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沉默许久,才“嗯”了一声。

“心口一刀?”

“嗯。”

“少夫人刺的?”

“嗯。”

“少夫人前几日魂不守舍,是否是在担心那狗皇帝的生死?”

空气突然滞住,黄天白日,却在那一瞬万籁俱静,连呼吸都听不见。

白穆没有回答。

“回到……商少君身边,是否也恰好是少夫人心中所想?”

又是许久的沉默,白穆才缓缓道:“你们便当是吧。”

***

平成六年,夏。

洛家大势早去,柳丞相被捕斩首,曾经的新帝政权稳固,朝廷一片欣欣向荣之气。然而,平静了三年的皇宫,竟再次有刺客闯入,意图劫走贵妃。被捕刺客称乃是前穆丞相死忠,欲替穆丞相平反,伏蛰多年后看准皇帝至宠桑贵妃,欲以她为人质要求皇帝重查穆丞相一案。

皇帝宠爱桑贵妃众所周知,刺客劫人不成反将桑贵妃重伤,圣怒之下皇帝下旨处斩所有刺客,并向已死的“穆丞相”问罪。

挖坟开棺,挫骨扬灰。

官文一出,震惊整个商洛。

当年穆丞相颇得人心,先皇突然下令,一夜之间满门问斩已经让人费解不已,但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余年,无论当年犯了多大的罪,死者已矣,如今竟还要开馆鞭尸?

议论纷纷必然少不了,但很快,众人议论的话题就从穆丞相当年到底是否有罪,转移到了桑贵妃的专宠,是否合适?

新帝登基六年膝下无子,桑贵妃受宠三年仍无所出,遇刺受伤,处死刺客便也罢了,连过世的人都不放过,究竟是皇帝太痴情,还是……女子乃妖孽?

当然,也有嗅觉灵敏者,认为堂堂一国之君,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要做出掘人祖坟这种缺德事,其中定有其他阴谋。

然则,无论世人怎么议论,圣旨已下,断无收回的可能。短短七日时间,商都聚集了各界人士,有看热闹的,有想探究竟的,也有来“见世面”看看到底如何掘人祖坟的,总之是热闹非凡。

而商都的皇宫内,却是格外冷清。

曾经受宠的两宫妃子,都有许久不曾被皇帝召见。太后整日疯疯癫癫地念叨着“你们都恨我”从东宫蹒跚到西宫。新贵们整整齐齐地跪在虔心宫外求见皇上,请皇上收回掘人祖坟的成命,更有胆大者直言道“会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陵安整日纹丝不动地守在殿外,顶着一双红肿的双眼,不知是因为太久不曾安心入眠还是流过太多眼泪。而商少君,一直闭门不出。

直到这夜,陵安在门外轻声道:“皇上,娘娘已经出现在东都,慕白在东陵附近蛰伏数日,二人都只身一人,此前出现在商都的白子洲人亦全数退去。”

蚂蚁般的黑影眨眼将整个皇城淹没,从八扇大门分别流出,迅速分散在皇城各个街道,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陵安随着商少君一道,刚刚出了宫门便换了一辆马车,但马车才刚刚走出没两步,又停下。

“皇上,一位自称姓白的姑娘求见。”

商少君正坐在马车上把玩手里的玉佩,闻言抬眼扫了陵安一眼,陵安马上低头垂目。

商少君没有出声,马车外也没有什么动静,半晌,他才推开车门,一阵凉风吹开车帘,他轻而易举看到马车外三尺处站着的女子,身形便又顿住。

陵安扫了商少君一眼,忙拉开门帘,商少君顺势下了马车。

白穆今日穿了藕红色的长裙,尽管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她的脸色仍旧被长裙映得粉红。一行人没有火把,只有清凉的月光倾泻而下,显得她清漾的眸子更加水润。她静静地立在三尺之外,有风滑过,衣裳拂动,许是听到脚步声,她抬头,见到眼前的人,眸子里就滑过一抹柔意。

“阿不,”她弯眼笑着,拥住身前的人,“我们回家吧。”

她踮起双脚,拥着他的颈脖,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衣裳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气,身上还有未散去的丝丝血腥味儿,透过马车的缝隙还能看到就在身后的红砖绿瓦。

又回来了呢。

好不容易,一次次地逃出去。却又一次次地回来。

就这样吧。

她和他的命运,早在多年前,或是凌河边,或是连理树底,或是商都城门前,便纠缠在了一起,盘根错节,放不下,解不开,斩不断。

是爱是恨,至死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家里有点事,可能更新不了,尽量吧~

第71章番外连理一

“陵安。”

许久,皇上才唤了我一声。

我哽在喉中的酸楚之气终于再压抑不住,直冲入眼底,习惯性地垂首不让任何人看见,只听皇上继续道,“朕亦曾有父母慈祥疼爱,有兄弟亲如手足,有爱妻死生不离。只是朕的母亲为了弟弟捏造朕的身世,朕的父亲为了泄恨亲自给朕下毒,朕的弟弟为了皇位置朕于死地,朕心爱的妻子——”

“就要另嫁他人了。”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五岁进宫,六岁开始服侍三岁的皇上,二十几年下来,有人说我是皇上的狗腿,有人说我是皇上的心腹,我却觉得,我是皇上的亲人。

在太后生下商少宫之前,我一直都是皇上的玩伴。那时候太后并不受宠,可能是来自民间的关系,她并不像宫中其他人那样视规矩如命,甚至有些怜悯我,第一次见我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摸着我的脑袋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所以我一直觉得太后应该有颗善良的心。

那时候还小,并不太懂事,只知道整日和皇上一起玩,不再受人欺负,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商少宫出生之后,皇上对这个弟弟尤为喜爱,和我一起玩的时间不像从前那样多,而我也渐渐懂事,知道我唤他的一声“殿下”意味着什么。

先皇专宠华贵妃,整个皇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先皇也疼爱大殿下,所以隔三岔五会过来看看,虽然并不过夜。那时候的太后还温婉,又很低调,因此尽管生育了先皇仅有的两个儿子,也未引来多少侧目。所有人都认定,太子非华贵妃所出不可。

那时候我还想,只要华贵妃诞下龙子,受封太子之后,大殿下和二殿下必然会被封王,待成年便可出宫,那我跟着大殿下,岂不是还能过过宫外的逍遥日子?在我的鼓吹下,大殿下连宫外的府邸建在什么地方都想好了。

华贵妃果真诞下一子,不过,竟非龙子。

那段时间,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据说宫外的传言是华贵妃诞下死胎,贵妃伤心病逝。我只知道我亲眼看着华贵妃一袭红衣奔上摘星阁。

“容华对天起誓,腹中胎儿真真确确龙子皇脉,若有妄言,死后不得超生!谁人陷害于我,心知肚明!容华只咒你子子孙孙众叛亲离,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永生孤苦!情为何物?哈哈……容华来世若投生为人,宁为道姑,毕生不碰情爱二字!”

语罢,纵身跃下。

我和大殿下正巧在摘星阁附近玩耍,亲眼目睹这一幕。那时候我比大殿下高出一个头来,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见华贵妃血肉模糊的样子,但他仍旧抱着我,浑身颤抖。

华贵妃死后太后才开始真正受宠。大殿下理所当然被封为太子,开始有一批权臣贵族奉承拉拢,那名为柳湄的女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年纪小小,模样长得俊俏极了,一双眼睛水灵又有神,每次入宫,都是一片欢声笑语。我从来不敢直视她,总觉得她模样亲和,骨子里却藏着一股我看不清明的东西,或许是她看我时眼角闪过的不屑泄露了什么。

很快,我和大殿下之间加入了柳湄,随着二殿下长大,三个人的队伍又变成四个人。大殿下疼爱弟弟,喜欢柳湄,也喜欢我。我和大殿下亲近,大殿下和二殿下亲近,和柳湄亲近,我却和他们两个都很疏远,大殿下因此总是数落我不合群。

和大殿下的活泼开朗不同,二殿下从小就沉默寡言。他知道大殿下待他好,也知道宫人都喜欢大殿下,所以干什么都喜欢躲在他身后,包括见柳湄。大殿下十来岁的时候就笑嘻嘻地对我说:“少宫见到湄儿居然会脸红。”

那是两小无猜的童真岁月。

世人都说大殿下和柳湄青梅竹马,那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二殿下的存在。大殿下和柳湄同年,二人十二岁订亲时,他不过九岁。

“父皇赐的婚,我能有什么办法。”大殿下并不太高兴,私下和我说道,“湄儿比少宫大三岁,即便她愿意等少宫十五岁再嫁他,柳丞相也不会同意的。”

那时候柳轼已经势大,女子十八方才出嫁,这在商洛该是多大的笑话!

“况且湄儿好似并不欢喜少宫。倘若他俩情投意合倒还有些法子可想。”

“那大殿下您对柳姑娘呢?”

“我?”大殿下扬了扬眉,“这世间女子,娶谁又有何区别?”

“今后少宫会碰上更适合他的女子,湄儿不适合。”大殿下如是说。

其实大殿下很聪明,比旁人想象的都要聪明。太后一直担心他和二殿下感情不和,想办法压制二殿下对柳湄的感情,大殿下其实比她还知道得早。柳湄的一些心思隐藏得极为小心,这么些年的相处,大殿下也看得透彻。

但他说,一国之母的位置,不是普通女子能坐的。

然而,柳湄十五岁那年,终究还是没嫁出去。

大殿下“生病”了。

只一夜时间,变得痴痴傻傻,不认识任何人。我在他榻边哭了整整一宿,他也只是傻傻地看着我。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御医说是“病了”,太后整日神思恍惚。

大殿下这一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朝中的风向开始转变,二殿下不再默默无闻,开始接手一些军机要事,也有了自己的支持者。但皇上始终没有下旨废除大殿下的太子之位。

第三个年头,太后和商少宫大吵一架。我在大殿下的寝殿里听得清清楚楚。商少宫要娶柳湄,太后不准。

那场架吵得可以说是惊天动地,我不知道皇上是否知晓,但第二日整个皇宫都议论纷纷。那时我服侍着大殿下,还在腹诽太后装模作样。我一直觉得太后更偏爱商少宫,如今大殿下已经患病痴傻,商少宫一直痴恋柳湄,柳湄又愿意改嫁,她何乐而不为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商少宫既是太后和柳轼的私生子,柳湄其实是商少宫同父异母的姐姐,太后怎会容许他二人成婚?

可笑商少宫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一直都以为大殿下只因为比他早出生几年,就更得宠,更得柳湄的喜爱,轻而易举拿到太子之位。

这场大闹没多久,大殿下就出了事。去沥山避暑的路上,我们遇到刺客。

我拦在身受重伤的大殿□前,死死盯着持剑走来的黑衣人,盯着他那双眼睛,突然就想到幼时商少宫见我和大殿下亲近,不高兴时就会背地里找我,推搡我,厌恶地说:“我是他弟弟!我们是兄弟!你是谁?”

大殿下站立不稳,跌落山头掉入了河水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杀我灭口。

大殿下遇刺的消息被封锁住,皇上仍旧未下令改立商少宫为太子,商少宫也仍旧一次次要求娶柳湄,未果。

我坚信大殿下没有死,他一定在哪里等着我去找他。

我入宫近二十年,一直在大殿□边服侍,大殿下不在了,也没有人安排我别的去处。我整日清闲,就寻着各种借口出宫。

近一年的时间,我终于再次见到大殿下。

他就在商都,面目清瘦,一身布衣地站在布坊前。

没有任何犹豫地,我拉着他就跑,生怕慢一点就被商少宫的人发现了。

当年我和大殿下一并习的武,他比我学得好,但显然这么些年没用很是生疏,而且大伤之后应该元气受损,很容易就被我制服了。

“殿下,奴才找你许久,你随我回去吧!”

“你是谁?”

大殿下仍旧不认得我,我几乎是押着他到宫门。

宫门口的侍卫看到我们,嘴巴张的都能塞下鸡蛋了。

我决定让所有都人知道,大殿下回来了。只有这样,商少宫才不敢贸然再次行动。

大殿下回来,太后抱着他又是哭又是笑,大殿下却很是反感,坚持要出宫。我守在他身边,连睡觉都不敢合眼。约莫一个月,大殿下虽然不像从前那样痴痴傻傻,却依旧不认得任何人,而且不和任何人说话。许是我整日胆战心惊地守在他身边让他觉得我不会害他,一天夜里,他推醒守在榻边的我,说:“你放我出去吧,阿穆在等我。”

我问阿穆是谁。他却戒备地扫了我一眼,从此不提。

后来我想,倘若那时候我放走大殿下,应该是再好不过的。

柳湄来看过几次大殿下,大殿下不认识她,也不与她讲话,她只好离开。二殿下与太后的争执更多,我已经不愿再仔细听他们争执的内容。皇上自华贵妃过世后几乎不问朝政,连大殿下的意外都没有过多言论,据传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过大殿下回来了,他和柳湄的婚事再次提上日程。商少宫几乎不顾颜面地和太后争吵,大殿下似乎和我一样,对他们的争吵不太感兴趣,整日只在后花园里的躺椅上望着天空不言不语,对宫中送过来的大婚物品视而不见。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就在婚礼前夕,柳湄上山酬神,竟出了意外。

商少宫近乎崩溃,皇宫乱成一片,皇上也终于露面,召见了大殿下。

那日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大殿下从虔心宫出来那一瞬,阳光照入他眼底,锐利的锋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心头仿佛涌入一股热流,驱散所有的黑暗与冰冷。

我不知道皇上用了什么法子,但是我知道,大殿下回来了。

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踱步到了摘星阁。

华贵妃那件事后,摘星阁已经成了禁地。

我随着大殿下,踩着厚重的尘灰,拾阶而上。顶层的露台上,可以看到宫外的熙攘繁茂。他负手站在那里,遥遥望去,从天明,至迟暮,从迟暮,至破晓。

“陵安。”

整整四年,终于听到他再次唤我的名字,几乎喜极而泣。

我上前一步,看到他被朝阳照亮的侧脸,如雕如琢,坚毅深刻。我心中万般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殿下,您这一年都去了哪里?”

他安静得仿佛就要没入云朵,望着被朝阳照得绯红的宫外,徐声道:“陵安,我爱上一个姑娘,她叫阿穆。”

作者有话要说:停更太久,好多姑娘不记得前文了,来个番外让大家回忆一下~

下章大家想继续番外还是正文?

第72章真假思慕二

白穆觉得自己睡了沉沉的一觉,梦里一片绚烂的白,就像慕白时常穿的一身白衣,明亮得让她睁不开眼。

但是她想睁眼啊,她不能这样昏睡下去,还有人在等着她呢。

是呵,有人在等着她。

谁呢,

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白穆脑中有一瞬的混沌,她似乎是打算回宫了,然后,

“醒了,”

商少君的声音,粗粝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白穆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睁眼便是刺目的阳光,身旁人替她挡了去。

脑袋昏沉,后颈酸疼,白穆这才想起来,昨夜她并未踏入宫门,才刚刚抱住商少君便被人打晕。而此刻……

白穆微微抬眼。

自己还穿着晕倒前的衣裳,夜露未散,除了后颈酸疼,再无特别的不适感。她不是睡着,只是晕了几个时辰罢了。

放眼望去,山峦清脆,起伏绵延。

“商少君,我们不回宫吗?”

此时的白穆半躺在商少君怀里,埋首在他胸前,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们在一座山头。

晨风阵阵,带着山间独有的草木气息,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尽管有明黄色的华盖遮挡,绯红的朝阳仍旧直直映在山头的二人身上,二人身侧,绵延而下,是密密麻麻的兵士。

数以万计的士兵,充斥在每个角落的杀气,却静谧到仿佛只是一颗颗的大树。

往下望去,山谷仿佛一个椭圆,两边的进出口都格外狭小,最多能容两人。山谷的顶端已围满弓箭手,拉弓待命,而山谷的平地,黄沙尘土中,白色衣衫的男子两袖清风,如同天际漂浮的云朵,缓步而来。

他仿佛并不曾察觉杀机四伏,从容举步,直至阳光将整座山峰纳入靡下,他才缓缓抬头,对着男子怀中的女子微微一笑。

一股酸涩之气涌上鼻尖,白穆的双眼瞬间通红。

“阿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