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伸手一拦,庞荻却发现她手上拿着一件衣服,正是王雱昨日所穿那件,而上面竟染有斑斑血迹。

“这是他的血?”庞荻惊问。

璇玑默然不答。

庞荻推开她走进房内,目光匆匆一扫,便看见王雱静静地闭目躺在床上。

她缓缓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只见他眉头微锁,似在忍受着某种痛楚,然而唇边却带着一丝宁和的笑意,五官还如以往那样,宛如刀削般好看,身上穿着一身新衣,脸上皮肤干净光洁,像是刚洗拭过。

“雱。”她轻唤他一声,如意料中那样,没听见他的应答。

颢也走到床前,垂首细看他。庞荻却站了起来,拉着颢轻声道:“他睡着了,我们不要打扰他,我们回去罢。”

颢见王雱虽似在沉睡,但面色泛青,神色异于常人,以手探去,发现早已没有了温度与气息。

遗词

 

“荻,”颢黯然对庞荻说:“他已经过世了。”

庞荻摇摇头,轻声说:“他是睡着了。睡得很沉,所以听不见我唤他,他可能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们走,我们走…”

她一面怔忡地说着,紧抓住颢的手臂的手却不禁地颤动起来,脸色也瞬间苍白如纸。

颢忙揽住她的肩,再看看躺着的雱,强压住阵阵袭来的酸楚与感伤,最后点头对她说:“好,我先送你回去。”

刚走两步,却见璇玑直直地朝庞荻走来,盯着她说:“王妃,公子是昨晚过世的。”

“不,他没有死!”庞荻道,然后喃喃说着:“他怎么会死呢?他昨天还那么神采奕奕地跟我说话,为我唱《桃夭》,他说他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说我霸道,觉得他离开我必须活不下去才对…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他怎么会忽然死了呢?”她越说声音越小,身体也逐渐瘫软下来,颢立即扶她到一旁椅子中坐下。

“那是回光返照。”璇玑冷道,她的表情总是平静而淡漠,从她的话中也测不到什么温度,而此时语调更是冰冷,令人闻之生寒:“公子病了许久了,从你同意改嫁那天起他就开始渐渐死去,一天比一天更虚弱,最后这几天根本不能下床,但他和老爷怕影响你出嫁的心情,所以一直不许人告诉你。到了昨天,他奇迹般地硬撑起来,穿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然后让你来见他最后一面,是想给你留个好印象,亲口对你表示祝福。但你一走后他便晕倒在地,直到晚上才醒过来,随即又像没事人似的起身,一个人朝楼上走来,整夜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也不许人进去伺候。我在门外守了一夜,今晨唤他数声都没听见答应,便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经…”说到这里声音有了哽咽之意,她轻拭了拭眼角,倔强地抬起头继续道:“他伏在案上,吐出的血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案上也处处是斑斑血痕,面色白得近乎透明,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却还带着一丝微笑…我给他换上了新衣,给他洗干净了脸。公子一向是个喜欢洁净的人,不能容忍一点污渍的…”

庞荻一直愣愣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接口,微笑着道:“是呀,他很爱干净,特别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初见他时,他就穿着一身白衣,长袍广袖的身影翩然立于那年清明的杏花微雨中,与我目光相触时也不知回避,只唇角微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然后又走过去坐在王雱身旁,脉脉地看着他,伸手缓缓抚摸着他的额头、鼻和唇,昔日情景霎时如潮涌来,一幕幕在她脑中重现:

寿宴赌书,他写下《倦寻芳》,“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然后走到她面前,对男装的她深深一揖,朗声道:“请女公子雅鉴!”

花烛之夜,她悄然观察他沉思间,他却突然睁开眼,带着一丝暗含三分邪气三分狡黠的笑容问道:“娘子想是从来未见过如我这般体貌娴丽的人吧?”

他喝药之时身披一件白色宽大晨衣,头上的束带散了开来,一头长发带几分凌乱地披泻而下,直达腰际…用衣袖缓缓点拭唇角,广袖轻扬,姿态优美之极。她问他药苦不苦,他扬眉笑道:“娘子何不亲自一尝。” 然后作势往她唇上吻去…

她生日那晚,他吹箫,她抚琴,在心中随之唱道:“欲白首,誓白首,此世长相守…”

她在院中赏梅,他临窗对着梅花丽影起笔作画,随后她点睛,并题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她缓缓地为他梳发,他则透过面前的铜镜看着她微微地笑,在她伸手至镜边选取发带时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引到唇边吻了吻。

听说她在杭州见了苏轼,他故作生气状,拉被蒙脸不听她的解释,在里面说:“不听。气死啦!”…后展颜微笑道:“也是。只我这头美发就够苏轼长好几年了。”…

在江宁,他们难得地寻回了片刻温馨时光。在听说她不走后,他释然。坐直,微笑,朝她扬袖舒手,柔声说:“荻,来,让我亲亲。”

对呀,那时他感觉到她可能会回娘家都会那么痛苦,又怎么可能真的潇洒地把她割舍给颢呢?他的轻松,他说服她的话都是假的,其实他早把她视为与空气、阳光和水一样重要的维系生命的必需品,放弃了她,就等于放弃了生命。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我怎么允许自己没想到呢?庞荻双眸一暗,幽然道:“我真是犯了个大错,离开他,无异于亲手杀了他。”

璇玑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终于微微一软,叹了叹气,道:“少夫人无须如此自责,其实公子很希望你改嫁,并且为促成你与岐王殿下的姻缘亲自做了许多事。当初他把岐王殿下请到家中就是想为你们制造接近的机会,那晚岐王殿下到你房中,也是他吩咐我去锁门的。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结果整整一夜未眠,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怒不可遏地打了你们。后来他经常对你恶言相向,冷嘲热讽你与岐王殿下的关系,固然是嫉恨交加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想,他多多少少也有点想自毁形象迫你死心的意思罢。他那么爱你,虽然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感情刻意疏远你、冷落你、折磨你,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经常悄悄上楼来在你房前一守就是大半夜…他很想为你另找个好归宿,但见你与岐王殿下渐生感情后却又无法接受,于是做出许多伤人伤己的事,自然使你痛苦非常,但对他来说,这种痛苦却是双倍的,他自己在痛,而你痛了他也会为你而痛,何况这种痛苦是他亲手造成的,深重的内疚感会令他痛上加痛。他天天活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中与自己交战,如果换作他人,只怕也会疯了。最后,毕竟是他的理智占了上风,在岐王殿下提出求亲后,他不仅同意你改嫁,还费尽心思地让蔡公子找岐王殿下誊写那词给你,说服你安心嫁给岐王。现在他人已经不在了,以前的一切恩怨是非就一笔勾消罢,少夫人与岐王殿下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了公子一番好心美意。”

庞荻木然孤坐,不应璇玑之话,双手握着王雱的一支手反复抚摩着,又贴到脸上试了试温度,许久才淡淡说道:“他的手好凉,怎么暖也暖不过来。”

颢闻之恻然,过来俯身对她说:“荻,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好么?我们明天再过来。”

庞荻摇头道:“我不走,我等等,说不定他会再醒来呢。如果他醒来,看见我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

颢轻搂住她叹道:“如果有眼泪何不痛快流出来呢?”

庞荻默不作声,像是没有听见。

璇玑见状再度叹息,从书案上取了一物过来,递给庞荻道:“这是公子今年春半时写的,随身携带着,昨晚又展开来看,最后一腔鲜血也是喷在了这上面。”

那是一幅纯白素绢,上面写着一阕词,墨迹已不新,显然是多日前作的。上面染有大块及点状血迹,有些甚至尚未干透,触目惊心地记录着生命消亡的痕迹。

庞荻与颢凝神细看,见写的是阕《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庞荻阅后目光渐渐聚在那“归梦绕秦楼”几字之上,终于,泪落,决堤,捧着这幅素绢泣不成声。泪水潸潸倾洒而下,一滴滴落在素绢上,转瞬浸入丝缕纤维间,与原有的血迹融在一起又逸渗出来,在她一双玉手上留下许多深浅不同的红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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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24 19:14 4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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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媚(73-74):红尘/莘荑

2003年05月20日09:11:13 网易文化 米兰Lady

红尘

王雱之死令王安石无比哀痛而又心灰意冷,再加上与赵顼已生隔阂,赵顼对他施政方略的态度由起初近乎百依百顺变为“事多不从”,就如王安石后来对别人感叹说的那样“只从得五分时也得也”,因此王安石铁心要辞去相位,赵顼仍然挽留,王安石便称病不理政事。熙宁九年十月二十二日,赵顼终于接受了王安石的辞呈,解除他宰相职务,命他出判江宁府。王安石很快携家眷离京,并将王雱的灵柩一同送往江宁安葬。

王安石罢相后赵顼升他的亲家吴充与王珪同为同平章事,吴充很想按司马光的建议废除新法,但参知政事蔡确劝其说皇帝赵顼推行新法态度较坚定,废除新法必有违圣意,吴充才继续按赵顼的意思履行新法如故。赵顼当初起用吴充是因为很欣赏他虽为王安石亲家但毫不党附于他的作风,可也渐渐意识到吴充施政主旨与立场与自己很有差距,因此又罢去他相位,单留王珪任同平章事。吴充罢相之后于元丰三年(赵顼于熙宁十一年改元为元丰)忧郁而亡,其家人皆迁怒于王安石,认为若非与王家结亲必不会有此坎坷,吴安持本来就是一小人,一向与妻子不和,而今更加怨恨王安石,遂将怨气尽数撒到王雩身上,整日非打即骂。王雩性情与哥哥妹妹大异,过于温顺软弱,也不敢反抗,其间只和泪写了首诗寄给远在江宁的父母诉苦:“西风吹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里恨,依然和泪看黄花。”几年后王安石的这个大女儿积郁成疾,病逝于汴京。

元丰二年十月,太皇太后曹氏崩,时年六十四岁。临终前她将顼请来,亲自起身从金柜里取出一束奏章,亲手固封后交予顼说:“我死后你再启开来看,但自己知道其中旧事便罢了,千万勿因此将涉及到的人治罪。”顼含泪答应,接过奏章。太皇太后又命人取来笔墨,提笔书写“博爱亲民”四字给顼,道:“这便是我的遗嘱了,希望你能明白此中真意。”不久闭目而逝。顼与颢、頵及宫中人莫不恸哭失声。后顼想起太皇太后交付的奏章,拆开一看,发现原来是仁宗皇帝决定立英宗为皇储时群臣阻止劝谏的奏章,全被太皇太后压下密藏起来了。顼一惊之下复又大悲,更加感念祖母之恩德,但按太皇太后嘱咐未追究上奏章的大臣之罪,尊太皇太后谥号为慈圣光献,为其尽礼尽孝服丧。

元丰八年二月,赵顼病重,宰相王珪乞早建储,为宗庙社稷计,又奏请皇太后垂帘听政。顼颔首同意,遂将第六子延安郡王赵佣改名为赵煦,立为皇太子。赵煦即朱夕蝉于熙宁九年十二月所生之子,朱夕蝉生子后被晋封为昭容,后升为贤妃,不久后改封德妃。但蔡确与员外郎邢恕见赵煦年幼,尚不足十岁,便私下商议,决定拥立赵颢为帝以邀功求权。

元丰八年三月五日,顼弥留之际将颢召来,摒退所有人,在病榻上郑重对颢说:“颢,请你原谅皇兄。”

颢温言道:“皇上说哪里话,是臣愚钝,难堪皇上重用。”

顼摇摇头,缓缓道:“朕指的不是这事…菀姬…原谅朕…”

颢默然。顼期盼,甚至带点恳求地凝视着他。良久后,颢点头,道:“皇兄,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

顼释然。当晚驾崩于福宁殿,时年三十八岁。后庙号为神宗。

顼甫瞑目高太后即把颢召至宝慈宫,将蔡确等人欲拥他为帝的意思告之,问他有何打算。颢道:“皇兄已立了皇太子,颢不作非分之想。”

高太后颔首道:“这些臣下欲构陷你于罪戾中,所幸你这般明事理、知进退,实乃祖宗社稷之福。但即刻起你应设法引避嫌疑才是。”

颢应道:“儿臣明白。”遂回王邸,自锁于宫中闭门不出,不与任何臣子接触。蔡确、邢恕见他不合作,只得放弃了废储立颢的计划。

皇太子赵煦顺利即皇帝位,后来庙号为哲宗。尊高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向皇后为皇太后,朱德妃为皇太妃。并请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这年十月曹太皇太后忌日时颢前往永昭陵祭祀,仪式结束至殿中休息时忽听身后有人唤他,转头发现竟是以前服侍菀姬的宫女若桑。自是无比惊异,因自菀姬死后若桑就哑了,并被太皇太后重收在庆寿宫中,十多年来无人听见她说过话。太皇太后崩后她自请前来永昭陵为太皇太后守陵。

若桑用沙哑而迟缓的声音慢慢向颢解释道:“当初太皇太后赐给我的只是一杯普通的茶,但她盯着我说:‘你要记得,这是哑药,喝下后你便不能说话,一个字都不能说了。’我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饮茶之后便守口如瓶,装作哑巴,什么话都不说。太皇太后要我缄口是因为我知道王妃的死因。这么多年来,我始终觉得在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就是殿下,真相殿下一直不知道罢?现在太皇太后与先帝已经归天了,我再无顾忌,如果殿下想知道,我就把此事说与殿下知晓。”

颢低头沉思许久,最后叹道:“谢谢你。但往事已矣,什么都不必再提了。”

次年改元为元祐元年,高太皇太后罢蔡确宰相职权,令其出知陈州,并擢升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并起用一批旧党官员。司马光上台后陆续将新法全面废除。当时退居江宁“半山园”、被封为荆国公的王安石闻悉市易、方田均税和保甲等法被废罢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但最后听到免役法也要被废,并实行以前的差役法时,终于禁持不住,愕然失声道:“竟然一罢至此么?司马君实亦太武断了!此法不可罢,是安石与先帝商议研究了两年才推行的,是十分成熟完善的良法呀!”自此后他忧心如焚终病至弥笃,元祐元年四月初六病卒,时年六十六岁。

朝廷追赠王安石为太傅,当时已被高太皇太后召回京做中书舍人的苏轼奉命替小皇帝赵煦撰写了篇《王安石赠太傅》的制词,文辞绝妙,肯定了王安石在立德、立功和立言之三不朽业绩,通篇赞扬王安石人格品德才学,但巧妙地把他为相数载的政绩略去不提,作了简化处理。

元祐八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崩。次年年轻气盛的赵煦立即改元为绍圣,意指要继承先帝的遗志复行新法。他亲政后大肆罢黜旧派官员,任用章惇为相,蔡京为户部尚书,蔡卞由翰林学士兼侍讲升为国史院修撰兼知院事,并遵赵煦旨负责重修《神宗实录》,力翻前案。章惇、蔡京、蔡卞等人得势之后又对旧党官员进行了猛烈的打击,元祐年间得高太皇太后重用的官员几乎全遭罢黜贬放。可赵煦虽像他父亲那样有借新法中兴大宋的愿望,但为人行事过于莽撞冲动,缺乏赵顼的眼光与才能,又容易偏信小人,以至政局越来越乱。赵煦即位十五年后,于元符三年正月八日驾崩,年仅二十五岁。他死后无子继位,便由向太后作主,选择了赵顼的第十一子端王赵佶即位为帝,后来庙号为徽宗。赵佶也决意奉行父兄政策,继续用新派官员执政,但如今以蔡京为首的“新派”中奸佞之人远多于神宗时期,他们实行的政策方针已与王安石时大不一样了。蔡京掌权后更严酷打击元祐党人,将他们称为奸党尽数贬窜,并将他们名字刻石立碑为据,共列一百二十人,称作党人碑。蔡京后拜相,为左尚书仆射兼门下侍郎,而蔡卞则知枢密院事,兄弟共握大权,时人皆暗叹赵氏江山几乎已改作蔡氏江山。而大宋国家却在两党多年的倾轧斗争和奸臣弄权之下变得越来越贫弱了。

蔡卞的飞黄腾达自然离不开雯儿的辅助。他们完婚于熙宁九年,次年蔡卞进士及第,当时年仅十八岁。元丰六年,二十四岁的蔡卞即被赵顼召入经筵在弥英阁为皇帝进讲《周礼》。自哲宗赵煦亲政后雯儿利用朱太妃的帮助使蔡卞得到重用,官职一路高升,而无论在家事国事上蔡卞都对雯儿言听计从,即便是执政之后每有国事都先与雯儿“谋之床笫”,然后才“宣之庙堂”。当时的其他官员经常私语说:“我们每日奉命所行之事,其实都是蔡夫人咳唾的余液呀!”蔡卞官拜右相时,大摆宴席以贺,伶人们唱曲讽刺道:“右丞相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带。”由此蔡卞惧内夫人参政之事朝廷内外皆传为笑谈。

后来大概又是在雯儿授意下,蔡卞请皇帝追封王安石为舒王,并配享宣圣庙,位居孟子之上,与颜子对列,受天下儒生供奉。当时伶人另编了一出戏讥讽此事:庙中孔子正坐,颜回与孟子与王安石侍于一侧。孔子命他们坐下,王安石揖请孟子上坐,孟子推辞道:“以官爵分尊卑,轲不过是个公爵,而相公您贵为真王,何必如此谦虚呢!”于是王安石又揖请颜回上坐,颜回道:“回只是区区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而相公为明世真儒,再要推辞就太过谦了。”王安石遂上坐,弄得孔子都坐立不安,要起身避位让予他。王安石惶然拱手连道“不敢!”两人还在相互推辞未决,在外看到此情景的子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愤愤然冲到一旁的祀堂把孔子的女婿公冶长拽了出来。公冶长十分窘迫地摸着后脑勺问道:“长所犯何罪呀?”子路斥责他道:“你全不知道救护丈人,看看别人家女婿是怎么做的!”

这虽只是个笑话,却也可看出蔡卞热爱妻子、尊重岳父到了何种程度。

莘荑

自王雱逝后,一连数天庞荻日夜悲泣,颢担心她哀损过甚或有意寻短见,便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终于有一天庞荻安静下来不再哭泣,两人在黄昏暮烟暗淡了的光线中默默对视,而彼此的身影都已变得支离憔悴。

庞荻淡然一笑,道:“我没事的。”此后二十年中,她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相互扶持,相互珍惜。颢的封号从岐王依次被徙封为雍王、扬王、徐王、冀王、楚王,册拜司空、太师及出任淮南、荆南节度使,官爵一次比一次尊贵。元祐初,颢再次申请出宫外居,于是哲宗赵煦下旨赐汴京咸宜坊第一区给他建王府,榜上题字曰“亲贤”。因赵煦感念他不夺帝位之恩,并对他的人格品行十分钦佩,所以待这位二叔异常优厚而恭敬,每次颢入宫见驾,赵煦都会毕恭毕敬地向他行家人礼。颢仍以宠辱不惊的淡泊心态面对着这一切与皇兄在世时截然相反的待遇,对一个两度放弃皇位争夺的人来说,真正看重的早已不是权势荣华,他更愿意以很认真的态度与他的妻过着安宁平静的生活。

他们生了三个孩子:晋康郡王赵孝骞、永国公赵孝锡和仪安郡主赵莘荑。

某春日午后,孝骞在王府花园中练习骑射,而孝锡和莘荑则在另一侧玩着小孩们的游戏,庞荻闲坐在花园亭中温柔地看着她的三个孩子,在颢轻轻走过来把一袭披风披到她肩上时,她抬头对他微微笑了笑。

颢在她身边坐下,凝视她许久后忽然问:“荻,你快乐么?”

她轻叹道:“我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颢说:“可是如今的你无论喜忧都不会落泪,像是突然少了一种感情。”

她浅笑道:“因为如今的我很幸福,自然无泪可落了。”

这时孝骞一手执弓箭、一手挥柳枝欣喜地跑了过来,朝他们喊道:“父王、娘,看,我可以百步穿杨了!”

庞荻含笑拉他坐下,以素巾拭了拭他额上的汗,再转头对颢说:“你看,我们的儿子越来越像你了。”

后来高太皇太后染疾,颢每日入宫探视并亲自侍侯母亲用药,但高太皇太后的病没好,颢却因此染上了重病。拖到绍圣三年,颢的病日益沉重,且不说家人如何忧虑,连皇帝赵煦都忧心如焚,频频亲自带着御医前往王府视诊,并差人在王府日夜守侯,一早一晚入宫禀奏最新病情,但闻颢有小愈迹象赵煦便喜形于色。

绍圣三年九月,颢病至弥笃。一日深夜庞荻坐在他病榻前看着他正在逐渐失去生气的容颜,刹那间泪如雨下,颢闻声缓缓睁开眼睛,微笑道:“你又会落泪了。我原以为你二十年前已流尽了一生的泪。我用半生的时间换回你这一泊热泪,却也不冤了。”随后又将两个儿子唤过来,嘱咐道:“父王走后,你们要全心照顾你们的母亲,不要让她再有丝毫烦恼。”

孝骞与孝锡跪着含泪答应。

庞荻凝咽着握他的手,说:“颢,不要离开我。”

颢叹道:“对不起,本来我是想亲自照顾你过完以后的所有日子的。”稍后又依然寻回恬淡的微笑,对她说:“你不要太难过,想开一些。东坡居士有两句词写得甚妙: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他瞑目逝去,时年四十七岁。赵煦闻讯赶来哭拜,辍朝五日,并为他服丧,尊其谥号为“荣”,命陪葬于他的永厚陵。徽宗赵佶即位后又进封颢为吴王,史称“吴荣王”。

徽宗崇宁二年清明傍晚,晋康郡王赵孝骞的革辂车辇从外驶回,停在了咸宜坊第一区吴荣王府的门外。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率先从车上笑盈盈地跳下来,牵着裙子急急地朝府内疾步走去。

她穿着纯白丝衣,外罩一层轻纱,裙角袖边晕染着点点淡红的桃花图案。头上戴着一顶垂有长长纱幕的帏帽,此刻纱幕被她揭开垂在身后,随着她的前行翩跹地在风中舞动着。

她穿过数折回廊进到内院,毫不停歇地径直走向王妃卧室。

一个侍女在室内看见了她由远渐近的身影,立即笑着朝内说:“王妃,郡主回来了!”

她说这话时庞荻正倾着一个小小花瓶往养着玲珑荷花的青花官窑瓷钵里注水,闻声抬头朝门外望去,看见那女孩,她迟暮暗淡的容颜上终于衍出了一缕明朗的笑意。

那是她与颢的女儿——仪安郡主赵莘荑。

莘荑进门后看见她立即过来拉着她的袖子嗔道:“娘,御医说你身体不好需要卧床静养,怎么现在又起身了?”

庞荻道:“已经睡了一天了,现在起来给花加点水。”打量女儿一下,摇头道:“走路也不知道慢些,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莘荑浅吐舌头道:“父王在世时也常怨我整天蹦蹦跳跳,没有一点娘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美态。”

庞荻含笑轻抚着莘荑细致明净而娇俏的小脸道:“不过回想起来,娘如你这般大时也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

莘荑笑着又快步走到荷花边端详一番,然后回头道:“我按娘的嘱咐把那钵双色荷花放到父王的墓堂中了。”

庞荻点点头,轻颦眉头,无限惆怅。

莘荑过来伸手去抚平她眉心的皱纹,道:“娘啊,不许皱眉!自父王去世后你总是郁郁寡欢,告诉我你怎样才会高兴一点呢?”

庞荻浅笑不答,只问:“你今天心情似乎很好,是不是遇见什么有趣的事了?”

莘荑星眸一亮,兴致勃勃地说:“是遇见了个有趣的人。我与哥哥们从永厚陵扫墓回来途中遇见一位公子,风度翩翩、谈吐不俗,定是出身于世家。他与二位哥哥一见如故,立于杏花微雨中与他们畅谈国事,直言不讳地说皇上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重享受、轻政事,致使朝政渐渐落入弄权奸臣手中,希望哥哥们能设法劝谏…他一身白衣,轻袍缓带,衣袂飘飘,说着沉重的政治之事但神态却是悠然自若…他还朝我微笑,随口为我作了一阕《眼儿媚》…”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惊讶地问:“娘,你怎么了?我说这些你不开心么?那我就不说了…”

庞荻轻拭眼角,依然微笑着看看女儿,然后从她帽上拈下一片飘落在帽沿的杜鹃花瓣,道:“郊外景色如何?定是花满归途罢?我透过莘荑的眼睛全都看见了…”

2003年5月2日初稿完成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