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没转身回来,不知脸上是何表情。沉默半晌,只说了声:"随你怎么想罢。"便轻移莲步,飘然远去。

他冲着她悲喊:"如果是那样你会后悔的!"

她不理不顾,只留一个纱袂飘舞的身影,映着冷月清辉,如花精妖魅。

天色甫明,他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福宁殿前求见父皇,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道:"我愿娶向小姐为妻。" 

此后菀姬即被曹家接出宫去住在娘家待嫁,顼再次在皇族家宴中见到她时她的身份已是东阳郡王妃。他看她,她却似浑然不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始终不与他目光相接。

他很清楚,最好的报复和宣泄自己所有愤懑的方式就是把皇位继承权夺回来。为此他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按照父皇的要求学习,其疯狂程度连父皇都看不下去,每每遣宫女来劝他休息。他锐利的锋芒也收敛了许多,渐渐学会用委婉圆滑的方式说话,知道坚持下去会惹父皇不快的事便不再坚持。他开始参政,认真办好交给他的每一件事,赢得不少赞誉声。对祖母和父母也异常恭顺,令所有人都满意并赞扬他的变化。他却在心中暗暗冷笑:看,要符合他们的要求其实是件多么容易的事。

终于,父皇在病重之际决定册立他为皇太子。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禁眼中一热,百感交集,但他立即迎风而立,倔强地抬起头,让本欲涌出的液体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以后,他要做个坚强无匹锐意进取的皇帝,不会允许任何人察觉到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即位登基后,他很快把颢进封为昌王,后来又徙封为岐王,借向颢施予恩惠的姿态来强调他与颢如今的地位差别:他是君,颢是臣,君可以随时封赏他的臣子,但自然也可随时夺走臣拥有的一切。

颢很聪明,他在被封为昌王后就上书请求辞去官爵为父皇英宗服丧守灵,如此晦光以求自保。但顼岂会轻易答应,他与颢之间这场持久的战争好不容易由他占了上风,他怎能让颢那么快就退出?他还没玩够。

他还广纳妃嫔。

皇后向氏其实很好,很贤惠,如大多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小姐一样。她甚至还懂点政治,偶尔还能帮他分析一下国事形势,在祖母母后都坚决反对他变法的时候他的皇后却同样坚决地站在了他这边。他心存感激,对她敬重有加。但,也仅是敬重而已,他们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每次想到这个词顼都觉得异常可笑,哪对真正恩爱的夫妻会把对方当作宾客一样敬重而不亲昵呢?多少没有爱情的婚姻全都被活埋在这个冰冷的貌似和谐的词语下。

于是他广纳妃嫔,希望能找到点新的寄托。还是失望。其中不乏绝色美女或才情绝佳的才女,他仍旧爱不起来。他知道错不在她们,她们也许不见得比菀姬差,但只错在时机,她们始终晚了,那么多的春花秋月缱绻流年,她们怎能赶上,让他重新赏过?

或许,爱美人不如爱江山。美人不可持久,而江山可以永固。

幸好他还有满腹的中兴家国的壮志,而今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被从小约束着他的长辈整治得贫病交加的大宋。他抛弃一干被祖父和父亲视为治国栋梁的所谓良臣,大胆任用清高桀骜观点新锐的王安石主持变法,一时间风云变色,惊得朝内朝外老朽们狂呼怒号。他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等待着暴风雨之后的彩虹。

很多时候,他会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叫菀姬的女人。但是,他真的忘了么?他知道这毕竟是个谎言。她的身影常会在他听见看到与她有关的事物时浮上心头,例如,在颢每次申请出宫居住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一旦批准颢的请求,菀姬就离他更远了。

婚后,菀姬之于他就像是一株生长在水中央的荷花,思之反复而求之不得。

然后…然后有一天,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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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雨

熙宁五年元旦一过,赵颢即应命前往西疆会合王韶策划收复河湟之事,赵顼没有遣人相送,只有舒国长公主及驸马、王雱等几个亲近之人出城送别。自他离京后,竟一连十数天雨落连绵,天色阴暗,久不放晴。

此时变法渐至高潮,逐步适应之后地方上的反对声也没那么强烈了,前两年全国总的来说还算风调雨顺,所以青苗法和农田水利法的实施的确对农业生产有所助益,朝廷的收入也相应增加,以枢密使文彦博为首的旧党官员苦无新策继续与王安石对抗,此刻见正月久雨不晴便联想到"天变"一说,于是密谋于司天监灵台郎亢瑛,欲借此扳倒王安石。正月十九,亢瑛向神宗赵顼上书,称天久阴,星也失度,定是上天不满朝廷所行政策法令故此示警,所以应该罢免王安石。

当晚家宴上王安石想起久雨易导致水灾,对农田水利影响甚大,而亢瑛等人借题发挥,殊为可厌,不免闷闷不乐,连声叹息。其弟王安国见状暗自冷笑,故意问道:"大哥所忧何事?"

他惯于跟王安石唱反调。王安国字平甫,敏悟博学,诗文均不错,但年轻时屡举进士不第,因此性情渐趋于孤傲。王安石发迹后,王安国由友人韩绛等举荐,被赵顼赐同进士及第。

但他一直不想攀附兄长权势,也不愿附和他的政见决策,在思想上跟王安石越离越远。他曾被外放西京做国子监教授,其间受居于那里的富弼与司马光等人的影响,更加对新法不满。官满回京后,赵顼看在他哥哥的面上授他为崇文院校书,有意再提拔,便召见他,以语言试探,问:"卿以博学著称,不知觉汉文帝何如?"

王安国答:"他是三代以后难得的好皇帝。"

赵顼摇头道:"他虽有才却想不到立法更制,也不能算是圣君。"

王安国知道皇帝是想让他称颂皇上圣明、变法有益,但偏不愿就此附和,辩道:"文帝从代州来,入未央宫,定变故快捷有效,若无才不能为之。又听贾谊的建议,待臣有节、以法化民,故此天下礼义风起,人民安居乐业,刑法几乎形同虚设。如此一来,文帝之才又比他人更胜一筹。"

赵顼立觉此人思想与其兄简直南辕北辙,又问:"王猛辅佐苻坚,国虽小而令必行。何以如今朕的天下甚大,但难以使人?"

王安国答:"王猛教苻坚以严刑杀人,所以秦之国祚甚短。现在朝中有奸佞小人,必定有误陛下。陛下若以尧舜三代为法,臣下哪有不听话的呢?"

他说的奸佞小人主要指的是吕惠卿,当时王安石最为信任与重用的变法大臣。王安石另一主要助手曾布虽有才智,但胸无主见,倒是吕惠卿机敏善辩,表现更为出色。以前司马光任翰林学士时经常在宫中经筵讲学时借古讽今,大贬变法党人主张,每每是任崇仁殿说书的吕惠卿立即引经据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仍旧给他驳了回去,到最后司马光见他在便不再随便开口,因此吕惠卿倍受王安石赏识。但吕惠卿平时心机重,为人不够大度,旧党中人见他依附于王安石飞黄腾达起来,便都视他为奸佞小人,对他颇为不耻。王安国也是这样认为,经常劝兄长疏远他,王安石只是不理。

赵顼越发感到他说话直露尖刻,竟句句暗诟变法派,于是再问:"你兄长执政,外面是如何评价的?"

王安国想也不想便答:"都恨知人不明、敛财太急。"

赵顼大为不快,遂放弃了提拔他的想法,问王安石为何他的亲弟弟竟会如此鲜明地反对变法,王安石只称安国单纯性直,易受西京众人唆摆。赵顼想起自己弟弟赵颢,顿时觉得十分理解。

王安国见皇帝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自知无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便一味吟风弄月,沉溺于声色之中。平时对王安石父子作为也不多议,但若见他们有所闪失,常忍不住冷言相讥。

此时王安石听安国发问,心知他是刻意刺激自己,却也不动怒,只淡淡道:"不过是在担心水利之事罢了。这些天一直下雨,恐引起水灾。那两河流域之危险也就不必说了,再这样下下去,只怕那方圆八百里的巨野大泽梁山泊也会泛滥成灾。不知平甫有何良策?"

王安国神情懒懒地答道:"良策倒是没有,不过大哥这两年行的'淤田'之法号称是卓有成效的,排除湖泊积水便可获良田。既是如此,日后何不把梁山泊的水排干,开辟为农田,以后不必再怕湖水泛滥,又得农田沃土,这岂非是件利大无比的好事?"

"淤田"之法是王安石农田水利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利用决放引流湖泊河流的办法,使河流内沉积的淤泥流入农田内,把贫瘠的土地变为肥沃农田。熙宁三年,以此法修复了济州(今山东巨野)的南李堰和濮州(今山东濮城)的马陵泊,排除积水后得到约四千二百多顷良田,仅熙宁四年夏秋两季便收获到二百多万师小麦和豆类。

王安石闻言初觉有理,但细思之下发现很有问题,便道:"此计不错,只是应把梁山泊的水排放到哪里去呢?"既要引流自然需要湖泊附近有河流可承接导入的湖水,并最终东入于海才行,而那梁山泊显然缺乏这样的条件。

适才庞荻在一旁听了王安国的话即觉很是可笑,现在见公公如此发问终于忍不住了,出言揶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可以在梁山泊的附近开凿一个大水池,大小正和梁山泊一样,不就可以收受从梁山泊排放出来的大水吗?"

除了王安国兄弟众人听了此言无不爆笑出声,王安石最后也不禁抚须莞尔。王雱更是几乎笑弯了腰,对安国道:"叔叔真可考虑一下阿荻的建议,的确有理呢!"

王安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恼怒非常。他平时已觉侄子对他态度毫不恭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想如今还被侄媳当众羞辱,更是颜面扫地,难熄满腔怒火。本欲翻脸,但转念一想,又竭力按捺下怒气,朝庞荻冷道:"侄媳当真是聪慧得紧,若议论区区水利之事定难显你的才华。现久雨不晴,司天监亢瑛说是你公公逆天行事导致,要求皇上罢免他宰相官职,不知你有何高见?"

庞荻刚才接口说话只是一时兴起,倒不是存心刻薄王安国,话甫出口便觉不妥,暗暗后悔,正在想补救之法,听叔叔如此问知道他明为征求自己意见暗欲提起朝臣攻击公公逆天行事,使全家人不快,于是起身施礼道:"适才出言无状,请叔叔海涵。至于朝廷之事我一介女流岂敢轻言?"

王安国冷笑道:"你们两夫妻才貌相当,同声共息,一向疏狂惯了,又有什么事是不敢说的?"

王雱顿时怫然不悦,道:"我夫人只说有理良言,不像某些人专说损人废话。"

王安国继续抬杠:"既是如此我就洗耳恭听王少夫人的有理良言。请问亢瑛之事应如何应对?"

王安石见气氛越来越尴尬,正欲劝解,忽听庞荻款款答道:"此事倒也不难。"

众人均知王安国是存心刁难,见庞荻居然真有办法都暗自称奇,一脸诧异。王安石遂问:"贤媳有何妙计?"

其实对此事庞荻早想到应对之策,本想私下告诉丈夫,请他转告公公,不料叔叔当众直问自己此事。刚开始自己守礼退让,但见他不依不饶自己也有点不快,心想此人咄咄逼人,当面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也是好的,便决定将想法说出来。

"公公明日上朝时若有人再提此事,请公公站出来对皇上说:天久阴和星失度的确是由逆天阻道之人引起,亢瑛即是其中之一,请皇上将他停职。停职后三日内天必放晴,如果三日后仍有雨,情愿接受罢相的处罚。"

王安国奇道:"你怎有把握三日内会放晴?"

庞荻微微一笑,道:"若无把握岂敢以公公相位作赌注?"

"若三日后仍下雨呢?"

"那我情愿被休回娘家。"

"好!"王安国以筷击桌上杯盏道:"大家可都听见了,以后作个见证。"

王雱不免有些担忧。他对三日后能否放晴也心存疑惑,怕妻子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输掉这场赌局,到时叔叔定会得理不饶人,逼着自己休妻,于是转头看看妻子,却发现她似乎胸有成竹,依然微笑着朝自己坚定地点点头。

王雱略略放心,向王安国诘道:"若是果真放晴,叔叔又当如果自处呢?"

王安国"哼"了一声,道:"果真如此我以后就隐于偏院之中,再不多说一句你们不想听的'损人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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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儿

第二日王雱一散朝回来便直回房中找到妻子,满面春风显是心情大悦,庞荻便拉着他问公公可是依言行事,王雱笑道:"不错。那司天监灵台郎亢瑛又在廷上当面上奏,说下雨全是因逆天阻道之人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请圣上查处问罪后,天气才可转好。文彦博等人忙不迭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一边痛斥'逆天阻道'之人,一边斜着眼睛朝爹那边看。皇上被他们搅得颇烦,也转视着爹询问他如何应付。这时爹不慌不忙踱了出来,施施然鞠身说:'灵台郎所奏确有道理,臣附议。'"

庞荻听他讲得生动,当时情形仿佛重现于眼前,想象朝中官员听见王安石竟然说出此话,定是一片哗然,不禁扬眉巧笑,再问夫君:"后来呢?"

王雱一展折扇两臂伸开一抹,神色仿若说书:"爹一鸣惊人满座一片哗然。旧党官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知是自己糊涂还是宰相糊涂了。皇上也暗锁浓眉,身体后仰靠在龙椅上,疑惑地看着爹,久久不发一言。爹傲然抬头左看看亢瑛,右看看文彦博,清了清嗓子,这才向皇上奏道:'天久阴、星失度,确实是由逆天阻道之人引起。此人利用职权,借预告天象之便与朝中小人密谋陷害忠良,上天查知其险恶用心,于是连日降雨以示警,并让其作茧自缚,将阴谋暴露于昭昭天理之下。'然后爹转身直指亢瑛,怒道:'此用心险恶之小人便是司天监灵台郎亢瑛!'朝上群臣立即议论纷纷炸开了锅。亢瑛全没想到爹会反戈一击,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朝着皇上跪行数步连呼冤枉,文彦博也匆忙出来语无伦次地为他辩解。爹还是从容不迫地缓缓跪下,伸手摘帽端端正正地托在胸前,朗声对皇上说:'臣请陛下将亢瑛刺配牢城,以惩他造谣煽动、陷害忠良之罪。臣敢以这顶宰相乌纱担保:如果惩处亢瑛后三天内天仍不停雨转晴,我便辞官回乡。'"

"刺配牢城?"庞荻吃了一惊:"我不是说只请皇上让亢瑛停职吗?怎么改成刺配了?

皇上可答应了?"

王雱哈哈一笑转身坐下,轻摇折扇道:"皇上圣明,一向信任我爹,当然准了。那文彦博老儿面色铁青,几欲吐血。阿荻你计谋虽妙但仍存妇人之仁,真要用来处理政治之事是不行的。亢瑛妖言惑众,爹留他条小命已是十分仁慈,照我看来,将其凌迟也不为过。"

"你为何总是如此暴戾?若长此下去必为后世之人诟病!"庞荻闻言霎时由喜转怒。未嫁之前在娘家看见人们提起变法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大多都持反对态度,其中很多人对王安石很有成见。嫁到王家后经她细心观察,发现王安石父子变法确实旨在福国强兵,为此呕心沥血再所不惜,决非如坚决反对变法的旧党分子所言是欺罔圣听一手遮天欲图私人利益的奸佞臣子,虽然某些法令尚有弊病,但若实施法令的官吏上下齐心,却也能收到良好效果,例如农田水利法,实施以后确可造福于民,朝廷也能因此得益。每次听到关于变法有益的捷报她都会异常高兴,从出嫁那天开始,她的所有快乐喜悦与荣光就都跟丈夫联系在一起了。去年风调雨顺,青苗、农田水利等法实施顺利,这次亢瑛等人却借久雨之机牵强地引出天变示警之论调来与王安石为难,是小人作为,她十分鄙夷,因此出策建议公公反戈还击,请皇上将其停职,没想到他们竟然毫不留情地把亢瑛刺配牢城,把原本一堂堂司天监灵台郎贬成了一个脸上刺字的充军囚犯。她平时最担心的就是王雱惩人过狠的作风,若一味如此莫说当今世人为之齿寒,就连后世子孙重看这段历史时,他的这种法制态度也会大毁他的变法革新形象,说不定又会被人看作是个阴鸷小人了。

"这叫杀一儆百。如此一来,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借刮风下雨之事图谋颠覆变法之事。其间的道理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么?"王雱知道她心中不快,陪笑着故意引开话题:"阿荻冰雪聪明,竟能预知天象。难道你学过天文之术么?"

庞荻白了他一眼,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平时没事在家里四处看看,看出了些端倪罢了。"

"哦?在家就能看出?"王雱大感兴趣,俯身过来倾听。

庞荻点头道:"天之晴雨变化是有征兆的,例如每次下大雨之前地上蚂蚁必忙着迁徙到地势较高之处,而雨后一两天会不会晴则可看厨房上的炊烟。久雨不晴之时,炊烟便如白云出岫,未升至高空便散了;若即将放晴,那烟便会袅袅直上、冉冉升空。我正是观察了许久,才敢肯定地告之公公。"

"娘子高见,小生自愧弗如。"王雱站起身,一揖过膝,似是郑重行礼,但抬起头来,唇边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

"唉,我也不要你说什么好听的话,你若真觉我说得有理,便少贬几个人罢。"庞荻轻叹。又道:"这事还没完,文彦博等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雨下了这么多天,必然有些地区会闹水灾,他们可能会继续说这是因为公公执政逆天行事的缘故。当今之计是要请公公现在就准备好救济灾民的粮食,并作好兴修灾区水利的一切准备。这样一来,就算他们借此攻击公公,欲罢公公相位,咱们也可反驳说水旱两灾非人力可掌握,偶有发生实属意外,执政之人可做之事就是赈灾。若是灾难发生后宰相束手无策或无粮赈灾,自当甘愿受罚,但既然立即行赈灾措施,还兴修水利造福灾民,正可说明宰相调度运筹有方,岂可怪罪?"

王雱睁大两眼上下打量妻子,啧啧叹道:"娘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连一般朝臣也难你有如此远见,若为男子必可做爹之左膀右臂,愧煞曾布吕惠卿!"

庞荻微笑不语。王雱续道:"不过娘子之计为夫也已想到。除此之外更有一计给文彦博来个釜底抽薪请君入瓮。"

庞荻奇道:"如何请君入瓮?"

"我已让人去查文彦博当宰相时的天气灾害记录,查清详细的受灾情况和人命伤亡、财物损失数目,还有他的应对方法。别的不说,只十六年前仁宗嘉祐元年六月的那场京师大水灾就够让他百口莫辩、解释半天了。"王雱忍不住大笑:"那年雨下了差不多一个月,几乎汴梁全城都被淹了,冲坏房舍数万区,城中四处飘着救人的船只。要说是天意示警,文老儿十六年前就该死了。而灾后他就赈灾的钱粮数目和地区又跟富弼争吵不休,吵来吵去,把等着救济的灾民都吵得气息奄奄了才知道住口。你说这样的人怎能不被罢相?"

庞荻听他说起文彦博这些旧事,也觉得文迂腐可笑,官僚作风太盛。这次他恶意攻击公公,如此这般教训他倒也未尝不可,若他果真再借灾难之事再次刁难,定会被王雱把他陈年老底全盘抖出,不免自取其辱。想到这里,也不禁微微笑了开来。

次日云收雨住,竟是个阳光普照的艳阳天。王安石父子大喜,立即进宫面圣。而家中众人也是立时神清气爽起来,忙着晒被晾衣,清扫房间,把郁积多日的潮气霉气一并清除干净。

将近中午时,王安石的幼女雯儿一蹦一跳地跑来庞荻房中,还没开口说话便已笑弯了腰,扶着门笑了半天才勉强止住,道:"嫂嫂可知偏院发生了何事?"

庞荻摇头,道:"只隐隐听到那边叮咚声不断,难道是在修理房屋院落?"

"非也非也!"雯儿连连摆手,说:"安国叔叔忙着封通向我们这边主宅的门呢,还要在他们偏院后门另开一大门以供出入。"

王安石家如今所居的府邸原属大宋开国功臣王审琦,屋脊迭起,飞檐凌空,雕梁画栋,十分气派。这位功臣的子孙却无能力守住家业,逐渐败落,到神宗时代,这座府邸被没为官宅。王安石奉诏入朝后,家眷也由江宁府搬进京都,皇帝赵顼便赐他在此府邸居住。府邸坐落在都亭驿西边的董太师巷里,带有偏院和花园,主宅有门房七间、前堂七间、后寝七间,由穿廊衔接前后。王安石及其子女居住于七间后寝及穿廊两侧十间对峙的耳房内。主宅右侧,是一座宽阔异常的花园,设计精巧,有秀湖假山、绿水清泉,种有四时花卉与杨柳紫藤,湖边有一问星楼,四层高,最宜在晴朗夜间登临赏月观星。偏院在主宅左侧,有门相通,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及其家室便居住其间。

庞荻听了雯儿的话,心知是王安国因打赌赌输了,很是气恼,所以命人把通向主宅的门封了,以示日后不相往来。便对雯儿说:"叔叔也太认真了,一家人哪有不往来的道理,你去劝叔叔不要封门罢。"

雯儿抿嘴笑着坚决地摇头,说:"我才不呢。我巴不得他不再过来,免得我看着心烦。

"

庞荻不免诧异,她知道雯儿一向是不喜欢王安国这位叔叔的,却没想到她对他如此不尊重,直言说讨厌他。心想她说的虽然是孩子话,但也足以证明王安国的为人是多么地失败,连这么一个小小女孩也毫不给他面子。

雯儿此时十四岁,因年纪最小,又生得聪明伶俐,故最受父母兄长钟爱,性情却被养得有些任性。王安国在家里一直作孤傲清高状,雯儿最是看不惯,往往嗤之以鼻,暗地里不知嘲笑过多少回了。此次见他打赌输掉颜面扫地,连通向这边的门都封了,自然心感畅快,忙当作天大喜讯般跑来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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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女

"我那叔叔才气不足却心比天高。"雯儿继续评说王安国,分明一脸不屑:"又想做官又怕人家说他是沾我爹的光才得以晋升,所以跟头倔驴一样处处跟我爹作对。好了,惹皇上不高兴了,不给他升职了,他就装作好像奸人当道让他怀才不遇的样子,天天在家里黑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谁都欠了他五百万缗钱。眼看着我爹和哥哥长袖善舞,大展政治报复,他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就成天窝在家里写字作画,有时还东施效颦地摇头晃脑地吟吟柳永的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呀呸,还冒充风流才子!"

她形容得生动俏皮,又配以颦眉挥手摇头舞袖等动作,一席话声情并茂,听得庞荻很想笑,好容易才忍住,对雯儿道:"你这也太过分了,他始终是长辈,我们是应该尊重他几分的。"

"是他为老不尊在先嘛。"雯儿撇撇嘴,却引出颊上一个小小梨涡,十分娇俏可爱。"如今他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风流才子里钻,可是也没几个人肯给他面子。嘿嘿,他还以为认识几个名妓就风流了,会写几个大字就才子了…哦,嫂嫂见过他写的字没有?"

庞荻微笑着摇摇头。

"他经常捧着古今中外名家名帖研究半天才动笔,一幅字还不是一天完成,今天憋一个明天憋两个的,最后写完了自己抱着不住欣赏,自以为得尽众名家精华,一个人陶醉不已,却不知别人看了都掩嘴笑,说是四不象:丰腴跌宕不如苏轼,纵横拗崛不如黄庭坚,俊迈豪放不如米芾,端庄沉着却又不如蔡襄。"

在学艺方面,人若无己主见,一味盲从模仿别人风格,又欲一蹴而就包揽众家所长,的确容易迷途而不达,沦入四不象境地。庞荻心想王安国此人缺点正是自视过高,却不想往往会力有不逮,反引来众人轻视,沦为大家笑柄,于他也是一大悲剧。又问雯儿:"那他的画如何?"

"画更别提了。他初学傅文用画花竹翎毛,可人家那野稚鹌鹑能辩四时毛彩之精也是他学得会的么?后学李吉的黄氏院体画法,却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学,听说崔白、吴元瑜的写生画法时髦又不免跟风而随,结果可想而知。他还自觉擅长画山水画,可拿他的山水跟驸马都尉王诜王晋卿的一比…我若是他定有自知之明,干脆把画一揉低下身来给人家驸马擦鞋算了。"

在京师画家中舒国长公主的丈夫驸马都尉王诜最擅山水画,庞荻是知道的,但可惜一直没见过他的画作,便问道:"我们府中可藏有王都尉的真迹?"

雯儿想想,笑说:"我没见过,应该没有。王诜跟苏轼黄庭坚比较亲近,跟我爹他们就疏远多了。呵呵,虽然没见过但我也知道叔叔的画肯定是及不上人家的。"这时雯儿忽然发现庞荻房中多了幅赏梅仕女图,立即大感兴趣,疾步过去细看,再笑问嫂子:"这定是哥哥为你画的吧?"

那正是王雱早前为庞荻画的写意美人赏梅图。庞荻脸微红,道:"他胡乱画的,自是难登大雅之堂。"

雯儿故意左右踱步作品评状,再道:"设色、画法和构图都有值得商榷之处,但重在借情写意,也算难得,比安国叔叔的画好多了。"

庞荻暗想你一小女孩,却也懂得借情写意,真是人小鬼大。又忆起公公王安石曾在游西太一宫时在壁上提诗,有"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之句,后被苏轼看见,叹其色彩绚丽,意境空灵,谓安石"此老野狐精也"。而今观王雱才思颖慧颖行事邪异,雯儿更是机灵巧捷非寻常人家女儿可比,自己嫁入王家日日与这几人相处,无异落入野狐精窟中。想至这里,不禁莞尔,却没听见雯儿刚才已连呼自己数声。

直到雯儿走到她身边拉拉她衣袖,才回过神来,问何事。

雯儿狡黠地飞眼笑她,说:"我知道,我一提哥哥你就又开始想他了。"

"啐,他有什么好想的?刚才是想起别的事。"虽是一向亲近的小姑开玩笑,庞荻也颇感难为情,忙掩饰着说道:"我是想本朝花竹翎毛、山水风景的画作画家倍出,多有胜于前朝者,而仕女画则较式微。本朝仕女图多重写意求韵,表现清瘦飘逸之感,但我自己却更欣赏唐朝张萱周昉那种富丽精艳、曼妙而有韵律感的仕女画风。我娘家藏有《虢国夫人遊春图》、《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的摹本,可惜始终无缘得见真迹。"

雯儿奇道:"嫂嫂你如此清秀苗条,怎会喜欢画得那么丰肥的唐朝仕女图?"

庞荻道:"女子体态丰腴而有韵也是种美。而且这与我自己本身体形无关。我喜欢的也不仅是他们的画法,还有他们画中表现出的女子的典雅的生活与闲适的心态,和她们所穿隐露肌肤的薄纱低胸衣裳所透露出来的讯号:她们生活在一个相当自由与宽容的环境内,这在本朝是不可想象的。"

"哈哈,这都是程颢那种假道学夫子们害的!"只听窗外朗声一笑,王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原来他已从宫中回来,走到房前听妻子与妹妹在聊天便停下来听她们谈话内容,听到这里忍不住要插嘴了才肯现身。

他一面摘官帽、脱穿在官服外面挡风尘的黑色凉衫,一面继续说:"唐朝国力强盛,政策也开明、开放,人民生活富足,以丰肥为美。唐朝的女子在生活中也有着空前绝后的自由,可以时时抛头露面,像男人一样到市内郊外游玩。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丽人多,到了春日,踏青游春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而且通常会着男子的幞头袍衫,并不用遮蔽脸面的幂罱面幕。"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初见庞荻时她便戴了个遮蔽脸面的帽子,后不慎遗落两人才相识,于是别有深意地看看妻子,两人会心一笑。然后接着道:"那时女子甚至还可以自己选择夫婿,如果婚后不喜欢丈夫还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和改嫁。但到了本朝,国力大不如唐,君臣日日受内忧外患所困,那些道学夫子见无力在外强国破敌,就把整人的心思用在了家中妇女身上,要求她们笑不露齿、站不依门、行不露面,衣着定要严实保守不露肌肤,更强调三贞九烈,要人家手臂被人摸了都要砍下来,实是毁人之极。阿荻,那程颢你可记得?就是当初来我家与爹商议国事,我故意披头散发去见的那个。他就是一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道学夫子,我最是厌恶,那天真应暴揍他一顿。若不是有他们这样的人在,阿荻你说不定也可穿隐露肌肤的薄纱轻衣了。"这番话王雱主要是针对程颢而说的。其实北宋的贞洁观还不是很强,但首批站出来强烈这点的人就以程颢为代表,经后来朱熹大力发展才成道德规范。王雱厌恶程颢的道学论调,更看不惯程颢在变法上左右摇摆的态度,所以一向鄙夷他,把他当道学夫子的靶子来攻击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

庞荻听他前面所讲大有道理,遂频频点头,却没想他最后一句竟转到她身上,好似前面所讲的全是为得出最后这一结论,还是当着妹妹的面,自然不免害羞,轻拍打他一下,道:"好没正经!"又暗想照他所讲历代仕女图画风倒是跟国力有关,唐强盛,所以画得丰腴富丽,魏晋南北朝政权飘摇,所以清秀柔婉,而本朝仕女图更是偏于清瘦柔弱,却也跟当今国势相若。于是暗暗叹息。

一旁听王雱说话的雯儿忽然挑眉对哥哥道:"哥哥你跟那些道学夫子不一样,最是同情我们女子,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自由的哦?"

王雱立时便答:"那当然。"

"那么,"雯儿朝他凑过来仰首努力甜甜地笑:"今年宫中暴书的时候你带我们去看吧!"

王雱一惊:"那怎么可以!秘府暴书只有三馆学士以上的官员才可以入宫去看。"

秘府暴书?庞荻一听也是大感兴趣。宋朝宫廷历代皇帝广泛搜集各朝著名书画,藏于宫中秘阁之中,其中包含大量绝世珍品。东京汴梁地卑潮湿,所以每年五六月间宫廷所藏书画都会被拿出来晒一晒,去除湿气,称之为暴书,三馆学士以上官员或经特别批准的名士可以入宫一赏,渐成京城名士最为期盼的年度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