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早就知道但凡与长辈亲友第一次见面,人家见她只是个小女孩,通常话题总离不开这些闺中技艺琐事,自己虽不喜欢,但也花了些时间把女红理论背得头头是道,只当是接受知识测试。

其实公主驸马两人中,雯儿对驸马更感兴趣一些。常听人说起这王都尉潇洒倜傥,今日既见自然不免会多加留意,故此虽跟公主聊天,却不时有意无意地朝驸马望上一眼。驸马王诜显然对她嫂嫂庞荻更为殷勤,见了雯儿只礼节性地问候一声,便又跟庞荻聊书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雯儿大感不快,心想不过是个好色登徒子罢了。既有了成见,再看他只觉虽长相不俗,颇有贵气,但毕竟不比哥哥飘逸出尘、风度过人。

四人正在闲聊,忽然见一侍女模样的女子跑到亭前,跪下朝公主驸马行礼之后,便急急地对王诜说:"驸马爷,芜夫人刚才心口痛又犯了,现在只怕是已经晕过去了!"

王诜大惊,立即起身,对公主说了声"我回去看看",便匆匆朝宫外赶去。

那侍女随后离开。公主站起,扶着亭柱凝视驸马远去的背影,神情甚是怅然。

雯儿好奇地问:"芜夫人是谁?"

庞荻接口道:"想必是驸马的母亲罢。"她听说过驸马之母寡居多年,又体弱多病,公主与驸马一向对其孝顺非常。

但公主却摇了摇头,略有尴尬之色,沉默片刻,才道:"晓芜是驸马的妾室。"

妾?庞荻与雯儿相视讶然:公主竟允许驸马纳妾?

庞荻暗想,怪不得人都说舒国长公主贤惠,原来果真贤惠到了如此地步。

身为皇女,地位尊贵,总是有些特权的。英宗即位以前的公主们出嫁后甚至可以按皇帝的规定升至与翁姑平辈,而不必以儿媳的身份侍奉公婆,目的就是可以在夫家安享自由生活,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制约。驸马家上上下下的人也对公主毕恭毕敬,尚了位公主犹如迎了一尊神一般,没人敢有丝毫怠慢。在这种情况下驸马敢在公主眼皮底下另娶妾室的情况少之又少。后一向注重纲常孝义的英宗曾经就公主下嫁后的身份一事嘱咐赵顼说:"国家旧制规定,士大夫之子尚了帝女后,要升行以避舅姑之尊。这个规定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朕每次想到这点都寝食难安。岂可以富贵之故,而屈人伦长幼之序?日后你若做了皇帝可诏令改之。"赵顼登基后果然遵照父亲指示废除了这个升行的规定,而他的姐姐舒国长公主便是第一个在废除此规定后下嫁士大夫之子的皇室公主。嫁给王诜后,她侍奉王母卢氏如生母,日日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毫无一点高贵皇女的架子。于是美名远扬,连周边蛮夷小国都知道大宋有个美德无匹的公主。

但是,庞荻与雯儿均不解:她的美德里也包括允许丈夫纳妾么?

"您是公主,您的父亲是皇帝,您的母亲是皇后,现在您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您完全有理由不许驸马纳妾的啊!"雯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公主却淡然而笑:"但是,我更是王诜的妻子。我应该做一个好妻子,公主的身份不是可以让我不恪守妇道的理由,这点,我父皇在世时就告诉过我们。而嫉妒,是犯'七出'大忌的。"

"那三从四德七出的戒律就是那些心怀叵测的男人提出来欺骗约束女人的!"雯儿愤然驳道:"他们男人倒是什么都不顾,三妻四妾偷鸡摸狗都不会有人说,偏偏还要把嫉妒列成可以休妻的理由,堵住女人的嘴,让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纳妾。一般的女人也许大多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但是公主不同,您有无上高贵的身份,而这是可以供您摆脱一般女人悲惨命运的工具。您的弟弟是一国之君,可以掌握天下人的生死,据我所知他是非常爱您关心您的,您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禁止驸马纳妾,难道他会公然违抗皇帝姐姐的旨意吗?"

公主叹道:"我不是说了么,我的首要身份是王诜的妻子,其次才是公主。我不想以公主的身份来压制丈夫的意愿。何况,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唐中宗李显的女儿宜城公主下嫁朝官裴巽后不允许丈夫纳妾,但裴巽仍旧与婢女私通。公主知情后令人把那婢女的鼻子割了下来,更以刀剑斩断驸马头发,结果遭到皇帝处罚,被降为县主,夫妻从此恩断义绝。她原本深爱的驸马裴巽后来另娶薛国公主为妻,宜城公主孤独终老,想必死的时候裴巽连眼泪都不会为她掉一滴罢。北魏孝文帝的女儿兰陵公主更惨。同样是驸马与婢女私通,婢女怀孕后兰陵公主将其打死并剖腹取其胎儿,虽然灵太后怜她受驸马冷落而不怪罪,但驸马刘辉自然对公主不免怨恨,以后两人同床异梦,刘辉仍然沾花惹草,公主再次因此与他争执时他竟丝毫不顾公主有孕在身,积怨终于爆发,对其拳打脚踢,使兰陵公主流产身亡。一个女人因嫉妒而遭丈夫痛殴致死,岂不是莫大悲剧?她们同是皇女,只为嫉妒难容妾室而落得如此下场,前车之鉴,我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并不是每个不许丈夫纳妾的女人都会如此倒霉。"雯儿也举例说明:"隋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就是一驭夫手段高强的女中英雄。杨坚贵为皇帝,却始终敬畏皇后,皇后在世时不敢纳一妃嫔。虽有一次私下临幸了尉迟迥的孙女,但独孤后发现之下立即将尉迟女杀掉,杨坚暴怒,却不敢向皇后撒气,只骑了匹马出宫狂奔。"说到这里雯儿禁不住笑了起来:"明明是帝尊后卑,但杨坚就是怕他的皇后,这样驭夫才叫高明!而且此后杨坚并不记恨,仍然专宠皇后一人。皇后死后他倒是广御妃嫔,结果拖垮了身体,快要死时无限怀念皇后,称皇后若在世他必不至于病到如此地步。临死都这么惦记着她,可见一个女人但凡懂得利用手段,花点心思,足可把丈夫管得服服贴贴。"

庞荻闻言笑道:"妹妹错了,独孤后与两位公主遭遇不同之根本原因并不是她懂得利用手段和花心思。"

雯儿皱眉道:"那又是为何?"

庞荻答:"隋文帝对独孤后是因爱生畏,是以虽随时可凭国君之身份降罪于皇后,但他们毕竟同甘共苦地相互扶持了几十年,他到底还是爱她,所以才会纵容她肆意而行。而两位公主的驸马对她们则是无爱无畏,所以她们一有过分举动便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抗和怨恨。这其中根本原因即是一个'爱'字,有爱便可包容一切,若无爱则一粒沙也是碍眼难容的。"

公主与雯儿一听均觉有理。雯儿很想问公主驸马是否爱她,但终觉不便开口问人家如此隐私之事,就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而公主自己也在寻思这个问题:"他是否真的爱我呢?"左思右想,答案始终不敢肯定。默默不语,须臾抬首问庞荻:"夫妻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算恩爱了罢?"

"举案齐眉不是真的恩爱。"庞荻道:"后汉梁鸿落难为佣,其妻孟光不以其贫贱而轻视他,每次给他做好了饭,都会恭恭敬敬地把装有食物的托盘举到眉毛的高度,而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后人便用'举案齐眉'来形容夫妻恩爱,其实大谬。你想梁鸿之事最多可说明孟光对他如何尊敬,而哪里可看出他对孟光也尊重爱怜呢?世人强调举案齐眉之行为美好,不过是想宣扬妻子对丈夫的恭敬态度,好像只要妻子对其夫视若神灵般尊重顺从便可获得恩爱的关系,但须知妻子也会有自己的感受,如果只是自己天天举着托盘伺候丈夫吃饭,而丈夫视作理所当然地接受,不但不投李报桃地温情相待,若某天妻子把盘子托得略低了些兴许还会激起他的不满表之以言辞神色,你想妻子会觉得这是爱她的表现么?至于相敬如宾,不说也罢。难道公主会希望驸马只把您当宾客一般尊重么?"

雯儿拍手道:"此话甚是有理!"

公主再问:"那依王少夫人之见,如何才算真的恩爱呢?"

一丝微笑在庞荻唇边漾开:"举案齐眉不是,张敞画眉才是。"

西汉人张敞曾官至长安京兆尹,为人直言敢谏,不畏权贵,为官多有政绩,并深谙夫妻相处之道与闺中乐趣,常亲手为妻子画眉,世人觉得他此举轻浮,他却甘之如饴。

公主顿时似有所悟。

"所以,荻以为,最好的驭夫之道不是一味顺从他,任他纳妾,也不是以暴戾手段打击压制其好色本性,"庞荻总结道:"而是应设法让他全心爱上你,整日只为你画眉,不再有时间与心思去看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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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眸

"话虽不错,"公主隐隐苦笑:"但要他全心只爱你一人却非易事。"

雯儿插嘴说:"不会很难呀,我哥哥对嫂嫂就…"

庞荻暗暗伸手拉她衣袖,示意她不要说下去。雯儿一笑,便不说了,脑中却浮现出某日清晨路过兄嫂房前无意中窥见的一幅纯美画面:哥哥坐在窗前任庞荻给他梳头。他们都穿着纯白的晨衣,柔软,广袖。两人的头发都散了开来。哥哥的头发留得一向比别的男子长,映着他清秀的脸部线条、干净的皮肤和疏闲的神情显得格外清逸。庞荻的秀发更是清清爽爽地倾泻下来,再婉约地迤俪于拖在身后的长长裙幅之上,像一束青幽幽的丝。她缓缓地为他梳发,用的与其说是梳子不如说是她温柔含情的目光。而他,则透过面前的铜镜看着她微微地笑,在她伸手至镜边选取发带时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引到唇边吻了吻。

那日的情景给了她青涩的心一次柔软的撞击,使她意识到除了尊贵的地位和伟大的权力外,还有一种东西是她也希望拥有的,即哥哥对嫂嫂这样绝对完整的感情。要纯粹而完整,这个概念是今日看见公主的遭遇后才逐渐明晰起来的。她永远做不到像公主那么大方,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的丈夫会与别的女人像哥哥嫂嫂那样梳头,她肯定会把那个小贱人的手剁下来。

一行人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的哥哥王雱与一位锦衣男子朝她们走来,他们身后是两列亦步亦趋的宫女太监。

直到看清楚那男子衣服上的龙纹装饰,她才意识到他正是她一直想见的皇帝赵顼。

王雱与吕惠卿、曾布两人在馆舍中议事,不知不觉已过良久,待到他议事完毕才猛然想起妻妹还在外面等他。立即跑出来,人却已不见踪影。

遍寻不见。惊惶。冷汗便由里萌了出来。

皇帝驾到。他是来看暴书盛况的。看见王雱便亲切地笑,却发现他脸色煞白,匆匆行礼后又不住左顾右盼,似在找寻什么。

"卿在找什么?"赵顼觉得奇怪。

王雱迟疑半晌,终于跪下来请他恕罪,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说是王雱的妻妹遗失在这宫中,赵顼不禁大感兴趣,倒忘了他擅自带人入宫是大不敬之罪。官吏的内眷总是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偶尔宫中大型贺宴会请品级高的诰命夫人随夫进宫参加,不过她们大多都是些老太太了。而王雱的妻妹自然都青春年少,尤其是他的夫人早就美名远播,今日她们既已进宫自然不妨找出来见见。这倒与好色无关,他只是很好奇。

传下令去寻找。不出片刻便有人回报说她们在瑶津池,跟舒国长公主在一起。遂立即移驾过来。

亭中诸人见了他均按礼仪行礼请安。赵顼让她们平身,亲自扶起姐姐舒国长公主,问她:"驸马都尉呢?"

公主掩饰道:"适才婆婆让人请他先回去,说是家中有点事。"

赵顼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再转头看公主身边的女子。玉立亭亭,果然美丽。而且她的美与菀姬不同,菀姬柔美似水,她却柔而有骨,虽也低眉顺目,但神色始终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他的驾临而感到局促不安。赵顼长久以来已养成以菀姬为标准来衡量女子美色的习惯,庞荻是极少数与菀姬并不相似而他仍觉得美的女子之一。

他看着她问道:"想必这便是王少夫人罢。"

庞荻正欲作答,王雱却两步走了过来,挡在她身前,抢先答道:"正是拙荆。"

赵顼一笑,心想你何必如此紧张。

再看站在一旁的那个小女孩…这倒奇了,她竟然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他。看见他在看她也不知道回避,只略笑了笑。

"这是小妹王雯。"王雱介绍说。

他点点头,问雯儿:"你不知道这样看着皇帝是不敬的行为么?"

雯儿说:"我知道。"声音如她的眸子一般清亮,悦耳。

"那为何还盯着朕?"

"我想看清楚皇上。"

很大胆直白的回答。有点意思。赵顼继续问:"为何要看这么清楚?"

"原因很多,拣最简单的说罢。"雯儿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得见皇上龙颜,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看清楚,以免回去后人家问我:'皇上长什么样呀?'我却只能答:'呃…基本上,我可以告诉你皇上的靴子长什么模样。'"

赵顼大笑。

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的父亲王安石第一次入宫见驾时也曾一语惊人,与别人大大不同。

那时他即位不久,急于找有能力的良臣辅助他中兴大宋,听说王安石政绩出众,又看了他呈给仁宗皇帝的《万言书》,顿时被他的见解胆略打动,立即召他来京作翰林学士。未见王安石之前,他猜想过数次他的模样,总觉不是神采奕奕文质彬彬便是仙风道骨名士风流,哪知一见之下大失所望:衣冠不整、发须不修、衣衫污秽、满面尘土之色。

朝臣切切私语,赵顼顿感啼笑皆非、毫无颜面:他日盼夜盼盼来的竟是个如此形容委琐的人!

心凉了半截,身体后倾,倚在龙椅上,懒懒地问:"卿舟车劳顿,辛苦了。不知卿可有何中兴大宋之良策相告?"

王安石看出他的失望,也不介意,只微然笑道:"陛下若当真要中兴大宋,岂可以衣冠取人。难道衣冠楚楚便可改变国家之贫弱现状耶?"

他闻言即惊,立即意识到此人绝非平庸之辈,而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点。

当然,如今面前的小女孩仪表与她父亲全然两样:干净、清新,身材虽瘦小却很清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眸,时时闪着聪慧的灵光。

他最后告诉王雱:"以后暴书时你尽管带她们来,不必女扮男装了。"

雯儿觉得赵顼真是不简单。

面对庞荻那样的美女他只是纯粹欣赏地看,却可以不带任何欲望。不像王诜那样,在美女面前情不自禁地就摆出他风流才子的架势,只管缠着人家瞎聊。

是他见的美女多了见惯不怪还是美色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重要?他看庞荻时哥哥那么紧张,显得真是小家子气。

发现这点让雯儿隐隐有点高兴,同时却又不免失望:他不会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

想这些时她与庞荻坐在回家的轿中。庞荻见她一路上这般沉默不免奇怪,略一思索便笑了,对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雯儿抬头问:"什么?"

庞荻微笑道:"再过一两年皇上又要选妃了。"

"哦,"雯儿淡淡道:"那与我无关。"

"真的无关?"庞荻故意问。

"他的目中满是精锐之气,可以看出,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和感情束缚的人。"雯儿说:"他有着和我一样鲜明的个性和坚持的主见,我没有把握镇住他。嫁给我没把握控制的男人是种莫大的危险。何况,"她唇边浮出一缕幽幽的笑意:"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妃嫔,要把她们一个个收拾掉是件很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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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美

自庞荻来后,庞公之病大有起色,调养了十余天后已无性命之忧,但总是不见痊愈,有时吹风着凉又会加重病情,所以庞荻继续留下照顾父亲,决定在父亲身体大好之前不提回京之事。

家中诸人庞荻最厌恶的就是徐氏,她明明有心巴结庞荻,却又忍不住频频在她面前抱怨王安石变法给她经营田庄带来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对青苗法大有意见,整日唠叨没完。

庞荻知道青苗法是影响了包括她家在内的丰裕地主放高利贷,但觉贫户应该是能从中受益的,便找来一些山庄中的丫鬟家丁,问她们家里可有人借青苗钱,效果如何。答案却有两种,一种是其父兄有自耕田,薄有点资产,所以青苗法最适合他们,完全免受高利贷盘剥之苦,又有资本抵押贷款,也可轻松还那两分利钱,于是这部分人都说新法甚善;另一种则是全家都属山庄内的佃农雇农,无自己的田产,因此无从谈抵押贷款,青苗法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纸空文,他们也不很关心新法的实施情况。

庞公见女儿如此关心新法效果,便对她说:"以前在京中时只顾为官不管山庄经营,回来后才知道自己家中也放高利贷,实在惭愧。看来旧党中人强烈反对青苗法也与此有点关系。

由青苗法再联想起别的几项新法,不难发现从这些法令中获益最大的便是那些薄有资产者,而富户大家则颇为受损,对赤贫之人则无利可言。介甫的立场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难说对错,惟愿天下薄有资产者占多数,不使富户反对声高涨,也愿这几年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下去,否则恐这贫富两极之人乘乱联手将责任推给介甫,他的处境就不免尴尬了。"

庞荻深觉父亲言之有理。

王雱见妻子一去就是数十日,竟毫无归意,便修书催促:"当日别前,雱反复嘱卿'须速归',卿半扶雨帘,慢卷杨花,一脉称是。而今卿身居江南,想必小桥流水留春住,故不思韶光迁延,于雱已是辗转十九秋矣。"信末附有一阕《惜分飞》:"风冷画屏蝉影动,芳径红凋露重。许是难成梦,夜阑聊剪灯花弄。

堆枕绿鬟轻云拥,此意凭谁与共。杜宇归云栋,兰衾犹有温香送。"

庞荻含笑阅词,亦生归意,但想到父亲却毕竟放心不下,遂回信道:"非妾薄情,实忧父之疾,不忍不顾而归。十九秋意非君独尝,于妾何曾不如是。若无君同游,妾自懒顾江南山青水碧,纵它江雪万岭、涧花开遍。"和夫君《惜分飞》之韵亦作一阕:"蝉影舞屏心影动,眉色烟浅恨重。风醉惊夕梦,更深听彻梅花弄。

倦染衣香非堪拥,深忆白头与共。微雨袭檐栋,恼来覆镜将春送。"

王雱见信后不再复,却派了个特殊的信使前往蓼萧山庄。

当雯儿出现在庞荻面前时,庞荻自然惊喜不已,拉着她连问为何突然到来。

雯儿笑道:"哥哥看你坚决不归,本想把你当逃妻处理亲自前来将你捉拿归案,无奈最近颁行了方田均税法,杂事颇多,又要准备和朝中反对的人吵架,所以只好派我来,让我把你擒回去。"

庞荻叹道:"但父亲尚未痊愈,我如何能放心离去。"

雯儿眨眨眼,说:"没关系,我答应哥哥把你抓回去,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十天半月、三年五载任由我决定。我还想多在江南玩一阵呢。"

于是两人会心而笑。

徐氏听见雯儿说起方田均税法又不免担心起来。方田均税法主要是针对以往田赋不均、地主偷漏赋税的情况颁布的新法。以前各地田亩大小不一,没有统一丈量,只能依据地契收税,田亩又不评等级,无论肥沃贫瘠都要上一样的税,大户兼并土地又是过田不过赋,他们使用着兼并来的土地官府却还向无田者收取赋税,久而久之国家能收到的赋税不断减少,所以王安石等人决定以定方田、均税的方法来改变这种状况。派出专人丈量各地田亩,并依土壤颜色肥瘠产量等情况将土地分为五等来纳税。如此一来,许多大地主长期隐瞒的土地情况就暴露出来了,要上的赋税也相应增加。此时方田均税法还只在京东、河北、陕西等地实行,未普及至杭州,但徐氏想起自己隐瞒的土地为数不少,又听说几家皇亲的土地都被清查出来,心里自是忐忑不安,便问雯儿:"听说曹太皇太后娘家也被查出隐瞒了许多应交赋税的土地,王相公如何处理?"

雯儿道:"是她河北真定娘家的从侄曹绰隐瞒了这些田地,还硬用沙田换别人的肥田,所以我爹派曾布去那里,依法处理,核实土地上报,令他们以后照此交税,并归还农民土地。

曹绰不服,曾布便打了他十几大板。呵呵,打得他他连连求饶,不敢不服。"

徐氏心中一凉,暗想王安石竟对太皇太后家也下如此重手整治,将来只怕也不会顾及与庞家的姻亲关系而严查自己家田亩,如此庞家需要上缴的赋税就多了。

雯儿见她脸色发青,便笑问:"这位嫂子为何这般担心曹家的事?难不成嫂子也为庞家隐瞒了不少田地么?"

徐氏忙堆笑说:"姑娘说哪里话,我们一向奉公守法,怎会干这种事?"

雯儿故意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回去告诉爹爹,请他将来在杭州实行方田均税法的时候仔细丈量一下嫂子管的田地,证明嫂子所报不虚,为天下立一个奉公守法的好榜样。"

徐氏闻言暗骂:这小蹄子跟她爹一样专干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过仍维持笑容满面,道:

"如此甚好,多谢姑娘留心。"

雯儿在山庄内住下,果然不急着回去,终日游玩,不亦乐乎。到了九月初,庞公的病终于基本痊愈,他与庞夫人也觉得把女儿留在家中这许久毕竟不妥,就催着她们启程回京。庞荻便再次惜别父母,携雯儿踏上归程。

她俩坐在马车中,前后有丫鬟与几个家丁随行。一路上雯儿笑语不已,庞荻本来乍离父母心情不好,但见雯儿如此活泼逗人,终于也与她谈笑开来。

行了大半日,过了杭州,再继续前行。不想进至一山路中后忽闻四周马蹄声疾,十数名骑马的壮汉速奔而来,须臾间已抵马车前。庞荻等人还在诧异,他们却不发一语,挥刀便砍向左右的丫鬟家丁。

那些家奴促不及防,大多应声而倒。庞荻惊道:"不好,定是遇上土匪了!"

话音未落一个匪首模样的人已把赶车的马车夫拉下了车,一跃而上,挥鞭策马,马车便朝着他指挥的方向驰去。别的匪人见状也不恋战,抛下伤得七零八落的家奴,也策马紧随马车而去。

雯儿又惊又怕,紧紧抱着庞荻问怎么办。庞荻惊过之后反而镇定下来,对雯儿说:"幸亏今天我头上戴有金钗,大不了刺喉自尽罢。"

雯儿却急道:"但是我根本不想死啊!"

庞荻不禁一笑。雯儿嗔道:"有什么好笑的?本姑娘就算要死也要先将这些匪人一个个凌迟处死了才行!"

马车驰到一山神破庙外停了下来。匪首将她们拉出,绑在了庙中柱子上。

雯儿大怒,连声斥问他们意欲何为。一个匪人嬉笑道:"不知是要卖到妓院还是给主人留下做通房丫头,等主人到了再决定。"其余匪人闻声大笑。

雯儿忽然安静下来,问那匪人:"你说如果把我们卖到妓院大概可得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