝光外熠,不知有多迷人。

她痴痴地瞧着,心中苦不堪言,听着耳边的锣声、鼓声、道场念经声,就似在为自己的灵魂超度一般,可她只觉得世间无事不苦,读了那么多书,到现在自己在苦海中挣扎,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七七和静渊等人上了香,自有下人引着去偏厅喝茶。静渊和诸位商人随口打着招呼,锦蓉心灰意冷,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七七想去看看金枝,便让下人带着去内堂。

杜宅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豪绅巨贾,连天井里亦摆上坐席。下人领着七七在人群中穿行,七七放眼看去,见到善存和她几个兄长都坐在东边的长廊上,罗飞也在他们中间,似在商量着什么。走过另一间偏厅,忽听里头一人道:“这不是林太太吗?”

声音浑厚温和,却似有金石之声,七七一听,背脊上顿时出了一声冷汗。

那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身黄色军服,正是雷霁。

第二卷孽海第四十一章炉烟热烬(5)

第四十一章炉烟热烬(5)

七七的嘴角微微一斜,勉强露出一丝笑,朝雷霁裣衽一礼:“雷师长您好。”

领路的那下人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长官如今是军长了。”七七忙轻轻道一声恕罪,脚步却往后一退,离他更远了些。

雷霁笑眯眯地看着她,似是不胜之喜,可那眼神一如既往凶狠霸道,也不避嫌,只顾上下打量:“林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的?七年前我找你可找的好苦啊。看来林太太这几年过得不错,比以前更是光艳夺人了。”

七七浑身极不自在,像有什么虫子在身上爬一样,竭力控制才算没有露出憎恶之色。也不回答雷霁的话,随口问:“军长到清河来,怎不见崔姐姐?”

雷霁目不转睛盯着她,见她一身素装,乌发如云,衬得冰雪肌肤耀眼生辉,出落得袅娜娉婷,丰盈圆润,如盛放的花朵,比往年更见妩媚艳丽。他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那神情连那为七七引路的下人看了,也都暗自捏了把汗,尴尬地把目光转到别处。过了一瞬,雷霁方才叹道:“你姐姐前年过世了,如今我孤家寡人,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打点了。”

七七只听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寒,手掌心里全是冷汗,不敢久留,向雷霁再行了一礼,说:“军长有空多回清河看看,至衡和拙夫扫榻以待。”不等雷霁回答,转身就走。

雷霁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依旧带着笑,可目光却渐渐阴鸷,喃喃道:“嘿嘿,还是跟以前一样见着我就要躲,我倒要瞧一瞧,今时今**还能躲到哪里去。”

金枝病怏怏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无血色,见七七进来,顿时泪如涌泉。七七走去坐到床边,握住金枝的手:“婶婶不要太难过了,人这辈子顶宝贵的就是生命,何苦轻贱自己。”

金枝只是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鬓角流到枕头上,七七拿手绢给她轻轻拭着泪,自己眼圈儿也红了。

金枝嘴唇微微哆嗦,断断续续地道:“……难为……你还能来看望我,你年轻,好日子还有一大把,我……我不一样,老爷走了,我这辈子算完了。”

七七知道她没有子嗣,虽是名门妾氏,但丈夫是天大的靠山,如今这个靠山没了,在这深宅大户之家,余生也未必不凶险。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婶子若是要散心,就到我家里来住一阵子。”

金枝勉励挤出一丝笑:“傻孩子,我这种不祥的人,怎么能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家里当搅屎棍。”她出身风月场所,说话一向不顾忌,虽然现在气若游丝,但这句话七七听来,倒颇恢复了她以往的几分烈性,不由得嘴角一扬,轻声笑道:“婶子在骂我家是粪桶?”

金枝听她开玩笑,总算开颜,旋即一声长叹。七七见她情绪好转,见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白粥,尚未动过,用手摸摸,已经凉了,便端起来到外头,叫来下人拿去热了,过一会儿,热粥送来,她便喂金枝喝了几口。

金枝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便再有毅力,也不会轻易再图自杀,见七七细心周到,心中感激,忽想起一事,脸色微变。

七七见她神色,以为她担心杜家产业,想起了杜老板交给自己的地契和股契,便微笑道:“婶子不要担心,我已经托人做了公证,事情已经安排好一半了。”

金枝摇头:“我从来不关心杜家的钱。”嘴皮一动,似甚是犹豫。

七七讶异,便安静地看着她。

金枝闭上眼休息了片刻,重又睁开眼来,看着七七:“老爷临死的时候,提到了一件事。当时他神智不太清楚,话也没说太多,但似乎这件事情,与你母亲家和夫家的恩怨甚有关联。”

七七心中一凛,睁大了眼睛。

“那天老爷精神倒还好,让我把杜家盐井多年前的总账给他看,他不放心杜家的产业,可能连带着怀念以往,一页页翻着,感慨万分。看到宣统末年的账,忽然说起你夫家当年败落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他们盐场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只是他说到了你们孟家和林家,我方勉力听了听。老爷提到当年你夫家天海井锥工死亡的事故,林家从美国购买劣质钢丝,出了人命,惊动官府。官府当年清查林家,从林家无双井的账目上似乎曾查到一些线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无双井一场大火,烧死了两个盐官。那时候林家老太爷被官兵抓到衙门,上了重刑,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清河,盐场上无不兔死狐悲,闻之胆寒。你父亲当年借此将林家的盐井以贱价收为己有,清河的商人间几乎得到共识,虽不明说,众人也都认为是孟老板设计陷害自己的恩主,如今孟老板在清河商界位高权重,却白玉有瑕,背上了口实,老爷感慨了一会儿,说商场上人情淡薄冷酷,没有永远的朋友,更谈不上什么恩主。后来他就又说了些其他的往事,我也没细听。”

金枝咽了咽唾沫,继续说:“没想到那天是他回光返照,到晚上已至弥留,忽然闭着眼睛大声叫了一声:不对,不对当时只有我在身旁,也不怕你笑我有私心,我以为是遗嘱上会有什么问题,我不在乎,杜家这几个公子可在乎。便连连相问:“老爷,怎么不对?是什么不对?”他人处在清醒和昏迷之间,眼睛都浑浊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几句话来,大意是说,从美国买钢丝的,另有其人。我觉得这毫无根由,他为什么惦记外人的事情?他却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戏文,什么人生幻如泡影,几个临危自省。”

她喘了会儿气,见七七默然不语,秀眉紧蹙,心中甚是歉疚,道:“这也许是他临死前胡言乱语,没个线索来由,我说给你听,徒增你的烦恼,真是对不住。”

七七颤声问:“杜伯伯是从账簿里看到了什么吗?”

金枝费力欠起身来,七七忙伸手相扶,摸到她肩上,已经瘦若枯骨,金枝把床头柜拉开,拿出一本泛黄的账簿,她中气虚弱,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又引得气促,大喘了一番,七七接过账簿,低头端详,右下角写着宣统四年,应当是林家出事那一年的账目。金枝有气无力地道:“我清点他遗物的时候,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把它悄悄藏起来的,若是我跟着老爷去了,你也看不着了。我翻了翻,没发现什么蹊跷的地方,想来老爷心里另有一番想法,只是我们再也无从知道。假如我哪天真死了,倒是可以替你问问他,不过却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告诉你。”她说着咧嘴苦笑,眼泪又流了出来。

七七感激万分,心里又有千丝万缕的犹疑,见金枝说得凄凉,终也落下泪来。

金枝见七七哭了,反而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我想也许你父亲当年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不然为什么过了二十多年了,也不为自己辩驳一句?但假如这是个死结,谁去解也是没有用的。我只是可怜你当年因为你们两家的恩怨受了不少委屈,你不要不承认,我家老爷也曾帮着你丈夫寻你,那时候林东家整个人都跟发疯了一样,平日那么温雅斯文的人,差点把玉澜堂都给烧了,这事清河谁不知道?可见当时他有多着急。而你一个好端端的小新媳妇,独自异乡飘零这么多年,不管是否有人照应,总之也受了不少苦累。一切根源,还不是因为之前的恩恩怨怨。你要是真想弄清楚你们两家之前的事情,不妨找机会问问你父亲或是罗掌柜,他们才是最清楚的人。不过,他们未必会告诉你。”

七七哽咽着点头:“谢谢婶子,至衡永远忘不了你和杜伯伯的恩情。”

金枝眼睛直直地看着床顶:“他走了,我一天天数着日子,就算是等死了。想当年我也是个风流快活的人,真没想到也跟一只蚂蚁一样,栖身的大树没了,就等着哪天风一吹,把我吹到哪里,我便消失在哪里。你回去吧,好好过你的小日子。若平日无聊,多来陪陪我便是,只是别嫌我烦,如今我也没什么乐子可以跟你一起玩了,只剩下一肚子苦水,你过来,我便朝你倒一倒。”

她说了这么多话,人已经筋疲力尽,慢慢闭上了眼睛。七七不敢打扰她休息,给金枝轻轻拢了拢被子,听她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便悄然起身出了厢房,又怕碰到雷霁,从另一头的走廊绕到前厅去找静渊。

静渊已经见过了雷霁,雷霁因在清河上任过,此次来吊唁,本是循的旧礼,他虽然升任二十四军军长,但毕竟曾是二十一军军长刘湘的属下,孟家与林家又向来与刘湘交好,因此静渊断定雷霁当不敢妄为。和清河的商人们客套了一会儿,雷霁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因杜家里人太多,倒是没有机会跟静渊说什么话。

静渊见七七神色怔忡,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忙朝她快步走过去,轻声说:“我知道雷霁来了,你不要怕。那一次我烧了他的官仓,他要敢动你,我不怕再放一把火,让他出不了清河。”

七七心中本就忐忑不安,听他这么说,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第二卷孽海第四十二章乱山残照(1)

第四十二章乱山残照(1)

七七拉着静渊的手,悄声道:“七年前是你侥幸,且又是为了清河多数人的利益,大家帮你打迷糊,你才算没有被人追究。快不要说这样的话,现在时局这么乱,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