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罗雪亭点了点头,面色愈发凝重,道,“他潜入龙骧楼已有三年,半年之前,他给我传来了最后一个消息,便提到了这龙蛇变之秘!但自那之后,他便忽然杳无音信。我猜他若非已遭不测,便是落入一个极大的困境之中。这也是我派你潜入龙骧楼的另一个缘由!”

卓南雁问:“那人是谁?”罗雪亭缓缓摇头:“一别三载,他在龙骧楼内用的姓名,位居何职,我已全不知晓!”眼见卓南雁满面惊讶之色,便淡淡一笑,“每一次他给我传递密讯,都是经过两三道人手辗转传来,这密讯上若是写明他在龙骧楼内的姓名职位,万一落入龙骧楼之手,他岂不就呜乎哀哉?”

卓南雁点了点头,道:“那他生得什么模样,年岁多大?”罗雪亭蹙眉道:“他岁当壮年,模样却是普普通通,便是让你看得两眼,再混入人群,你也未必能再认得出来!况且他冒险投入龙骧楼,胡须、口音、衣着,必然早已大变。”

“这可奇了,”卓南雁不禁苦笑起来,“那你让我如何跟他相认?”罗雪亭目光骤然一闪:“他名字可变,外貌可易,但武功却变不得!这便是他的独门武功,梦回神机爪!”身子霍然跃起,大袖翻飞,双手化掌为爪,一路精妙爪法施展开来,抓、戳、扫、勾,忽而曼妙飘逸,忽而又诡奇狠辣,看得卓南雁目眩神驰。

罗雪亭一路爪法使完,又给卓南雁细细讲解了几招精妙招式,才道:“这是他家传的拿手武功,江湖之中也只他一人习得。你识破他这爪法之后,便可跟他说出接头切口,‘三更惊回千里梦’,他便该答,‘头白弦断少知音’!这两句诗化自岳少保的《小重山》,乃是三年前我跟他离别时所作,既是赠言,又是给他特制的切口,便是残歌他们也不知晓。”

卓南雁一一记下。罗雪亭又道:“天色太晚了,咱们速速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摘星阁内众人剧饮方酣,兀自热闹非凡。卓南雁四顾之下,果然不见了林霜月的倩影,知她必已离去。卓南雁心底才生出一种隐隐的痛楚:“她这么骄傲任性,给我硬邦邦地回绝了,心内不知如何难受,她…她还会不会再搭理我?”登觉眼见的诸般热闹,全成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虚幻之物。

一时群豪尽兴痛饮,半夜方罢。卓南雁更是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当晚他和刘三宝兄弟二人便给请入雄狮堂内安歇,卓南雁给刘三宝搀到了床上,便即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卓南雁忽听窗上响起啪啪的三声轻响,他一惊而起,飞身跃出,却见前面有道身形快如疾风,一闪而逝。卓南雁提气急追,这些年来他随着施屠龙屡攀绝顶,轻身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九宫炼气局的内劲展开,当真快若风驰电掣。但任是卓南雁如何奋力疾奔,前面那人却总是离着他那般远近,远远瞧着,那人举步落足悠闲自若,但身法却快似仙人御风,就如一道青烟般在前面忽隐忽现。

二人一先一后,绕着雄狮堂转了两个圈子,那人霍地止住脚步,回过头来,却是罗雪亭。卓南雁立时凝住脚步,两人对望一眼,不禁齐声大笑。罗雪亭见他疾奔疾停之下,依然笑得欢畅自如,点头道:“很好!这份机灵明白,还有这手轻功,危急时刻,或能救你一命!你跟我来。”领着他走入后花园。

朝阳藏在灰蒙蒙的云蔼中,没有一丝亮色,时辰还太早,后花园中一片悄寂。罗雪亭举头望了一眼昏溟的日色,沉沉道:“我知道,你必要问我令尊当年遇难的详情!”卓南雁的目光在晨风中乍然一紧,直直盯了过来。罗雪亭道:“当年秦桧初掌大权,祸害忠良,四海归心盟几日之间风流云散,令尊心灰意冷之下,萌生退意,便携着你母子和几大部属飘然远隐。嘿,他性子刚硬,也不与我商议,只留信一笺,说他不忍看江南涂炭,要北上隐居中原。我得讯之时,还不知他一家已在悄然远赴风雷堡的途中。我找他不到,却得到紧要密报,秦桧爪牙已和金国权贵联手,正要对他下手。秦桧遣来的是号称‘吴山鹤鸣’的大内绝顶高手赵祥鹤。自金国远途赶来的,却是大金国的不世高手、龙骧楼主完颜亨,原来这次联秦灭卓,全是完颜亨的全力筹划…”

卓南雁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道:“完颜亨身为金国权贵,竟敢来我大宋厮杀?”罗雪亭冷笑一声,愤然道:“那又怎样?其时赵构那皇帝佬一心与金国议和。为了议和,不惜让秦桧那狗贼以宰执之尊,代替皇帝向金使跪拜行礼。那时宋金之间和议将成,总有金使汹汹而来,气焰好不嚣张。完颜亨便是赶到大宋来杀人放火,秦桧自然也会百般迎奉。何况完颜亨这回要杀的这人,却是秦桧的眼中钉,四海归心盟的盟主卓藏锋!”卓南雁低叹一声,不再言语。

“我素闻‘沧海龙腾’完颜亨的大名,大惊之下,急忙设法阻拦。只是那时江南武林也给秦桧挑唆得乱作一团地自相厮杀,却无人响应!老夫纵马狂奔了一夜一日,生生累死了我那匹宝马雪狮子,却终于在道上拦住了完颜亨!我跟他一番厮杀,自黄昏直杀了整整一夜。”罗雪亭说到这里,眼中精芒乍闪,“呵呵,那晚无星无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一战斗智斗力,老夫至少有八次机会死在他手上,好歹还是一次次地险中得脱,真可说是九死一生。那实在是老夫平生最惊最险,却又最为快慰的一战!”

卓南雁听他说得豪气横飞,心中也涌起阵阵热潮,暗道:“不知那是怎样的一战!而罗堂主如此目视霄汉之人,也对完颜亨又敬又佩,这沧海龙腾,更不知是何等样人!”

“激战一夜,天光大亮之后,我终于拦他不住,给完颜亨从容逸去。”罗雪亭说着怔了一怔,似是倏忽间回到了那惊心动魄的薄溟,摇头苦叹道,“凭我那时的本事,也实在难以胜他。但经此一战,完颜亨真气大耗,三五日内,必然无法再战剑狂卓藏锋。后来听说你母子均是身子病弱,令尊卓藏锋闻得南宫世家藏有疗伤圣药千载仙芝,便命手下护送你母子继续赶路,自己独自去南宫世家取药。”他说的这些,卓南雁已自厉泼疯口中听过。他知道后面的才是父亲生死之秘,登时凝神静听。

“数日之后,听说卓藏锋顺顺当当地直闯到了南宫世家,后来他们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卓藏锋将南宫世家杀得天翻地覆,却也没有取得仙芝。我知道完颜亨必会跟去南宫世家,寻机出手,便也急急赶去,不想却在天柱山下遇到了‘吴山鹤鸣’赵祥鹤,”他的老眼中登时星飞电闪般地迸出一蓬光来,冷笑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跟这秦桧鹰犬交手!”卓南雁听他言语冷肃,忍不住问:“谁胜了?”

罗雪亭脸上肌肉牵动一下,沉沉道:“就算是我吧!”跟着又狠狠摇头,“就算个屁!这厮好不奸猾,跟我拼杀半日,便假装不敌,狗一般地跑了。原来他只要困我半日,使我难以分身前去相助卓藏锋!呵呵,说到武功,这厮的控鹤手、空穴来风劲法都是当世一绝,说到机智,也是谋深虑远、统御群英的第一等人选,可就是让老夫厌恶无比,想必他为人卑劣的缘故!

“而就在此时,卓藏锋杀出南宫世家之后,正遇上精力已复的完颜亨。因了赵祥鹤这一阻,我无缘得见归心盟主和龙骧楼主这绝世一战。据说他二人在渺无人踪的绝顶峰头激战了两日两夜。可惜龙骧楼主完颜亨后来从不与人说起那一战,天下之人,便谁也不知那一战谁胜谁负!但自那惊天一战之后,卓藏锋便即不知所踪…”卓南雁见他叹息不语,急道:“那后来如何?我爹爹,便再没有讯息了么?”

罗雪亭举头望着晦暗的苍溟,黯然道:“没啦!后来传言甚多,但我一一细查,却全是无稽之谈!剑狂卓藏锋,真真就如一股狂风,在世间打个旋便飞走了,不知所踪,更没留下丁点痕迹!而当初他留书与我,也只说是避居中原,却未说出风雷堡这详细地方,多年来我一直苦寻你母子踪迹而不得。若非今日亲见了你本人和易怀秋的书信,还当你一家三口均已遇难!”

卓南雁登时愣住。一十六年前,就在自己不足三岁的时候,沧海龙腾、吴山鹤鸣、狮堂雪冷和自己的父亲剑狂卓藏锋,这四大绝顶人物竟进行过一连串惊世骇俗的连环激战,而最终的结果,却是父亲的杳无踪迹。他心内却还燃着一丝儿的亮光,轻声问:“既然没见我爹爹的踪迹,那说不定他还在世间!”罗雪亭颌下花白胡子抖了抖,虎目之中莹光闪烁,道:“或许是吧…但若令尊真在世间,以他风骨,岂能深隐一十六载,不见自己妻儿?”

“完颜亨,原来都是完颜亨的算计!”想到待自己最亲热的易怀秋、季峦和父亲之死全与此人相关,卓南雁蓦地仰天笑道,“龙骧楼,我又焉能不去?”罗雪亭冷电般的目光却倏地射了过来,沉声道:“你可万万不要忘了,此去龙骧,是刺探龙蛇变之秘!若是贸然出手行刺完颜亨,反而坏了大事!”卓南雁本觉胸臆间热血如沸,听了这话,瞬息间便冷定了下来,低声道:“那我何时起身?”

罗雪亭目光四顾,低声道:“就在明晚!”当下便给卓南雁细细讲解龙骧楼诸坛口中的厉害紧要角色,卓南雁一一铭记在心。沉了沉,罗雪亭又道:“那一战之后,我无日不在暗中思量揣摩完颜亨的武功。这十几年来,虽无大成,却有小得!我这便将新悟得的六阳断玉掌传授给你!这掌法只有三招,未必比棋仙施屠龙传你的功夫高明,但阳刚劲猛,到了点子上或能救你一命!”

卓南雁听这武林宗匠巨子说要传授自己武功,眼光登时一亮,忽闻身后传来细微之极的两声脚步,正要回头,却听罗雪亭叫道:“方老三,你来便来了,怎地还偷偷摸摸的?”

山石后立时闪出方残歌俊朗而又尴尬的一张笑脸:“师父,这六阳断玉掌可是您近年所悟的绝学,弟子几次想学都学不成,呵呵,这时终于有缘一窥全豹!”罗雪亭嘿嘿笑道:“我不传你,是因你功力不够!既然如此,你便在一旁瞧瞧也成!”说着双掌缓缓翻转,他本来干巴瘦小的一个老头,这时蓄势待发,却给人一种壁立万仞的逼人气势。猛见罗雪亭身形游走,掌势起伏,已将这掌法仅有的三招“断流势”、“玉碎势”、“无争势”,依次施展开来。

卓南雁知道,六为阳极之数,单听这六阳断玉掌的名字,便知必为阳刚之极的掌法。但奇的是只见罗雪亭大袖轻舞,掌势挥洒,但他进退盘旋之间竟没有任何风声,便连脚下的青草落叶都没有一丝抖动。待他三招使完,微微一沉,身旁两块瘦硬挺秀的假山岩石忽格格作响,蓦地坍塌下来,化作一片碎屑残沙。卓南雁和方残歌二人目瞪口呆,想不到这样无声无息的掌法却能有如此威力,当真至阳至刚,沛然难御。罗雪亭却叹道:“只因这掌法太过刚猛,一经施展,极为耗损内力,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切不可用!”当下便将这三招精义仔细教导。

这三招掌法势道沉雄,“断流势”含截江断流之意,“玉碎势”取意玉石俱碎,“无争势”则寓意此招一出,天下再无纷争。方残歌练到第二招“玉碎势”时,便觉胸闷气沮,但他却不肯半途而废,再勉力修习那第三招“无争势”,使到中途,忽觉丹田气息翻涌,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罗雪亭反手拍在他背后夹脊穴上,内力到处,方残歌浑身气血一定,才立身站稳。罗雪亭长叹一声:“早跟你说了,你内力不足,强练此功,有害无益!快快静坐调息。”方残歌再也不敢逞强,缓缓坐下,才觉气血渐渐凝定。

六阳断玉掌的精要,全在内力流转和使力运劲。罗雪亭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不由令卓南雁如痴如醉。他自身已积聚了数十年的充沛内力,练这六阳断玉掌却还稍觉从容,半日之间,终于将这三招掌法演练纯熟。猛听他长啸一声,双掌盘旋,已将这三招从头施展开来,劲气舒张之间,宛若怒龙天降,地上碎石乱屑如遭狂风吹袭,起落不定。随着他掌上劲气猛然一收,满空乱石忽然齐齐坠地。卓南雁收势之后,也觉气息鼓荡,额头上的汗珠如水滚下,足见这三招掌法何等艰深耗力。

一扭头,却见罗雪亭在一旁微笑不语,卓南雁忙道:“罗堂主,晚辈这掌法尚有什么不足么?”

“你武功已到一流境地,年纪轻轻,已算难得的紧了。”罗雪亭眼中精芒闪烁,沉声道,“只不过却还差着半筹!”卓南雁忙道:“差在何处?”罗雪亭却道:“小老弟可知我这掌法得自何家经典?”卓南雁茫然摇头。罗雪亭缓缓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卓南雁一愣,随即接着念道:“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原来罗堂主这掌法竟是得自老子的《道德经》。”话一出口,隐隐地又觉得不对,《道德经》力倡柔静无为,罗雪亭怎能从中悟出这等至刚至猛的掌法?

哪知罗雪亭却一笑点头:“正是!那日老夫读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这一句时,心中顿生感悟。所谓‘柔弱胜刚强’,最刚猛的武功,外呈于人的,不是刚,而是柔!”卓南雁心中陡震,似是被他一句之间,点破了自己多年来苦思不解的一个至理。罗雪亭的眼芒紧紧笼住了卓南雁的心神,徐徐笑道:“你差的便在此处!至刚至猛的绝顶武功,必要寓至刚于至柔!”

“寓至刚于至柔!”卓南雁觉得那奇异的眼神里似是夹裹着天地间最精微最玄妙的道理,缓缓传入自己心内,霎时只觉自己多年来演武炼功道上欲破不得的一层窗户纸噗的破了,陡然间心有所感,浑身劲气流转,一招“断流势”缓缓挥出。这一掌无声无息,但掌力到处,一块碗大的碎石呼地直向天上飞去。待那块碎石落下,卓南雁急上一步,大袖飞卷,一招“玉碎势”施出,碎石倏忽化为齑粉。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好!”却是辛弃疾陪着那乡农模样的青袍老者缓步而来,见了卓南雁这潜流怒飚一般的掌法,忍不住齐声道好。

“嗯,你便是雪亭兄说的那个卓南雁,”那老者走到近前,向卓南雁深深凝视,缓缓道,“武功高强,心机了得,是个能当大用之才!”这老者昨晚还闷声不语,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此时谈吐之际,目光似有棱角,隐隐有一股叱咤千军的气势。卓南雁心中不由暗自称奇。

“德远公可是轻不许人的,这句‘能当大用之才’自你口中吐出,当真不易!”罗雪亭面闪喜色,转头向卓南雁道,“傻小子,你想必不知,这位老先生便是闲居永州的和国公张浚大人,我怕他在永州闲闷,暗中接来,到金陵小住几日!”

张浚字德远,是当朝资历甚老的名臣宿将,曾被封为和国公,算来威震天下的岳飞、韩世忠都曾是他的部下。当年靖康之变不久,金兵南侵,高宗赵构仓惶逃至临安,临安卫戍武官苗傅和刘正彦乘机发动兵变,逼高宗退位。时年三十三岁的张浚率韩世忠等人南下勤王,数月之间便平叛苗刘之变,被高宗赵构任为枢密使,年方而立,便执掌朝政。

后来完颜宗弼拥兵十万于扬州,准备渡江决战,张浚长驱赶至镇江,激励将士,从容布阵。完颜宗弼本以为张浚已被贬居岭南,在看到宋将送来的张浚所下的文书之后,才知张都督已到镇江,随即变色退兵。因张浚一生力主抗金,十几年前,便被高宗贬官闲居。

据说张浚离朝贬居的这十余年间,天下豪杰,莫不倾心慕之,便是儿童妇女,也知这张都督的大名。金人十分忌惮张浚,每次金使至宋,都要问一问这张都督安在否,惟恐其又为高宗重用。只因张浚名气太大,深为秦桧所忌,所以昨晚寿宴之上,罗雪亭倒不好跟众人提起他的大名。而张浚久别官场,又非武林中人,席间却也没人认出他来。

卓南雁自幼便常听易怀秋提起张浚,这时不禁双目大亮,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乡农一般的人物便是让金人忌惮无比的张浚都督,急忙过来躬身行礼。几人畅谈几句,登有相见恨晚之感。罗雪亭道:“德远公和幼安老弟都是来去匆匆,这位卓小弟也是身有要事,都盘桓不了几日。何不趁此机会,咱们在此痛饮一番!”众人慨然附和。

方残歌这时长身而起,笑道:“徒儿这便去整治酒宴!”罗雪亭却叫住了他,低声吩咐道:“去将锦云轩的蔡师傅请来!”宋人有文身刺绣的风气,当时管这种为人文身的工匠称做“针笔匠”,锦云轩的蔡师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针笔匠。方残歌不知为何要请这文身工匠前来,但他素来对师尊言听计从,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多问,匆匆去安排下人行事。

众人在园中信步而行,辛弃疾纵目四顾,忍不住叹道:“这园子虽小,却是曲径通幽,雅致非凡,罗堂主心中果然大有丘壑!”

罗雪亭呵呵笑道:“幼安老弟看出了雅致来,德远公呢?”张浚目光徐徐扫过点染在假山小阁间的翠竹长廊,轻声叹道:“或曲或直,谐和均衡,自有法度!雪亭兄一生醉心武学,这园子未必是老兄的手笔吧!”罗雪亭哈哈笑道:“德远公法眼如炬!这园子正是老夫的一位旧友所做,”转头对卓南雁道,“小老弟看出了什么?”

卓南雁的目光也一直在这小巧却精致的小园内逡巡,这时一阵风吹来,眼见一块玲珑的山石前的芭蕉翠竹迎风轻摆,摇曳生姿,忍不住叹道:“晚生不懂园林之道,只觉这一竹一石,都布置得生动自然,便如东坡先生所说的‘随物赋形’,这才尽得天然之趣!”

罗雪亭眼中精芒乍闪,笑道:“实不相瞒,当年这造园之人便曾预言,这园子虽小,却小中见大,日后当有三位奇才,会各依性情,从中看出不同的妙意来。呵呵,如今幼安见其雅致,德远见其法度,南雁见其天然,可不正应了他当日之言!”

“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人?”张浚掀起重如泼墨的浓眉,道,“那人是谁,现在哪里?”罗雪亭笑道:“德远公又动了爱才之念了么?那人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易绝’邵颖达。不过这老头子可是十足的闲云野鹤,决不会出来给你做事。当初他是忽然而来,兴之所至,在这金陵盘桓半月,给老夫规划出了这座的一亩园,随即飘然远逸,不知所踪。要找他,可是难得紧呀!”

卓南雁忽然想起,当年自师父施屠龙口中,也听过“易绝”邵颖达的大名,似乎师父的易学多半得自这位奇人,看来这风云八修,个个身怀惊人绝技。

众人边说边行,来到一座竹亭之前。这小亭连同亭内的桌椅,全是以青竹造就,掩映在林石之间,更显青碧悦目。竹桌上已摆了酒菜,竟全是江南小吃,鸭血粉丝汤、五色糕团、桂花鲜栗羹和油焖天目笋,都是精巧细致,只看那鲜嫩之色,便已令人食指大动。

忽听远处有个孩子大声叫嚷:“你姥姥的,这后花园藏着什么宝贝么,你们不让进,刘大侠偏偏要进去逛逛!”正是刘三宝的声音,他半日间不见了卓南雁,闲得无聊,便要进园玩耍,却给罗雪亭的门人拦阻在外。罗雪亭素来喜好孩子,闻言笑道:“你姥姥的,这里面宝贝不少,还不快将刘大侠请上来!”众人大笑声中,自有门人将刘三宝带到亭前。

几人依次坐下,刘三宝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忽地昂头对罗雪亭道:“罗堂主,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钱,造得出这么好的园子?”一句话问得几人全笑出了声。

辛弃疾更是抚掌大笑,连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不过,这孩子的话,也是问到晚生的心坎里去啦。”罗雪亭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方残歌朗声道:“辛兄有所不知,家师常道,安民之本,在于丰财!况且抗金大业,更不知要耗费多少钱财。故家师自少年之时便致力财货经营,多年来长袖善舞,自然有些积蓄。眼下建康府三家最大的酒楼,便都是雄狮堂所建!”

卓南雁听得心中一动:“罗雪亭确有真知灼见,这般兢兢业业,不愧是抗金的砥柱中流。嘿嘿,以他的大手眼大襟怀,要想发财,原也容易得紧!”辛弃疾也收起了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晚生来建康的路上,曾听得有两个儒生议论堂主,说罗堂主急功好利,虽然行侠仗义,却也重财重货!哪知罗堂主却是有真学问真性情之人,胸中丘壑,岂是妄谈义理的寻常腐儒可得测度!”

“幼安老弟谬赞啦!他们说老夫急功近利,那是半点也没错。老夫倒恨自己没有陶朱公三聚三散的敛财本事,给抗金大业多‘搜刮’些钱财!世人胡乱议论,老夫管他作甚!”罗雪亭说着猛一摆手,笑道,“饮酒饮酒!幼安老弟词中圣手,昨夜中秋佳节,难道没有大作?”

“倒有一首《太常引》,正要请诸公品品,”辛弃疾性子疏放,一笑之后,便朗声吟道,“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好词!”罗雪亭手抚白发,望着张浚笑道,“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这一句虽是稍显伤怀,但用在咱两个老家伙身上倒正是应景!”张浚也点头笑道:“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句最是大快人心!”传说月中有桂树,辛弃疾此词的下片说乘风直上月宫,斩去树影婆娑的桂树,使人间清光更多,非但气概超迈,更暗指除去朝廷之中的奸佞,使天下清宁。所以张浚有“大快人心”一语。

“正是!”罗雪亭纵声长笑,“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只这一句,便该浮一大白!”方残歌亲自把盏,给众人将酒满上,便是刘三宝都浅浅斟了半杯。

众人正要饮酒,张浚却面色凝重地站起,举杯叹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杯酒敬给当年克服建康时的死难百姓!”把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刘三宝大睁双目,愕然道:“死难百姓?”

卓南雁听易怀秋说过这段往事,忍不住叹道:“建炎四年,岳家军克服建康,进得城来,才瞧见建康城已被完颜宗弼的金兵血洗一空,城中尸横遍地,死了数万人。”

张浚道:“断体残肢,满城狼藉,光尸体便敛了七八万件。而其时的建康府,总共才不过二十万民众!”众人听得心中阵阵酸痛,张浚却昂头向天,声音沉沉的似是从心底深处泛上来,“建康为东南形势之胜,圣上若以此为行都,可以北望中原,心怀振奋。而钱塘临安,僻在一隅,易于安乐,岂足以号召北方?”

卓南雁连连点头,暗道:“果然老帅名宿,见识高远,名不虚传,我虽有一腔热血,但论到真知灼见,却比他们差得远了。”

“正是!”辛弃疾也缓缓点头,虎目之中精光乍闪,“金人残暴,朝廷向他们称臣纳贡,正如同抱薪事火。终有一日,金人还会卷土重来!可惜辛某佩服的两位世之英豪已死,却不知谁还能抵抗金兵!”罗雪亭的眼神也是熠然一灿,笑道:“幼安老弟,不知你佩服的两位世之英豪是谁?老夫倒好想听听青兕辛弃疾纵论一番天下英雄!”

辛弃疾将杯中烈酒昂首饮了,摇头笑道:“昨日在酒席间,晚生曾请罗堂主品评武林英豪,罗老可还卖关子没说呐。要想听听幼安心中佩服的天下英雄,可得先让大伙听听罗堂主品评的江湖武林英豪!”他这一语出口,众人都来了兴致。卓南雁叫道:“两位都要说!今日纵酒论英雄,由晚生倒酒,先请罗老堂主论论武林豪杰,再请辛先生评评天下英雄。”

“好,老夫便来抛砖引玉。”罗雪亭昂头一笑,冷锐的目光远纵云天深处,“说起天下武林人士,老夫佩服两人,厌恶两人,看不透的有一人!余子碌碌,也懒得说了。”张浚呵呵一笑:“这老猢狲,好狂的口气!”

罗雪亭将卓南雁倒的第一杯酒缓缓饮尽,淡淡笑道:“老夫厌恶的头一人,便是格天社的大总管‘吴山鹤鸣’赵祥鹤!此人的控鹤手乃是当世一绝,当年老夫曾跟他苦斗多时,也难占半分便宜。可惜这厮一身绝世武功,却是畏金如虎,为人卑劣,骨子里更是一条被秦桧驯熟了的狗!”众人一起点头,张浚更道:“听说此人素不饮酒,身着破衣,大奸若忠,委实让人生厌!”

罗雪亭又道:“这第二个么,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巫魔乔抱朴。这厮久居金国上京,一身魔功出神入化,他独创太阴教,心底却是热衷利禄,老夫曾送他八字考语‘不择手段,阴险无耻’!他跟赵祥鹤一南一北,各有无耻之处,倒是相映成趣!”卓南雁头回听人说起这乔抱朴,不想竟是如此样人,不由暗自苦笑。

“老夫看不透的那人么,便是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了!”罗雪亭眼望卓南雁斟满的第二杯酒,沉声叹道,“这人文韬武略,丝毫不在剑狂卓藏锋之下,但行事乖僻,处处让人难以常理揣度。听说此人隐忍多年,磨砺魔功,我看此人志向不小,只怕他日倒是一大祸患!”张口一吸,烈酒如泉,笔直射入了他的口中。卓南雁暗自点头:“林逸烟心怀叵测,罗堂主竟也隐隐看了出来!”

“说到老夫第一个佩服之人——”罗雪亭说着故意将声音拉长,缓缓道,“便是风云八修之首的‘禅圣’大慧禅师。这老和尚禅功深湛,虽是闲云野鹤,却力倡‘忠义之心’,自言‘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一般无二’!”张浚也是连连点头:“老夫曾与大慧禅师有过数面之缘,据说当年他因力抗秦桧而被奸相远贬梅州,却有数千徒众甘愿随他远赴蛮荒之地。若无光风霁月的深厚学养,又怎能如此?”

卓南雁听得了“大慧禅师”这四个字,眼前倏地闪过一个气韵高古、面色慈和的老僧的影像,这影像极其怪异却又极其清晰。他不由眉头锁起,暗道:“怪了,为何会有这样真的怪影,难道我见过这老和尚?”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节:跃马燕京 助剑娉婷

辛弃疾道:“大慧禅师名冠天下,自然值得佩服!罗堂主另一个佩服之人,想必便是会盟天下英豪的剑狂卓藏锋了?”罗雪亭却缓缓摇头,虎目在卓南雁脸上一扫而过,叹道:“卓藏锋侠肝义但,举世少有,可惜空怀热血,谋略不足,致为奸人所乘,数载大业废于一旦。说起老夫这位挚友,只堪浩叹长哭,却不为老夫佩服!”

卓南雁暗道:“嘿嘿,当年父亲以一人之力,会盟天下武林英豪,这等胆魄襟怀,便连师父都佩服得紧。可罗堂主却只当父亲是他的挚友,不是他佩服之人。”心内五味杂陈,竟忘了给罗雪亭倒酒。方残歌默然接过酒壶,给罗雪亭倒上了第三杯酒。

“让老夫佩服的第二个人么,”罗雪亭冷湫湫的眼神仍罩在卓南雁的身上,淡淡道,“乃是大金龙骧楼主‘沧海龙腾’完颜亨!”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辛弃疾不禁笑道:“罗堂主这一句最是惊世骇俗,大宋雄狮堂与金国龙骧楼不共戴天,怎地堂主却还佩服他完颜亨?”罗雪亭道:“当年老夫曾跟完颜亨激战了整整一晚,险些死在他手中,至今回思,仍觉他那武功浑然天成,毫无破绽。况且这两年来,听说金主完颜亮对完颜亨时信时疑,而龙骧楼在内忧外困之下,依旧为武林之中的第一大势力。此人机谋心思,都不作当世第二人想,虽然是老夫的死敌,却也不能让老夫不佩服。”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均想:“一场激战,竟能让仇敌由衷佩服。这‘沧海龙腾’完颜亨不知是何等样人!”卓南雁凝神沉思片刻,忍不住道:“罗堂主,若是我练到寓至刚于至柔的境界,再跟那完颜亨动手,有几分胜算?”

“一分也没有!”罗雪亭神色倏地冷得骇人,森然道,“你爹妈生你,易怀秋养你,施屠龙教你,可都好不容易,老夫可不愿你白白地送上一条小命!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跟完颜亨动手,知道么!”卓南雁脸上肌肉一跳,罗雪亭已将那杯烈酒扬手倾入喉中,昂然道:“迟早有一日,老夫自会跟龙骧楼主再斗上一回!”卓南雁目光乍闪,道:“堂主竟要再战完颜亨!何时?”

“不会太久,”罗雪亭凝望天际,道,“老夫便会亲赴燕京寻他!”他心神纵放,眼中精气如电,目光似要穿破滚动的浓云,天地之间,立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应。本来云气四合的天宇,却忽有一缕金子样的日光穿云而出。卓南雁心中一惊:“师父常说,武功修到极处,能练到‘天人相应’的绝顶境界,难道罗堂主已涉足这等奇奥境界了么?”

久久不语的张浚忽道:“你这老猢狲素来行事谨慎,谋定后动。这一回却要远赴燕京决战完颜亨,难道已找到了击败完颜亨的妙法?”

“谨慎的人也有行险的时候!”罗雪亭眼中灼灼放光,却没有说出他为何要行险去挑战完颜亨,只是喃喃低语道,“十六年啦,老夫盼这一战,已经盼了十六年啦!若能与完颜亨再尽兴一战,这样的人生岂不才有些许兴味!”卓南雁听他语音虽低,却有一股睥睨世间的凛凛豪气,心中也是波涛起伏:这将是怎样的一战!仰起头来,却见头顶云气翻腾,天象怪异之极。

辛弃疾仰头看着天际翻涌的古怪云彩,长声笑道:“罗堂主这番纵酒论江湖,使晚生大开眼界!说起天下英雄,晚生却也东施效颦一回,佩服二人,厌恶二人,看不透的却也是一人!”先端起方残歌倒满的酒杯,仰头饮了,才笑道,“晚生佩服的两位英豪,便是宗泽老帅和岳少保!宗泽老帅年过古稀,兀自苦撑抗金危局,开德十三战,连败金兵,死前仍不忘激励子弟杀过黄河。岳少保精忠报国,四次北伐,壮怀激烈,使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语。这两大英雄,又怎能不使世人钦佩。”

众人频频点头之际,刘三宝叫道:“是,是,连那些小孩子都知道宗爷爷、岳爷爷了不起!”说这话,似乎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似的。辛弃疾已抓起酒壶,自己斟满了第二杯酒,冷冷道:“晚生厌恶的两人一个自然是秦桧,另一个却是当今天子赵构!”

其时除了秦桧死党,天下人都深厌秦桧,卓南雁等人听他说起厌恶秦桧,那是一点不奇,但他说厌恶的第二人却是号称大宋的“中兴之主”赵构,众人全不由一愣。辛弃疾举杯痛饮,沉声道:“苟安求和,残杀忠良,若无赵官家的鼎力相助,狗贼秦桧未必便敢如此肆无忌惮。”众人心内都是沉甸甸的,闷头凝思不语。

辛弃疾缓缓举起第三杯酒,眼望张浚,道:“晚生看不透的那人,却是德远公!”众人早知辛弃疾言辞犀利,哪知他竟会当面将锋芒直指张浚。张浚那两道长眉倏忽一扬,笑道:“幼安老弟怎地看不透我了,难道我也和那魔教教主林逸烟一般行事乖僻么?”

辛弃疾目光却毫不退让,道:“当年德远公数月之间平定苗刘之叛,隔江传书一纸喝退兀术,都督大名,响传天下!但都督当年措置不当,激起淮西兵变,使岳少保北伐的大好局势毁于一旦。有志之士莫不扼腕叹息,晚生浅陋,自然看不透都督!”他语音极为平缓,说的这几件事却不啻平地惊雷,便连罗雪亭的脸上也不由微微变色。

辛弃疾所说的“平定苗刘之叛”和“隔江传书喝退兀术”这两件事,都是张浚生平的得意之事,但“淮西兵变”却是张浚心底的大痛。

当时皇帝赵构对岳飞极为倚重,命岳飞去淮西行营接收左护军五万兵马,甚至在手诏中写明将全国大部分兵力交给岳飞“节制”。岳飞自然欣喜若狂,满怀豪情地准备接收淮西兵马,全力筹划北伐大业。但在当时任右相兼都督的张浚看来,节制全国兵马、挥师北伐的重任只有自己才名至实归,便极力想把淮西五万兵马留给自己的都督府亲自调度。在张浚的全力谋划之下,赵构终于收回成命,派旁人接收淮西兵马。但因所用的儒生官员难以服众,竟激起了淮西兵变,五万淮西兵马一起投降了伪齐。

本来也是主战派的张浚只因一时之妒,终于使岳飞全力筹划的北伐大好局势毁于一旦。自那之后,赵构便对岳飞等武将更加猜忌,岳飞也失去了统率各军、全力北伐的大好形势,只能率着本部岳家军孤军奋战了。

众人想不到辛弃疾耿介直率如此,夸赞了张浚生平得意之作后,又直揭他心头的伤疤。卓南雁心头更是若有所思:“早听易伯伯说过,岳少保、张都督和老相李纲,都是朝中抗金的中流砥柱,但张浚都督先是排挤李纲,后又妒忌岳少保,怪不得抗金大业难以成就。”罗雪亭眼见张浚神色苍冷,便干笑一声,正要出言相劝。张浚已经冷着脸缓缓立起,众人见这统率过千军万马的老帅,脸色铁一样的黑着,心底都不觉荡起一阵寒意。

“幼安老弟教训得是!”张浚忽地哈哈大笑,起身在亭子里缓缓踱步,豪放的笑声里分明裹着几分苍凉,“连老夫自己都有些看不透这个张浚都督,何况是天下之人!老子曰,自知者明,可老夫偏偏少了些自知之明!”辛弃疾见他出言自责,心下倒也有些歉然,忙也慨然立起,拱手道:“晚生只是想劝诫都督,只有戮力同心,才能北定中原!适才狂言冒犯,别无他意!”

张浚呼地揽住了辛弃疾的腕子,点头道:“我张德远素来不将旁人的话放在耳内,但幼安这句话说得甚好,戮力同心,北定中原!当年剑狂卓藏锋创建四海归心盟,实乃远见卓识的第一等大事!我炎黄赤子若真能四海归心,天下还有何事可患?”说着猛地顿住步子,如电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要想他日挥师北伐,这件大事仍旧要有人来做!”

卓南雁听他说得“我炎黄赤子若真能四海归心,天下还有何事可患?”这句话时,猛觉心底热血翻涌,年少时在易怀秋跟前说过的话,倏地在脑中划过,忍不住挺身道:“晚辈便是肝脑涂地,也要全力促成这桩大事,使天下豪杰四海归心,横扫幽燕!”罗雪亭眼神熠然一闪,浓眉掀动,慨然道:“好,剑狂虽去,其气犹存!不错,但能使四海雄豪齐心协力,必能使我中州重振雄风,横扫幽燕指日可待!”

“四海归心,横扫幽燕,重振中州雄风!”张浚的老眼之中也是豪气升腾,举杯高叫,“大伙尽了此觞!”众人均是意兴横飞,举杯痛饮,热辣辣的烈酒滚入腹中,心内更是热血如沸。

竹亭纵酒尽兴之后,罗雪亭单引着卓南雁来到一间密室。那文身的蔡师傅早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原来罗雪亭见过卓南雁身上的明教火焰纹身,觉得这七瓣火焰太过惹眼,万一在龙骧楼内给人窥见,卓南雁的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泄露。他请了这蔡师傅来,就是要他给卓南雁身上再绣上一条青龙,将那明教火焰印记掩住。

卓南雁想不到罗雪亭如此心细,甚是叹服,当下老老实实地让蔡师傅纹了身。其时宋人文身成风,江湖中人在身上刺龙绣虎,更是毫不稀奇。蔡师傅手艺精妙,卓南雁身上这青龙盘腰而起,绣得活灵活现,那明教火焰也给精心饰成了龙珠的光焰,半点也瞧不出来。

想到昨晚卓南雁在试剑金陵会上大展神通,罗雪亭生怕龙骧楼的耳目混入试剑会记住了他的容貌。这样一个人忽然投奔龙骧楼,必会使得龙骧楼生疑,便与卓南雁定下了苦肉计,命卓南雁当晚拿了那辟魔剑悄然遁走,然后由罗雪亭传书江南武林,便说有个叫“南雁”的,乃是盗剑之贼。

如此一来,卓南雁在江南没有立锥之地,逃到金国,乃至投奔龙骧楼,便也顺理成章。卓南雁听得罗雪亭说了这主意之后,才知罗雪亭当初忽然向自己开口索剑,原来用意深远,心中更是佩服。

当晚狂风大作,二人却连夜深谈。罗雪亭又将自己的宝马火云骢赠了给他,笑道:“这匹宝马神骏非凡,老夫也没骑过几次,一发送了你吧,盼你早去早归!呵呵,左右也是盗,你盗剑之后,又盗了老夫这匹马!南雁之名,该当轰传天下了。”

临别之际,卓南雁请他照顾自己的小弟刘三宝。罗雪亭点头应允,笑道:“这孩子有骨气,他父亲也是侠义中人,老夫自会好好待他。”卓南雁感激不尽,自知无法跟刘三宝话别,便乘着夜深风疾,悄然北上。

秋风送爽,湛蓝的天宇上一丝云儿也无,金国中都燕京远郊外的驿道上一匹红缎子般的骏马四蹄如飞,溅起一串轻烟。马上乘者正是卓南雁。

“龙骧楼只在中都,我不会告诉你它到底在何处!我只告诉你,你若连龙骧楼都寻不到,便干脆不必到那里去卧底,更不必去寻完颜亨!”想到罗雪亭临别之际的话语,卓南雁不禁洒然一笑,“这怪老头!”扭头四顾,却见驿道两旁灰紫色的杂树远接天际,极目之处便是峰岚起伏的远山,北地之山粗犷苍劲,虽给秋色染上了层层金黄绛红的杂色,仍显得雄浑阳刚。

正自驰目骋怀,忽听身后马蹄声脆,两匹快马疾奔而来,这马来得好快,转瞬间便奔到他身后。马上那人嫌他挡路,挥鞭便向他肩头抽来,喝道:“贼小子,让开!”卓南雁长眉一挑,正待发作,忽然想起罗雪亭说过让自己收敛行迹的话,便将身子微侧,让过来劲,这鞭却轻轻扫到背上。

马匹交错之际,卓南雁瞧这二人身着绊色花襕,衣服窄瘦,打扮不金不宋。那挥鞭之人却是个面若淡金的中年汉子,忽地扭头瞥见卓南雁骑着的那匹火云骢,不由笑道:“贼小子,马不错!可惜了,若到那腾云社中赛马…”说的女真话口齿不清,狂笑声中,两匹马已经绝尘而去。卓南雁听得“腾云社”三字,心中一动:“罗堂主曾说过,金人好骑射,中都好骑射的世家官宦子弟曾结有腾云社,难道他们今日这腾云社正要赛马么?”

再过片刻,只听蹄声响亮,身后又奔过去四五匹马,卓南雁见那几人衣裳鲜亮,马匹骏逸,显是世家公子,心中微觉好奇,纵马不紧不慢地跟上。

遥遥地却听前面乘者中有人笑道:“听说今日腾云社主孙三胖子邀来了‘紫仙娥’,也不知是真是假!”另一人笑道:“我说毓庆兄往日只好吟风弄月,今儿怎地来这腾云社跑马凑趣呢,原来是想瞧那‘紫仙娥’来着!”那毓庆兄笑道:“彼此彼此!你陈五哥何尝不是这个心思!早听说这半年京师中忽然冒出一位紫仙娥,不知是哪家贵胄之女,骑术无双,天生丽质。我柳毓庆文武双全,骑射功夫更是深藏不露,今日正好当着美人的面大展神通!”又一人打趣道:“呵呵,听说紫仙娥艳绝天下,任谁见她一面,都会魂不守舍!毓庆兄尚未娶妻,看了不打紧。五嫂却是个母老虎,见陈五哥终日失魂落魄,少不得大作河东狮吼!”众人齐声大笑,打马如飞而去。

卓南雁心中猛然一动:“腾云社汇集中都富家子弟,说不得便会有龙骧楼的消息!”催动火云骢,远远缀着那几人向前赶去。奔出里许,只见那陈五哥几人在驿道上绕个弯子,跟守在道旁的几个青衣小厮打个招呼,直驰入一处山坳之中。卓南雁催马跟上,才驰到山坳口,忽见那几个青衣仆从飞身纵出,叫道:“站住,腾云社诸位大爷在前面赛马比试,闲杂人等…”卓南雁不待他说完,早已跃马而过。

转过谷口,却见眼前豁然开朗,远处满山都是松、柏、柳、杨各色杂木,群山环抱之中却有一条小溪蜿蜒远去,直流入苍山深处,溪畔都是大片空旷平地。平地近处却是一座以裸木草草搭就的彩门,门顶匾额上红锃锃地写着“腾云”二字,门柱上垂着大红绸子,在金风里飒飒飘舞,数十位锦衣后生正倚马门下。

卓南雁纵马跨过彩门,悄然遛到陈五哥、柳毓庆几人身后,游目四顾,却见这些人个个鲜衣宝马,更有人带来了不少小厮,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众人纵声谈笑,却又不时昂头张望,显是正等着什么贵客。忽听一声骏马嘶鸣,一个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跃马而出,纵声笑道:“三胖兄,你不是说约了紫仙娥么,怎地这时还芳踪不现?”众人听他尊称那腾云社主孙三胖子作“三胖兄”,齐声哄笑,不少人跟着叫嚷“三胖子,你这厮要敢扯谎,小心萧公子活剥了你的皮!”“孙三胖子必是驴尿喝得多了,醉酒胡言,将大伙都诓了来!”

人丛中窜出一匹青骢马,马上一个圆滚滚的中年汉子抹着汗干笑起来:“姓孙的还想在大金国混下去,怎敢拿各位大爷开心?若是紫仙娥不到,各位爷每个撒泡尿,姓孙的全喝下去如何?”众人大笑声中,卓南雁听那陈五哥低声笑道:“毓庆兄,瞧见没,今日连鼎鼎大名的萧公子也到了。人家可是萧相国之子,若是来一曲凤求凰,这紫仙娥可就没你的份儿啦!”那柳毓庆嘻嘻笑道:“在下还有些自知之明,听说人家紫仙娥眼高于顶,柳某若能一睹芳颜,那便是三生修来的造化了!”

卓南雁心中一凛,凝神瞧那萧公子目射精光,暗道:“听罗堂主说,当今的大金宰辅萧裕因当初拥戴完颜亮篡位有功,最得完颜亮宠信,在金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不到他儿子却是个内功不俗的高手!”

忽听攀到彩门上了远的那仆役长声叫道:“来了,紫仙娥来啦!”立时群豪翘首,众马轻嘶,溪畔上便涌起一阵骚动。

卓南雁扭过头,便见彩门外驰来两匹快马,当先一匹乌骓马上坐着个宽肩铁背的魁梧大汉,赤红面皮,浓眉虎目,身着铁色长袍。这汉子本是个气势夺人的豪士,但众人数十道目光却齐齐定在了他身后那女郎身上。

那女郎身着紫色罗裙,帷帽上垂着一蓬淡紫轻纱,遮住了容颜,耀目的秋日当头照下,她浑身上下似是散着一层淡紫色的珠光。虽然玉面半遮,但襟袍下的娇躯秾纤合度,紫袂飞扬,长发轻舞,一股绝代风姿便随着那匹追风紫的纵蹄疾奔飘散开来。诸多贵胄公子登时瞧得目瞪口呆,本来还乱糟糟的溪畔忽然间全静了下来,一时间只有群马不安的低嘶声。

卓南雁见那女郎所骑的骏马全身紫毫,四腿异常修长,背脊微向上弓起,又见那女郎气度超俗,也不由暗自点头:“果然是美人良马,相得益彰!”便在此时,忽听身侧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那雌儿可来了!”声音极低极沉,若不是卓南雁内功精深,也绝难听到。

听得这声音满蕴杀气,卓南雁心底微震,眼角余光立时扫到身后有两个淡淡的影子,跟着又一人低低道:“缓着点,还是等赛马时再说!”卓南雁装作四顾张望,瞧见那两人似是身着褐袍,再想瞧得清楚些,那人影晃了晃便扎到人群中不见了踪迹。他心下一惊:“这两人听来似要为难这女子,瞧他们神出鬼没,莫非是龙骧楼的高手?”

这时候那女郎已驰过彩门,白若玉琢的柔荑猛一收缰,那追风紫扬颈长嘶,四蹄泼刺刺地登时顿住。场中全是驭马高手,眼见她在疾奔之中一收即停,忍不住齐声喝彩。孙三胖子纵马奔过去,扬着汗津津一张胖脸,笑道:“姑奶奶再不来,小的可就要给各位爷活剥了皮啦!”那女郎格格娇笑:“谁不知道你孙三胖子皮糙肉厚,再剥下几层皮去,也还是三胖子!”声若珠滚银盘般清脆悦耳,人人听了心中均是一荡。

忽听得有人长啸一声:“仙女小姐姐,你除下盖头,本王瞧瞧嘴脸!”一匹黄骠瘦马扬蹄跃出,马上乘者却正是先前在道上扬鞭抽打卓南雁的那黄脸大汉。卓南雁听他言辞生拗,在“仙女”后加上“小姐姐”三字,又将“容貌”说成“嘴脸”,不由嗤的一笑。

身旁那柳毓庆拧眉道:“这蛮子是谁,说话如此无礼!”陈五哥却笑道:“哈,这位是西夏国来的王子,年纪都有四十了吧,总爱自称小王子,人家背地里都叫他老王子!家父去他府上拜谒过几次,老王子出手倒极是阔绰!”

紫仙娥听那老王子言语无礼,也不着恼,娇声笑道:“王子老弟弟,你褪了皮毛,我来称称斤两!”西夏老王子眉毛耸动,疑惑道:“我又不是猪猡,称斤两做什么!”众人听这女郎寻这鲁莽王子开心,一起凑趣大笑。

蓦地有人长声笑道:“紫仙娥,别来无恙!”却是那萧公子骑着那匹雪色白龙马缓骑而出,金风秋阳下只见他白马白袍,说不出的意态闲雅。紫仙娥隐在轻纱后的明眸一转,笑道:“你又来了!”众人听他二人对答,似是早就相识,不由一阵窃窃私语。

萧公子甚是得意,朗声道:“上一回姑娘来去匆匆,萧长青未睹芳颜,抱憾至今!不知今日能否有缘,一瞻仙容!”这话倒是说到众人心内去了,一时间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紫仙娥嫣然一笑,转头对孙三胖子道:“你跟他们说!”孙三胖子呵呵一笑,腆起肚子叫道:“姑娘说了,谁要想见见她那绝世姿容,先要胜过她这匹大宛名驹追风紫!”萧公子双掌一击,道:“好,便这么着!今日腾云社中的朋友,谁不想跟姑娘比比骑术!咱们这就比试么?”

诸公子轰然叫好,霎时间群马嘶鸣,跃跃欲试,溪畔喧声四起。紫仙娥却嗤嗤笑道:“几十号人一通乱跑,那不成了牧马放羊了么!咱们先比射柳,得中的才能赛马!”声音清朗,杂在嘈杂的人喊马嘶之中丝毫不乱,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各人耳中。卓南雁心中一凛:“她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倒也不俗!”

众人听了先是一愣,却有十几个公子哥叫道:“不成,公子爷只好骑马,今日又不是五月五端午节,射柳做什么!”卓南雁知道,金人素有在端午节时射柳之风,那是在飞奔的快马上以羽箭飞射柳枝,听说这风俗是来源于辽国旧俗,虽为游艺,却需射术精良。这十几人想必射技不精,才出言反对。

紫仙娥笑道:“骑射功夫为我大金立国之本,只会骑马不会射箭的,便如少了一只胳膊!哪个自认是射术不精的膏粱子弟,便请退出!”众人听了她这清清朗朗的一句话,登时闭了口。绝色当前,一众心高气傲的公子哥谁肯自认是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

山脚旁有现成的老柳,孙三胖子早为众人备好了弓箭家伙,手下仆从一起忙碌,折了数十根柳枝插作两行。每条柳枝三四尺长,都有数寸削去了树皮,露出一段白白的杆子,再系上以作辨认的各色帕子。

照着射柳的规矩,射断白色柳干后,还要飞马接得断柳在手者为胜,射断柳枝却不能接到手中者为次,而射中柳枝削白处却未断柳者与未射中者一样均为负。众人均知这射柳讲究骑术、射术皆精,更要眼明手快。眼见近前长桌上摆满了大小各式弓箭,远处那五颜六色的彩帕随风招摇,一群公子哥心中惴惴,谁也不肯贸然上前。

孙三胖子哈哈大笑:“各位爷都不肯赏脸,我孙胖子就先献个丑!”拍马而出,自长桌上拾起一把长弓。

青骢马在桌前旷地上打个盘旋,忽然越奔越疾。孙三胖子弯弓搭箭,猛然一箭飞出,正中一根柳枝的白条上。那柳枝立时断开,上半截疾向空中飞去,孙三胖子快马赶去,反手疾捞,却还是慢了半分。柳枝只在他手指上一触,又跳了出去,在众人疾呼声中,远远坠在地上。

孙三胖子舔着脸笑道:“这叫抛砖引玉,好歹也算不辱使命,老少爷们若是看得起姓孙的,就给鼓两下巴掌!”他人缘倒是极好,话音刚落,一群浮浪子弟早就大笑鼓掌。

柳毓庆笑道:“看不出孙三胖子还真有两手!”陈五哥道:“这家伙在大金国开了马场、酒楼、当铺好几处,他做这腾云社的干出钱不管事的傻东家,还不是为了笼络萧公子那些贵公子给他办事!呵呵,听说这老家伙年轻时做过山贼,他那功夫,还存着不少呐!”卓南雁暗自点头:“这孙三胖子嘻嘻哈哈,但目亮臂稳,其实倒是个深藏不露的好手!”

紫仙娥娇声笑道:“好啊,孙三胖子没接住柳枝,只算凑凑合合,念你勇气可嘉,待会赛马便算你一个。往后接不住柳枝的,便不得赛马啦!”一众子弟爆起乱糟糟一通嚷,齐声埋怨让三胖子抢了便宜去。紫仙娥转头对身旁那赤脸汉子道:“黎获,你过去玩玩,可不要丢了我的脸!”

那赤脸汉子黎获低应一声,飞马掠出。适才他驻马立在紫仙娥身后时,敛气低眉,十足的一副仆役模样,这时越众而出,马若蛟龙,人如猛虎,立时就有一股逼人的豪气散发出来。卓南雁看了,暗自喝了声彩:“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却给紫仙娥作贴身仆役,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见黎获拈弓策马,黑马玄衣如一团乌云般疾掠而来,猛然间扬手一箭,将一根柳枝自削白处射作两段。这大汉显是此中行家里手,不待柳枝落地,已快若流星般驰来,反手便将柳枝抓在手中。

阵阵采声中,乌骓马打个盘旋,已驰到紫仙娥身后,黎获面色也霎间回复凝定,仍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立住。紫仙娥伸出白玉般的柔荑拍了拍黎获的肩头,向众人笑道:“看到没有,这样的神箭功夫,才叫射柳!”

众人又惊又慕。顷刻间四五匹马争先恐后地奔出,但依次射来,却不是放了空箭,就是没有射到柳枝的白干上,众人哄笑不断,那几人只得失魂落魄地纵马奔回。

“萧某献丑一二!”萧长青长笑声中,乘白龙马飞奔而出,忽然使个蹬里藏身,一箭又准又稳地便将白枝射断,跟着拍马如飞赶到。但他施展这蹬里藏身颇费功夫,白龙马还是慢了半筹,眼看那半截柳枝便要落地,萧长青单手扣住缰绳,身子疾抢,大袖一拂,长长的衣袖飞云卷雨般疾飞出去,轻轻巧巧地便将那柳枝卷到了手中。众人彩声如雷,萧长青将柳枝冲着紫仙娥轻轻摇晃,翩然纵马驰回。

人丛中忽然响起一声断喝:“稀松平常,也不嫌丢人现眼!”一匹红鬃马飞跃过来,马上是个俊眉朗目的蓝衫公子,纵马在柳枝前连着打了两个盘旋,蓦地一箭射去,那柳枝自削白处忽然裂开飞出。本来旁人射断后的柳枝都是又疾又快地向前平平飞出,但也不知他使得什么怪异劲道,那上半截竟高高向上飞起。蓝衫公子纵马过去,在马上好整以暇地翻个筋斗,稳稳接住了柳枝。

众人喝彩声中,陈五哥赞道:“好啊,张尚书家的三公子张汝能,在京师专跟萧长青作对的,果然有些手段!”卓南雁也暗自点头:“这张公子手上功夫拿捏精巧,没有数载暗器功夫,绝无法施展这等怪异劲道。”

过不多时,又有十几人依次射过,却只有那西夏老王子勉力过关,余下的尽皆失手。这时候该射的都已出场射过,余下射术不精的,也不敢出来献丑。紫仙娥却才姗姗上场,追风紫在场上炸尾扬鬃地转了一圈,忽然笔直窜出。

蓦地紫仙娥一声娇叱,玉手轻扬,箭发流星,嗖嗖两响,竟是连环双箭。两根挨得好近的柳枝应声齐折,追风紫已如紫电一般驰到,紫仙娥玉手疾挥,已揽住一根柳枝,但另一根离着稍远,堪堪便要落地。她却将手中长长的柳枝挥出去,在那根飞坠的枝上一搭,登时挑得那白枝再度飞起。紫仙娥纤腰疾探,两根春葱玉指已稳稳夹住了第二根柳枝。

众人愣了一愣,随即才响起来震天价彩声。卓南雁也不禁暗自叫好:“连金国女子的骑射功夫都如此了得,怪不得金兵骁勇善战!”忽然目光一扫,瞧见小溪远侧的密林中两个褐色人影探头张望,随即倏忽而逝。他的一颗心立时紧了紧。

紫仙娥飞马旋了个圈子,将两根柳枝弃在地上,傲然道:“哪位公子再来?”众人见了她这神技,气为之夺,再也没人敢吱声。静了一静,蓦地人丛中腾起沉冷的一喝:“我来!”声若金石交击。众人一惊回首,却见一个青衫少年怒马而出。

卓南雁低喝之后,猛然拍马,火云骢长嘶声中,忽然腾空而起,自长桌上跃过。卓南雁半空之中长袖一卷,已自摆满弓箭的长桌上带起一支长箭,稳稳擎在手中。火云骢刚一落地,他已将长箭以甩手箭的暗器手法电般抛出,一根柳枝立时自削白处折断,那长箭却余势不消,又将后面一根柳枝射断。

火云骢四蹄腾空,呼呼两跃,已跃到柳枝近前,卓南雁低啸声中,铁掌自长袖中飞探而出,凌空疾抓,已将那两根断枝攥在了掌中。原来他自知往日少习弓箭,这时只得以暗器手法抛箭断柳,而这凌空一探一抓,施展的却是擒龙手的上乘内功。众人远远瞧着,全没瞧清端倪,只是觉着神乎其技,忍不住纵声喝彩。

“不成,”西夏老王子忽然大叫起来,“这人没用弓,乱八七糟,十塌糊涂!”一群公子哥听他将乱七八糟说成乱八七糟之后,又迸出个十塌糊涂,笑得跌作一团。紫仙娥强忍住笑,向老王子道:“这手功夫你会么?”老王子摇头道:“不会!”紫仙娥笑道:“我也不会,那就该让人家过来比比,”说着螓首一转,熠熠明眸隔着轻纱直向卓南雁射来,“何况,我也很想瞧瞧,他那匹枣红马,到底有多神骏?”

孙三胖子忽然纵马转到卓南雁身前,眯起眼笑道:“腾云社里的人,都是我老孙的朋友!只是我瞧老兄却眼生得紧!”卓南雁淡淡道:“过路客商,凑凑热闹!”孙三胖子只觉他那双目湛然如电,心中微慌,哈哈笑道:“好,好!既然姑娘发话,就让这位兄弟过来比试吧!”卓南雁哼了一声,却转眸向紫仙娥望去。紫仙娥也正望着他,瞥见他那幽深如海般的漆黑双眸,不知怎地竟是芳心微颤,慌忙别过头去。

“擂鼓!”孙三胖子猛然提气大喝。早有青衣小厮将两面大鼓摆好,八个赤膊大汉奋臂挥捶,擂得轰轰作响。震天价的鼓声中,七匹名驹骏马在溪畔一字排开。天空一碧如洗,溪光山色,相映溢彩。那小溪尽头,却有一条拖着彩带的绣球高高地系在一根光秃秃直挺挺的圆木上。先夺了绣球之人,便是今日的魁首,非但在腾云社内傲视群豪,更能有缘一览紫仙娥的绝世芳颜。

卓南雁神色淡定地骑马立在最边上,侧头张望,却见紫仙娥骑着追风紫居中而立,那身衣裙映着明媚的秋日,闪着一层动人的紫色光晕。萧长青和那张汝能一跨白龙马,一乘红鬃马,赌气似地分列在她左右。西夏老王子紧紧挽着黄骠马的缰绳,立在萧长青身侧,全神贯注,满面凝重。倒是孙三胖子不改嬉皮笑脸的神色,骑着青骢马立于张汝能旁边,一脸悠然,似是来春日踏青。黎获的脸也是紧绷绷的,乌骓马紧紧挨在紫仙娥的马后,满目戒备之色。

一溜白烟腾起,那根爆竹砰然炸响。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七匹骏马终于扬蹄奔出。那八个赤膊汉子更是拼命擂起鼓来,一时密集的鼓声惊天动地,震得众人耳膜欲裂。

纵马当先的竟是西夏老王子!人们常说西夏党项人是生在马上的一群人,这嗜马成癖的老王子果然马性娴熟,在爆竹炸响的一刻,低伏的身子在鞍前轻轻一触,那菊花瘦马登时犹如离弦之箭般地纵出,一下子竟抢出旁马半丈之先。

紧随其后的却是白衣公子萧长青,然后才是紫仙娥。但紫仙娥却似不急,隔着轻纱的美目,眨也不眨地遥望前方,她对自己的追风紫有足够的信心。果然再奔片刻,追风紫便赶过了萧长青的白龙马,跟着又追上了老王子的那匹菊花黄。原来这深山溪畔不似草原那样平坦,看上去一马平川,但踩上去却全是碎石乱沙。在草原上驱驰惯了的老王子显是极不适应这样坚硬颠簸的土地,任是他如何呼喝叫骂,菊花黄还是给追风紫一点一点地超了过去。

猛然间,那张汝能提气大喝,身子凌空前窜。他身下的那匹红鬃烈马在主人腾空而起的一瞬,也飞身纵起。马背无人,红鬃马这一跃便惊人的远,在众人惊呼声中,张汝能蓦然一沉,稳稳骑在马上。虽只一窜,红鬃马已堪堪追上了萧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