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忽地向他望来,沉声道:“小兄弟,老夫当日在金陵试剑会上看到,你好似与林霜月是旧识?”卓南雁依旧心魂激荡,怔怔地点了点头,耳畔张浚的声音冷冷地似从天边飘来:“林逸烟心怀不轨,异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买人心、妖言惑众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后,大可不必跟这样一个女子扯上干系!”

卓南雁俊眉乍扬,直向张浚望过去。张浚那张苍老凝重的面容上满是期许之色,霭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没有几人,你颇具令尊风骨,雪亭老哥眼下树大招风,他日秉承卓盟主遗愿、重建四海归心盟的重担,终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听得张浚忽然提起父亲和四海归心盟,又见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内才微微一热,点了点头,却没有言语。张浚又长长一叹:“到了重建四海归心盟之时,这明教必是一个大患,小兄弟万不可儿女情长,延误大事!”

卓南雁再也懒得说什么,眼望舱外夜色浓郁如醉,天边的几点疏星像极了林霜月当日临别时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阵黯然。

罗大想到张浚适才的吩咐,不敢多留,当下便辞别张浚等人,带着上官御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张浚半程,南宫馨也将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这时心内忽觉沸如油煎,去齐山与林霜月相会的念头催得他再难安坐片刻,便也辞行下船。

张浚亲自送他下了船,临别之际,又反复叮嘱他务要擒住龙骧楼在江南龙须的总坛主“老头子”。卓南雁望着张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闪烁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这老人当年身为朝廷宰执,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个一呼百应的宿将,难得对我期许如此!”他不愿多言,跟张浚、南宫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别。辛弃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来,跟他并肩而行。

两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后的船火渐远渐弱。卓南雁见辛弃疾一直默不做声,便说:“幼安兄,你要随和国公一同进京吗?”辛弃疾却摇了摇头,道:“朝廷让我去江阴做签判,这便要上任,临安是去不得了。”说着一声长叹,“前番得虞公子引荐,终得太子召见,这江阴签判,还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贼大权独揽,我辈锐意恢复之人,也只能落此闲职,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还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阴签判本就是无所作为的闲差,壮志凌云的辛弃疾难免怅然。他转头望着身边刚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双全,来日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对了,太子这人怎样?”

辛弃疾眸子里光芒一闪,道:“太子虽有些意气用事,却颇为勤勉奋发…只是,我这性子太过刚硬,未必便为太子所喜,况且这些日子里,颇觉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实…”

听他语气萧然,欲言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动:“他说的这名不副实之人却是谁?”正待再问,辛弃疾却顿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阴赴任,再相见时,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着沉沉夜色中铁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愿早日能与大哥并肩杀敌!”

“说得好!”辛弃疾朗朗地笑起来,“春日无聊,忽闻老弟南归,心下欢喜,作了这首《立春日》,临别之际,赠与兄弟!”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曼声吟道,“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好一个朝来塞雁先还!”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种波涛浮萍、万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历险,身蒙奇冤,偏是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会的辛弃疾,力排众议地为自己辩驳。他此次南归,路上迭遇冤枉,早蕴了一胸悲愤,好在先前听得大慧上人和张浚的几番开导,怨气已消散了许多,此刻又听了这位肝胆至交志气相投的临别赠词,胸臆间滚滚发热,只觉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时间满腔的愤懑不平都烟消云散了。

“有大哥这一句佳词,”卓南雁抓住辛弃疾的手,大摇两下,慨然道,“南雁此生无憾了!”拱了拱手,转身而去。他步子迈得极快极稳,一路并不回头,直没入浓夜深处。

算算时日,还能提前一日赶到齐山,当下卓南雁寻到飞龙帮的大江船,急命他们开船。于飞龙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问,张罗人起锚扬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无话,直到了齐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于飞龙、宋天鹰唤到身边,板起脸对他们训诫一番,才装模作样地给两人“解开所截的脉络”,施术之时故意手法放重。于飞龙“哎呦哎呦”地痛呼,又问起这截脉手法会否遗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说,让二人半年之内远离女色,吓得两人唯唯诺诺。卓南雁见他两人一口应承下来,倒有些后悔:“早知说他十年,也省得让他们四处作恶!”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节:圣女登坛 狂生情恸

池州地处九江、芜湖之间,水陆便通,素为兵家必争之地。林逸烟选在此处行明教的圣女登坛大典,实是大有讲究。卓南雁赶到齐山,已是当日午后。这齐山并不高,才不过三十仞,但秀岩幽壑,奇石深窟,景物之秀可与武夷、雁荡媲美,素有“江南名山之胜”的称誉。

卓南雁才到山脚之下,仰见峰峦奇秀,春光明媚,也不禁眼前一亮。再行片刻,便时见武林豪客或单人独行,或三五成伴地进山观礼。山径上早有不少明教弟子,身着白衣,手捧大旗,在山道两侧钉子般地肃然挺立。山路岔口则另有四五个穿灰袍的明教弟子迎奉往来宾客,指示路径。

卓南雁认得明教教众中不少人都是自己儿时的伙伴,虽然相貌均有变化,但眉宇间还有少年时的影子。他本待上前搭话,但觉那些明教弟子神态冷漠,他骨子里便有一股倨傲之气,想到当年在大云岛上没少受他们欺负,也就懒得过去招呼了。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齐山是个好地方,当年包括曾任过池州知府,尝亲来此山题字。数十年前,岳飞在池州屯兵,也曾月夜登这齐山的翠微亭,写下‘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的佳句!”声音温和舒缓,正是唐晚菊的声音。又一人道:“小桔子你瞧,那山崖上刻的‘齐山’两字,便是包龙图题的吧?好字啊好字,竟比我老人家的字还好!”却见莫愁摇头晃脑,跟唐晚菊信步而来。

卓南雁忽然发觉,不论何时见了这无忧无虑的莫愁,都会觉得襟怀一畅,忍不住高叫道:“莫愁老兄,别来无恙!”莫愁见了他,面色陡变,快步走近,低声道:“老弟…你是不是喝了唐门毒汁把胆子泡肿了?眼下这齐山群豪会聚,有三百多的侠客侠女要来杀你扬名,你竟敢在这里大摇大摆,大喊大叫!方残歌那小子便在不远,我瞧你还是三十六计…”

“老兄放心!”卓南雁不待他说完便扬眉一笑,“这里是明教地盘,我远来是客,林逸烟决不会让我在他这登坛圣典上损了半根汗毛!”正说笑,忽听有人一声厉喝:“恶贼,你还敢来此招摇!”正是方残歌大踏步赶来。卓南雁斜睨他一眼,冷笑道:“几日不见,方公子嗓门又雄厚几分,可喜可贺!”

方残歌面色如铁,森然道:“今日你恶贯满盈,还有什么话说?”这一声“卓南雁”登时引得四周群豪注目,人影晃动之间,跟他同行的两淮镖局、沧浪阁和四五家江南豪客已将卓南雁围在核心,刀剑出鞘,虎视眈眈。醉罗汉无惧也斜刺里闪出,粗声笑道:“好小子,这地方你也敢来!”

卓南雁傲然挺立,心内蓦觉一阵苍冷:“我是来了,却不知小月儿会不会听我的话,不去做那劳什子圣女…”群豪见他冷笑不语,似乎浑没将众人瞧在眼内,更是恼怒,有人便待挥刃出手。

猛听山岩间响起一声大喝:“今日本教圣典吉日,诸位江湖朋友不可无礼。”这一喝有如雷霆,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山道间的杂木乱叶萧萧落下。

众人一凛,却见山道斜上方一块突兀的巨岩上现出一人,青袍长发,目光如电,正是明教降魔明使曲流觞。方残歌皱眉道:“贵教圣典不是明日才行吗?”曲流觞翻起白眼,冷笑道:“教主硬要改在今日便行!他老人家心血来潮,说什么便是什么,明尊他奶奶的,稍时就是圣女登坛的吉辰了。”

卓南雁心中一阵紧缩,暗道:“我只当时日未到,提前赶来跟她说些话,怎地…怎地这登坛之典忽然改在了今日?”

陡见蓝影骤闪,一道清瘦的身形如飞鹤划空,斜斜落在众人身前的一根古松横伸的细枝上,冷森森地笑道:“诸君远来,本教不胜之喜。圣教主昨夜忽睹大星西坠,以九宫飞星法推算出圣典吉辰当在今日申时三刻。吉辰将至,左近的江湖朋友已到了不少,请诸位随我慕容智进谷。”卓南雁识得这人正是净风五使中的慕容智,当年自己曾中他暗算,险些死在他手上。多年未见,慕容智的容貌阴沉如旧,口中似是客套说笑,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方残歌等人也久闻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的大名,眼见他这一落轻如飞鸟,最奇的是那松枝细如抓笔,他这百十斤的身子凝立其上,竟纹丝不颤。醉罗汉无惧双瞳陡缩,低声赞道:“定海针,好身法!”慕容智脸上青光一闪,悠然道:“请诸君由此入谷!”大袖飘飘,当先疾行。一见明教曲流觞、慕容智这两大明使各逞奇能,群豪锐气顿折,只得收起刀剑,随着慕容智进谷。

顺山道转过两块巨岩,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二百余名衣衫鲜亮的明教弟子齐聚在一处宽阔的平地上。自林逸烟出关之后,明教声威大振,教众上万,这两百弟子全是精挑细选的教中精锐,这时迎风挺立,更显得英姿飒爽。

平地当中早搭起了宽达百步的祭坛,坛上披红挂彩,钟鼓齐列,装点得庄重异常。坛当中一排檀木大椅却全都空着。数十位赤膊汉子手捧红旗,分立祭坛四周,火红大旗猎猎招展,更增凝重之色。另有两排妙龄女弟子,手捧琴箫管弦,衣袂临风,肃立不语。最显眼的却是祭坛中央另垒起了三丈余高的木台,台上摆放一尊花纹古拙的大铜鼎,在日色下闪着耀目的黄光。

观礼的宾客已到了不少,全在祭坛两侧落座。近来明教声势极盛,许多黑道帮派屈于其威,不得不争相阿附,但雄狮堂、丐帮、唐门等白道大豪却对明教戒心深重。此时谷中宾客全以黑道小帮派为主,雄狮堂的方残歌是为林霜月而来,丐帮的无惧和尚和莫愁、唐门的唐晚菊以及诸多白道群豪,则全是要借机窥探一下神秘莫测的明教虚实。

忽听当当的大钟鸣响,峨冠博带的慕容智飘然上台,朗声道:“吉辰已到,请教主与各位长老、明使入座!”霎时两排女弟子鼓乐吹箫,曲声悠然而作。

悠扬的曲乐声中,只见一位黑袍文士在四名小童的引导下缓步踏上祭坛,端坐在正中央那把雕花大椅上。这文士头带东坡冠,垂下一袭黑纱遮住容颜,身量颇高,双肩极是宽阔,一副如墨长袍将全身包裹得极严,只余一双白晰修长的手掌写意无比地搭在椅上。瞧他居中而坐,顾盼自雄之状,必是教主林逸烟无疑了。

“明教崇尚白色,怎地林逸烟在这祭典之上却着黑袍?”卓南雁心下疑惑,又见林逸烟虽然只在大椅上这么随意地一坐,但全身上下却有一种说不出得雍容恢弘之气,那湛若冷点的目光淡淡望来,便似祭坛上的神灵自上而下地俯瞰芸芸众生,让人一凛之下不由自主地心悸而又心折。跟着林逸虹、曲流觞、彭九翁等明教首脑也陆续入座,端坐在春晖和风之下。卓南雁忽觉眼前一亮,却见林逸虹上首那张大椅上端坐一人,慈眉善目,竟是徐涤尘。

“徐伯伯也来了,他是自己破了誓言,还是给林逸烟胁迫而至?”他又见徐涤尘的身旁另空着一张座椅,暗道,“那必是给师尊留的位置了!呵呵,师尊虽然早脱离了明教,但林逸烟倒是颇有风度,始终给他留有一席之地!”再往后看,却见曲流觞和彭九翁赫然在座,但明教五明使中却少了慕容智的兄弟慕容行。

他眼光再转,登时浑身如遭电击。原来随后走上祭坛的却是两排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弟子。众女长裙曳地,衣红胜火,火团锦簇般地拥着当中一位白衣少女,正是林霜月。她一身倚白胜雪的衣衫给身周群女红灿灿的朱裳丹襟相衬,便似红叶如海中一朵耀目的白梅,绝世清丽中另有一抹动人怜惜的凄艳。

十余位妙龄美女联袂登坛,众人均觉眼前一亮,一时乱糟糟的目光全扫向诸女,议论四起。莫愁舔舔嘴唇,对唐晚菊道:“啧、啧、啧,林逸烟这老魔头好会享福,招了这么多美女做弟子!本公子回头跟老爹建议,咱丐帮也照方抓药开个美女分舵,本公子亲自做这舵主…”话未说完,脖颈上已挨了无惧一巴掌。莫愁瞥见他眼中怒意,忙吐了下舌头,道:“那便请无惧长老做美女分舵舵主,本公子做个副舵主罢了!”

群豪议论之间,却听慕容智向众宾客朗声致谢,跟着宣布登坛之礼开始。立时坛边伫立的十八位赤膊弟子吹起长角,呜呜声响,悠扬传出。

白阳长老林逸虹此时是教中除了教主之外位分最高之人,当先起身向高台叩行大礼,三拜之后,取出一根信香高举过顶,屈指轻弹,指力到处,信香登时点燃。众人一凛之间,却见林逸虹袍袖轻挥,信香冉冉升起,悠然飘入高台上的大铜鼎之中。

观礼宾客均是武林中人,对明教教中的繁礼大多看不明白,但对林逸虹运功燃香和挥袖送物的真功夫,却都看得明明白白,一时喝彩声四起,卓南雁也不禁暗自点头:“林二叔这些年的武功精进非小,当年他胜那龙骧楼的萧别离尚且勉强,这时候只怕已在曲流觞、慕容智等净风使者之上。”

信香飘入铜鼎,陡听轰然一响,烈火熊熊燃起,火焰升腾得足有四五尺高,显是鼎内装有硫磺油脂,遇火便燃。却见坛下肃立的两百多名弟子齐齐跪倒,向铜鼎叩头不止,便连坛上端坐的曲流觞、彭九翁等人也肃然躬身,众人口中齐声唱颂:“众生芸芸,圣火熊熊。沧海可 ,此心不屈。无情无欲,唯光明故。无拘无束,唯光明故…”

这数百弟子齐运内力长声唱念,登时震得山谷轰鸣,恍然便似天地万物一起传唱一般。观礼群豪均未见过这等声势,均有些心下惴惴。

祭坛上的林逸烟缓缓立起,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奔跃,黑影乍闪,已卓立在了高台之上。明教众弟子顿时一起住口,仰望着巨鼎旁的林逸烟,满面均是虔诚和仰慕。难耐的颂声陡然止息,天地间一片悄静,远处的溪水声竟也隐隐传来,观礼群豪才觉心中一畅。

“明尊在上,历代教主英灵在上,”林逸烟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股金戈铁马般的凝重,“今有本教弟子林霜月,聪慧灵秀,五德足备,更甘愿以其神魂终生奉祭明尊,实乃本教百年难觅之瑞祥,恳请明尊准其登坛献祭。”说着向巨鼎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

“呼”的一声,铜鼎中竟有一道通红的火苗直飞上天,红艳艳的火焰直蹿起丈余高,在空中经久不散。林逸烟才缓缓起身,微颤的语声中说不出得欢喜:“明尊已然许可!圣女降世,明王出世!”众弟子登时欢呼,振臂高喊:“圣女降世,明王出世!”声振山谷,久久不息。

林霜月的面色却倏地变得苍白异常,迈步向高台走去。围着她的众女垂首闪开,众人才见林霜月竟然赤着双足,但见莲瓣玉趾,娇艳动人。宋时最重礼法,若非这等奇异圣典,哪能瞧见女子的赤足,观礼群豪盯着她那双如玉白足一步步地踏上高台,均不由怦然心动。卓南雁心底却觉出一阵针扎般得难受。

跪在巨鼎之前,能清晰地感到燃烧的烈火带来滚滚热浪,林霜月却觉心底阵阵发冷。

“今登圣坛,欲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驱!”教主林逸烟的声音冷冷地似是从天边飘来,“林霜月,你可愿终生祭奉明尊…”

这圣典的祭辞,林霜月早已背诵前边,但此时听得林逸烟——自己的伯父、师尊和教主,以无比沉着冷峻的声音问来,心底还是觉得酸苦难言。她的眼眶蓦地一阵模糊,只觉红绸子样的吞吐舞动的烈焰已将自己团团困住,恍惚间似已跌入了一道永远无法挣脱的炼狱。

“林霜月…”林逸烟见她蹙眉不答,语气更阴冷了数倍,“你可愿终生祭奉明尊?”林霜月的香肩微微抖动,终究无奈地向那抹跳动的火焰叩下头去。

卓南雁痴立坛下,遥见林霜月那窈窕的背影簌簌发抖,犹如风中的一朵白梅,眼前倏地闪现燕京雪夜自己和林霜月在花灯店铺前重聚的情形,临别之际,她在雪中痴望着自己时也是如此娇躯轻颤。霎时他心中火热难耐,五脏六腑中也似有熊熊烈焰升腾燃烧,蓦地大喝一声:“不可!万万不可!”

狂吼声中,他身形一晃,已跃到了祭坛之上。四方宾客、明教徒众尽皆一愣,跟着喊声轰然四起,“贼小子,快快下来”,“本教圣典,休得无礼”,台上台下一阵混乱。

“卓南雁,你这浑小子要做什么?”肃立在高台下的曲流觞当先回身,向他连连挥手道,“快快退下!”彭九翁和慕容智也是目光如电射来。彭九翁一拈胡子,却叫起了卓南雁儿时的绰号,怪笑道:“哈哈,果然是‘大丈夫’,你这小子比小时候俊了好多。你奶奶的,生得俊些便能在圣典上乱闯乱叫吗?”

卓南雁一跃而上,也觉莽撞过头,但见林霜月在高台上转头向他望来。两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见她明眸之内秋波流荡,欢喜、痴恋、爱怜、伤情和黯然诸般情愫,尽在这梦幻般的眼波内奔涌闪过,霎时间他心头似被一股灼热的激流拍中,胸口更如塞了一块大石,苦闷难言,大喝道:“小月儿,你不可做这圣女!”喝声未落,台上四五名明教的赤膊弟子已挥掌向他抓来。卓南雁心内悲愤,双臂齐振,内力激荡,只听得“砰砰”声响,两名弟子已被他震得远远跌下高台,另两人却向后退去,撞到飞奔过来的几人身上,一起摔倒。

坛下群豪齐声惊呼,实在不明白卓南雁何以如此。唐晚菊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可敬可敬!”

“狗屁性情中人,这叫色胆包天!”莫愁却拍着大腿,连连摇头,“齐山上的少年豪杰看中林霜月这美貌小妞的何止一千两千,但大伙不过眼里看看心里想想,谁敢去招惹林逸烟那大魔头?方老三,你说是也不是,你瞅着林霜月时不也是眼睛发直、面如桃花吗?”方残歌给他一问,面孔更红,急装作抬头伫往祭坛,默然不语。观礼群豪中雄狮堂、丐帮诸多门大派还只是低声议论,一群依附明教的黑道帮派却止不住大声鼓噪,齐声怒骂卓南雁。

乱哄哄的叫骂声中,却有一个身材清瘦的汉子紧盯住高台上的卓南雁,凝眉不语。这人正是易容而来的龙梦婵。那日她遁江而逃,事后推算卓南雁的船行路线,料得他必会来齐山,便也混在赴会的人流之中悄然而来,准备寻隙出手。这时眼见卓南雁骤然跃上高台,龙梦婵也不由大惑不解,喃喃低语:“卓南雁,你这傻小子何必又自讨苦吃?”

“小月儿,我带你走!”卓南雁却已横下了一条心,长喝声中,身子疾向高台抢出。曲流觞瞥见林逸烟隐在黑纱后的双眸倏地变得锐利如刀,心底一寒,身形疾转,挡在了卓南雁身前,喝道:“傻小子,你是失心疯了吗?还不退下!”

卓南雁这时眼中却只有林霜月,身子微晃,仍是向前冲去。曲流觞低喝一声,五指成抓,便向他肩头扣来。这一抓迎面袭来,势道威猛,准似要将卓南雁逼回去。哪知卓南雁疾奔的身形陡然一个弯转,划出一道诡异轻灵的圆弧,竟自曲流觞的指尖斜蹿了出去。原来他轻功本就高妙,这时情急之下,竟施展出了燕高鬼所授的“九妙飞天术”。

慕容智不由“咦”了一声,心下微寒:“这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之高了?”彭九翁白眉乍扬,笑道:“比轻功?好玩好玩!”脚下生风,斜刺里冲到,正挡在卓南雁面前。卓南雁脚下不停,身子倏忽一弯,要待绕过彭九翁。哪知彭九翁在净风五使之中轻功最高,呵呵怪笑,白衣骤闪,仍是挡在他身前。便在此时,曲流觞沉声低啸,出指如风,又向他肩头抓到。卓南雁只得侧身闪开。

瞬息之间,三人身法如电盘旋,倏忽几闪,卓南雁始终无法绕过彭九翁,但身后的曲流觞却也无法抓到他。三人这时比的全是轻身功夫,身法如风似风,猎猎衣襟化作了青、白、黑三道异彩在祭坛上奔突来去,坛下群豪看得目眩神驰,这些江湖武人都是盼着乱子越大越好的好热闹之人,忍不住齐声喝彩起哄。

忽听慕容智怪笑一声:“本教圣典,岂容宵小跳梁!”十指如钩,陡向卓南雁背心抓来,一出手便是穿心指的邪毒招式。卓南雁始终摆脱不开彭九翁和曲流觞的前阻后追,心下本就烦怒,更恨慕容智的阴毒无耻,蓦地飞身一转,挥掌便向慕容智疾撞过来。这时他势若疯虎,全力推出的一招“断流势”委实势不可挡。慕容智哪里料到他在两大高手夹迫之下仍敢向自己全力攻击,只得挥掌迎上。四掌交接,慕容智陡觉一股巨力汹涌而来,浑身气血受震。他武功全走阴柔一路,讲究不使拙力,待发觉卓南雁劲气猛悍,急切之下已无暇聚力,急退两步,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卓南雁一掌迫退慕容智,也觉浑身气血翻滚,猛听彭九翁怒喝一声“好小子”,背后如遭火烙,却已中了彭九翁一掌。他闷哼一声,仰头张口,鲜血疾喷而出。林霜月“啊”的一声惊呼,眼见那鲜血似一道火红的怒焰直射上天,跟着便如璀璨红玉四散落下,她陡觉一阵窒息,花容霎时惨白如雪,心内只想:“你…你这呆子,难道不要自己性命了吗?还不快走,还不快走!”

彭九翁终究念着卓南雁是明教旧人,这一掌未尽全力,眼见卓南雁口喷鲜血,倒不由一愣,跟曲流觞一起顿住身形。卓南雁却觉心中的酸苦伴着翻腾的热血一起涌了上来,蓦地仰天长声悲啸。他发声长啸,初时只是心底郁闷,随即,从幼及今的一幕一幕伤怀往事相继涌上心头,啸声悲昂激荡,经久不息,群山乱世间回响不息。

林霜月向他痴痴凝望,心底的怜惜、无奈、失落和担忧,伴着他那响彻云霄的悲啸,惊涛激浪般地一股股涌来,几乎将她的芳心撕碎,众人听他这声悲啸愈向后越发高亢,似乎永远不用换气,尽皆骇然失色。便在群豪疑惑之间,卓南雁又已腾身跃起。适才他长啸良久,反觉全身内息一畅,这时快若急电般地再向高台掠去。

“好小子!真要找死吗?”曲流觞又惊又怒,正待施展弹指神通的绝技拦阻,忽觉浑身气血翻涌。原来他当日曾被余孤天以惊人内力震伤,虽无大碍,月余内却无法运功激战,这时疾奔良久,终究内伤发作。彭九翁眼见拦阻不及,挥掌如电,直向卓南雁双腿三里穴拍去。卓南雁振声大喝,反手一招“后引凤凰”,借着他掌力激送,疾扑到了高台前。彭九翁叫苦不迭,大呼小叫,自后追到。

“让他上来!”高台之上,忽地传来林逸烟阴森森的一声冷笑。祭坛上明教众人的心底均是一凛,林霜月更觉一股难耐的寒意自心底升起。彭九翁、曲流觞和一众明教弟子只得凝步不追。

卓南雁快如鹰飞,眼见一步之间便要掠上高台,猛觉头顶冷电精芒,一道剑光当头劈下,正是林逸虹蓦地出剑刺来。当此之时,也只有他可以违背教主之命,出手拦阻。他也听出了兄长林逸烟那冷笑中蕴含是森冷杀意,只盼着一剑刺倒卓南雁,也好救他一命。

头顶剑光如飞瀑倾泻,卓南雁知道林逸虹剑法精妙,实难抵挡,情急之下忽地拔出腰间辟魔宝剑,迎头挥出。猛听锵然锐响,林逸虹掌中长剑登时从中折断。林逸虹性子本就清傲自高,眼见一招之间,兵刃被一个后辈砍断,一凛之下,倒不好意思再行追击。卓南雁削断他的长剑,也觉臂膀酸麻,身子却片刻不停,直向林霜月奔来。

卓南雁每进一步,林霜月便惊得芳心一颤。眼见他一路星驰电掣般地连破明教四大顶尖高手的拦阻,直上高台,林霜月却觑见师尊的眼神越发冷酷,她浑身的寒意也是越来越盛,心底只是无奈地高喊:“快走啊,你当真傻了吗?走啊…”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卓南雁大喝声中,探掌向林霜月抓来。林霜月芳心激荡,不假思索地抬起了素手,兰花初放般向他伸出。

两人手指刚刚一触,一股暖流倏地涌入两人心底。霎时间林霜月娇躯剧震:“我…我怎地如此糊涂,这么做,可不是要他的命吗?”

“小月儿终究是念着我,要随我走!”卓南雁也料不到她竟会跟自己五指交握,心神激荡间忽觉右掌也被她温软的柔荑握住,狂喜之下,陡觉手掌一空,辟魔神剑也被她夹手夺去。猛然青芒电闪,林霜月玉手疾翻,长剑已穿肩刺入卓南雁体内。台下观礼群豪和明教教众发出轰然惊叫。便连远远伫望的龙梦婵都不禁娇躯一震,发出“啊”的一声娇呼。

辟魔神剑削铁如泥,瞬间透入卓南雁体内,才有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涌出。“小月儿…”卓南雁浑身剧震,垂首望了望惨白的剑身,才缓缓抬头望向林霜月。

林霜月只觉他那两道无辜的痛楚的目光竟是化作了两道利剑,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底,霎时芳心四分五裂,却疾咬了下樱唇,藉着唇角传来的刺痛强自凝定心神,淡淡道:“今日是我登坛圣典,岂容你…胡乱闹事!”饶是她极力镇定,语音仍是微微发颤,忽觉口中一咸,却是适才樱唇已被自己咬破。

剧痛穿心,卓南雁心神一阵迷糊,却望着她缓缓微笑:“小月儿,我…定要带你走!”这轻柔而坚定的话语传入耳中,她的芳心更是一阵撕裂的痛,几乎再不敢看他殷红的前胸,咬牙喝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又怎会随你走!”玉掌倏翻,直拍在卓南雁胸口。掌力到处,震得卓南[u]雁飞[/u]身跌下高台。

“好——”祭坛下肃立的数百明教子弟眼见林霜月一掌将卓南雁自高台上击落,齐齐欢呼,声振山谷。林霜月却僵立在烈火熊熊的巨鼎前,脑中全是一片空空洞洞的白。

卓南雁凌空飞坠,长剑还插在他肩头,内伤、外伤一起发作,浑忘了凝运内力,身子便如断线风筝般坠落下来。好在林霜月这一掌看似凶悍,但内力推涌,只是将他平平送出,卓南雁飘落在地,也未伤筋骨。但他脚才落地,陡觉身侧暗流激涌,却是慕容智出手向他后脑袭来。

“住手!”曲流觞扬眉大喝,要待出手拦阻,却觉气息翻涌,难以提起内劲。彭九翁却是脑筋不灵,一时想不到该帮卓南雁,还是顺着老友慕容智。慕容智脸带狞笑,他对卓南雁心存忌惮,这一掌虽运足劲气,但掌下另伏了七八下厉害后招,去势并不迅猛。

危急之时,斜刺里却有一道人影扑到,抱住了卓南雁的身子,顺势滚了开去。砰然一响,那人的肩头被慕容智五指拂中,衣袖碎裂纷飞。那人挺身而起,现出一张虬髯密布的威猛脸孔,却是厉泼疯。“厉大个子,原来是你?”卓南雁喘息着一笑。

“少主。”厉泼疯见他衣襟上尽是鲜血,又痛又惊,抱住他的双肩,刚待言语,却听身后一声阴冷的怒喝:“逆贼厉泼疯受死!”慕容智已腾身扑到,挥掌拍向他背后要穴。

厉泼疯扬眉大喝,明知不敌,仍是霍然回身,挥掌推出。哪知他势道威猛的一掌撞出,却扑了个空,慕容智的身法滑若游鱼,已在间不容发之间绕过了他,指尖阴风呼啸,穿心指的奇功提到十成,疾抓向卓南雁的咽喉。厉泼疯惊怒交集,要待相救,但自己这一扑势道过猛,眼见便已不及。

便在此时,一道黄影飘然闪来,抬掌便迎在慕容智的指风上。掌指交接,慕容智登时斜退两步,怒视着那黄袍客,森然道:“徐涤尘!”

徐涤尘老眼倏张,冷冷地道:“慕容智!”他一身精深内功曾被教主林逸烟运用奇术封住大半,适才跟慕容智硬驾一招,饶是对方有伤在身,徐涤尘也觉浑身气血翻涌。但他长于谋算,自知此时不可示弱半分,脸带冷笑,一手却扶起了卓南雁。

“徐伯伯,”卓南雁这时体内剧痛难耐,但头脑却还明白,苦笑道,“您这回怎地…出关了?”徐涤尘凛然逼视着慕容智,口中却对卓南雁道:“不可多言,凝神调息!”运指如风,点了他肩头四五处穴道,跟着缓缓拔出了插在他体内的长剑。

长剑离体,卓南雁只觉痛彻心腑,饶是徐涤尘已点住他肩头要穴,仍有鲜血汩汩涌出。他额头上冷汗频频,长吸了一口气,内气潜转,运功止血。

“徐老道!”慕容智又怒又恨,森然道,“你竟敢背叛本教,公然袒护这两个扰乱圣典的奸徒?”徐涤尘叹息一声,只得向高台上凝立不语的林逸烟躬身行礼,朗声道:“启禀教主,卓南雁年幼无知,厉泼疯生性鲁莽,恳请教主慈悲,宽恕则个。今日我教圣典,大动干戈,非为祥瑞!”

一道舒缓的笑声自高台上飘落下来,林逸烟声音中全无一丝喜怒之意:“既有徐长老开口求情,那便不必追究了!”徐涤尘躬身再拜:“多谢教主!”不知为何,他声音中却有一股黯然之意。林逸烟踏上两步,墨色长袍迎着山风猎猎飘舞,俯瞰着众人道:“小辈们添了些热闹,无伤大雅,请诸位宾朋就座。”适才卓南雁直闯圣坛,闹得天翻地覆,谁都当他必会恼羞成怒,哪知他淡淡的一句话便带了过去。众人心下均想,这纵横天下数十载的“洞庭烟横”,果然胸襟不凡。

“霜月,”林逸烟转头望向林霜月,悠然道,“这位卓公子,莫非有什么话要对你说?”林霜月的芳心陡然一缩,脸上极力镇定,微笑道:“这人…不过是个行事颠倒的狂生,教主无须放在心上!”转头望向卓南雁,冷冷笑道,“卓公子,念你也曾是明教之人,念你远来是客,这一剑我手下留情,明教今日暂且饶你一命。若无要事,这就请便罢!”

清脆冰冷的笑声,说不出得悦耳动听,却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在卓南雁身上。他仰头向高台上望去,映着夕阳辉光,却见林霜月白衣飘摆,恍然便似立在飘渺云端里一般,一时间心如刀搅,却缓缓笑了笑:“很好…”再也不想多说什么,转身向谷外行去。

一阵山风刮来,山间落叶起伏,松涛飒飒。林霜月自高台上望去,但见卓南雁摇晃着身子向谷外走去,厉泼疯要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满身青衫被山风鼓荡起来,使得那背影显得过分的宽大。

她芳心一阵狂跳,爱怜痛惜之情撕扯得她心魂俱痛,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霍然转身,跪在烈火腾腾的巨鼎前,玉手作火焰飞腾之状,颤声道:“林霜月甘愿终生祭奉明尊…今登圣坛,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驱…”林逸烟斜睨着她,见她雪白的脸颊上渐渐露出淡淡的圣洁之色,才缓缓点了点头。

“无情无欲,唯光明故;无拘无束,唯光明故…”祭坛上下的两百多明教子弟齐声唱颂,声震山谷,群山间登时一片庄重肃穆。

悠长有致的颂念声中,卓南雁却觉心底一阵难耐的凄凉,仰头望去,却见残阳殷红如醉,红彤彤的乱云给山风撕扯得细长缭乱,似一条赤色怒龙,向西天摇曳而去。远山如同染了血的巨大横卧在云天交接之处,正以一种冷漠的目光斜睨着自己。云高山远,天地不仁,万物浑如刍狗,一切都冷峻无比。

卓南雁忽觉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厉泼疯惊叫一声,急上前将他扶住。卓南雁呵呵苦笑:“厉大个子,你回归江南后…去了哪里?”厉泼疯叫道:“老厉照着你的吩咐,回归江南后便一直在庐山施屠龙施长老那里安身。那日下山买粮,听得教中兄弟传讯,要在齐山聚会,老厉禀报了施长老,便一路赶来瞧瞧热闹。在路上却听得不少江湖中人议论少主。这群贼厮鸟硬说你是大宋叛逆,操他老子娘的,老子一路上打碎了三四十个贼厮鸟的满嘴狗牙…”

“他们要骂便骂,干我何事…”卓南雁这时内伤外伤齐齐作痛,但心底更是失落伤情,冷笑两声,才道,“你没事便好,师尊还硬朗吧?”厉泼疯连连点头:“施长老比庐山的石头还硬朗…”

卓南雁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厉泼疯搀扶前行,想要推开厉泼疯,却忽觉五脏翻涌,“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景物渐渐迷离,耳中却听徐涤尘一声轻叹:“随老道来吧,送他去精舍内安歇。”

远远的人流之中,龙梦婵依旧静静凝立。隔了良久,她才觉眼角有一点亮晶晶的湿润,忍不住苦笑一声:“龙梦婵,你竟也会流泪吗?”

就在卓南雁推开厉泼疯摇晃前行的一瞬,龙梦婵蓦觉心底有什么隐藏极深的东西被触动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叹息从她口边滑落:“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傻男人,当真有趣得紧!”

卓南雁再醒来时,外面已昏暗一片,屋内一灯如豆,一双深邃沉着的老眼正向自己静静凝视,正是徐涤尘。“徐伯伯…”卓南雁痴痴一笑,转头四顾,屋内却再无旁人,只一个小风炉上煮着一瓮水,水声悠然轻响,更增悄寂。

这精舍本是荒废寺院,被明教修葺后用来安排远路群豪。但圣典之后,雄狮堂等各大门派不愿与明教多有牵连,均已下山。一些依附与明教的黑道帮派则对林逸烟半敬半畏,也不敢久留,早早四散而去。住在这精舍内的只有卓南雁、徐涤尘等数人,倒安静得紧。

卓南雁道:“厉大个子,现在何处?”徐涤尘道:“林教主虽答允不降罪于他,但他是卓教主的旧臣,适才又在圣典上大呼小叫,已给慕容智带上了思过索,命他面壁思过。”见卓南雁脸现忧色,又淡然一笑:“放心,曲流觞、彭九翁跟厉泼疯都是旧交,还有老夫在,他决无大碍。”

卓南雁才幽幽一叹:“这齐山大会,师尊怎地没来,我好想去看看师尊!”

“他是闲云野鹤,等闲寻不到的该见面时,自会再见!”徐涤尘说着眯起了眼,缓缓地道:“倒是你自己,身上伤还痛吗?”卓南雁摇头苦笑:“我身上不痛,心中却好痛!”想到林霜月快如闪电的一剑一掌和冷漠无情的言语奇*shu$网收集整理,心中的痛楚便如潮般地涌起来。

“你还在怒月牙儿?”徐涤尘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倒更该谢她。她那一剑不是杀你,而是救你!”卓南雁愕然抬头,道:“救我?”徐涤尘声音倏地低了下来:“你从未见过教主的手段,不知他行事何等果决刚烈。这圣女登坛之典他寄予厚望,岂容你胡闹,若是他一怒出手,你还有命在吗?月牙儿也只有抢在林逸烟之前,将你击伤。”

他说着又沉沉一叹:“饶是如此,教主说不定已动了杀你之心。老道本来是被他胁迫至此,也只得破例开口给你求情,实则已是向他公然示弱。自今而后,茶隐徐涤尘还要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黄阳长老。”他的语音萧索无比,卓南雁的心底更是怅然若失。

但听“哧哧”声响,风炉上石瓮中的水汤已沸了。徐涤尘起身给他点了杯茶,递了过来。卓南雁道声“不敢”,恭恭敬敬地接过,心神给淡雅的茶香涤滤,登时一静。徐涤尘自己取杯调了一盏茶,跟着又调另一盏茶,举止轻缓沉静,似采泰山崩于侧也不能使他有丝毫惊慌。“只这份养气功夫,我便一辈子难及!”卓南雁心下暗赞,忽然双目一亮,忍不住道:“道长怎地倒了三杯茶?莫非还有人来?”

“齐山水质不错,但这龙茶的味道却差了些…”徐涤尘悠然啜了口茶,闭目回味茶味,沉了沉,才道,“稍时那人该来看你了吧!”

“那人…”卓南雁皱了皱眉,心中忽地一阵狂喜,叫道:“莫不是小月儿会来?”徐涤尘淡淡笑道:“老道也只是信口乱猜。嘿嘿,月牙儿眼下是本教圣女,你跟她说话,也就不同以往了!”他张开双目,眼中神光湛然,“彭老糊涂那一掌未尽全力,老道又给你以九宫飞星指法推拿多时,你这内伤决无大碍。肩头剑伤也敷了本教疗伤圣药紫火灵玉膏。只是,你这任性胡闹的脾气也要改一改了,若再四处惹祸,下次老道可不会给你疗伤啦…”

卓南雁脸色一红,躬身道:“是,可又有劳道长啦!”眼见徐涤尘转身便行,忙叫道,“道长,您要去哪里?”徐涤尘呵呵一笑:“月牙儿就要来了,老道还留在这里碍手碍眼做什么?”

“她当真会来?”卓南雁心神恍惚,竟忘了跟徐涤尘道别,猛一抬头,茶隐徐涤尘已飘然而出。他的心怦怦乱跳,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却见四处陡峭的群山全缩在无尽的幽暗中,夜色凄清岑寂,只余远处的溪声隐隐传来。

蓦地,夜色之中,一道窈窕的白影飘然映入他的眼眸。淡淡的月辉若有若无地洒下,照见她的素裳雪袂和齐腰长发,说不出得妩媚多姿。

“小月儿,果然是小月儿!”那道仪态万方的倩影渐渐清晰,卓南雁的心登时一阵狂跳,忙快步迎出屋来。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明教大云岛跟林霜月相伴读书的那一段温馨岁月,那时候自己每晚在藏剑阁内苦候她来,也依稀是这般情形。

“你的伤不碍事吗?”林霜月在丈外便顿住了步子,轻柔的语音让人听不出是冷是热。卓南雁点头道:“重得很,你要不要进屋来仔细瞧瞧…”林霜月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咱们…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了。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的伤势,你若没事,我这便回去!”她虽是极力凝定,但声音中仍有掩不住的一股凄然。

“你…”卓南雁大喘了两口气,忽地“哎呦”一声,手抚伤口,身子缓缓软倒。林霜月一惊:“我刺得很重吗?明明没有伤到他要害的。只怪那把剑太过锋利,倘若刺得轻了,又瞒不过师尊!”忙扶住他的身子,将他搀扶进屋,口中急道:“喂,你的伤…”话未说完,忽然瞥见他眼中闪烁的顽皮笑意,登知上当,嗔道:“你自幼便是这脾气,至今也改不了!”

屋内灯烛温馨,她眼中满是关切之色,卓南雁忽觉心中发暖,凑上两步,轻唤一声“小月儿”,神掌向她柔荑握来。林霜月面色倏地一白,飘然闪开,脸上笼了一层凄冷,断然道:“眼下我已是明教圣女了,你…再不可乱来!”

“圣女!呵呵,我才知道什么是圣女…”卓南雁沉沉一叹,心底又是怜惜,又是自责,忽将长眉他挑,“小月儿,我知道你心中从来不想做这圣女!既然如此,咱们便一起走罢,我要你做个快快乐乐的小月儿!”

林霜月见了他脸上不管不顾的毅然神色,忽然想到这个人自幼便是天塌下来也毫无畏惧的脾气,当日为了自己挑战父亲林逸虹时,脸上也是这样的神色,不由芳心一颤,轻轻地叹了口气:“多谢你了,我现下…就很快乐!”

卓南雁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神色惹人生怜,心中一热,猛然捉住了她的柔荑,颤声道:“你瞒得了你自己,却瞒不过我,管他什么‘圣女降世,明王出手’,我决不让你再受委屈!”林霜月给他温热有力的大手攥住,眼前却倏地闪过林逸烟阴沉的眼神,登时打个寒噤,喃喃道:“不可!我再不可触怒师尊!”猛一咬牙甩开了他的手,长吸了一口气,玉面已是冷如寒冰,“卓南雁,请你自重些。你既然无碍,自今而后…就莫再纠缠!”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话,竟不再看他脸上神色,转身快步出屋。

卓南雁眼见她飘然转到屋外,这时体内伤处裂痛,自知再难追及,心中苦涩难耐,大步走到窗前,隔窗低唤:“小月儿…”林霜月终于在窗外凝住步子,缓缓仰头望向浩渺无际的苍穹。月光之下,却见一行晶莹剔透的泪珠倏地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滚落。

她却想起了适才给师尊林逸烟请安时的情形。

“身为圣女,必要离情去欲,否则圣教大业难成!”师尊对自己说这话时,一股妖异光芒自粲然眸中跃出,似乎将她的心魂一把攥住,惊得她浑身冷战。恍惚间,她又闻到那股古怪的气息,每次接近师尊的房屋,她都会感受到这股让她窒息的怪味,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她只有颤着身子,垂首称是,再小心翼翼地退出。

林霜月凝望着天心那瓣泪滴般的残月,像是对卓南雁,更像是喃喃自语地轻声道:“你知道被拒绝的滋味吗?在燕京的那个雪夜,看着你毅然跑远,我全身的血都已冻僵,那时…你为何一直不曾回头?”

“我…”卓南雁的心头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抓,千言万语齐齐涌上,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月光下,只见林霜月轻轻地道:“…那晚我眼睁睁地看你走远,心痛得要死,终于倒在了雪地上。那时候,你在哪里?在那之前,我在燕京城外得到教主命我回教登坛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也曾不支病倒,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卓南雁缓缓低下了头,忽然发觉这时二人隔着的不止是一层窗子,眼前这扇窗子他能推开,但心里的那层窗呢?两人站得虽近,但心里却已隔了千山万水。

“自那夜之后,我曾经多少次梦到你赶到我身边来,梦见你跟我说,你心里原是有我的…可是,醒后原来都是梦,让我哭湿了枕头的梦!”她的声音幽幽的,似在极力克制,但香腮上却已清泪潸潸,梨花带雨,“…你终究是跟那个郡主成亲了,而我,也终究成了明教圣女!”

她忽地转头向他淡淡一笑:“伤好之后,你便下山去吧!咱们再不要相见了…”浅浅的笑容下却是深深的痛楚和依恋。秋波转盼之间,爱恨愁怨交融一处,卓南雁瞧在眼内,一颗心痛得几乎窒息。但见林霜月转身要走,他大叫一声,飞身探出窗外向她抓去,却抓了个空。眼望着她踏月远去,他忍不住嘶声低喝:“小月儿,终有一日,我要带你走!”

林霜月一口气奔出好远,才止住步子,天上的素月在眼中已然模糊一片,他那略带嘶哑却坚定的声音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荡: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

“小月儿,终有一日,我要带你走!”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节:辗转寻凶 殷勤述怀

足音渐消,芳踪渺渺,卓南雁怅然回过头来,忽地瞥见那盏留给林霜月的茶水还在桌上漾着热香,不曾动过。他心中一阵难受,缓步踅出屋外。“小月儿走了,依着她的性子,只怕这一阵子再不会见我!”卓南雁垂首看了看自己孤寂的影子,忽地长袖一拂,大踏步转身便行。他身上的内伤不重,剑伤却是不轻,虽给徐涤尘以明教金创灵药敷好,但仍该将养一段时日,但这时他胸臆间萧索无尽,只想快些离开齐山。

走出里许,卓南雁忽地顿住步子,仰天笑道:“铁捕兄怎地才来?”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萧索无尽的叹息,沉黯的树阴中转出一道挺拔的人影,正是铁捕陈铁衣。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他的双眸在黑暗中竟闪着柔和的轻芒,“想不到卓兄竟也是伤心之人!”卓南雁听他惆怅的声音中微蕴愁苦,忍不住一声冷笑:“怎地,你这铁头铁脑的家伙竟也曾有过同感?”

陈铁衣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小弟这时刚刚赶到,未能亲见明教圣典,但在路上已听得传言,卓兄为了林姑娘大脑明教圣典,情之所动,舍生忘死,委实…让小弟自叹不如!”卓南雁扬眉笑道:“原来在铁捕兄的心底,也想为了这‘情’字舍生忘死地大闹一场!妙极妙极,不知这位让铁捕兄动心的姑娘,却又是谁?”

他本是随口取笑,哪知陈铁衣竟是微微一愣,沉了沉,才缓缓道,“国事未毕,何以家为!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不说也罢!”霍地昂头直视着他,眼底愁绪一闪而逝,又已满是坚毅之色,道,“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张浚大人…他让我助你一起找寻龙须的总坛主老头子!”

卓南雁斜睨着他道:“陈兄不急着抓我这个杀人嫌凶了?”陈铁衣将脸一板,道:“我自然信得过和国公大人的话,跟你一同破解龙须之秘!但卓兄为杀人嫌凶,那是皇城死颁下的海捕文书,陈某无权改动。”卓南雁笑道:“这么说,陈兄仍会随时翻脸,将我抓走归案?”

陈铁衣苦笑道:“卓兄若不放心,咱们不妨定下君子合约,在抓到老头子之前,在下决不会对卓兄动手!况且卓兄这时气息粗沉,右肩僵硬,显是…”眼见卓南雁眸子内精芒乍闪,他忽地一笑,“卓兄莫误会,我是说,卓兄此时有伤未愈,若有陈某在身边相助,擒拿老头子,自然多些把握!”

“你倒是个妙人,”卓南雁“哈哈”一笑,“但若要跟我同行,却得答应我一件事!”陈铁衣蹙眉道:“卓兄请讲!”卓南雁道:“你年纪比我大了不少,再莫卓兄卓兄地叫,就叫我卓老弟或者老弟即可!”陈铁衣双眉 一展,也笑道:“我叫你老弟,那你便得叫我大哥!”

卓南雁伸出手来,笑道:“那小弟可得与大哥击掌为誓,省得哪日大哥心血来潮,深更半夜地将我抓走归案!”陈铁衣“哈哈”大笑,跟他挥掌相击。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处,陈铁衣忽道:“那咱们便是兄弟了?”卓南雁笑道:“起码这几天是!”两人坚毅的目光交融一处,心底都是一暖。

出了齐山,两人便在池州寻店投宿。一路上陈铁衣不住问他,对江南龙须和龙骧楼的龙蛇变密策到底知晓多少,有何妙极能寻到老头子?卓南雁只是笑而不答。直到在池州的一家小客栈内酒足饭饱,卓南雁才在炕上悠然躺倒,笑道:“我在龙骧楼内见过老头子一面,可惜却没瞧清,后来据叶天候死前交待,这老头子脸上有一块黑痣。”

“黑痣?”陈铁衣仍在椅子上端坐,腰板永远是钉子一般得直,沉吟道,“怪哉,沧海龙腾完颜亨怎会选这样脸带明显痕迹之人作江南龙须的首领?”卓南雁点了点头,缓缓地道:“江南龙须讲究无孔不入,无迹可寻,他们的总坛主更该是个极善韬光养晦之人!那必是个深怀机心的能人,或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即便跟你喝上一顿酒,混入人群后,你也未必会一眼看出来的。”

陈铁衣皱眉道:“那咱们岂非永远也寻不到他?”卓南雁的腿悠悠晃荡着,道:“正是,龙须十几年来深入江南,早已根深蒂固,我们自然寻不到那老头子。除非…让他前来找我!”陈铁衣微微一凛,忍不住笑道:“老弟原来已有了计较?”

“大哥可知道龙骧楼主靠什么操控这些江南龙须?”卓南雁顿了顿,才缓缓地道,“是龙涎丹!据说这毒药吞下后,能壮骨益髓,但若到时不服解药,便会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陈铁衣的眼芒陡然一黑,沉声道:“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卓南雁道:“据我完颜亨说,这毒物配料繁复,炼制极难,独门解药只在他手中…是以每个龙须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得到这龙肝的秘方!”眼前倏地闪过南宫溟癫狂如鬼的可怖样子,心底忽地一沉,暗道:“也许过不多久,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龙肝秘方?”陈铁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弟难道已找到了这解药的配方?”卓南雁淡淡地笑了笑:“大宋武林都轰传我叛国投金,造谣的便是这些江南龙须。他们如此恨我畏我,自是因我曾深入过龙骧楼,更曾得到完颜亨的青睐重用,我能得到这龙涎丹的解药秘方,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陈铁衣呼地站起,道:“老弟是要用这龙肝秘方诱得那老头子前来找你!妙计,当真是妙计!”忽又皱起眉头,“但老弟当真知道这龙肝的配方吗?”

卓南雁却故作高深地呵呵一笑:“这可是万分机密之事,我只能亲口告诉那老头子!”他说着翻身而起,双目灼灼闪光,“从今日起,咱们便要想方设法地透露出我已得知了那龙肝的秘方。江南龙须爪牙四布,过不了几日自会上钩!”陈铁衣仍旧双眉紧锁地想要问个究竟,但瞧他一副胸有成竹却秘而不宣的样子,也只得怔怔点头。

转过天来,卓南雁便“不辞而别”,一路东行,却于晌午时分被陈铁衣在江边赶上。二人装模作样地一番激战,卓南雁重伤未愈,“渐渐不敌”,转身而逃。陈铁衣急追时,却被卓南[u]雁飞[/u]出几枚铜钱,将他肋下割得鲜血迸飞。陈铁衣一愣之间,卓南雁已然飞身远遁。

陈铁衣自然“又惊又怒”地紧追不舍。醉罗汉无惧也带着几名丐帮高手赶来相助,陈铁衣才说出卓南雁身上暗藏着龙肝配方,此物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让他走脱。无惧等人急问那龙肝是何物时,陈铁衣却又坚不吐露。

接下来的三日中,陈铁衣和卓南雁一逃一追地“激战”了四场,虽然都是卓南雁不支而逃,但每次都能突施诡计地让陈铁衣受些轻伤。最后一次,他在酒楼中顺手拾起几根竹筷飞出,竟在陈铁衣脸上划出两道血痕。陈铁衣抚着火辣辣的脸颊,暗道:“这小子莫不是来真的?若非我躲闪得快,脑袋上岂不多了几个透明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