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哭得撕心裂肺,朱雀宫所有的宫人都跑出来看着,皇上整个脸都是煞白的,眸子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他没有回答白穆,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在她哭完之后冷冷地下令,“贤妃柳如湄,骄纵跋扈,不可一世,今日起不得朕的允准,不可踏出朱雀宫一步!朱雀宫宫人侍主不力,就地正法!”

我赶在御林军动手之前将白穆打晕,没让她看到那血腥的一幕。但是从那以后,她果真没有踏出朱雀宫一步。

我明白皇上的用心,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白穆的身份,保护他们的关系,任何一个可能会泄密的人,都必死无疑。

约摸一年时间,后宫暂时清净下来,洛秋颜一人得宠,但皇上在朝廷给足了柳轼颜面,让他不至于因为白穆的失宠翻脸。然而,知子莫若母。皇上从前仁心仁德,莫明其妙就处死了朱雀宫一宫的宫人,还是引起太后的注意。随着局势的白热化,太后引她出面。

她才踏出朱雀宫去见了太后,皇上就忍不住去见她了。

白穆这次出现,让人欣慰了许多。至少不再哭闹,不再任人摆布。只是一旦入世,便有是非,有了是非,便有伤害。

这是一个局,谁先露出破绽,谁就先死。谁心慈手软,谁就落与人后,结局一样,是死。

白穆坚定不移地站在皇上这边,这让皇上很是高兴。皇上说他们彼此相爱,彼此信任,需要的只是时间,只要再给他多一点点时间,他必能兑现连理树下的诺言。

但他忘了,时间可以让咫尺天涯的两个人生死不离,也能让生死不离两个人就此陌路不相逢。

哦,不对,我不能把这些都简单地归罪在“时间”身上,一切罪源,是我。

好不容易削弱了柳洛两家的势力,皇上暂得喘息的机会,尽管极尽所能地宠着白穆,他也没向她坦白一切。一来太后仍在,柳洛两家的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全盘清洗。二来……皇上虽然没亲口说过,但我想,商少君与白穆嘴里的阿不,始终不完全是同一个人。他回不到白穆期待的样子,白穆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生活。

太过长久的风平浪静,迎来的总是狂风暴雨。

柳湄突然出现,带着身后强大的东昭势力。

没有人知道她怎么和东昭的人勾结上,包括她的哥哥柳行云,也不知道她当年是炸死,可见此女心机之深。

皇上的皇位才刚刚坐稳,自然不想再招惹东昭以致内忧未平,外患再起,便敷衍着柳湄。

但白穆那个傻姑娘,当初顶着柳如湄的身份入宫,可能在她心底留下太过浓厚的阴影,柳湄一出现,她就乱了阵脚,皇上不想惹柳湄怀疑,只有对她不闻不问。

柳湄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才学无双,她最擅长的是攻心。

我相信,若非她鼓动太后,太后不一定会狠下心来为了商少宫对付皇上。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上与太后又是血亲,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总是难逃太后的眼。太后不知什么时候不仅查出白穆的身份,找到白穆的父母,甚至白穆曾经长大的村庄都查出来,拿来跟柳湄做了交换,让柳湄助商少宫出宫。

柳湄旁敲侧击,皇上假意迎合,当下派人疏散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并打算送白穆出宫。

白穆始终愿意相信皇上,却因为我的一句话,功亏一篑。

不记得是哪个年头开始,我开始和碧朱熟稔。阿碧和白穆一样,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和她聊天玩耍,总是能让人忘却身在深宫的绝望,仿佛每天都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那日阿碧来找皇上,应该是求情,却被皇上遣走。第二日白穆来找皇上,称她整整一日未回朱雀宫。

当时我就心中打颤。

阿碧善良又耿直,倘若没回朱雀宫,恐怕是去找柳湄求情了。若她在柳湄手里,便只有皇上能救她了。

那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存了小小的私心。

我希望白穆能带走阿碧。

阿碧和她那样要好,待她一走,柳湄必不会放过。

所以我忘记了皇上的叮嘱,上前一步,对白穆恭恭敬敬地说道:“皇上此刻应该在沉香阁。”

就这一句话,让我在接下来的数年中夜夜辗转难眠,让皇上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白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所有情意,都在那把熊熊烈火中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更一章番外先,晚上或者明早再更一章正文~

其实快完结了的说……

75、真假思慕(四)

商少君踏入涟漪宫的时候,漪儿正在修剪院内的秋芙蓉,涟儿端着晚膳,正偷偷摸摸把脑袋往内殿里凑。

两人本就武力在身,尽管商少君的脚步很轻,两人还是迅速止住自己的动作,弯膝行礼。

很早商少君就吩咐过,涟漪宫内的宫人不必对他行大礼,他来了,也不必唱到。

涟儿漪儿见他没有出声,便一直弯膝,也不敢起身,只拿眼角偷偷瞅着,待他走近了,便低低垂着眼,眼皮都不动一下。

涟儿手上一轻,托着饭菜的餐盘被人拿走,她忙看了漪儿一眼,两人急急退下。

尽管涟漪宫的宫人不多,但个个都知道,皇上在和那位娘娘相处的时候,不喜欢有任何旁人在,即使是在外殿都不行,就连安公公都静静地候在殿外。

殿内点着安神的香,香烟缭绕,带着初晨独有的清露气息。一缕斜阳倾入,映在桌前纯白衣裳的女子身上。

白穆睡着了。

她趴在书桌上,一手还压着医书,一手上的毛笔已经倾斜,在白色的纸张上划出斜长的一道。

商少君的脚步轻不可闻,刚一走近,便挡住了那缕阳光。

他放下餐盘,在她身侧望着她。

她的睫毛密长,扇子似的覆在下眼睑上,但仍旧看得出早起的困倦,唇瓣紧抿着,不像从前,即便在睡着的时候,也微微上扬,还有眉尖,醒着的时候,仿佛淡然出世,没有悲喜,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微微蹙起。

商少君伸手,似乎想要抚平她眉尖的褶皱。白穆仿佛被惊到一般,立刻就睁了眼。

商少君就势蹲□子,轻轻捋过她的刘海,微微笑道:“吵到你了。”

白穆的眼睛初初睁开时还是清亮,一眼瞥见商少君,便似火花遇见冰雪,瞬间黯淡下去,没有了焦距。

商少君眼底闪过微不可见的一丝暗芒,眼底的笑意也淡了淡。他站起身,让白穆靠在他腰侧。

白穆没有反抗,只静静地垂着眼。

“阿穆,下月初八,便是我们的大婚之日。”商少君低声道。

白穆没有回答。

“今日御林军又抓了几名意图混进皇宫的白子洲人。”商少君继续道,“你放心,朕不会伤他们,只要你在朕身边。”

白穆仍旧没有回答。

应该说,宫中那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那日之后,白穆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看着商少君的眼睛也永远只是混沌,仿佛失了明的盲人。但她不开口,御医也不敢肯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盲。

商少君吻了吻她的额头,抱着她,仿佛在安抚她一般,“阿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平成六年九月初八,皇帝大婚。

那日整个商洛都沸腾起来。年轻有为备受尊崇的年轻帝王,登基六年后宫无主,且膝下无子,百姓们盼这个皇后盼了太久了,尽管对皇后人选曾有过一段时间的争议,但就在一月前,皇宫内凤凰长鸣,许多宫人亲眼看见金黄的凤凰齐鸣,盘旋于涟漪宫上。

那涟漪宫内所居住的,正是皇帝日前从宫外带回的女子,姓白名穆。

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征,令原本备受争议的皇后人选尘埃落定。那白穆出身何处,相貌如何,是否堪做一国之母,都不重要了,连天都说她才是命定的凤凰呢!

商都更是热闹非凡,等待凤辇的百姓将都城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吉时一到,便是震天动地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一场盛宴。

涟儿漪儿都忍不住兴奋地拨开车上的帷幔,看到兴奋的百姓们,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激动得满面通红。

“娘娘,娘娘,您看外面,多热闹!”涟儿忍不住高兴道。

白穆一身凤冠霞帔,妆容端庄,看起来温文静雅,只坐在辇内,垂着双目,摇摆的珠串掩住了她面上的神色。漪儿皱着眉头冲涟儿摇了摇头,涟儿才讪讪地放回了手,默默地坐在白穆身边。

辇外欢呼声冲天,辇内静寂如同冬日的夜晚。

许久,白穆才伸出手来,缓缓拉开帷幔,望着车外。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人声鼎沸,山呼万岁,宫殿巍峨,金碧辉煌。

她静静地望着,仿佛世事浮华只在她眼底匆匆滑过,平默无声,随即消逝无踪。

平成六年十二月,宫内传出喜讯,皇后有孕,举国欢腾。

大臣们连续三月的谏言折子终于暂时消停。皇帝登基数年,这可是第一个皇嗣,一时间朝廷内外唯一的国家大事,就是皇后肚子里的龙子。各地官员纷纷上供补胎良药,百姓们自发供神祈福,愿母子安康。

然而,一直在凤鸾宫被皇帝捧在掌心的皇后,却不明原因地渐渐消瘦。

饭菜照常吃,补药照常喝,日常也如从前那般,看看书,研究演技字画,偶尔还会抚琴,只有她从前爱摆弄的药草被皇帝下令搬走了,孕吐期也已经过去,但一眼望去,她仍旧如同飘然欲落的枯叶般,面黄枯瘦,双眼也是暗淡无光。

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说郁结于心,心病只能心药医。

更有胆大者,直接说是油尽灯枯之相。

御医一批一批地换,官员们上供更勤,百姓们祭神也祭得更勤,仍然不断有皇后龙胎不稳的消息传出。

已是隆冬,商都本就偏北,夜深时更是寒气逼人。陵安拨了拨商少君桌上的灯芯,躬身低声道:“皇上,该歇息了。”

商少君较前日消瘦许多,但看起来精神还好,闻言放下手中信笺问道:“阿穆呢?”

“娘娘已经歇下。”

商少君稍作思酌,便起身捋了捋衣袖,大步往外走。

陵安忙唤了一声:“皇上,娘娘……”

陵安欲言又止,商少君的脚步蓦然顿住。

陵安不再做声,商少君也没有再动作,许久,他折回步子,一个转身入了里间。

陵安自顾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收拾书桌,正准备吹灭蜡烛,一阵夜风吹来,刚刚放好的信笺被吹了下来。

陵安在商少君身边,向来秉承“少听,少看,少说”的原则,此时去捡那信笺,不由得瞥了一眼,只见那做工细腻的纸上很是醒目的寥寥数字——“好好待阿穆。白浮屠。”

这夜风大,涟儿漪儿早早就打发了宫人歇息,关好外殿的门。虽说白穆不喜宫内有太多人,但凤鸾宫还是按照皇后的规制配备的足够的宫人,不过大多只是做做杂事,并不踏入内殿近身伺候。涟儿漪儿白日没什么事情可做,到了晚上也便睡不了多早,两人正打算去后院练练功,耳边一阵异常的气息划过。

来者内力深厚!

二人心中一惊,正欲出手,却见陵安出现在眼前,齐齐张大了嘴巴。

陵安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嘘”的姿势,示意二人莫要声张,再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陵安是商少君的心腹,二人都清楚得很,对视了一眼便躬身退下。

凤鸾宫安静,风声呼啸而过,到了室内,却只剩下绵长的静谧,仿佛时光都在这里停步不前。

陵安尽量放轻了脚步,却仍旧显得沉重,一步一步,都仿佛敲在心头。

“娘娘?”陵安停下,轻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娘娘,奴才陵安啊!”陵安“噗通”一声跪下,“奴才有些话想与娘娘说……”

凤鸾宫空旷而冷寂,仿佛能听见陵安的余音缭绕。

“娘娘,当年若非奴才……”

陵安话未出口,便听到白穆翻了个身,止住话头,哽咽道:“奴才知道这些话娘娘不愿听,奴才也不再说,只是……奴才只说一句,娘娘您就听这一句,若不想再听下去,奴才马上退下!”

白穆的榻边点了一盏小灯,烛光略一摇曳,便晃得殿内光影浮动。

“娘娘,当初皇上的那支箭……最后射向您的那支箭……”陵安屏了屏呼吸,“是奴才准备的。奴才明白皇上的想法,但也清楚倘若慕……慕公子死在皇上手中,您与皇上再也不复当初,所以……那箭头上的毒,奴才动了点手脚,只会让人呈现假死状态……”

“无论娘娘您信是不信,慕公子此刻或许还在宫外等着娘娘……只要娘娘您,活下去。”

陵安语罢,抬头看了白穆一眼,尽管只是背影,仍旧能看出她身形削瘦,丝毫不是怀胎四五月的女子该有的模样,也不知他的话她到底听进去没有,仍旧如入宫这么久来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陵安小心翼翼地靠近,把刚刚在勤政殿内捡到的信笺放到她枕边,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许是各种灵丹妙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百姓们虔诚的祈祷感动了老天,又或许是皇后娘娘本就是天赐,生来得上天庇佑,数百名医都束手无策甚至默默估算好了死期时,她竟奇迹般地,日复一日地恢复过来。

平成七年七月初七,皇后诞下龙子,皇帝大悦,当即封为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免税三年。

数月来笼罩在皇宫上空的沉重阴霾仿佛都被那一声婴儿的啼哭消散殆尽,明明已是正夏,却好似春天才刚刚来临,整个皇宫突然盎然起来,人人都面带喜色,连花儿都似乎比往常开得更艳。

“娘娘,娘娘您看!殿下的眼睛睁开了,乌溜溜的!”涟儿抱着孩子,忍不住去逗他,一面走到白穆榻边,“您看您看,殿下笑了!”

白穆面色还算红润,接过孩子,也跟着弯了眉眼。

涟儿忙给对面的漪儿使了个颜色。

瞧吧瞧吧,母爱是女子的天性,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任凭娘娘这几个月如何的沉默寡言,如何的不苟言笑,现在小太子出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漪儿忍不住掩嘴笑起来,也给涟儿使了个颜色,还不去告诉安公公。

涟儿就势福了个身道:“娘娘,奴婢去给殿下打点热水来擦擦脸。”

涟儿一出凤鸾宫,便似两腿生风,飞快地到了勤政殿。陵安正巧从勤政殿出来,猝不及防地和她撞了个满怀。

“哪里来的宫娥,如此莽撞。”责备的话出口,语气里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有着淡淡的无奈。

“安公公。”涟儿忙后退一步,行了个礼。

陵安见是她,蹙眉道:“何事如此匆忙?可是娘娘有事?”

涟儿忙摇头,摸了摸脑袋,瞟了眼四周,才低声说:“漪儿让我……漪儿让奴婢来和安公公说一声。”

“何事?”

“娘娘……”涟儿笑了笑,高兴道,“娘娘今日见着殿下笑,也跟着笑了。”

这日勤政殿的晚膳传得尤其晚,御膳房已经端着饭菜来过几次,殿门仍旧紧闭,殿外的小公公们纷纷摇头,示意还未传膳,让他们端回去迟些再来。

陵安点亮了书桌旁的油灯,再一次轻声道:“皇上,天都暗了,该用膳了。”

商少君仍旧锁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折子。

陵安明白,最近五国关系紧张,恐怕战事会再起,商少君白日与文臣武将们议事,晚上要处理未看完的折子,近日忙得去看小太子的时间都没有,用膳这种事,便总是能拖就拖,能省就省。

“皇上,不如去看看殿下?”陵安提议道,“兴许正赶上与娘娘一并用膳。”

商少君这才看了陵安一眼,听到他的下半句,眸光蓦然暗了暗,垂下眼继续看折子。

“太子殿下当真与皇上长得像,那眉毛,那眼睛,就连鼻子都是一模一样的。”陵安仿佛没注意到商少君的神色,只絮絮道:“奴才每次看到殿下,都觉得也跟着年轻了似得……”

商少君扬眉道:“朕的儿子,自然与朕长得相像。”

陵安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殿下也如皇上幼时一般招人疼爱,今日娘娘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还抱着他逗玩了许久哪。”

商少君愣了愣,随即眸光亮起来,仿佛星光落入其中,闪闪烁烁,紧跟着眉头弯起来,嘴角亦扬起来。

陵安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垂着眼问道:“皇上,该用膳了吧?”

“传。”

平成十年七月,召庆太子三岁生辰不到,皇帝便携其上朝,抱其坐于龙椅之上听议政事,接受百官朝拜,宠爱之心溢于言表。

太子殿下活生生一个人精,这是皇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儿。

走到哪儿,哪儿笑逐颜开,跑到哪儿,哪儿人仰马翻。因着三岁便上朝听政,才五六岁的年纪,各种大道理小规矩张口就来,偏生只会教训旁人,轮到自己便全是例外。

近日宫内最为红火的段子便来自他,但凡说起来,无人不连连摇头,又捧腹大笑。

这段子的源头,来自新晋的张丞相。

这位丞相与前朝的柳丞相有些相像之处,都是平民出生,都被皇帝一手提拔,都是武将出生,还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坐上了丞相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