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又在做什么呢?多半还是往来于各权臣和可能拉拢的士大夫之家罢。弄权、组织自己的党羽似乎成了他现在唯一热衷的事。那么,他还会记得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么?唉,怎么能如此奢望呢?他连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么多恩爱日子都遗忘殆尽了,又怎能指望他记得这个对他来说已失去意义的日子呢?

所以,在这个本应该快乐的日子里,她只能孤单地独倚在楼上,以羡慕的目光惆怅地看着檐上双燕。

丫鬟绿袖忽然快步奔上楼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有贵客来看你了!”

“谁?”她凝眉问道。谁会在此时来看她?何况还是“贵客”。

“舒国长公主。”绿袖回答。

二女再度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执手相看泪眼,却都又努力地笑着,既为了掩饰自己黯淡的心情也为了借尽量显得开朗一些的神情给对方一丝安慰。

“公主最近可好?”庞荻问她。

公主勉强笑道:“驸马走后不久我也把晓芜送去均州陪他了,这样家里清静不少,我也可以过些安宁日子。”

晓芜走了是清静,可是她深爱的丈夫也离开了她,这样的“安宁”日子又怎会是她愿意过的呢?公主惨淡的肤色与枯瘦的身体证明着她的健康早已随她丈夫的身影一起远离她而去,或者,随王诜而去的还有她的魂魄罢?

庞荻十分同情她,一时间觉得公主的遭遇比之自己的不幸似乎更显凄凉,遂拉着公主的手说:“公主若是不嫌弃我这里简陋就常来作客罢,我们多聊聊天日子也会过得快些。”

公主答说:“我身子是越来越差了,多走动便会觉得累,若非必要便不想出门。还是你多来我府里作客罢。”

庞荻想起王雱给她下的禁足令,倍感难受,也不知如何对公主说,只好不答话。

公主却也不再多问,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微笑说:“今日是你生辰罢?希望这个礼物能让你喜欢,略解些烦忧。”

庞荻自是非常意外:“公主怎会知道我的生辰?”

公主笑而不答,只促她快看礼物。

打开锦盒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卷古书法字帖,拿出细看不觉又是一惊——竟然是书法名家卫夫人的传世名作《名姬帖》!

注:实际“乌台诗案”时王安石已再度罢相,并不在朝中,但宋人笔记有载“上以公(王安石)方为决”,可见王安石对赵顼表达过希望宽贷苏轼的意思,并且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赵顼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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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这是举世闻名的书法珍品,多少文人雅士但求一见都难以如愿,而今公主竟然把它当一件生日礼物相赠,庞荻自然不肯收下,辞谢道:“公主心意我心领了,但此礼过重,荻担当不起受之有愧。公主亲自来看我也就等于是送我了一件最好不过的礼物,就不必再赠别的物品了。”

公主微笑道:“听说你书法有卫夫人遗风,最是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卫夫人的字交你收藏是相得益彰,《名姬帖》赠名姬也是一段佳话。”

“我的字不过是随意涂鸦罢了,哪里能称书法与卫夫人大作相提并论呢。这厚礼公主还是带回去日后另赠配得上的人罢。”庞荻仍是坚决推辞。

公主摇摇头,和言说道:“实话说,这礼物是别人托我送来的,我已经答应他一定会送到,就不会照旧带回去了。你若果真不想收,就待日后自己还给他罢。”

“别人?”庞荻心下一沉吟已知是谁,不觉脸一红,轻声道:“可是岐王殿下?”

在杭州苏轼府中她曾应黄筝所请誊写了苏轼的诗《饮湖上初晴后雨》,当时赵颢观后称赞说“清秀平和,娴雅婉丽,有卫夫人遗风”,而苏轼也以《名姬帖》相喻,大概赵颢从此记得,便在她如今生辰之际请姐姐把《名姬帖》送给她。

公主颔首道:“他为求此帖真是费了不少心呢,先是四处打听此帖下落,然后重金求购,但人家只是不允,后来他又托了不少人情、答应以自己收藏多年的其它珍品相换才如愿以偿。”

庞荻叹道:“如此说来,我更不敢收了。我一介女子,毫无缘由无功收禄地收下岐王的重礼,岂不招惹是非,有损岐王殿下清誉。”

“你不要想得太多。”公主劝道:“他跟我说他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现在太不快乐,不希望你在生日之时都落落寡欢,所以送个你可能会喜欢的东西给你,他的目的很单纯,不过是盼你会因此展颜一笑而已。”

心底泛出一脉暖意,庞荻便浅浅一笑,只是映着目中沉淀已久的幽凉神色,却已不是少女时那般娇羞的情态了。

“可是,”她问:“岐王殿下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呢?”

公主笑了,说:“这话我也问过他。”

赵颢是昨日到公主府请她把礼物送给庞荻的。公主笑说:“莫名其妙地送人家礼物是什么意思呢?”

颢告诉她明日是庞荻的生日,她与王雱现在闹成这样,大概王雱是不会为她庆祝了,她也是个心思纤细的人,在这样的特殊日子里恐怕会更加感伤,所以希望姐姐把《名姬帖》送给她,她既习的是卫夫人字体,想必定会喜欢这份礼物,“我无他意,但求她会因此展颜一笑罢了。”他说。

“可你怎么会知道她的生辰是在何日呢?”公主又问。

颢闻言低头,目光忽一闪烁,面色竟然微红起来,表情颇不自然。在公主再三追问下才答道:“我查看了当初母后为我选妃的资料…”

公主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她这弟弟在感情方面一向不主动,稳重得有木讷之嫌,如今居然会在故纸堆里查找多年前的资料,可见他现在是很想了解庞荻、对关于她的事很感兴趣才会这样。而且还会想到在她生日时送礼物给她,分明对她已情愫暗生了。

“你像是忽然开窍了。”公主含笑说。

“姐姐不要误会!”颢连忙分辩,却是更显局促:“她已身为人妻,我哪能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正如姐姐以前说过的那样,她如今的不幸跟我是有些关系的,我很内疚,所以希望能做点什么让她不要那么忧郁。”

“我明白,不必解释了。”公主了然微笑着柔和地看他。

颢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又请求公主说:“姐姐切勿跟她说礼物是我送的,以姐姐自己的名义给她即可。否则她必不肯收,而且传出去对她名誉也不利,王雱若知道了也许又会刁难她。”

然而他这个请求公主却没答应。当时只含糊应承,但在庞荻面前却把整件事隐隐约约都说了。她想,弟弟一番苦心,这般情怀,怎能不让他关怀着的人知道呢?

“我们如今都是失去丈夫珍爱的人,”公主握着庞荻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的感受我完全明白,正因为我很清楚受人冷落的滋味,所以我特别理解你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也更加同情你、怜惜你。我送弟弟的礼物给你也不是想为你们牵线搭桥、让你们做下什么不清白的事,而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那么关心你,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你,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快乐。所以你不要再拒绝这份礼物,它所代表的是一个人对你的纯净的关爱之情,其间并未掺杂任何可耻的欲望和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要把它视作不道德的物事而将它退回。”

庞荻良久无言,只看着《名姬帖》叹了叹气。

公主起身告辞时又依依地牵着庞荻的手,仔细看她半天,竟落下泪来,说:“好好一个女孩,怎么也弄得如我这般。我此生是没救了,但你跟我不一样,比我要坚强得多,日后若有改善处境的机会,你何不争取一下?”

这话庞荻不太明白,只淡然一笑算是回答。

她坚持要下楼亲自送公主出大门,公主也不推辞,凄然笑道:“也好,今日一别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

庞荻顿感此话大不吉利,立即好言相慰。公主点头,与她携手而行。

王雱回府后一听说公主来看过庞荻便立即迈步走向问星楼。

当他走进庞荻房中时,庞荻正在细看桌上的《名姬帖》,看见他进来也不觉得奇怪,仿佛早就料到似的,只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真是稀客。绿袖,上茶。”

绿袖怯怯地答应,正要去倒茶却见王雱手一挥,简洁地对她说:“出去!”

绿袖很快退出。她是越来越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姑爷了,从来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暗暗惊讶为何小姐竟有勇气与他频频争执。

王雱一瞟《名姬帖》,问道:“这是公主送你的?”

“是公主带来的。”庞荻答道:“但是,确切地说,是岐王送的。”

王雱冲过来一把抓起《名姬帖》伸手欲撕。

“你撕了也没用!”庞荻冷冷道:“他想借此表达的情谊我已感受到了。你可以撕毁字帖,但无法抹去他带给我的友情和感动。”

“呵,你们倒越发肆无忌惮了。”王雱把《名姬帖》猛掷在地,冷笑道:“公然在丈夫眼皮底下借物传情!”

庞荻直视他,毫不畏惧他怒气逼人的目光,道:“我们是有情,的确是在借物传递我们之间友好的感情。他是很关心我,在你整天忙着弄权而把我扔在楼上不闻不问的时候,他却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请公主把他的礼物带来送给我,只希望我会为之一笑。我确实很感动,我已把他视为一个最好的朋友。你不是怕我对你有丝毫隐瞒么?好,那我就告诉你实情。这是否正是你想知道的呢?”

他气得心肺几欲爆裂,身体不自禁地微微发抖,紧紧握拳迫出了指节响声,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想把她痛殴一番的念头,然后缓缓自袖中取出一串珠链,伸在她面前让她看。

那是一串珍珠项链,颗颗莹润流光大小增递有致,串成精巧的形状,整体泛着幽幽绿光,显然是珠宝中之上品。

“我今日出去,是为给你选一件合适的礼物。”他切齿道:“可是你不配!”

随着那个“配”字声落那珠链同时被他猛然扯断,大小珍珠颗颗滴落,在地板上轻击弹跳,发出清冽的响声。

他继续激烈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既已移情他人,为何还要几次假惺惺地在我爹面前表示你不要改嫁,然后一边留在我家做贞洁贤妻一边又与情郎勾三搭四不清不楚!”

“你真是个贱人!”他最后作了这样的结论,随即摔门而出。

庞荻的眼泪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夺眶而出。其实她根本不想说那些话来惹他生气,可是一见他怒气冲冲地进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又不由分说想撕《名姬帖》,她才也动了气,故意承认她与岐王的友情来刺激他。谁曾想他今日是特意出去为她准备礼物呢?回来看到岐王送礼,而她也说那样的话,心中之愤怒可想而知。但是,他为何又要说那么刻薄的话来伤她?他难道不知那是最严重的污蔑和伤害么?他们明明彼此相爱,却为何又会彼此伤害,活得这么辛苦、这么痛苦?

这一次王雱没有掐她的脖子,但是心中那剧烈的疼痛感同样快令她窒息。

蔡卞

雯儿也想不通为何兄嫂的关系会越来越恶劣,以前哥哥对嫂嫂虽说很冷淡,但态度仍算尊重,偶尔从一些小事上可看出他还是十分关心她的,尤其是在江宁期间他们似乎又重寻回了以前那般和美的感觉。可是自江宁返京后不知为何哥哥仿佛又性情大变,居然频频朝庞荻发火或冷嘲热讽,确实不可理喻。如果是我,她想,只怕早就把他休了。

她又像以前那样去找庞荻打听他们关系恶化的原因,并积极为她出谋划策寻求改善他们目前状况的方法,但庞荻却似乎已心如止水,再不就此说哪怕一个相关的字。于是她把目标转向了哥哥,想方设法把他往问星楼上引,例如说:“今天月色很好,哥哥不如上问星楼去赏月罢。”“嫂嫂房中的玲珑荷花居然开出了三种颜色,你肯定从来没见过吧?”“嫂嫂的琴不是摔坏了吗?为什么我时不时会听到琴声从楼上传出呢?你说奇不奇怪?”

但王雱从来不理她,任凭她怎么说也不接话,只冷着脸看书写字继续编撰他的《三经新义》。

雯儿最后一生气,决定编个狠点的话吓吓他:“嫂嫂快被你气死了,昨天晚上想上吊自尽幸亏我及时赶到才把她救下现在她还在昏迷中…”

王雱“啪”地一下把手中笔狠狠掷下,转脸朝她怒道:“你是不是很闲?看来我必须找点事给你想想消磨时间了!”

第二天,中书舍人蔡京遣媒人上门为他弟弟蔡卞向王安石幼女王雯求婚。

蔡京一直有依附王安石之意,但王安石并不怎么注意他,他便极力讨好王雱,两人私下有些来往。王雱对蔡京印象平平,不过对他弟弟蔡卞却大有好感,又见蔡卞与妹妹雯儿同年便有心撮合。最近见雯儿常来烦他想管他与庞荻的闲事,心下不觉恼怒:别的女孩这个年纪都锁在深闺思春,她却穷极无聊地做这些三姑六婆爱做的事。所以立即示意蔡京让他为弟弟来求亲,心想就此把雯儿嫁出去也可以清静些,就算此事不成也够她自己静下来考虑思量好一阵的了。

蔡京自然乐意促成这门亲事,忙不迭地找媒人提亲。王安石虽稍感意外,但细查了蔡卞的情况后也颇满意,招来雯儿对她说:“这蔡卞年少老成,十分勤奋好学,人也很稳重,年纪又与你相当,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爹最喜欢他那一手字,若这样磨练下去,假以时日,他在书法上的成就必不在苏轼米芾黄庭坚等人之下。就凭他这字你嫁给他都不亏了。”

雯儿满心不快,道:“我若只为看几个好字就嫁人,那不如直接嫁给印名家字帖的印刷工好了,而且看厌了颜行还可以换二王,常换常新字源充足。蔡卞现在连个功名都没有,他那哥哥也只不过是个中书舍人,爹爹可是宰相呀,怎能把女儿嫁给一介布衣?”

王安石不悦道:“你怎可以衣冠取人?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是一介布衣,哪里想到如今会做宰相呢?我看蔡卞年纪尚轻,但作的文章已很大气,才华横溢,将来中进士不在话下,前程必是十分远大的。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与其等他中进士以后再与别的达官贵人抢他这绿衣郎女婿,不如现在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你有了好归宿,也可了却我与你娘一桩心事。”状元着红袍,进士穿绿衣,因此称进士为“绿衣郎”。宋代婚姻价值观偏重于郎才女貌,达官显贵喜欢从科举及第的文人中选合适者为自己乘龙快婿。当时有一风尚,每至张榜唱名之时,均有许多高官围观以择婿。庆历年间同平章事晏殊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相中后来也升至宰相的女婿富弼的,而富弼的女婿又是曾在科举考试中连中三元、后来官至参知政事的状元冯京。

王雱在一旁笑道:“对妹妹来说,蔡卞的另外两个优点更重要。一是他相貌俊美。去年皇上选妃,选来选去总觉得应选的女子乏善可陈,皇上很是奇怪,就问负责采选的公公为何如此。公公答说,本来是有许多更美的女子可选的,但蔡元度当初从仙游进京来的时候,全城淑女倾巢出动你推我攘只求看他一眼,结果踩死了八万美女,直接导致应选女子姿色下降…”

元度是蔡卞的字。雯儿闻言对蔡卞的相貌颇感好奇,也很想笑,但仍竭力忍住,白白眼说:“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这也值得说么?”又问:“那还有一点呢?”

王雱答道:“二是他性情佳、脾气好。这点尤为重要!试想你如此霸道刁钻任性,世上有几人能忍受?若是不幸嫁给个强硬一点的,只怕过门没半月你已经被休十八回了。”

“呸呸呸!”雯儿啐道:“要是我嫁的人敢不听我的话我早想法把他干掉了,哪还等到他来休我!”

王雱手一摊,道:“那更糟了,你谋杀亲夫后回家不免又要再嫁,想多骗爹娘一份嫁妆呀?”

雯儿愤然过来捶他,王安石也不禁笑道:“越说越离谱了,雱儿正经些说话。”

于是王雱正色道:“我是说正经的。妹妹个性要强,要丈夫事事顺从于她,试问天下有几个男儿能做到?我见元度性情好,又坚决支持新法,许多政见与我不谋而合,将来妹妹嫁给他无论家事还是国事两人都不会有什么分歧,不会出现像雩儿妹妹现在与那不成器的吴安持之间的问题,有何不好呢?”又转头对雯儿笑说:“我在元度兄弟面前可是昧着良心把雯儿你夸得羞花闭月兼娴良淑德人家才上当受骗前来提亲的,我还在担心元度娶你过门,发现你狰狞面目后会后悔不迭地跑来追杀我呢。我为给你寻一门好亲事,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一番好心妹妹可不要辜负啊!”

雯儿冷笑道:“多谢哥哥美意,但只怕妹妹要令哥哥失望了。”再看着父亲认真地说:“爹,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一定要慎重。我希望爹能答应我,在我没点头之前不要轻易将女儿许给任何人,否则女儿宁死不从!”

她一直挂念着赵颢,早已把他看成是最佳婚配对象,所以对一般提亲者根本不屑一顾。但她也知道赵颢与她父兄政见不合,哥哥如今又与他完全翻脸了,要他们同意与岐王联姻实在不易。何况,她有点惆怅地想,就算爹与哥哥都同意了,也不知岐王是否有意呢。她虽有那么多小心眼可以用来帮朱夕蝉设计引诱皇帝赵顼,但似乎对他这个木讷的弟弟却不会管用。只是心中希望未灭,便不肯随便答应父兄为她安排的婚姻。身为女子,一生中有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所以,在关系到自己终身大事的问题上,她坚持要自己作主。

王安石摇头道:“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哪有女儿自己作主的道理。”

雯儿反诘道:“如果爹也坚信这种陈腐的观念,那还变什么法呢?”

王安石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拂须颔首道:“雯儿言之有理呀!”

王安石果然暂时没答应蔡家的提亲。他钟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不想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在婚事上也愿意尊重她的意见,决意要等她自己答应才会为她定亲。再说大女儿王雩遇人不淑,嫁到吴家后生活得如此不幸也让他深感内疚,很后悔自己当初为她草率结下这门亲事,所以,他认为多花些时间来观察蔡卞,看他是否真的适合做雯儿的丈夫也是十分必要的。

王雱则不以为然,认为父亲太过娇纵雯儿,不应该依着她的性子放弃这段姻缘。他继续与蔡家密切联系,只说父母宠爱雯儿,想多留她在身边一两年,又怕耽误蔡卞择偶才暂时没答应,但若蔡卞能等上一阵,此事必成。蔡京当然一口应承,说无论多久弟弟都会等,绝不会再另求别家女子。

此后雯儿若再来以庞荻之事烦他,他便以蔡卞来开妹妹的玩笑,或者故意逗她说:“明天张卞李卞又要来向你提亲了。”每每气得雯儿扭头就走,再不理他。

不过很快王雱就没精力来管妹妹的事了,一件由吕惠卿策划的阴谋旨在谋害王安石,王雱立即调动起周围所有的力量全心投入到了这场政治斗争中去。

注:熙宁八年时蔡京的官职是否是中书舍人待查,我只是凭印象写的。若有读者知道不妨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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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轧

吕惠卿在王安石罢相期间虽只任参知政事,但却压倒架空了同平章事韩绛,几乎可说是大权独揽,大尝执政甜头。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赵顼即召回了王安石让其复相,虽吕惠卿官职暂时未变,形势却已全然不同,他根本不可能拿对付韩绛的手段来夺王安石的权,于是他重回到了居于王安石之下作助手的状态。而今的他野心勃勃,绝不愿满足于现状,所以如何设法扳倒王安石自己接任同平章事成了他整日算计着的最大心事。

熙宁八年春在沂州发生了一件谋反案,吕惠卿惊喜地发现涉案人中竟有一人曾与王安石有来往,遂授意御史中丞邓绾、知谏院范百禄两人严加审讯,欲逼出犯人与王安石交往经过的供词来拉王安石下水。

其实此案本身案情并不复杂,是沂州百姓朱唐告前余姚主簿李逢谋反,李逢的供词牵连到了宗室子弟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与河中府观察推官徐革。但范百禄在调查审讯赵世居时发现,他认识巴蜀道人李士宁,而李士宁又曾多次出入王安石府邸,王安石甚至还有诗相赠于他。

这李士宁修道多年,仙风道骨长生不老,精通导气养生之术与周易八卦,预测人事变迁旦夕祸福十分灵验,昔日仁宗皇帝在世时还曾特意请他入宫讲解养生之道,后仁宗还以御诗赠之以示感谢。京城王公大臣也纷纷请他上门看病制药、卜凶问吉,王安石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每次请他来府中皆因妻儿身体不好,希望他能开出良方,并传授些养生之道而已,别说“谋反”之事,就连一些小小的时政之事都从未与他聊过。

吕惠卿好不容易找到了王安石跟此案的这点些微联系,自然决意从此中大作文章。他的心腹范百禄差人搜出了李士宁十七八年前送给赵世居母亲康氏的诗,便一口咬定其中有谋反之意,令人把李士宁逮捕监禁起来,并严刑逼问他与王安石的关系,欲借此株连王安石。李士宁在忍受不了刑罚折磨之下把与王安石交往的所有细节一一道出,供出了王安石写给他的书信及赠诗。吕惠卿又想从这些诗文里抠字眼找出“谋反”证据,并同时派亲信党羽在朝中散布王安石与此案“关系密切”的言论,一时许多人都将怀疑的眼光投向王安石,他的处境立即变得危险而尴尬起来。

王安石既震惊又无奈,在家中频频悲斥吕惠卿忘恩负义、反目相噬。而他的儿子王雱可不会甘愿毫无反抗地坐以待毙,自返京以来他刻意与谏官、御史等有影响的大臣频繁交往,渐渐已组织起了依附于他们父子的一股势力,现在他觉得终于到了可以运用的时候了。

他先与一同与邓绾、范百禄审理此案的御史里行徐禧密谋商议力保王安石之策,认为要使父亲完全摆脱此案影响就应该证明李士宁无罪。于是让徐禧竭力与邓绾、范百禄二人对抗,设法引证力辩李士宁无罪。赵顼见审案大臣意见不合,便又命李宽、张琥两人来查断他们谁是谁非,幸而最后追查出李士宁送给赵世居母亲的诗原来正是仁宗皇帝当年赐给李士宁的御诗,因此李士宁得以免死,只以仗罪送湖南编管。赵世居被赐死,李逢、徐革伏诛身亡。而受吕惠卿指使企图诬陷王安石的范百禄也被赵顼以坐报上不实的罪贬监宿州税。

王雱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化解了父亲的危机,也等于是给了吕惠卿第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他并不想就此罢休,此事于他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扑灭了吕惠卿嚣张的气焰,接下来就到好好整治他的时候了。

他看出在如今依附吕惠卿的大臣中,最有势力的是御史中丞邓绾,若是将他拉拢让他在关键时候对吕惠卿反戈一击,那便是对吕惠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最有效的报复手段。邓绾此人软弱怕事,又生性爱见风使舵,他原来是被王安石提拔升职的,后来王安石罢相后见吕惠卿气势大涨便依附于他,王安石复相后他也曾在两者之间犹豫,但一想觉得王已是强弩之末,而吕惠卿前途看好,所以把宝押在了吕的身上。不料吕惠卿为王安石精心设计的谋反一案竟被王雱两下轻松化解,邓绾不免心惊,意识到吕惠卿的那点头脑与手段在王安石父子面前简直形同儿戏,故此在王雱向他流露出欲将他重新收用之意,甚至还没拿出预想的威逼利诱计划时,邓绾早已俯首帖耳信誓旦旦地表忠心了。

收服了邓绾王雱便再无顾忌。立即授意自己的党羽御史蔡承禧在延和殿午朝上,公开向皇帝赵顼上呈奏表,率先弹劾吕惠卿:“惠卿弄权自恣,朋比欺国,如章惇、李定之徒,皆为死党,曾旼、刘泾、叶唐懿、周常、徐申之徒,又为奔走,此奸恶之尤大者。”

此指控一出满朝轰动,平日不满吕惠卿行事者、坚决支持王安石者及那些见风使舵擅打落水狗者纷纷站出附议,而韩绛更是推波助澜,把一份早已拟好的奏表自袖中取出,亲自朗声念道:“惠卿奸巧,路人皆知。执政两载,党羽已成,现朝政中梗而难以上通下达,乃惠卿布局之密,风雨不泄。臣深感惶恐…”

吕惠卿顿成众人攻击中心,百口莫辩,惶然四顾,只觉四面楚歌。

赵顼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便朝王安石望去。王安石本来一直垂目而立,面无表情,既不附议攻击吕惠卿也不出言为其辩解,但此时感觉到了赵顼询问的目光,便轻叹一声,出列劝道:“惠卿年轻,处事也许是有不慎重之处,但说朋比欺国未免太过。惠卿多年相助陛下与微臣大力变法,功大于过,何况现今《三经新义》尚未撰成,若在此时降罪于修撰此书的变法重臣,于情于理都是不合适的。”

赵顼点头同意,遂未按众人建议贬放吕惠卿。

王雱很不理解父亲的行为,认为好不容易把吕惠卿逼入困境却被父亲一句话解救出来,几乎前功尽弃。王安石向他解释道:“我还是那句话:现今变法形式尚不稳定,旧党虎视耽耽准备伺机反击,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大闹内讧给旧党口实与诬蔑新党行事的机会。对反对变法的人坚决打击并无不妥,但对自己新党中人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王雱仍不以为然,但见父亲已经出面请皇帝放过了吕惠卿,自己暂时也不好再借此事打击他,于是不再多说,又埋头对即将完成的《三经新义》进行最后的修撰工作。

熙宁八年六月,《三经新义》修撰完成。赵顼论功行赏,加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惠卿给事中,王雱进龙图阁直学士。王雱心下暗觉龙图阁直学士名声虽好,但实际意义不大,不是他想要的可掌实权的官,遂称病请辞。吕惠卿得知后进宫面圣,劝赵顼说王雱年纪轻轻,尚不足以做学士,不如就此批准他的辞呈,让他再学习积累几年也是好的。经过谋反案一事的溃败,他见识到了王雱的厉害,认为他将来对自己来说会是一个比王安石更危险的对手,所以决定竭力杜绝一切可令他晋升的机会,以免他得势之后危及自己。

赵顼接纳了吕惠卿的建议,同意王雱辞去此职。

雯儿又通过朱夕蝉得知此事,忙不迭地告诉了哥哥。王雱勃然大怒,道:“辞官虽是我自己提出,但关他吕惠卿何事,竟然如此卑鄙无耻地在背后进谗言诋毁我,惟恐皇上不批准我辞官!此等小人不杀难解我心头之恨!”

于是命依附于己的蔡承禧、吕嘉问等一干大臣密查吕惠卿劣迹,怕王安石知道后反对便一直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