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白穆有些微好奇,太后去了哪里?那个人百般周折地引她过去撞破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

***

“太后”说皇上也很快会想明白,白穆都没想到,他就真的“想明白”了,而且那个“快”字,竟会是这样快。

傍晚时分她才去过仪和宫,刚刚入夜,清冷了半年的朱雀殿便热闹起来。

碧朱红扑扑的小脸掩不住的笑意,快步入殿喜道:“阿穆阿穆,刚刚陵公公来报,皇上晚上会过来!”

白穆略有些意外,却也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桂花凝露可还有?”

碧朱见她兴致缺缺,笑意也散了些,点头。

“洒点吧。”

碧朱自然知道这是她家小姐柳湄最喜的香味,当初白穆入宫,赏下来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照着小姐所喜来的,就连她这个随身丫鬟,也因为曾经跟着柳湄,如今跟了“柳如湄”。

虽然跟着白穆的时日较短,但碧朱自认还是很了解她的。只是近来她变得有些看不清了……譬如此时,从前她不会主动用小姐爱用的香的。

“阿碧,想什么呢!”

碧朱的额头被白穆的手指点了点,回过神来才见到她正对着自己笑,两眼弯起,清透得如同碧波湖里的湖水,又变成自己熟悉的阿穆了。她心下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却被白穆叫住:“我今日的妆可还妥当?”

碧朱连连点头,望着她忍不住道:“阿穆,你这个样子……可真的越来越像小姐了。”

白穆一怔,随即笑道:“你给我上的妆,当然越来越像。”

碧朱瘪了瘪嘴,她想表达的不是这个,但她也说不清到底想表达什么,只好不再说,出去拿东西了。

白穆换好了衣裳,保持着妆容,等到昏昏欲睡也不见人来,正打算让碧朱灭了宫外的灯笼歇息算了,宫人的唱到声便到了。

“皇上驾到——”

白穆恭顺的行礼迎接,只听那人一声“退下”,朱雀殿为数不多的宫人便一瞬退了个干净。

没得他的旨意,白穆没有起身,甚至头也没抬,半蹲着看到他明黄色的袍子越来越近,就到眼前,却突然一个折身,往书桌边去了。

接着是沉默,安静,无以言状的安静。

白穆那一礼行得双腿发麻,腰肢酸痛,心道早知行个大大的跪礼,也比这么半蹲着舒坦。

许久,她觉得下一瞬她就该摔倒了,在座那人突然轻笑,声音如浅水一般,道:“你那性子倒是磨没了。”

“从前是臣妾无知,不识君臣之礼,还请皇上恕罪。”白穆像是酝酿已久,迅速答道。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拉长了语调道:“哦?皇上?不叫朕商少君了?”

白穆答道:“皇上圣名,臣妾不敢亵渎。”

商少君嗤笑出声,突然转了话锋,“据朕所知,爱妃大字不识,摆了这么些书,不知做给谁看呢?”

殿内想起书页翻动声,白穆默了默,方道:“闲来习字打发时间。”

“这是在怪朕半年不曾来看你?”

“臣妾不敢。”

又是半晌的沉默,商少君终于道:“起来吧。”

白穆紧绷的身子这才松了松,正要站直双腿,脚下一麻,身子往侧边一歪,一个不稳差点摔倒。

她也的确摔倒了,尽管扫到商少君已经到她身前,但他并未伸手拉她。

白穆跌在地上,仰首间便看入商少君那双沉墨似的眼里。

沉如寒潭,深不见底,噙着星点笑意,带着戏谑,漫不经心地望着她。

半年不见,商少君,还是商少君呢。

这个登基将将一年的年轻帝王,天生的王者之姿,睿智的头脑,狠厉的手腕,深沉的心思,出众的外表,时间的洗涤磨砺下,愈加的盛气凌人。

白穆垂下眼,调整呼吸站起身,再次行礼道:“臣妾失礼。”

商少君又近了两步,突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睨着她,似要看入她眼底,道:“看来半年时间,爱妃学了不少。”

“半年前皇上训诫,一字一句,臣妾铭记于心。”白穆只是垂眸道。

商少君低笑:“哦?那你是谁?”

“臣妾贤妃柳如湄。”

商少君扬眉,“身为柳如湄,该做些什么?”

白穆轻轻推开商少君的手,不动声色地转身,坐在琴案前,素手抚琴,情意满满地凝视商少君。

琴声如水落湖心,婉转清灵,余韵悠扬,徐徐入心。

凤求凰,当年的太子殿下与才女柳湄的定情之曲。

一夜之间,平静无波的皇宫底层暗潮涌动。

贤妃柳如湄,弃祖求宠,弃夫求荣,凭帝王对已故至爱柳湄之情,承宠半年,后恃宠生娇,跋扈不可一世,失宠半年。再凭一曲凤求凰,邀宠复位。

多年后的商洛野史册上,关于白穆的记载有这样一笔,注曰:赝妃。

而昭成帝少君,年少有成,治国有道,收疆拓土,大显国威。后宫佳丽无数,独念青梅柳湄一人,视贤妃为其替代者,百般纵容千般宠爱。注曰:痴帝。

作者有话要说:看过《倾国》的孩纸,应该对女主某些特质不陌生,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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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太后(三)

一连五日,贤妃一改常态,日日去仪和宫请安。只是与其他嫔妃不同,她时而早晨去,时而傍晚时分才过去。宫中人对她出格的举动屡见不鲜,再加上她重得圣宠,也没人敢说什么。

白穆本是想再看看太后那里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哪知几日下来却越来越迷惑。除了第一日,这几日太后一直都在,并且出面相见,今天也是一样。

她一如既往地慈祥,从容地饮着茶水,岁月在她面上沉淀下来的,只有一股无形的傲人气度。

但今日嫔妃们退下后,她将白穆留了下来。

宫中只剩下几人,白穆和碧朱,太后和身边的莲玥。

太后徐徐看了白穆一眼,微笑道:“孩子,你这几日连连来哀家这里,可是有事想单独与哀家说一说?”

白穆初初入宫时,商少君就替她说话,免了每日到仪和宫的请安。那时她也不太懂这些规矩,因此与太后相处的时日,可说是屈指可数的。

但白穆都觉得稀奇,她们仅仅见过几次而已,太后却能仿佛与她认识许久一般,说起话来熟稔有余,且不让人反感。

“如湄从前不懂规矩,如今知错,万万不敢再像从前那般了。”白穆低眉道。

太后轻笑,“难得皇上这点小事都为你考虑周全,日日来请安确实是麻烦,哀家也准了你,偶尔来陪陪哀家就好了。”

白穆微微看太后一眼,又马上垂下。

太后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知道你心里憋了口气,但是孩子啊,这人世间哪里有事事如意的时候?你既仰着她的名头入宫,享了荣华富贵,得一必然失一,那些不该想的,忘了便罢。”

白穆道:“烦母后操心了,如湄自然明白。”

“哀家听闻你曾有位未婚夫婿?”太后轻轻地捏了捏白穆的手,关心问道。

白穆本是垂着眼,闻言长睫颤了颤,并未抬眼。

太后紧接着柔声道:“你若不放心,告知哀家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哀家亲自替他指门婚事,必定让他光耀门楣,此生无忧。”

白穆抬头,眼底波澜未散,只低声道:“如湄与他早无联系,不敢劳烦母后。”

太后看了她一眼,继而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便安守本分,好生服侍皇上。既是扮着她入宫,便得一扮到底。这话本是哀家不该说的,然则,伴君如伴虎,你该明白才是。”

白穆跪地感激道:“太后照拂,如湄铭感于心。”

“罢了罢了,不是跪就是磕头的,还不如你初入宫时有意思。哎,这皇宫……”太后笑了笑,似有些苦涩,扶起白穆道,“回去吧,这几日天冷,不用日日过来了。”

白穆俯身谢恩。

***

从仪和宫中出来,白穆只有一个猜想。

倘若今日傍晚,她再“不合时宜”地去到仪和宫,见到的恐怕又是那位“假”太后了。否则她不会独独挑在今日将她留下说那样一番话。

只是太后的话说得那么直白,让她不用日日过去,她若不识抬举再去撞一次,恐怕会引太后疑心了。

白穆紧了紧手上的暖炉。其实这件事,与她也没有太大关系。一来她身为柳丞相的“义女”,又是商少君的“宠妃”,即便发现了太后的什么“秘密”,只要柳丞相在朝中尚可立足,这后宫中便还有她一席之地。二来她并无野心,不指望发现太后的秘密而从中得利,因此太后掩藏起来的东西对她是利是弊,于她而言,无所谓。

这几日往仪和宫里跑得那样勤,恐怕是半年来闲过头了,而且,人总是有那么点好奇心。

但是,既然太后藏得那样严实,她也懒得过多追究了。

白穆正如此想着,身后突然一声娇笑:“这样重的脂粉味,本宫还当是哪里的歌妓舞妓晃晃白日的闯到后宫来了,原来是柳丞相的义女,如湄姐姐。”

白穆回头,正好见到姿容娇俏的女子站到她身前,笑颜如花。

她默默地扫过她高扬的眉头,不愧是洛家出来的女子,说话都极为会抓重点,一句话里特地咬重了两个字,一个义女的“义”,一个如湄的“如”。

淑妃洛秋颜,她二人同为妃位,没有份位高低,但白穆比她早进宫,便受她一句“姐姐”。她笑了一笑,算是应了,带着行完礼的碧朱便走。

白穆虽是笑,却极为淡漠。

洛秋颜微微一滞,便跟了上去,边走边道:“听闻姐姐前几日那一曲凤求凰,弹得整个皇宫都无好眠,闻者无不感怀姐姐对皇上……情深似海啊。”

“淑妃何尝不是琴艺精湛。”白穆目不斜视,言语轻淡,显然不欲搭理她。

洛秋颜却不肯放过,提高了嗓子“啧啧”道:“姐姐如此好琴音,不知宫外那位有情人听见,会是何等心情?”

白穆蓦然停住脚步,回头睨着洛秋颜。

洛秋颜嫣然一笑,接着道:“姐姐若想知道……听闻西隅的摘星阁阁楼最高宫墙最低,姐姐去那里弹上一曲,傍晚人静,有心人或许能听得见。”

白穆收回眼神,一语不发地离开。

碧朱随着她回朱雀殿,一路无言。

“阿穆……你……生气了?”打发下殿中宫人,碧朱轻声问道。

白穆坐在矮榻上,歪着身子就捧起书,“没有。”

碧朱叹了口气,听这生冷的口气便知道,她还是不高兴的。

“阿碧,帮我打盆水,拿一身普通宫女的衣裳来。”白穆突然道。

碧朱惊道:“你要做什么?”

“卸妆,去摘星阁看看。”

碧朱皱眉,“连我都看出来淑妃刚刚是故意的,你还要去?”

“他们煞费苦心,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白穆这句话里才露出几分怒气,合上书,半晌才缓了声势道,“你去拿就是,放心,我会小心。而且换了装束,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轻易被认出来。”

白穆的执拗碧朱是知道的,也不再与她争执,转身出去。

傍晚时分,浅碧衣衫的宫女垂首快步地离开朱雀殿,在雪地里留下串串脚印。而另一边,芙蓉殿中的女子望着落下的夕阳,戳落了窗户上的积雪,低笑道:“此刻她正在去往摘星阁的路上吧……”

一旁的星竹小心为她奉上茶水,“小姐怎知她会上当?”

洛秋颜扬眉笑了笑,“本以为这半年她会有多少长进……规矩是懂了不少,脾性也内敛不少,似乎还聪明了些。可惜……还是与从前一样,说起她那位未婚夫婿便像被拔了毛的公鸡……她一定会去的。”

星竹亦跟着笑道:“她知晓皇上罚的梅兰菊白去她那里,定以为小姐今日这番话,也是皇上教的,仗着皇上的宠爱才敢肆无忌惮往摘星阁跑。小姐这一棋下得精妙,竟连皇上也算计进去了。”

洛秋颜微微蹙眉,星竹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白,忙跪下道:“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洛秋颜不悦道:“你是我洛家出来的丫头,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该清清楚楚才是!”

“奴婢一时得意忘形,小姐……”

“算了。”洛秋颜打断她,“今日爹爹传来的消息不会有误吧?”

“奴婢亲自去裴总领那里领的消息,绝不会有半点差错。”

洛秋颜怔了怔,也只是一瞬便恢复正常,又问道:“那他们可查出柳如湄的来历了?还有她那位未婚夫究竟何许人也?”

星竹低声道:“尚未。贤妃入宫前便已经拜柳丞相为父,柳丞相定是怕被我们抓到把柄,将她的过往抹杀得干干净净,竟找不到丝毫痕迹。”

“欲盖弥彰!若无可作文章之处,何须遮得那样干净?”洛秋颜嗤笑道。

星竹继续道:“至于那位未婚夫婿,更是半点头绪都无。也不知究竟是谁传起来,说贤妃入宫前有位未婚夫婿,为了入宫将其抛弃,而柳丞相竟未将流言压制住……也不知是真有,还是只是传言而已。”

“看她那个反应,此人必定是有的。让他们继续查!她的出身查不到,便顺着流言查她这位未婚夫婿!本宫就不信,活生生的人,在洛家的眼皮子底下还能藏到哪里去!”

“小姐放心,老爷已经在全力查这流言来源,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

洛秋颜抬眼看了看星竹,让她起身,拿起手边的茶惬意地饮了一口,微微笑道:“倒也不急。我现在对今日之后,那冒牌货要如何自处更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日更ING,求花~~~

☆、真假太后(四)

白穆行至摘星阁时,落日斜洒,给雪地铺上一层淡淡的暖色。

她一路过来还算顺利,没碰上什么阻碍,只是以前从未到过摘星阁,不知它的具体布局,又不知暗处是否藏了人,心中难免忐忑,步子便极为轻缓。

小心翼翼地行过一圈之后,白穆发现这摘星阁与其他宫殿并无太大差别,只除了高立入云的阁楼,真应了“摘星”一词。

周围安静到只闻鸟叫,看不到人影,亦听不见人声。她装作无意间走入的宫女,尽量自然地从阁前走入。

阁前雪重,只有她一人留下的足印,不像有人进去的样子。但白穆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推开大门。

碧朱与她说摘星阁是宫内最高的一座阁楼,是先帝为讨好贵妃所建,登至顶端可遥望宫外景致。贵妃病逝后这里一度是宫内禁地,直至商少君登基,才重新开放。但毕竟禁了十几年,平日甚少有人过来。

白穆在外透过门窗缝隙瞧了瞧,屋内干净亮堂,没有人。

她大着胆子轻轻推开门,尽量不发出声响,进去之后,仍是空无一人。

阁内空旷,层高是普通宫殿的两倍,仰首望去,可见楼梯错落有致,非常特别。正是这样特别的结构,让阁内的布局一览无余,藏不住人的。

白穆心中愈发疑惑,莫非是自己多疑?

正这么想着,阁内突然想起扑簌的雪落声。白穆顺着那声音看去,不是阁前,而是阁后。

她行至一处窗边,贴耳听去。

果然隐隐有人声,只是模模糊糊,一片翁响,听不太清楚。

白穆将那窗微微推开一个细缝,声音才清楚了些。

“若不如此,你又怎会来见我……”

女子声音絮絮,白穆已有心理准备,乍一听见,心跳还是快了几分。

太后平日说话端庄有度,不似现在这般,声音里带着普通女子才会有的埋怨,和淡淡的自嘲。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非常低,低到白穆都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