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心微微一颤,差点想把她一把拥入怀中再不放手,但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黯然垂目道:“不,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请你离开我。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折磨你还没受够么?即便你留下来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因为那样虐待你也非我本心,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我不想骂你或打你,可每次看到感觉到你对别的男人的好感和与他的来往,我就会无法遏抑地发怒,从而作出伤害你的事。如果你留下来,虐待你的事又会继续一遍遍地重演,结果很可能是在我杀死你之前先在你心里把我自己杀死,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忽然打起精神玩笑式地“正色”道:“别看我现在如此清醒地对你说表示关爱的话,说不定到明天我又会什么都忘了而对你大打出手。”随即又深深叹息,说:“所以,我求你,在我完全疯掉以前离开我,让我还能在你心里保持着一点美好的形象。你看看岐王填的词,对你怜惜爱慕之意满盈其间,难道你不感动么?难道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么?想当初我处处提防,不想让你知道关于他的事,从不在你面前提他,可你居然一出家门便与他结识,可见你们姻缘天定,于我则是有缘无份。”

庞荻垂泪道:“我们怎能说有缘无份呢?若我与岐王更为有缘,为何熙宁三年游春之时拾到我帷帽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呢?”

王雱一笑,隐有凄恻之意:“你真的那么相信那拾帽之缘么?”

庞荻颔首道:“在遗帽之时我就感觉到那拾到我帽子的人必定跟我有缘。”

“那是什么缘呢?”王雱问道:“是否是缘系三生之缘?你认定的是那拾到你帽子的人?”

庞荻再度点头。

于是他便又笑了,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初拾到你帷帽的人是赵颢,我觉得那帽子很精致美观,便向他借来一观,所以你来寻之时看见帽子在我手里。而现在,显然到了完壁归赵的时候。”

那日长谈之后庞荻终于沉默下来,不再反对改嫁,王安石与赵颢商议之后将婚期定在那年六月二十九日,两方面开始按礼筹备婚礼之事,王安石完全把庞荻当女儿那样一丝不苟地为她准备嫁妆,而赵颢也完全依照娶正妻应有的程序前来纳聘。

但王雱却就此病倒,而且病势一天重似一天,终日卧床而不能起,人也变得越发寡言少语。

王夫人为此忧虑叹息,天天以泪洗面,并不停地求神拜佛,祈求儿子早日康复,但时间一久,连她自己也病倒了。

某日雯儿侍奉在母亲身旁,王夫人对她道:“我原本明日要去大相国寺进香,现在是去不了了,你代我去罢,要诚心诚意地祈求菩萨让你哥哥尽快好起来。”

雯儿答应下来。王夫人又命人取出一册经书给她,嘱咐说:“这是我上次自大相国寺方丈那里借来的一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是仁宗朝学士蔡君谟亲笔誊写的,十分珍贵,你一并带去还给方丈,一路上要千万小心,别出什么差池损坏经书。”

雯儿找来一个锦盒把经书放进去,笑对母亲说:“我亲手捧着这个盒子去,母亲总该放心了罢?”

次日一大早雯儿便带上贴身丫鬟玎珰,自己紧紧抱着装有经书的锦盒前往大相国寺。

下轿之后雯儿径直往里走,走到寺院中荷花池旁边时却发现玎珰没有跟来,回头一看见她停在十余步之外呆呆地冲着一侧墙凝视着什么。雯儿一皱眉,不耐烦地唤她,玎珰才连忙跑过来。雯儿不满斥道:“死丫头你刚才在看什么?”玎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边有位公子生得真是不俗,小姐你看许多人都在看他呢。”

雯儿朝她指的那边望去,见墙边柳树下立着一位少年公子,身着淡青长襦,头系银丝唐巾,年约十七八,果然面如冠玉五官精致俊美脱俗。此刻他正负手站在墙边欣赏墙上壁画,神态潇洒自若,身后有一小书童伺候着。而进出的香客仕女也确在朝他频频回首顾盼。

雯儿也停下来多看了他两眼,不想那公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转身过来,与她四目相撞。

若是一般女子早以含羞低头,但雯儿却全然无此小家子作风,见他注视自己也不回避,仍旧坦然直视着他。

那公子微感诧异,可见她在看着自己,便颔首为礼。

雯儿也朝他点点头,随后转身继续向内走。走了几步似感那人目光仍在追随着她,就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发现他果然一直目送着她,心下不免有几分淡淡喜悦之感。然而态度仍是矜持的,足下并不停步,一直在走着,却不想一下子踢到一块突兀出现的石头,一绊之下失去重心,身体忽然扑倒在地,而手中锦盒竟直直地飞了出去,落入荷花池中。

雯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池中荡起的涟漪,一时惊得忘了起来。而那公子已疾步走过来,十分友好地伸手相扶。

雯儿猛地一甩手,冲他怒道:“不要碰我!”然后自己站起,斥他道:“都是你!没事看我做什么?害我丢了经书!”

那公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他的书童气乎乎地驳道:“好像是你先看我家公子的。”

雯儿狠剜书童一眼,道:“我跟你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那公子忙赔礼道:“是我唐突了,请小姐恕罪。”然后命书童下水去捞锦盒。

锦盒虽还能捞出来,打开后经书却已被浸得不成样子了。雯儿又气又急,对公子道:“今日我真是被你害惨了。”

公子不解道:“不过是普通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而已,我随后去书肆买十册奉还小姐如何?”

雯儿冷笑道:“你赔得起么?那是书法名家蔡襄蔡君谟亲笔誊写的!”

公子面露难色,道:“看来我真是闯下大祸了,竟毁了如此名家作品。”踌躇半晌,轻声道:“如小姐不嫌弃,可否让小生为小姐誊写一册此经书?”

“你?”雯儿打量他一番,白白眼道:“你写的能跟蔡君谟的比么?”

书童闻言又不服气地插嘴道:“我家公子的书法京中有口皆碑。”

公子使眼色示意他噤声,然后对雯儿道:“我的字自然难以跟蔡君谟的相提并论,但我会尽量写好,写到小姐满意为止。”

雯儿略想了想,浮出个慧黠的微笑,遂点头答应。

雯儿带他找到方丈,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向方丈道歉,请他准备笔墨让那公子誊写经书。方丈见经书被毁自然痛惜不已,但碍于王安石的面子也不好对雯儿表露不满,只得把他们带到书房,取出文房四宝供公子使用。

于是公子从容挥毫开始誊写。雯儿略看了会儿便没耐心等待,先带着玎珰出去进香拜佛去,随后又在寺内外逛了好半天才施施然回来,发现他一直在凝神抄经,表情十分专注。

又等了许久他才终于抄写完,轻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微笑着请雯儿和方丈过来看。

方丈一见之下惊讶地赞道:“想不到施主年纪轻轻竟有此功力,书法圆健遒美,笔势飘逸,远非常人所能及呀!将来造诣绝不会逊色于蔡君谟。”

雯儿细看后也觉此人书法的确出众,但却不想就此轻饶他,见他正含笑向方丈谦词道谢,便“哼”了一声,道:“人家方丈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你还当真了。你这些字比街边测字先生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随即握笔在他写好的稿纸上重重一划,道:“不行,重写!”

书童怒道:“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女子!”

雯儿一翘首,道:“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们不讲理?你家公子不是说要写到我满意为止么?现在我不满意他就得重写!”

公子仍好脾气地颔首道:“小姐说得对,我既答应了小姐就要做到。”便再度坐下,命书童继续研墨展纸,又提笔重写。

雯儿在一边悠然坐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他写的字。

公子再次写完后雯儿仍说不好,于是他便又继续开写。其间书童劝他进午膳后再写他也不理,坚持不停地写下去。最后连玎珰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劝小姐放过他,雯儿瞪她一眼,道:“你少废话!”玎珰就不敢出声了。

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那公子也抄得精疲力竭,把最后一遍誊写的经书递给雯儿后,满怀歉意地说:“这次写得仍不够好,但天色已晚,只恐让小姐继续等下去会耽误小姐回府,所以请小姐允许我回家誊写,日后必把写得最佳的经书亲自送到小姐府上。”

雯儿含笑不露地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朝她深施一礼,道:“小生姓蔡名卞字元度。”

烟花

“原来向小姐求亲的人就是他呀!”回家路上玎珰惊喜地连连对雯儿说:“公子经常夸蔡公子有才学、脾气好、又英俊,原来都是真的!小姐回去快答应这门亲事吧!”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好像他是来向你求亲似的!”雯儿白了她一眼,然而唇角的笑意却一直浅浅呈着,忽然觉得心情很好,这是自那日被赵颢拒绝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刚到家门口一下轿就有家奴直奔过来,急急地对她说:“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宫里来的公公在府中等侯许多时了,说是皇上要召见小姐。”

“召见我?”雯儿一蹙眉,略一思索便猜到了赵顼召见她的原因:朱夕蝉这个傻女,定是不小心把她写给她的秘密信件让皇上发现了。

朱夕蝉已怀孕数月,如果能生下皇子,对她们来说都是很好的事,如果这皇子再被册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事情就再好不过了,朱夕蝉做了太后,雯儿自然是她首席功臣,权势荣华还不唾手可得?可是在此之前赵顼已有数位皇子,而且可想而知朱夕蝉的儿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就需要设法做点点文章为让这孩子从别的皇子中脱颖而出造造势了。

雯儿翻出历代史书仔细研究关于皇帝降生的内容后发现,照书上记载,几乎每位皇帝的母亲妊娠期间或生产之时寝宫中总会有些祥瑞之兆出现,例如“祥光照室”、“满屋异香”等等,世人由此断定在这种情况下生下的孩子必天赋异秉、非圣即贤,有为人君的特质。朱夕蝉生孩子时会不会有这些征兆呢?鬼才知道。不过这对雯儿来说问题不大,即便没有她也完全有办法给她设计出这些“祥瑞之兆”出来。

她命人出去采购了她需要的东西,然后将使用方法详细地写在信中,在朱夕蝉的心腹太监出宫找她之时把信件和物品交给他带回了宫。

结果是皇上召她入宫见驾,自然是东窗事发。这帮笨人,就不知道做这种事要谨慎些么?雯儿在心里暗骂,但恼怒之情丝毫没流露于外,回房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笑盈盈地对又是疑惑又是忧虑的父母说:“我去去就回。”便随来接她的太监进宫了。

来到福宁殿中,她从从容容地依礼向皇帝请安,面不红声不颤,等着赵顼说“平身”之后便站了起来,垂目安静地立于一旁。

赵顼打量她一番,微笑道:“你便是介甫先生家的小女公子么?朕记得以前是见过的,但事隔多年你长大许多,朕差点认不出来了。”

雯儿答道:“皇上是见过我的。是在熙宁五年秘府暴书那天。我的模样皇上自然是记不得了,但当日情景我铭记于心。如今再见,只觉皇上风采更胜往昔,”说到这里含笑望了赵顼穿的金丝蟠龙靴一眼,又道:“就连龙靴也比当初的精致神气许多。”

这话令顼渐渐想起了首次见她时她说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得见皇上龙颜,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看清楚,以免回去后人家问我:‘皇上长什么样呀?’我却只能答:‘呃…基本上,我可以告诉你皇上的靴子长什么模样。’”

不禁再度大笑开来,几乎抛弃了要对她发怒逼供的计划,但他不会忘记召她来的目的,便故意问她道:“那日你肆无忌惮地直视朕,为何今日却低眉顺目了呢?可是心中有鬼,再不敢面对朕?”

“我心中没有鬼,只有对皇上的一片仰慕尊重之情。”雯儿道:“当初是因为以前从没见过皇上,所以想看清楚,而今既已见过,便要牢记自己身份,不能再不顾尊卑地直视皇上了。”

顼问:“你真的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么?知不知道什么事是你这样身份的人不能做的?”

雯儿答:“我做事的标准只有一个:会触犯皇上利益、惹皇上不高兴的事便不做,而能让皇上开心的事就大做特做,多多益善地做。”

“那么,”顼拿起案上一个包裹掷到她面前,道:“你说你送给朱婕妤的这包东西会让朕开心呢还是不开心?”

雯儿瞟了包裹一眼,故作不解道:“这不过是些烟花和香料而已,难道会让皇上不开心?难道皇上不喜欢看焰火烟花、焚香熏香么?”

“朕是爱看烟花,不过那是在元旦元宵或举行重大庆典的时候。”顼说,顺手展开她随包裹附上的信:“若非有小姐这详细的使用说明书,朕尚不知烟花香料另有此妙用。”

那“说明书”她写得的确很详细,先是把这些物品的质量大夸了一番,说烟花如何光焰华美而烟雾少,香料如何馥郁而独特汴京绝无仅有,然后又细细嘱咐朱夕蝉要选好吉时,让心腹悄悄在宫内角落燃放烟花,如何控制消除因此产生的烟雾也一并说了,要确保人在宫外能看见但又看不分明,不知是因何产生的“祥光”。还有香料要隐藏在梁上墙根等隐蔽处,分散着放,一定不要让人能找出香料所在,平时用何种生产时用何种更是一丝不苟地注明,生怕她看不懂,因此写了好几页纸…唉,看来下次有什么事直接口授得了,千万别再写下来变成赖也赖不掉的证据。雯儿一边默默总结“经验”一边又在心里把朱夕蝉和她手下太监的智力和行事水平痛骂一通。当然,当务之急是应付皇上的追究。于是她叹叹气,很无奈似的对顼说:“皇上真的不知道么?我以为这是宫里为新生皇子祈福的传统方法。”

顼问:“朕从未听说过有此怪异的祈福方法,你却又是从何得知?”

雯儿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作无限诚恳而无辜状说:“史书上不是说,许多皇子诞生时都有祥光照室、满屋异香的情况么?那些光难道不是因祈福而放的烟花么?那些香难道不是为庆祝皇子诞生而熏的么?或者还有舒缓后妃生育痛苦的药用作用罢?…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唉,这也不奇怪,我爹经常骂我不好好读书,总是误解书中的意思。如此请皇上告诉我,那些光和香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施放的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善辩如其父,心机如其兄。顼忽然有点奇怪,照理说听她公然说出如此狡辩的话应该感到不快,可他却并不十分恼怒,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听着她清脆的声音,揣摩着她小小身躯里的复杂心思,竟觉得这成了件颇有兴味的事。而且,他自己也是个敢于怀疑一切神鬼异事说的人,“光和香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施放的”,他也认为,哪有那么多所谓的“祥瑞之兆”,不过是有人为烘托天子的身份天资而刻意宣扬、后来又以讹传讹的结果罢了,就算天子诞生时真有光和香,说不定真像她说的那样,是人为施放的。她的心机他并不欣赏,但她的行为却也不像她哥哥蒙混弄权之事那样令他愤怒。

“可是,”他又问:“既然是要祈福,为何要遮遮掩掩的,怕被人发现呢?”

雯儿微微一笑道:“我承认我是有点小心眼,我想也许并不是每位妃子都知道这样的祈福方法,怕被她们学了去,所以让朱婕妤悄悄做。”

顼忽然板起脸重重拍案斥道:“大胆!就你那点小心思也想用来欺君?祥光照室、满屋异香是天子降生时的异兆,世人皆知,你这堂堂相国小姐竟会不知?分明是有意制造此等假象以待将来朕立储时为朱婕妤的皇子造势。”

雯儿也不害怕,再次盈盈跪下道:“皇上恕罪。我就招了罢。我确有为朱婕妤的皇子造势的想法,但确切地说,不是为了朱婕妤,而主要是为皇上。”

顼道:“怎能说是为朕?”

雯儿答道:“皇上英明神武,我这些小伎俩即便做得天衣无缝但又怎么可能将皇上也瞒住呢?皇上只消看我一眼便能把我隔夜的心思都测出来了。所以我让朱婕妤做这些事绝不是做给皇上看的。皇上现在虽已有几位皇子,但恕我直言,这几位殿下身体似乎都不是很强健罢?皇上似乎也并不偏爱他们中的哪位。而朱婕妤品行良好,开朗健康,将来所生皇子必定与众不同,若是皇上以后喜欢这个皇子,想立他为太子却又有人唧唧歪歪地以他非长子来反对的话,皇上就可以用这些光呀香的‘祥瑞之兆’来堵他们的口,省却许多麻烦了。当然,若是皇上不喜欢这个皇子便不理他就是,反正皇上也不会像一般庸人那样相信这种真假难辩的无聊的‘征兆’。”

顼侧目道:“你似乎特别关心朱婕妤呢。我可以知道原因么?”

雯儿道:“原因很简单。当初我在宫中迷了路,朱婕妤误以为我是想逃跑的宫女,好心地劝我留下,开导我,十分关心我。我觉得她像姐姐一样对我很好,所以想帮助她,因为我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嘛。”

“帮助她?”顼冷笑道:“那么,当年她在瑶津池上泛舟唱歌也是你教的?”

“我只是觉得,”雯儿很快反应过来,依然从容答道:“皇上赏荷花之时若有美人在旁清歌助兴必会令皇上更觉舒心,那美人是谁皇上也不会特别在意,我便鼓励朱婕妤去自己争取这个殊荣。她自是无比幸运,而对皇上来说也并无丝毫坏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的词也是你让她唱的?”

“是。”雯儿坦然承认,反问道:“我随便选的,不好听么?”

“你真是比你哥哥更不简单。”顼凝视着她缓缓道:“你设计让朕宠幸朱婕妤于朕是无坏处,但于你可就有大大的好处了。你说,朕该怎么治你与内宫嫔妃结党营私的罪呢?”

“唉,我不过是想报答朱婕妤,帮她一点小忙而已,怎能说是与她结党营私呢?”雯儿叹道,随即却又浅浅笑了:“但是皇上说有罪就有罪,我认罚。皇上既然让我选择受罚方式,那我就自己决定了——看来皇上不喜欢朱婕妤放我的烟花,那皇上就罚我现在把这么多烟花全放了罢!”

顼哑然失笑道:“这也算是处罚方式?”

“当然是!”雯儿表情很认真地说:“这么多,全放了会很累的。”

“好。”顼颔首道:“可这只是处罚的一部分,待朕看你放完烟花后会再想个处罚你的办法。”

他们来到殿前院中,太监们把烟花安置在空旷处,然后把点燃的一柱香递给雯儿。于是她步履轻盈地跑过去,伸手点烟花上的引线,点完一个立即转身再点一个,动作伶俐,转侧间裙幅飘飞旋转,姿势十分优美动人。而她一直盈盈笑着,在第一柱烟花喷出灿烂焰火的时候她轻笑出声,眸中一束喜悦之光与焰火一同绽开。

她其实也是个美丽的女孩,只是过多的心机掩盖了她的美丽,让人一见她时首先想到的是瓦解她那双清亮却又咄咄逼人的眸子的威胁,而难以注意到她身上自然的少女的魅力。顼默默看着她,她年轻的身姿和轻盈的动作晃得他有些目眩,然而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忽然跑回他身边,递给她手中的香,笑问:“皇上不自己放几个么?”

他摇摇头,微笑说:“朕想到处罚你的办法了。”

“哦?”她问:“那是怎样呢?”

他迫视着她满是好奇的眼眸,说:“朕在这宫中没有对手,很是寂寞。所以要把你召入宫,锁在朕的身边,我们以后好好较量较量,看谁制得住谁。”

她一愣,立即把香抛开,郑重跪下道:“请皇上饶了小女子,收回成命罢。”

顼有些讶异:“朕本来以为你会很高兴。朕封你做宸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尊荣至此,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你如此辛苦帮助朱婕妤,不就是为了将来借她的势力获得想要的权势么?”

雯儿抬头道:“我的确比较喜欢拥有权势的感觉,但我更想要一个全心爱我的丈夫。”

顼笑了,问:“你就这么没信心,觉得一定不能获得朕的爱?”

“皇上也许会宠爱我,就像宠爱朱婕妤那样,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爱。”雯儿道:“因为那种宠爱不是真正的爱。对皇上这样的男人来说,一生之中只有第一次爱的是别人,以后爱的都是自己。您爱皇后也好,朱婕妤也好,说到底爱的都还是皇上您自己。我如果入宫跟皇上较量,那必输无疑,因为皇上只有可能输给皇上真心爱的人,而那个人显然不会是我。所以,请皇上放过我罢。如果有来生,希望雯儿有幸与皇上再度相遇,并且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所爱的第一个人,那时我们再好好较量罢。”

顼久久看她,最后问:“那你找到那个全心爱你的人了么?”

雯儿抿唇一笑,道:“也许。”

顼点头道:“好,那朕放过你。你回家去罢。”

雯儿再次叩首,清脆应道:“谢皇上。”

在她转头离开前顼叫住了她,对她说:“如果说朕一生之中只有第一次爱的是别人,以后爱的都是自己,那你则是一开始爱的就是自己。”

雯儿微笑反问道:“那不好么?起码可以保护自己。”

回府之后,面对父母的询问雯儿只淡淡说了句:“皇上想纳我为妃,但我回绝了。我要嫁给蔡卞。”

注:《宋史》记载: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讳煦,神宗第六子也,母曰钦圣皇后朱氏。熙宁九年十二月七日己丑生于宫中,赤光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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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熙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岐王赵颢迎娶同平章事王安石义女庞荻为继妃。

因考虑到王雱的心情,赵颢与王安石都心照不宣地把喜乐排场之事低调处理,王雱所居的院落也不像别处那样张灯结彩大造喜事气氛,王安石吩咐下人那天关好院落之门,奏乐之人不得靠近,以免儿子触景伤情。

庞荻穿好嫁衣妆扮妥当后前往厅中辞别前公婆、现义父母王安石夫妇,在这种情况下离别三人都是百感交集,各自强作欢颜互道珍重,说到动情处却又都黯然掩泪,其中的无奈悲哀处远非普通哭嫁可比。

将近上轿之时雯儿忽然跑过来,冷冷地唤道:“嫂…荻姐,哥哥说请你过去道道别。”

庞荻点点头。听以前一向亲近的小姑称呼骤然改变,不免又是一阵心酸,怕人看出目中的泪意,便低头垂目地带着绿袖朝王雱房间走去。

本来关好的院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王雱房间的窗户也大开着,他便坐在窗前看书,浅金色的阳光映得他一身新衣颜色更为鲜亮,也给他苍白的皮肤覆上了一层温度,使他看起来似乎不像那么形容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