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存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头对宝宝:“你爹爹来了,他很担心你妈妈,你去陪陪他。”

宝宝飞快地从至诚腿上跳下来,奔出办公室,跑到静渊身边去。

静渊愣了一愣,见到女儿,颤抖着弯下身子,把她紧紧抱住。

父亲的脸好冰,手也冰冷,宝宝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本想问:“爹爹,是不是妈妈可能回不来啦?”可话到嘴边,她竟然不敢说出来,只说:“爹爹,你坐着等吧。”给静渊指了指一旁的长椅,静渊轻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她看到他眼中有泪水在闪,待他在椅子上坐下,她心中其实一直都在埋怨父亲以前对母亲的种种不好,此时却懂事地坐到他身旁去,把脑袋靠在他的手臂上。

不知道等了多久,对于手术室外的人们来说,似比一辈子还漫长一般。杨漱是第一个走出来的,静渊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杨漱摘下口罩,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却带着微笑:“你可以放心了,母子平安。是儿子。”

静渊晃了一晃,颤声道:“谢谢,谢谢你”

“小dd”宝宝眼睛一亮,大声叫道:“妈妈生了小dd”

孟家的人从办公室里蜂拥而出,打破了走廊中的一片死寂,众人围着杨漱要问长问短,她却疲惫地摇摇头:“护士在给孩子洗澡,一会儿你们看看病人和孩子就回去吧。至衡这两天哪儿也不能去,她的伤口没有好,身体非常的虚弱,你们不要打扰她休息。再说,孟老先生和夫人也需要休息,早些回去吧。”

一扬手,做个再见的手势,径自走到走廊另一头去了。

七七被推着出了手术室,送到东侧的病房,她沉沉的昏睡着,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静渊缓缓跟在孟家人后头,一直跟进病房里,七七被父母和兄长们围着,他只偶尔才能看到一两眼。

宝宝哭道:“妈妈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护士小姐微笑着告诉她:“你妈妈打了麻醉药,现在睡着,就不觉得疼了,小姑娘你不要担心。”

宝宝把小手扶在母亲病床上,揉揉眼睛点头:“嗯,妈妈不要疼,妈妈,你好好睡。”

孩子被抱来了,裹在温暖的襁褓中甜睡着,不时咿呀两声。

护士笑道:“七斤重的大胖小子,恭喜了”

眼泪,欢笑,祝福,孩子被大人们传来传去,红红的脸蛋,乌黑的胎发有三寸多,是个俊秀可爱的男孩。罗飞因静渊在这儿,看到七七和孩子没有事,他便告辞走了。出门之前,见静渊站在角落里,脸上神情似狂喜又似忧伤,怔怔而立,目光中竟有些呆滞,罗飞暗自叹了口气。

许久后,孟家人都散去,宝宝也被长辈们带走了。秀贞留下来,把孩子放到病床边的婴儿床里放好,见静渊兀自愣愣站着,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秀贞道:“林东家,你近些来看看吧,我出去跟老妈子张罗下七七明天吃的。”她出了门去,把门带上。

关门的时候,轻轻的响声,却让他震了一震。他缓缓走过去,看着婴儿床里熟睡的小婴儿,他的儿子,他和她的儿子。

老天爷将失去的孩子补偿给了他,可他,却失去了她。

他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婴儿热热的小脸蛋,他多想抱一抱他,却在此时发出一种羞惭,他有何资格?她挨了一刀,拼命生下的这个孩子,他有什么资格抱他?

坐到她的病床边,那纤长的睫毛紧紧闭着,是眼睑上的月牙儿,多么惨白嫩弱的一张脸,在那上面,他在迷乱的意识中看到自己刻上的伤痕,永不会磨灭。

沉默了许久,许久,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不知道你要开刀,之前只知道你心脏不好,生孩子会有危险,但是我不知道竟会开刀。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他凝视着她,好像她正用她温柔的眼睛看着他,伸出手,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头发,语声轻柔:“七七,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这半年,每一天,我都生活在悔恨和恐惧之中,像有蚂蚁,一只又一只的蚂蚁爬进我心里,一点点地咬。当初一开始知道你有了这个孩子,我就曾想,一定不能像你生宝宝那次那样,我不在你的身边,我要陪着你,照顾你,和你一起等着这个孩子出世,等着这个上天补偿给我们的孩子出世,像世间最幸福的一对父母。可是……可是没有办到。我害了你,逼走了你。可是你……你宁肯在自己肚子上划下一刀,也要留住我们的孩子。七七,你是在惩罚我,对不对?你知道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再回报你,你要让我内疚一辈子、后悔一辈子是不是?我好恨你,七七,我好恨你,你知不知道?”

泪水一颗颗落在她的被子上,她不知道,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悔恨,一个亲手把自己的幸福毁掉的人,也一样会悔恨,会每时每刻都处在煎熬的炼狱之中,会生不如死,无人可怨、无人可恨,独独除了自己。

她的呼吸轻柔,身上带着药水味,屋子里暖暖的,间杂着他思念至极的她的味道。

“我不相信,”他把手放在她的脸庞上,“我不相信我们就这么完了,我不相信。我会努力让你回到我身边。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我的。”

(看到盗,版,真的很闹心,甚至想,干脆写杨漱从手术室里出来,口罩一摘,说:对不起,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女主死了,大家散了吧。大家有余力,请多支持正版订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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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八十章情丝尽断(1)

“二十叁年内乱打造出一支川军,刀兵二十二年多,蜀乱从头数岂谁。”这是黄炎培描写川军内乱的一首诗,从战争爆发之日起,惯于内斗、良莠不齐的川军,进入了一个不一样的命运的版图。

至慧在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天,随李家钰的第47军,被列入邓锡侯部二十二集团军序列,分配至山西第二战区。七七生产后一周,至慧的妻子耀蓝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清河,对于孟家的孩子们来说,松儿和欣欣的加入,让他们又多了两个玩伴,可是在大人们看来,耀蓝他们的到来,预示着只要战争一刻不停,至慧就再难归乡。

战事爆发,日渐紧迫,天府之国早就不复平静。

七七事变之后,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立刻致电国民政府,提出:“四川可出兵三十万,供给壮丁五百万,供给粮食若干万石。”7月26日,刘湘发表《为民族救亡抗战告川康军民书》,号召川康军民同仇敌忾,毁家纾难,奋起抗日,同时担负起后方根据地的重任。9月5日,四川省各界民众欢送出川抗日将士大会在成都少城公园内举行,至此,川军将士踏上了出川抗日的漫漫征程。

川军在当时国人的眼中,是怎样的一支的军队呢?

身背“单打一”土枪,胸挂自造“麻花手榴弹”。什么是“麻花手榴弹”?用四川人的话说:“有时候你丢出去他狗日的不炸,啵儿的一声,自己扭成个麻花给你摆起。”装备极差,可见一斑。

出川时,川军每人只有两件单衣、一双草鞋,被称为“草鞋”军队。

至慧出发之际,正值农历中秋,自西昌沿川陕公路前往山西,徒步,一路北上。

徒步,是什么样的概念?

长途跋涉四十余日,行程四千公里,到达晋东的东阳关、黎城、潞城、长治等目的地时,将是在十二月,要从初秋一直走到鹅毛大雪飘下,就是这么一支穿着单衣草鞋的军队。

至慧是军官,加之家业殷实,当然不会和下级兵士一样那么寒酸,出川后他写来一封家信,信中写得很委婉:“我的部下有一个叫孙帮安的,老家在苍溪,从老家往成都贩卖药材,赶着我们的誓师大会,他被征为挑夫。我们出发后,他每天要背负着五六十斤的东西,徒步六七十里。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卖药材的时候要挑一百斤,这下减半了我们部队每月要发三角钱的“草鞋费”,但一双草鞋穿不了几天,老孙只好就地取材,自己搓草鞋,我见他穿得实在单薄,就把滑竿上的篷布拆下来,让人做了件衣服给他御寒。身边有许多这样的小兵,儿子有时看到自己穿的上等牛皮鞋,觉得甚羞惭,于是行至驿站时转卖给了当地的土财主,换成了四十双草鞋,同级战友闻之,也纷纷效仿。儿甚感宽慰。”

日本人的军队武器精良及其残暴,川人虽深居蜀中,亦多有所耳闻,可是国难当头,川军中从将军到小兵,都预立遗嘱,誓死报国。

至慧写来的家书中也附有遗嘱,遗嘱写道:“父母亲大人,兄长、诸弟、七妹:我在外作战,并不觉苦恼,民族危亡的关头,本就该全力以赴之。我所属部队官兵精神甚好,独装备武器不理想。但群情激昂,儿即便为国捐躯,亦毫无怨言。父亲和大哥、三弟、七妹赠送本师前线官兵川盐及罐头等,已分发吴、陈两旅,官兵均甚欣喜。只有无线电与中西药材及作战报告所需的纸张、信笺等物不许私人赠送,儿已嘱妻兄照价买之,欠银钱四万余元,累亲人负债,儿心中至为不安。现将成都东胜街住宅抵债,减轻一部分负担,其余债务如何筹划归还,望父母兄长协助我妻耀蓝不时函告,以释远念。不孝子,至慧上。”

善存看完这封信,老泪纵横,颤声道:“我这傻儿子我这实心的好儿子啊”

孟家想趁着至慧他们行走不算远,赶送一批粮食、食盐和衣服鞋子给他们,无奈货运至秦岭,却没有找到至慧他们的队伍,听人告知,说至慧他们是最早一批出发,估计已经快走到晋东,那边已经开始和日本人打了,很危险。这批货最后留在了陕西,接济其他的川军部队。

至慧在战场,成了最牵挂孟家人的一件事。每日孟夫人倚门而望,等待儿子的家书,可是至慧写来两封信后,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偌大的庭院里,布满了担忧与感伤的气氛,惟独七七从鬼门关闯了一遭回来,被孟家上上下下当做天大的幸事,孩子的诞生,给这个大家庭以及这些满怀心事的大人,带来了一丝清新和喜气。

七七在医院住了差不多快半月。

从孩子出生第二日起,静渊每天清早都来送吃的,有时候碰到从孟宅赶来的秀贞和其他的孟家人,面对大家质疑的眼光,他只说:晗园的师傅知道七七的口味,她现在需要调养,需要多吃东西。

沅荷嘴快,脱口道:“让下人送过来就行了,既是七七爱吃的,就别糟践了,你一来反而她没得胃口。”

秀贞想要伸手拉她,已经来不及,静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只管硬着头皮提着食篮进病房。

把东西放下,交给陪护的老妈子,也不多话,只略看一眼七七和孩子,便转身走了。

七七伤口好得差不多,人也能坐起了,孩子睡不沉,半夜就要喂一次奶,有时候凌晨也要喂,因这次分娩不比在当年璧山,孩子生得甚为健壮,她历经艰难险阻、拼了命生下的这个孩子,有着比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每次看到那双亮眼睛,她就想,好险,真的好险。倘若那次在佛堂,自己错走一步,便再也不可能看到这双亮眼睛。她的亮眼睛,她的儿子。

儿子吃了奶甜甜地在她怀中睡着,她紧紧抱着这个大胖娃娃,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她要好好保护他,不能让任何人把他夺走。

鲍鱼粥、铜盘鸡、猪肚包鸡,是她爱吃的广东菜。晗园的厨子变着花样做,广东菜做完,接着做淮扬菜,再做盐帮菜,换着由静渊送来。七七都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鲫鱼汤、黄豆炖猪脚,她知道吃了可以下奶,即便再没有胃口,也还是吃,吃光为止。送来一篮又一篮的苹果和橙子,她知道对孩子皮肤好,也是有空的时候就吃。

秀贞讶异七七的食量,虽然知道坐月子多吃些好,但七七对静渊送来的东西一概不拒,竟让秀贞怀疑是否这个孩子的出生,会让这对夫妻复合。

起初,静渊来的时候七七还会装睡,后来也不装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偶尔静渊问问她身体以及孩子的情况,她也会应付着说两句。天气越来越冷,静渊却来得越来越早,人刚一进屋,就能感到他身上大衣冒出的凛凛寒气。知道他每天惯常要坐到婴儿床边的凳子上看孩子,七七便嘱咐老妈子给他垫上一块毛垫子,免得凉。

秀贞试探着道:“七七,你……有时候,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姑爷不能宠,即便以后你再回去,也要改一改,别像以往一样,什么事儿都由着他,这男人啊,一得意就什么都忘了。”

七七正奶着孩子,眉毛抬了抬:“谁说我要回去,再回不去了。”

“那你……。”秀贞极是诧异,怔怔地看着她。

孩子喝饱了,满足地咳了咳,七七微笑着看着儿子胖胖的小脸,低下头,在他脸蛋上重重亲了亲,抬起头,见秀贞兀自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便道:“大嫂,别担心,我自己清楚我要什么,我也清楚我做的事情。”

“那你,唉,你清楚就好。”

对于静渊来说,每日给七七送饭的那一刻,仿佛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虽然短,但能同时看到她和孩子,就像之前做了一个恶梦,梦醒来以后对自己说:别介意,只是一个梦,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虽然七七不曾跟他说什么话,可是每一次来时,老妈子会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放入盘中让他带走,他知道,她吃完了自己送的东西,心中总会冒出狂喜,如同得了绝症的人,知道自己终于病情得到治愈。

终到了七七出院的那一天。

他是提前一天就从秀贞那儿听到的,因而比往常更来得早了许多,他做好了陪着她出院的准备,他已经不在乎她是不是愿意再回到晗园,他只想,能有机会留在她的身边。

那天七七很早起来了,和老妈子一起收拾东西,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床边给孩子叠着衣服。孩子从婴儿床里被抱了出来放在她身边,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苹果般的脸蛋。她一面叠衣服,一面不时微笑着看他,伸手指轻轻逗弄。

静渊在门口站了片刻,眼中泪水翻涌。

她抬起头看到他,春水般的眼波里拂过一丝波澜,侧过头对老妈子道:“你出去下,我和林东家谈点事。”

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她,以及这个孩子。

七七把儿子抱起来,对着他的方向,柔声道:“你抱抱孩子吧。”

他心中一震,走向她,脚步都发起颤来。

正文第八十一章情丝尽断(2)

孩子很有些沉,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待抱在手中那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冲上心头,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低下头,在婴儿热呼呼、飘着奶香味儿的脸蛋上亲吻了一下。

孩子咿呀了一声,睁着亮亮的眼睛,伸出胖胖的、带着小圆涡的小手在空中舞了舞,静渊怕他冷,要将这只调皮的小手塞进襁褓中去,七七在一旁看到,道:“不用,他喜欢动,就让他动。”

“哦,好。”他忙说,冷不防那只嫩嫩的小手啪的一下打在他嘴上,静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小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心中热流滚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七七坐在一旁削苹果,是他送来的苹果,清香满溢,一室皆芬。

他的目光却从儿子的脸上移到她的身上,再也没有挪开。

她低头熟稔地削着,苹果皮连成一串,被她纤细洁白的手轻轻掀开,一丝不断,露出饱满的果肉。

“你母亲还好吧?”她轻轻问,顺手从桌边小柜子上拿了一个白色小盘子,把苹果放在上面,切成了一瓣瓣,花朵般绽开。

“还好,”他说,“如今可以由人搀着走路了。”

七七垂头默然半晌,从枕边拿过一个打好的包裹,放到桌子上,说道:“四哥托人从云南买了些药,我记得那日听大夫说,风邪的药方里有剪秋萝、土黄岑两味不好找,便让他帮我弄了些。你一会儿带走吧。既然已经有好转,药就不能断了,以后若还是缺,你可以随时去运丰号找我爹,多个人想办法总还是好的,别耽误治疗。”

静渊低头看着孩子:“你还记得,谢谢。”

“我爹说,六福堂也要搬去平安寨。”她道,“是真的吗?”脸上有些诧异。

“是真的,”静渊道,“这是盐务局下的令,平安寨被政府作为了战时庇护点,在那里比在别处安全。你父亲买的地是在北边,我要搬去的地方是在西南处,是盐务局的地。”

她嗯了一声。

“吃点吧,”她用牙签挑起一瓣苹果给他,他接过。

她也拿了一瓣吃着,一面吃一面说:“你送来的苹果剩了好些,吃不完,我拿了一些给这层楼的病人,你不介意吧?”

静渊摇摇头。

苹果放入嘴中,酸甜可口,他的喉咙却很酸涩,像有石头哽着。

怀里的孩子轻轻呀了一声,小手不停晃着,看着父亲手上的那片苹果,静渊微笑:“小家伙,你要吃吗?”

嚼了一小点,放在他的小嘴中,孩子砸吧了一下味道,唾涎流出,在晶莹剔透的皮肤上划出一条亮线。

七七放下手中的东西,拿了块干净手帕走过来,因伤口还有些疼,她只微微弯下身子,给儿子擦了擦嘴角。

他闻到她身上的温馨的香味,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回来吧,我会珍惜的。”他看着她,绝望地看着她。

小家伙已经认识母亲了,见她来了,呀呀的叫着,七七伸手把孩子接过抱在怀中,顺势走到床边坐下,衣襟从他手中脱离,如一片流云。

“他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个名字吧。”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看着孩子,“我没你读的书多,什么都不懂,那天跟他舅舅们商量说给孩子取个名儿,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她的脸庞已经变得圆润而艳丽,轻柔细语中,梨涡若隐若现,只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嘴唇上没有什么血色。她自嘲地笑笑:“三哥给我好多名字瞧,我怎么都不喜欢,我说,我就能想得出心肝宝贝儿这几个字,别的都想不出来。要不就叫他心心,但又容易跟我二哥的女儿叫重了。可又不能叫他肝儿……呵呵,”她忍不住笑起来。

静渊也笑了,可是只有他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的滋味。

“文昌,叫文昌,好不好?”他说。

七七没有什么犹豫,立时点头:“你说好就好,你是他父亲,你说了算。”

静渊一颗心悬在空中,只觉得不对劲,惴惴不安地等着她说下文。

她果然缓缓抬起头,说道:“静渊,”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对这个孩子要做的事情,只要是为他好,我不会拒绝。你送来的吃的,用的,我收下,是不想让你为孩子担心,或者说,也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我很好,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好,很平静,因而我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不怪你,我知道责备也好、怨恨也好,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正如你所说,你有你的立场,孝字大过天,这是你做人的原则,因而我尊重你,绝不再让你为难。只是有些事情我要让你知道,我不会再回到晗园,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他觉得血管中的血液在一滴滴的凝结,从脚底到脑门,一寸寸地冰冷。

“每当我看到孩子的脸,我就想,真是幸运啊,我保住了他,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我保住了他。所以,”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静渊惨白的脸,“我从来不后悔那次在佛堂发生的事情,是的,我是失手才打上了你母亲,可是,如果她执意要伤害我的孩子,我会跟她拼命,也许,我真会杀了她也不一定。”

“七七,”他费力地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你看,我就是这样,”她微笑道,“我永远站在你母亲的对立面,也不会再容许自己去妥协或者求全。更何况,我们两家之间……”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秀眉蹙了蹙,续道:“总之我们的婚姻,注定背负许多不得以要背负的东西,这么多年下来,我累了,就这么结束也好。假如你对我说,你再忍忍,就呆在晗园,再不去玉澜堂,而且母亲年纪大了、又有病,总有一天她会先我们离去,可我问你,你觉得正常的家应该是这样吗?你觉得这样做,鸿沟就没有了吗?你觉得我们能假装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装出没事的样子、幸福过下去吗?你觉得当再一次有人寻机挑拨,你会知道你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喃喃道,可是语言却苍白无力。

“静渊,我们都放开吧,我放开你,你也放开我,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能重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世界这么大,人生还这么长。”

“可是,我无法想象再没有你在我身边,也无法想象有一天你会和别人在一起。”他颤声道。

“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对不对?”她淡淡一笑,“日升月落,没有谁能真正离不了谁,只是你不承认而已。你就当我十年前走了再没有回来,我们再没有遇到。你在玉澜堂,依旧可以过你的日子。”

“不一样了,”他苦笑道,“永远都不一样了。”

“那么,”她轻轻把孩子的小手放入襁褓中,轻声道:“我也没有办法了。”

孩子啵的一声,嘴角又流出口水,她给他擦干净,轻声道:“文昌,嗯,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呢。小宝贝,你有名字了。”用手指轻柔地点了点孩子白皙柔嫩的鼻梁,脸上绽开了笑。

外头老妈子咳了一声:“七小姐,老爷他们来了。”

七七应了声:“知道了,进来吧。”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对静渊道:“回去吧,别忘了把药拿着。”

静渊的脸变得青白,低声道:“我不会放弃的。”

七七轻轻摇着孩子:“可我已经放弃了,回去吧静渊。”

……

至慧终于又来了一封信,那时已经临近十二月了。

信中并未说什么,只是简单地报了个平安。信纸是最普通的草纸,钢笔晕染出一团团墨渍,想是揣在怀中被汗水浸湿。寥寥数字,只为了让家人放心,也可能是战火中根本无暇执笔多写。

这封信并没有让大家少一些担忧,因为从随军记者登在日报的文章上,谁都可以想象得到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川军战士们出发时单衣单裤,脚登草鞋,直走到河南境内才刚刚开始穿上棉衣,到山西时已冰天雪地,需要一边烤火才能一边前行,部队初到山西,装备简陋,行如叫化,更受各外系军阀冷落,口粮得不到接济。其中,川军大军阀田颂尧的部队,在装备里,比之刘文辉、刘湘、邓锡侯等人的部队差了很多,因为他的属地税收非常少,川北的二十六个县都很穷,寄养也不足,欠军饷是常有的事,穿的军装很破,有的时候甚至就是打赤脚,走到山西,一些士兵不得已只好四处抢夺粮食,甚至哄抢晋系部队的军械库,在严寒中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蒋介石知道后大骂:这帮四川叫花子没有什么用,让他们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在至慧的信里,他没有提到这些,只在报完平安后写了一句:儿必不辱生我养我之巴蜀也。

信是由一个姓沈的记者带来的,问及至慧的部队此时在什么地方,沈记者道:“现在也说不清楚,说会驻守在长治,一时又听说可能会去山东。不过在哪里都一样。其实……”沈记者想了想,对孟家众人道:“二公子其实很希望能有一场大仗,很多人都是这么希望的,憋得太久了,山西那边阎锡山的人看不起四川兵,只让他们去一些边边角角,既没有补给,又没有机会打鬼子。大家都想一雪耻辱。”

不管至慧是否能收到家人的回信,善存还是亲自给儿子写了一封厚厚的家书,七七坐月子的时候都没有闲着,和嫂子们一起给至慧做鞋子、做衣服,孟家又买了好些粮食和药材托人送往前线,至于是否能到达至慧的手中,却只能听天由命了。

除夕前,清河的各家盐号和运盐号,开始纷纷往平安寨、高桐等地搬迁。

七七的香雪堂亦不例外。

正文第八十二章情丝尽断(3)

清河的上空时不时就拉响防空警报,进行空袭演习,盐店街在平桥岸的山崖间挖了一个窄窄的防空洞,各家盐号一边清理账目财产,年关将到,盐号要做总账,又要开始准备将账房搬迁。盐店街上的人们并不知晓七七与静渊之间已成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只道她是搬回娘家生产和坐月子,独孩子满月,只有孟家发了帖子请客,林家却没有摆宴的意思,众人心中才略觉得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