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允文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立下这拨天大功,孤身独闯金营,斩杀逆亮金酋于万军之中!愚兄也自替你欢喜!”卓南雁苦笑摇头:“允文兄,昨晚我便说了,完颜亮那昏君乃是婷儿杀的。”莫复疆大笑道:“都是你的功劳!什么亭子柱子的,你这小子便爱信口胡诌。”

莫愁善解人意,凑过来道:“你那婷儿跟了她娘去了,料也决无差池。今早有个姓崔的逍遥岛豪杰特意赶来传话,告诉你不必挂怀故友。”卓南雁登时喜上眉梢,但心内不知怎地又生出一阵歉然,低声道:“麻烦你多派些人手,去打探下她母女的踪迹。不见到婷儿,总是让我心内不安。”

“金酋完颜亮一死,昨晚金兵便连夜退军五十里!”虞允文双眉飞扬,昂然道,“今早李显忠将军已派先锋军马渡江查探,只待大军汇集,便会全力出击。眼下金兵皇帝新丧,军心涣散,咱们乘胜追击,不但能夺回江淮失地,便是收复故都汴京,也在情理之中。”

群豪都知他说得在理,想到汴京故土收复在望,自宗泽、岳飞起无数名将忠臣的夙愿即将得偿,均是欢喜振奋。卓南雁欣喜之下,将得自金营的辟魔神剑赠与虞允文,笑道:“允文兄,辟魔一出,群魔辟易,允文兄神剑在手,自会横扫群魔,早日收复失地!”群豪轰然叫好。虞允文也不推辞,慨然收剑。

过不多久,唐千手、石镜、徐涤尘等豪杰先后赶来贺喜。群豪与卓南雁欢言畅谈之后,便向虞允文辞行。原来徐涤尘等明教好汉和石镜、唐千手等江湖豪杰只怕故土沦落金酋之手,这才竭力抗金,但说到反攻金兵,却没这多雄心,眼见金兵大势已去,便纷纷告辞还乡。

虞允文竭力挽留,请群豪再留两日,只怕金兵方退,战事还有反复。群豪才慨然应允。当晚虞允文在帅帐中摆宴贺捷,江湖豪杰聚在一处吃喝,自然要拼个酒量高低,群豪纵酒欢腾,大是热闹。酒宴间隙,莫愁将卓南雁拉出帐来,低声嘀咕。卓南雁哈哈笑道:“这事包在小弟身上,你只管放心!”莫愁大喜,搂着他大笑回帐。

席间虽然卓南雁一再说真正刺杀了完颜亮的人不是自己,但群豪说什么也不信一个娇弱女流会杀得了大金皇帝,都道卓南雁谦逊,纷纷过来跟这刺杀逆亮的大功臣敬酒。卓南雁生性豪纵,只得酒到杯干。过不多时,莫复疆端着海碗踱到他面前,将自己的脸拍得山响,大笑道:“大雁子,你立下这份大功,连世伯的老脸上也跟着你沾光。”卓南雁跟他连干了三大碗酒,忽地笑道:“莫老伯,晚辈正有事相求!”

“好说好说!”莫复疆酒意上涌,仰头笑道,“你功劳最大,说出什么话来,咱们都得遵命照办!”卓南雁一揖到地,道:“晚辈要做个媒人,给莫愁和龙姑娘穿针引线,请莫帮主应允!”莫复疆的笑容顿时僵住,想要反驳,却因适才的话说得太满,难以收回。虞允文踏上一步,大笑道:“卓兄一人做媒只怕不成,我便也来凑个热闹吧。龙姑娘乃是我虞允文的救命恩人,这个大媒不得不做。”

莫复疆愣了一愣,终于哈哈大笑:“你们这两个媒人的面子太大,老夫若是不允,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可就淹死我啦!”卓南雁趁热打铁,忙问婚礼吉日。虞允文笑道:“日日是好日,后天便是良辰吉日!干脆便在后天请莫大盟主迎娶龙姑娘。莫老伯可万勿反悔啊!”莫复疆笑道:“嗯,只要这小娘儿不再踢她公爹的屁股,老夫自然不会反悔!”

身周豪客哈哈大笑声中,虞允文高声宣布这喜讯,更请群豪都留下来观礼。厅内群豪轰然喝彩。当即便有人凑趣叫道:“眼下金兵大败,咱们本来是铁了心要走的,可既然盟主大婚,咱们说什么也要留下来闹闹盟主的洞房。”莫愁笑得满脸开花,四处作揖敬酒。

卓南雁喝得肝胆舒张,不觉浑身发热,便信步走出大帐。帐外夜色深沉,他仰头望着满空幽幽闪烁的星光,想到完颜婷生死不明,忽感一阵冷清,霎时觉得帐内的热闹跟自己毫不相干。

“南雁!”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声音,竟是龙梦婵缓步走来。卓南雁“咦”了一声,随即笑道:“龙姑娘也在啊!你本事好大,我适才寻了好久,也没见到你的踪影。”龙梦婵走上两步,盈盈妙目在夜色里闪着光,笑道:“你寻我做什么,莫不是想姐姐了吗?”卓南雁一愣,竟不知如何作答,索性装作毫不在意地哂然而笑:“姐姐这便要做我嫂子了,我自然要左右寻寻,看看我这千娇百媚的嫂嫂藏身何处。”龙梦婵掩口娇笑:“你这贼小子,看起来闷头闷脑,嘴巴甜起来倒比莫愁差不了多少。”卓南雁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心内一跳:“她这便要成我义嫂了,可不能再如当年的妖女龙梦婵一般随意调侃。”微微一笑,便没接口。

“嗯,大伙儿都喝得痛快,怎地你一个人闷声不语地跑出来对月沉思?”龙梦婵眼中目光似喜似嗔,轻轻地道,“是在想你的林圣女,还是婷郡主?”卓南雁听她轻柔的语声中透着说不出的关切之意,忍不住心内微痛,沉沉地一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龙梦婵倏地挨近两步,幽幽地道:“你只想着她们,便没一刻想我吗?”

她这一下挨得极近,浓香扑鼻,语声幽怨,卓南雁只觉心神一荡,急忙退开一步。沉黯的夜色里,只见龙梦婵的长发随风轻舞,春水样的眼波莹莹耀动,那眼神既有几分柔情和惆怅,更有几分嬉笑和随意,隐隐地还蕴着几分调侃之色。

“傻小子,你怕了我吗?”见他怔怔不语,龙梦婵却得意地格格娇笑起来,“记住了,姐姐这便要做你的嫂子了,今后可不得再想我啦!”银铃般的曼妙笑声中,腰肢款摆,袅娜而去。

晚风悠悠吹来,卓南雁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忽然发觉,平生最琢磨不透的女子就是这龙梦婵了。这女子只愿让人见到其妖娆艳丽的妖女外貌,却将真正的心思用她瞬息万变的情愫包裹住了,便如一颗黑珍珠,只能见其光华耀目的异彩,绝难看破那璀璨墨黑下的内核。

宋时的婚事讲究极多,要分议婚、定聘、迎亲等诸多繁琐规矩,莫愁、虞允文等人却深怕那脾气古怪的莫老帮主反悔,这才趁热打铁地将婚事订在后日。好在莫、龙二人均是江湖儿女,都不大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又经卓南雁、唐晚菊等热心好友加紧操持,便将婚典礼厅定在镇江府的一处豪绅人家内操办。

有虞允文这等朝廷新贵主持,又有众多江湖朋友凑趣,这婚事果然办得热闹非凡。莫愁身披大红吉服,欢喜无限。龙梦婵虽头戴霞帔,却也透出一股盈盈喜气。卓南雁在旁瞧着,也自替他们欢喜。

待得欢快热闹的撒帐歌先后响起,卓南雁不觉便想到了自己在燕京那场未毕的婚礼。完颜婷那热切纯真的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心底霎时被扎了一下:“婷儿不知怎样了,怎地我们苦寻了两日,都没她音讯?”跟着,又想起林霜月,“不知林叔叔的病情怎样了,小月儿也该来了吧…”想到即将与林霜月完婚,心底才生出一阵温暖。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十一节:情海生变 枭雄入阵

不想好事成双,归心盟主热闹非凡的婚礼过后,转日便有圣旨下到镇江府,江南群豪各有封赏。原来赵构欣闻完颜亮兵变被杀,狂喜之余便慨然决定御驾亲征。反正南侵的金兵大势已去,赵官家这“身先士卒”的样子做起来没有半分风险。眼下御驾车马和十万禁军已在赶往建康的途中,所以圣旨来得极快。

虞允文的请功奏折拿捏得极有分寸,四海归心盟的好汉中多是不愿求官的闲云野鹤,便只得金银厚赐;时俊、泼六腿等大小官军将领都得加官进爵,辛弃疾被封为建康通判,霹雳门雷老夫人更被封为二品诰命夫人,作为抗金主将的虞允文也被封为江淮路宣抚使。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唐门掌门唐千手居然被特赏为拱卫大夫、遥领金州观察使。那拱卫大夫虽只是正六品,却已是大宋武职六十阶中数得上的官阶了,观察使更为遥领中最高的闲差。群豪瞧向唐千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稀奇。唐千手极力按捺,淡淡一笑,脸上却不禁放出红光来。

最让群豪吃惊的是这次得封赏最厚之人,除去虞允文,居然是卓南雁。虞允文将卓南雁写做击杀完颜亮的首要功臣和唐岛海战的大功臣之一,又得太子从旁力荐,赵构龙颜大悦之下,大笔一挥,擢其通判镇江府。

通判乃是仅次于知府的地方长官,又因镇江府乃是江南繁华的大去处,这镇江府的通判更是非同小可。卓南雁从没动过当官的念头,虞允文写那奏折事先也未曾跟他商量,忽然间高官厚禄从天而降,不由蹙眉沉吟。

虞允文知他生性疏狂,忙拉着辛弃疾赶来相劝。辛弃疾也新晋为建康通判,那建康在宋朝地位尤重,正可一展其平生抱负。他踌躇满志之际,自然跟虞允文一起,说了许多大道理来劝卓南雁。卓南雁暗道:“眼下金兵才退,仍需留下与允文兄同进退。若是做官不爽快,老子大可一走了之!”便点头应允。

这通判虽位在知府之下,却非知府的属官,而是与知府共理政务,更可监察知府及州县官吏,因而有“监州”之称。闻知新任监州上任,镇江知府、判官、推官等地方官吏忙赶来探问。

镇江知府赖知非是绍兴进士出身,宦游多年,颇有政声。前段时日金兵屯兵扬州,镇江形势危急,赖知府急得一筹莫展,亏得虞允文及时率众驰援,完颜亮被杀后金兵撤兵,赖知府才如释重负,拉着卓南雁的手客套连连,最后说道:“老弟新到镇江,宅院只是仓促收拾的,请老弟暂且将就。愚兄这便给老弟新置好宅…”

少时便有下人赶来,请卓南雁去验看宅院。莫愁好奇心起,拉着龙梦婵和唐晚菊跟卓南雁一同前去看热闹。原来赖知府口中所说的“仓促收拾”的宅院,坐落在镇江府豪宅林立的甘露大街上,前堂、后寝的主宅算在一起也有十余间,宅左还另有偏院和后花园。丫环、下人闻知新主人驾临,远远排成两排恭候。

莫愁看得新鲜,连叫:“当官就是好,这宅子可着实让我这叫花子眼热。”卓南雁住过燕京王府、进出过宋金皇宫,却也不以为奇,见莫愁欢喜,便大手一挥,道:“老兄看得过眼,这主宅便请莫兄住了,小弟只算在此暂住便是了!”莫愁哈哈大笑,连夸卓南雁“当官后还不忘本”,但终觉不好意思独吞人家的宅院,便拉上唐晚菊一起来“笑纳薄礼”。

到得晚间,镇江知府赖知非更在府内“略备薄酒”宴请虞、辛、卓三人,一来恭贺虞允文、辛弃疾荣升,二来给本府的新任通判卓南雁接风洗尘。

赖知非此次设宴,悉心筹备,镇江府的大小官吏、各界头面人物悉数赴宴。哪知开宴时,只来了辛、卓二人。原来此时金兵方退,大将李显忠已选拔了万余勇士渡江追袭金兵,虞允文身兼江淮路宣抚使的重任,要全力协助李显忠收复被金兵侵占的淮西州郡,已然赶赴疆场,无暇赴宴。

赖知府本要乘机结纳朝廷的第一红人虞允文,见他未到,大是遗憾,只得转而巴结辛、卓两人。卓南雁虽然职位在他之下,却因驰援唐岛、刺杀完颜亮而威名远震,辛弃疾更是声名早着,又新晋为职位更重的建康通判,显见前途不可限量。赖知府在酒宴上舌绽莲花,全力奉承。镇江大小官吏也是谀词潮涌,没口子地夸赞二人,听得两兄弟头大如斗。

出得赖府,呼吸到清冷的夜风,辛、卓二人才如释重负。卓南雁兀自闷闷不乐,到:“若是朝廷让我做官,也该让我去军中效力,怎地让我做这通判?终日价与这些脑满肥肠的俗吏富绅打交道,真真烦煞人也!”

辛弃疾叹了口气,道:“老弟,听说你当日讨要紫金芝,曾对万岁大是不敬,可有此事?”卓南雁笑道:“若非如此,也要不到那紫金芝。”

辛弃疾浓眉蹙起,道:“你在破金之战中居功至伟,又得太子力荐,朝廷不得不用你。但万岁偏偏给你做通判文职,实在是才非所用…”卓南雁见他咽下了下面的话,不由扬眉笑道:“幼安兄,跟小弟我,有什么话直说不妨。”辛弃疾叹道:“通判要监察州府官吏,习断钱谷、狱讼诸事,最是磨人性情。想必万岁的本意,要么,是想将你的性子磨去,以备来日大用;要么,便是想将你磨走…”

卓南雁心中一动,仰头笑道:“我卓南雁素来不大讨人喜欢,赵官家的本意,定是要将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磨走啦!”辛弃疾面色微变,苦笑道:“这是愚兄浅见,只为让你多些小心,官场上的险恶艰难,只怕比江湖更甚,兄弟豪纵坦荡,好让愚兄担忧。”卓南雁哈哈大笑:“说到生性豪纵,幼安兄哪里输得小弟半分了!大哥去建康上任,也须小心在意。”

辛弃疾浓眉一扬,道:“近日金兵南侵,万岁迫不得已,让和国公张浚出山,判建康知府。愚兄正可与国之柱石的和国公共同治理建康。”卓南雁喜道:“张浚大人此次出山,可是众望所归。大哥文武双全,正可全力辅佐和国公!”辛弃疾慨然道:“眼下金兵溃退,我大宋豪杰四海归心,正是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咱兄弟可要大展身手了!”

卓南雁被他说得肺腑一热,知他这便要走马上任了,心底依依不舍,道:“又该与大哥分手了,不知何时才得相聚。”辛弃疾攥紧他的双手,道:“咱兄弟一道抗金破敌之时,自会再见!”

兄弟二人便在凄寒的冬夜里拱手作别,心内却都是热血沸腾。

自卓南雁从金营回到镇江后,便一直托付丐帮群豪和雄狮堂众弟子四处探查,打听完颜婷和其母逍遥岛主的踪迹,但屈指已过了四天,却丁点儿音讯也没有。卓南雁心内忧急日增。

转天清晨,他头一遭去府衙上任,判官、推官等幕职官都加意奉承。但当卓南雁问起本府钱谷、赋役之事时,众幕僚则支吾不言。卓南雁察言观色,已料到那赖知府必然做了吩咐,众人才不敢明言。卓南雁暗道:“这位赖知府心机极深,莫不是怕我来夺权?又或是这镇江府的钱谷税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挂念完颜婷的伤势,忧心忡忡之下,一时也无暇细究镇江府的勾当。到得晌午,赖知府等一干镇江官吏又请他赴宴玩乐。这一回都是镇江府衙的亲近幕僚,那筵席于丰盛豪奢之外,更增了几分靡丽:十余名美艳伎女在席前歌舞助兴,脂香粉腻,转盼生娇。

这顿酒宴自午至暮,午宴连上了晚宴,众官吏饮酒观歌,脸上都泛了红光,各自逸兴横飞之下,都是口若悬河。这位开口便是“时近年关,小弟因战乱扰攘,今年收租才四万石,不及年兄远甚!”那位便笑道:“今年全仗着新置地二百亩,才算稍稍贴补战乱之亏。”跟着又有人笑道:“你哪里比得上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新近在甘露大街大兴隆寺西置了一处好宅院,园林之佳冠绝一时啊…”

听他们开口闭口都是求田问舍,卓南雁心内郁闷更甚。赖知府一直偷眼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笑道:“卓老弟才送走了幼安兄,想必挂念挚友,心绪不佳。这几位美姬,都是一时绝色,老弟看哪个入眼,待会自可带走,稍解烦闷…”

此时金兵方退,李显忠、虞允文等将士正为收复失地而浴血苦战,与战场只一江之隔的镇江府官吏却文恬武嬉,蝇营狗苟。卓南雁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直撞到喉头,将酒盅在桌上重重一顿,霍然立起。

满堂宾客齐齐一惊,呆愣愣地望着他。卓南雁眼望着那一张张带着错愕的醺醺醉脸,才猛地想到辛弃疾的叮嘱,只是此时心内愤懑,竟连“不胜酒力”的套话都懒得再说,只拱了拱手,冷冷地甩下两个字:“告辞。”便在满堂客人窃窃的嘈杂议论和赖知府阴沉沉的目光中大步走远。

回到甘露大街的那套豪宅内,屏退仆妇佣人,独卧在雅致幽静的卧房内,他却觉得一颗心渐渐发沉,昨晚被辛弃疾的慷慨言语激起的热血,不觉已冷了下来。

过不多时,但闻娇笑盈盈,环佩叮当,一行人已移到窗外。管家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在门外响起:“爷,赖知府送来几位美人儿,说爷的酒没喝好,他老人家心内不安,特命几位美人陪爷尽兴!”卓南雁冷哼一声:“让她们都去吧!赖知府的美意我心领了。”管家不敢违抗,躬身唱喏,一阵笑语莺声,众女蹁跹远去。

堂外才冷清下来,一道绰约的人影忽又映上窗棂。卓南雁凝眉道:“不是让你们走了吗,怎地还来此啰嗦?”那人一声冷哼:“当了官,架子便大了吗?”卓南雁一跃而起,喜道:“是文岛主吗?快请,快请!”急忙点亮了屋内灯火。

烛光将屋内染成一片橙红,文慧卿已冷冰冰地立在他身前。几日不见,文慧卿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劈头便道:“卓南雁,听说你新近升了官,还成了婚,可喜可贺。”卓南雁一愣,道:“晚辈做这通判只是勉为其难,至于成婚么,却是晚辈的朋友莫愁大婚,想必是岛主弄混了。”

文慧卿“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愣愣坐下。卓南雁忙问:“婷儿怎样了?”文慧卿脸色霎时一悲,道:“婷儿…只怕她不成了!我都不知道,她还能撑上几日…”卓南雁只觉脑袋嗡然震响,霎时浑身泛冷,惊叫道:“怎么回事?那晚婷儿未曾受伤,只是使力过度而已。怎么…怎么会这样了?”他心内惊慌之下,声音竟是出奇得大。文慧卿黯然摇头,道:“她确实未曾受伤,但她却中了剧毒。你可知完颜亮那昏君是怎么死的吗?”

听得文慧卿将完颜婷暗自配制、涂抹奇毒“龙蛇变”之事细细说来,卓南雁不由愕然痴立,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盛。

“那龙蛇变的剧毒只在离魂鸠上,只要在离魂鸠的毒性未发时吃了解药,便无凶险。偏偏婷儿将这解药喂给了误中毒药的余孤天。可惜那时余孤天鸠毒已发,解药也救不回他一命了…”文慧卿声带哽咽,静室中听来更觉回肠荡气,“但婷儿却已无解药可服。我这几日已是费尽了心力,却也无能为力!”

卓南雁心内阵阵撕痛,沉沉的悲恸中更隐着一丝疑惑:“余孤天当日早定下了除亮秘计,为何婷儿还要与完颜亮同归于尽?那日我在杭州郊外遭困,婷儿赶来救我,那时她的眼神为何如此凄楚?难道只因得知了我对小月儿的心意?”一念及此,更是难受,大叫道:“婷儿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你是该去见她的,”文慧卿幽幽地道,“她快不行了,只想再见你一面。”

两人展开轻功,如飞掠出。绕过几个街角,便进得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谁也料不到富甲天下的逍遥岛主,竟会跟女儿隐居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宅子内。

完颜婷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但她看到卓南雁忽然赶来时,眼神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从床上挣扎起身,一把揪住了他的手,叫道:“雁哥哥,你…当真是你吗?我早就让娘去寻你的,可娘偏偏不肯答允我…娘还说,你已成婚了,再不肯来见我,是吗…”她本来欣喜欢笑,但说到委屈之处,泪珠潸然滚落。

卓南雁忙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没有…是你莫愁大哥成婚呢…”他想向她笑一笑,但心内抽搐,如何笑得出来。

完颜婷那挂满泪滴的笑靥一下子明亮起来,道:“雁哥哥,我、我只怕不成了,你能答允我一件事吗?”卓南雁的心怦然一颤,大声道:“婷儿,谁说你要不成了!你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便是!”

“我是使毒的,还不晓得自己的事吗?我的血脉越来越僵了,若不是娘身上带着逍遥岛的至宝灵鳌胆,只怕早就不成啦…”完颜婷说着,苍白如纸的玉颊上跃出一抹晕红,“雁哥哥,我便只这一两日的时光了。在燕京…咱们的那场婚事被完颜亮那恶贼搅了,连合卺礼都没行,你、你…”樱唇发颤,竟然说不下去。

卓南雁望着那双凝满哀求的盈盈妙目,心内猛地涌起一股热浪,大声道:“是!婷儿,我这便娶你。咱们在这里拜天地、行合卺礼…”

“真的,真的吗?”完颜婷双眸发亮,满面耀彩,狂喜之下,忽又咳嗽连连。文慧卿叹息一声,上前点了她两处穴道。完颜婷一声娇吟,软倒床上,沉沉睡去。

卓南雁急道:“婷儿这毒伤当真便没治了吗?听说大医王便在建康,咱们这便加紧赶去,央求医王他老人家医治!”文慧卿冷冷道:“萧虎臣?听说这老二是林霜月的师父吧?就不必烦劳他了。”卓南雁心内一沉:“不错,大医王脾气古怪,若知道婷儿和我的干系,断然不会出手医治。况且路上若有差池,婷儿的病体如何能担当?”

眼见完颜婷安睡床上,眼角眉梢扔凝着甜甜笑意,他的心猛然一横,就向文慧卿跪倒,大声道:“晚辈恳请伯母应允我和婷儿的婚事!伯母若是答允,晚辈这便去操持!”

文慧卿沉沉一叹:“我给她喂服了东海灵鳌胆,当能暂时克制她体内的毒性发作,可延她九日之命。算来,你还有两三天的工夫筹办。”她说着面色一寒,抬头紧盯住卓南雁,冷冷道:“小子,你给我记好了!我让婷儿跟你完婚,只是为了满足她临终之愿,让你这小子捡了便宜!”

卓南雁诺诺连声。文慧卿又道:“话虽如此,我逍遥岛主的女儿出嫁,也须堂堂正正,定聘、迎婚之仪,半分马虎不得。”卓南雁微一思量,便点头道:“好。晚辈明日派人来定聘,后日来迎娶婷儿!”眼见完颜婷兀自沉睡,不由沉沉叹了口气,向文慧卿一揖到地,便即转身而去。

回到府内,卓南雁连夜去主宅内来寻莫愁。主宅大厅内绛烛高烧,酒菜满桌,莫愁、龙梦婵夫妇正和唐晚菊、方残歌一起饮酒说笑。原来方残歌明日便要回建康雄狮堂,今晚特来与莫愁、唐晚菊兄弟辞别。见卓南雁赶来,莫愁等人忙拉他一同入席。

听得他说出后日便要完婚,方残歌的脸色顿时一沉。莫愁却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好极妙极大喜至极,可得喝你跟小月儿的喜酒了。怎地这么急呀?嗯,想是跟老兄我一般,男人都是这般猴急。不过,小月儿何时到的镇江,怎地也不来见我?”卓南雁黯然摇头,道:“我要迎娶的不是小月儿,是婷儿!”这下便连方残歌都惊得大张双眼。

“哪个婷儿?”莫愁的小眼睛更险些从眼眶内滚落,“你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居然背了小月儿另结新欢?”龙梦婵横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位婷儿,实则便是南雁在燕京明媒正娶的郡主完颜婷。只是听说那场婚事出了乱子,连番变故之后,连龙骧楼主完颜亨都下落不明!”

唐晚菊兀自惊道:“你娶了这完颜婷,那…那林姑娘又该怎样?”卓南雁郁郁地吐出一口气,道:“婷儿只有三四日好活了。她临终之愿,便是与我重结良缘,了结那场半阙婚事的缺憾。”方残歌沉吟道:“听说那日瓜洲渡兵变,那位完颜姑娘被逍遥岛主救走了,就此不知所终。莫非完颜姑娘与这逍遥岛主有何干系?”卓南雁叹道:“不错。这位逍遥岛主便是婷儿的生身母亲…”

听他三言五语的说罢了完颜婷中毒的前因后果,莫愁和唐晚菊连连点头,便连龙梦婵都收起了嬉笑。莫愁叹道:“只有三两日好活啊?你这位群主情人是个十足的苦命人啊!”随即拍起胸脯道,“既然如此,这件事便包在老哥身上!哈哈,文岛主算是我半个师尊,明日我亲去下仪定聘!”

几人计议已定,便加紧忙碌。卓南雁不愿在镇江府给他的通判宅院内成婚,莫愁便将婚典礼堂定在镇江府一位交游广阔的大豪绅的宅子内。这富绅姓沈,人称沈富贵,也是莫愁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之一,闻知大名鼎鼎的四海归心盟主调用他这豪宅给朋友成婚,倍感荣光,着力筹办。

翌日一早,莫愁便依着时俗,亲去文慧卿那里下了金钏、金镯和金帔坠等“三金”和彩缎锦裙、珠翠首饰等诸般聘礼,至于牵羊、担酒等相应彩礼,更是样样不缺。卓南雁曾得了朝廷的不少金银赏赐,此时尽数拿出来交给莫愁去折腾。

到得午后,逍遥岛豪客崔振便率人赶来沈宅“铺房”。宋时迎娶风俗中的“铺房”本是指女方来男家布置新房并送嫁妆,后来便成了女方炫耀嫁妆的夸富手段。崔振更带来了大批人手,单那送随嫁奁具的厢车便有八辆。

原来这几日文慧卿精心置备,事先更详问了燕老鬼当日芮王府婚宴规模,他为人争强好胜,一来不肯委屈了女儿,二来更不肯输给那“狠心人”完颜亨半点风头。逍遥岛财力雄厚,将镇江府的几处酒楼瓦舍尽数卖出,将腾出的大笔金银全派上用场,虽是仓促筹备,也是豪奢无比。厢车内各种装饰新房的精美珠玉一箱箱地摆上,奇珍异宝层出不穷,看得众人眼界大开。沈富贵虽然阔气,也瞧得瞠目结舌,自愧不如。

只是如此一番闹腾,镇江府官吏庶民均知新任通判即将成婚,江湖上也传得沸沸扬扬。大暮时分,一名小吏乘快马疾驰到沈宅,进得厅堂便大叫道:“卓通判吗?知府大人有关照,请你万不可与那女真郡主成婚。”

卓南雁跟莫愁并肩而出。莫愁翻起白眼喝道:“你姥姥的,哪个混账说新娘子是女真群主的?”那小吏微笑道:“卓通判迎娶的新妇复姓完颜,乃是当日大金芮王府的郡主,此事天下皆知,还能辩驳得了吗?知府大人说了,我大宋官吏,迎娶女真郡主,乃是叛国弃义的行径,连我镇江阖府官员都担待不起。请卓通判念及自己的大好前程,悬崖勒马!”他虽是满面堆笑,但说的话极不客气,显是赖知府早有了吩咐。

“叛国弃义?”莫愁怒道,“滚你姥姥的,卓老弟何等英雄,你这群酒囊饭袋却说他是叛国弃义!”卓南雁却没有半分兴致跟那小吏纠缠,只摆了摆手,冷冷地道:“你去回复赖知府,卓某之事自己担待,决不会连累镇江同仁,更不劳他赖某人费心!”那小吏冷笑两声,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莫愁兀自愤愤不平,骂道:“那姓赖的好没分晓,胆敢胡乱生事,大雁子,要不要本盟主出马,替你教训教训这老小子?”卓南雁却摇了摇头,只道:“我去瞧瞧婷儿!”

忽听门外响起一声冷喝:“莫愁不可造次!”一道高瘦的身影大步而入,正是罗大。莫愁看着罗大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孔,不由吐了下舌头,道:“咦,罗大人不是早就回临安了,怎么今日大驾光临?”罗大冷冷地瞥他一眼,道:“南雁眼下已是官府中人,岂能再由着你用这些江湖上的规矩胡闹?”

卓南雁拱手道:“罗大人一直在太子身旁随护,为何来到此间?”罗大道:“万岁要御驾亲征,太子已随陛下的车驾到了建康,眼下杨殿帅汇集二十万兵马也正陆续赶来。老夫先一步赶来镇江,正听得你要成婚之事…”卓南雁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罗老有何指教,便请明言。”

罗大正色道:“太子一直在陛下驾前给你美言,陛下这便要召见你。你这便要面圣的紧要当口,怎地偏要娶这金国郡主?”卓南雁淡淡一笑:“小弟已面圣过多次,此次面圣与否,原也不大要紧。”罗大一呆,忙道:“若老夫所料不差,你面圣之后,自会更得重用。便要娶那金国郡主,也该等些时日,悄然行事的好。”

“不成!”卓南雁断然摇头,“她身染剧毒,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一日也拖延不得!”罗大愕然道:“你…你一意孤行,岂不丧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卓南雁解下身上官袍,信手抛在椅上,冷冷地道:“若是百姓有难,家国有需,我卓南雁自会蹈死不顾。至于自家前程,旁人毁誉,我却从不放在心上。”

罗大沉声道:“可眼下官家便要召见你,你却如此胡闹。朝廷百官若是得知,又该如何议论?”卓南雁微笑道:“这是卓某自家的事,跟朝廷毫不相干!”罗大脸色铁青,愤愤地盯了他几眼,终于猛一顿足,“腾、腾、腾”地大步而去。

那一串擂鼓般的足声远去,莫愁才醒过味来,惊道:“大雁子,你这婚事当真麻烦,连赵官家都跟你作对!”卓南雁苦笑道:“婷儿一生中最美好之事,便是当年芮王府内的婚典。她这便要去了,我说什么也要让她欢喜…”

“说得好!”龙梦婵自内厅翩然而出,笑道,“这才是至情至性的卓狂生,这才让人佩服!”莫愁得老婆点化,茅塞顿开,也连连点头。卓南雁仰头看看沉沉的夜色,心内挂念完颜婷,匆匆而出。

见到卓南雁赶来,文慧卿却对他甚是冷漠,更不让他与完颜婷相见,之说怕完颜婷见到他后心绪激动。在卓南雁的强请之下,文慧卿才带着他悄然绕到后院,但听完颜婷的屋内几个使女叽叽喳喳,显是在操备婚礼诸事。诸女娇笑声中,不时传来完颜婷轻轻的歌声,那声音虽低软,却有说不出的欢快感。卓南雁心内稍安。文慧卿拉了他出来,淡淡地又问了几句明日的婚典安排,便即挥手送客。

赶回沈宅,已是跃上中天。卓南雁正要再去看看洞房的布置,忽见两道身影飘然跃过院墙,身法甚是快捷。卓南雁心中一动:“莫不是什么江湖朋友来此生事?”忙提起追去。

那两人早去得远了,远远望去,只见两道瘦影在月下奔行奇快。卓南雁暗自称奇,身法展开,渐渐逼近。那二人绕个圈子,才在一片密林前停下。其中一人冷冷哼了一声,另一人则颤声道:“师尊,嫣儿到底在哪里?”原来竟是唐千手、唐晚菊师徒二人。卓南雁心下奇怪:“深更半夜的,唐千手将小桔子自府中约出,不知却有何事?”他本不愿偷听旁人说话,但觉唐晚菊声音发颤,显是怀着极大恐惧,他生怕好友吃亏,便踅到树后观望。

但见唐晚菊扬起手来,道:“这指环…您是从何得来?这…这是我留给她的定情之物。她定是来了…”唐千手冷冷道:“孽障!这紫星指环乃是我唐门枯荣观高手才堪佩戴的信物。你这厮胆大包天,竟敢将这指环送给那贱婢!”

唐晚菊急道:“她不是贱婢!”唐千手怒道:“住口…”唐晚菊抢着道:“她率直淳朴,如清水芙蓉,纯净自然…”唐千手怒喝道:“她是西夏人!除了我大宋汉人,女真人、西夏人、吐蕃人诸般蛮夷,都是猪狗不如!我堂堂唐门子侄,焉能与之婚配!”

这一喝声音响亮,唐晚菊顿时哑然无语。唐千手沉沉一叹:“前番莫愁娶了龙梦婵,那龙梦婵虽是巫魔弟子,好歹还是汉人,又有虞允文主婚,料也无伤大雅。但拓跋嫣这西夏党项人,十足的蛮荒夷女,与猪狗一般无二!我身为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却娶了党项人,便跟娶了母猪母狗一般,传扬出去,我脸面何在?”

卓南雁听到此处,但觉心内愤懑,便要奔出去与唐千手理论,却又觉终是人家门内之事,但觉一阵无奈,便想转身离开。走开几步,只闻唐晚菊兀自大声抗辩。蓦然间唐晚菊的声音仓惶起来:“…师尊,拓跋嫣决计不会丢下这指环的,你…你将她怎样了?”

“你说的不错,”唐千手仰天一阵大笑,“那贱婢是千里迢迢地赶来寻你啦,却撞在了老夫手中!哈哈…”唐晚菊哀求道:“你要怎样?”唐千手森然道:“眼下给你两条路。其一,你答允我,今生今世不再见她,我便饶那贱婢一命。其二,你若执迷不悟,我这便去取她狗命!”

唐晚菊簌簌发抖,道:“师尊堂堂一派掌门,当真要杀一个弱女子?”唐千手森然道:“我唐千手杀人无算,几曾眨过眼睛?况且我平生所杀都是巨奸大恶的该死之人…”微微一顿,蓦地语现萧索,“除了曾因迫不得已,给一位大德下毒,可说平生无愧!”说到这里,他又恼怒起来,大喝道,“休得婆婆妈妈的,你爽快答应,不然我立刻赶回去下手。”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大步走出,低喝道:“唐掌门!”唐千手一凛,随即干笑道:“卓少侠…”卓南雁道:“当初你下毒加害的那位大德,可是大慧禅圣?”

唐千手目光倏地一寒,愕然道:“你,你…”卓南雁只见他这一瞬犹豫,心内也自了然,冷冷地道:“大慧禅圣宽厚仁慈,你为何对他老人家下毒?”唐千手似被什么锐利的暗器击中了,身子竟微微一晃,黯然道:“是禅圣告诉你的吗?呵呵,他老人家曾亲口答允我,决不说破此事…”

卓南雁摇头道:“不是!大慧他老人家圆寂之前,兀自不肯吐露丝毫,仍只说下毒之人乃是受逼无奈。”想到大慧禅圣玄功精深,若无剧毒缠身,区区南宫参如何能将其重伤至死,心内悲恸一片,低叹道,“嗯,那时逼你下毒之人,定是格天社了?”唐千手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自那时起,唐门便受了格天社的钳束了吧?”卓南雁却觉心底旧惑尽解,沉声道,“金鲤初会上,翁残风所使的唐门毒针,便是你给的吧?当日在洗兵阁,你明明看出酒中有毒,却装作不知,便因你怕那是赵祥鹤的安排,是以不敢声张!”

“一生痛处!一生痛处!”唐千手听他字字如刀,终于闭了眼,似叹似泣地呼道,“老夫当年本欲光大唐门,可惜一念之差,却使我唐门受累。”卓南雁见他痛楚啜叹,也叹道:“唐掌门那日在四海归心盟会上败在晚辈手下,便曾言明唐门谨遵我号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唐掌门不会言而无信吧?”唐千手眼中闪过一抹怒意,却老老实实地道:“唐千手言出必践。你要如何,便爽快说!”

“请唐掌门应允,”卓南雁一字字地道,“让拓跋嫣嫁给晚菊!”

唐千手凝视着他,眼中如欲喷火,双手突突发颤,似要出手相搏。卓南雁冷冷地道:“眼下我有两条道。其一,将你毒害大慧禅圣之事传扬开去,妾瞧江湖上如何看待你蜀中唐门。其二,将你曾与格天社赵祥鹤勾结之事传扬开去,看你拱卫大夫、金州观察使,还当得久长吗?”

唐千手身子一抖,终于吐出几个字来:“好!你是胜了!”唐晚菊心头狂喜,忙扑通跪下,道:“师尊,我跟嫣儿的事决计不会声张,更不会拖累唐门。”唐千手猛一顿足,将指环抛在地上,喝道:“孽障,那贱婢…便在北固客栈!”说罢转身而去,盛怒之下,去势如疾风掣电。

唐晚菊喜极而泣,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兄…卓兄,这可得多谢你啦。大伯杀人不眨眼,若不是你,只怕他真会去杀嫣儿。”

卓南雁苦笑道:“嫣儿姑娘运气不好,千里寻夫,却撞上了唐千手。若是她早两日来,你便跟莫愁同日娶妾了。”唐晚菊苦笑道:“小弟没这么好的福气,断不敢如莫愁一般声张的。”卓南雁道:“别人不去,我可是定要去喝你喜酒的!”唐晚菊喜道:“那是那是,卓兄是定要请的。小弟这便去救嫣儿,咱们明日一起喝你喜酒。少陪了!”拱一拱手,如飞而去。

卓南雁目送他行远,暗自替他欢喜,但想到唐千手所说的“除了汉人,女真人等诸般蛮夷,都是猪狗不如”的话,心底又是愤然又是郁闷,隐隐地,更觉一阵无能为力。

翌日午后,婚礼宾客便已陆续到场。忽听鼓乐声响,宅院外热闹非凡,原来莫愁已然率领迎亲队伍赶回。一群乐官、伎女簇拥着大花轿喧哗而来,轿外更有两排逍遥岛的艳妆使女随护,众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引得无数后生赶来凑趣。

一群闲汉、乐官们大声高唱起喜歌和拦门诗。披红挂绿、身着吉服的卓南雁大步迎上,但见两位使女已扶了完颜婷下轿。卓南雁凝目看时,只见完颜婷身披华贵娇艳的红妆,虽是头罩红巾,仍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娇艳和喜气。在一通“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拦门礼物多为贵”等喜气洋洋的拦门歌声中,完颜婷被使女搀着,袅娜而入。

江南婚俗比之燕京更添了许多讲究,少时撒谷豆、跨鞍等热闹过后,完颜婷终得入室稍歇。申时一过,礼乐再起,众宾客知道参拜大礼将行,都入大厅观礼。卓南雁不愿与官府中人纠缠,四海归心盟的莫复疆、石镜等江湖豪客又多已回归各处,这观礼宾客除了唐晚菊和莫愁,便都是莫愁招呼来凑趣的一群酒肉朋友和沈富贵的诸多商贾朋友。

众宾客上得厅来,但见厅内布置得豪奢无比,一对新人的衣着服饰处处有讲究,处处见富贵。原来逍遥岛主文慧卿连番遣来奇人,将厅堂洞房布置得美轮美奂,操办起来不遗余力。若说前几日莫愁的婚典只是热闹,这回卓南雁迎娶逍遥岛主之女,则是堂皇华贵,耀人眼目。数年之后,镇江名流豪绅论起这场婚典,依旧赞叹连连,自愧不如。

行“坐床富贵”之仪后,卓南雁再用绾着双同心结的红缎牵着新娘完颜婷缓步行上厅来。行这“牵斤”之礼时,燕京婚典时牵着完颜婷缓步入厅的点滴不由浮上心头,那本是许多喜气张扬的影子,但卓南雁想到完颜婷命在旦夕,却不由心内抽痛。新人一入大厅,唐晚菊便向一个红装少女低声叮咛。那少女连连点头,喜盈盈地上前,用一根玉如意挑开完颜婷的盖头。卓南雁知这少女便是拓跋嫣,见她娇俏可人,也自替唐晚菊欢喜。

新娘子艳容展露,众宾客齐有惊艳之感,赞声纷起。卓南雁跟完颜婷四目交投,见她清澈的明眸内闪着梦一般的盈盈喜意,自是那嫣红的笑靥下却透出一抹苍白,让他心痛的苍白。

正自热闹,忽听得堂外响起一声大笑:“雁儿,这等美事,怎么不叫上师父我?”笑声朗朗,满堂宾客尽皆听得清楚。卓南雁喜道:“是师尊到了!”果见施屠龙已大步走入。卓南雁急忙迎上,又惊又喜地道:“难得师尊大驾光临!”

施屠龙呵呵一笑:“本来早该到的,路上遇到一位故友,耽误了时日。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卓南雁忙将他与文岛主引荐了。文慧卿今日一直脸色阴沉,忽见卓南雁的授业恩师、武林中最是逍遥自在的棋仙赶来,才展颜微笑。

棋仙来得正是时候,跟文慧卿分做了男女双方的主婚人。在礼官的高声吆喝声中,一对新人参拜双亲。宾客齐齐举杯庆贺。

参拜礼毕,新人再回洞房。礼官高声吆喝,在诸多后生们热热闹闹的撒帐歌声中,夫妻二人盈盈交拜,跟着又行了合髻礼。礼官最后取来双杯,再行合卺礼。那对金杯环嵌珠玉,光彩耀目,又以金线相连,以示一生相连、永不离弃之意。卓南雁拈起那金灿灿的酒杯时,心内也不禁怦然一热。

半干半酸的交杯酒啜入口中,卓南雁不由想到完颜婷对自己倾心爱恋,为这一刻更是痴心苦盼,可惜旦夕之间便要香销玉殒,那一股苦痛的滋味慢慢地从喉咙滚入腹内,卓南雁的眼眶不由一阵潮湿。抬头望去,见完颜婷也正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那张娇靥生了酒晕,犹如霞映锦花,明艳绝伦。

这一刻,完颜婷是如此绚烂,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交杯酒一喝,洞房内的热闹婚仪已过,众后生宾客知趣地退去。艳丽华贵的洞房内寂静下来,完颜婷偎依在卓南雁怀中,轻声道:“雁哥哥,你给我唱个歌儿吧…”卓南雁搂着她的纤腰,但觉她体内的气脉运行如欲凝滞了一般,心内痛惜,忙将她紧紧拥住,强笑道:“你要听什么歌啊,我可不大会唱曲儿的。”

“就唱他们唱的撒帐歌吧,喜气些!”完颜婷痴痴望着他,幽幽地道,“那些江南人唱得不好听。我还是爱听燕京的调子…”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卓南雁嗯了一声,便唱道:“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长,红云揭起一重重…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

这婚曲上唱的撒帐歌,卓南雁也只听过几次,此时心内痛楚之下,更唱得颠三倒四。但见怀中的完颜婷脸含笑意,眼波如醉,他的歌声却不由微带哽咽:“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恋香衾…”

完颜婷的眼中蓦地涌出了晶莹的泪花来,低低地道:“你、你…”卓南雁怕她气力不济,忙将一股内力送入她体内,俯身倾听,只听她的声音已变得细若游丝:“你这浑小子…你…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吧?”

轻柔呢喃声从她的香唇边滑落,那深情款款的笑靥便凝住了。

“婷儿!”卓南雁痛呼一声,只觉一颗心随之迸碎。他大声呼喊,将内力不住送入,却再无一丝回音。卓南雁的泪水潸潸滚落,眼前一片模糊。他俯身痛吻着她的樱唇,但觉口中满是苦涩,也不知是两人谁的泪水…

正自悲恸万分,忽听得脚步声响,一群人急匆匆闯入庭院,跟着房门外便响起赖知府气急败坏的怒喝:“卓通判在哪里?快让他出来见本官!”跟这便听莫愁嬉笑怒骂,已与赖知府争辩起来。卓南雁低叹一声:“婷儿,他们扰你清静,待我赶了他们走。”将完颜婷放到榻上,迈步而出。

“卓南雁,”赖知府忽见披红挂绿的卓南雁昂然立在眼前,不由大叫道,“眼下圣驾将临,万民踊跃抗金,你却置朝廷王法于不顾,执意与金国郡主完婚,实属轻藐国法纲纪。走吧,跟本府回知府衙门,将此事说个清楚!”将手一挥,身周衙役手挥锁链,便要上前。

卓南雁面色阴寒如水,森然道:“我今日没这个心思,请各位暂且回去。”大步向前行去。他身形一动,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凛然威势。赖知府和众衙役恍惚间觉得迎面走来的不是一人,而是千军万马一般,心下惊惧,乱糟糟地向后便退,竟被卓南雁一人逼出了后院。赖知府被众人拥着,踉踉跄跄地退过院门,才觉大没面子,强撑着喊道:“卓南雁,你…你胆大妄为,来人,给本府拿下!”眼见赖知府故作怒意的神色下掩不住的一股仓皇,那些衙役则蠢蠢欲动,卓南雁再也压不住心内的厌恶和怒火,昂头大喝道:“滚!全都滚吧!”

这一喝玄功灌注,声若霹雳疾发,直向赖知府和身旁那群捕快、衙役撞去。众衙役只觉耳畔訇髯震响,赖知府首当其冲,更觉心颤耳聋,胸口如遭锤击,一跤坐倒在地。

施屠龙这时已自前厅闻乱赶来。他行事更是干脆爽直,连话也不说,上前连抓连掷,将七八个衙役远远抛出后院。赖知府见他将百十斤的活人随手飞掷,将七八个衙役远远抛出后院。赖知府见他将百十斤的活人随手飞掷,如挥稻草,更是吓得面如白纸。施屠龙懒得多言,大手连挥,冷冷地道:“快滚快滚!”赖知府这才想起那些江湖武人的种种手段,心内发冷,扭身便跑。众衙役爆一声喊,随之散去。

前厅中饮酒猜拳的一群江湖朋友听得叫喊,全赶来看热闹,见状齐声哄笑,指指点点。施屠龙向发愣的卓南雁摆手笑道:“没事啦。回你的洞房吧。”见卓南雁兀自痴痴呆呆,忙上前推他,“贼小子,喝多了吗?新娘子等着你呢。”

卓南雁怔怔地道:“婷儿去了…”施屠龙大吃一惊,问了几句,仍觉难以置信,道:“我去看看。”卓南雁知道师尊和徐涤尘交厚,也俗通医术,忙带着他急急赶回后院。走入洞房,二人却齐齐吃了一惊,屋内空空荡荡,完颜婷业已不在。

“姑爷,”崔振忽自门外闪出,拱手道,“岛主已将郡主带走了。岛主吩咐了,决不再让世间浊物污了郡主的清净。”卓南雁道:“文岛主在何处?我要见她。”崔振黯然摇头:“岛主吩咐在下告知姑爷,她近日不想见你。”顿了一顿,又道,“岛主还说,莫盟主算是她的记名弟子。待过得些时日,她将郡主安顿好之后,自会告知莫盟主,由他来知会姑爷。”卓南雁心下奇怪:“怎么找我,还要经过莫愁?”正要细问。崔振拱一拱手,转身去了。

宾客散尽,府内便显得有些冷寂。莫愁和唐晚菊都去送宾朋了,只卓南雁和师尊施屠龙对坐小酌。

厅堂上喜洋洋的红绸彩绣和珍稀饰物,这时反倒衬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冷。卓南雁只管将酒一杯杯地倒入喉咙,怔怔地浑然不知师父在说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忽将酒杯一顿,摇晃着站起身来。施屠龙道:“你要怎地?”卓南雁道:“去找文岛主。弟子想再看看婷儿…”

猛听得庭中传来一声惊呼:“大雁子,大事不好,大事不妙!”莫愁大呼小叫地蹿进厅来,将一件外裹红绸的东西塞到卓南雁手中,叫道,“你瞧瞧,这是小月儿托人送来的!”

卓南雁打开红绸,赫然入目的正是自己留给林霜月的定情之物天罡轮,顿时心底发颤,惊道:“这…小月儿怎么来啦?”莫愁苦笑道:“我也不知。这玩意是个雄狮堂弟子送来的,说是林姑娘命他转送给你。小月儿还托他捎来一句话,祝你跟完颜婷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小月儿一直在建康伺候林叔叔,怎么会知道了我这婚事?”卓南雁惊道,“难道她偏偏今日赶来?不可能,天下哪有这般巧的道理?”施屠龙道:“月牙儿自小便有些小心眼儿。你们速去寻她,将此事前因后果跟她说个清楚。”

莫愁道:“我适才跟沈富贵送几个江湖朋友出去,正碰到那送信来的雄狮堂弟子。我多了个心眼儿,没让他走!”卓南雁心急火燎,拉着莫愁的手,飞步而出。那雄狮堂弟子果然老老实实地守在大宅门外。那弟子倒认得卓南雁,听他问起,忙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弟全然不知底细,这东西是方师哥送来的,那句话儿也是他让小弟传的。”

“原来是方残歌,我说这两日怎么一直没见他影子!”莫愁一拍大腿,愤愤叫道,“这小子看小月儿时总是眼泛桃花,莫不是小月儿赶来寻你,却被这小子截住,一通鬼话给你二人挑拨离间,他好乘机得利。”卓南雁心底剧震:“小月儿虽对我生死以之,但婷儿偏偏是她心中的死穴。若是她亲眼目睹我与婷儿拜堂,定会伤心欲绝…”急问那弟子,“方残歌现在何处?”

“方公子说有急事,将这物事交给小弟后,便急匆匆地去了。”那弟子说着一笑,“呵呵,他口中说是急事,却是满面春风,我还从来没见方帅哥这么欢喜过。”

莫愁怒道:“这方老三,太也不讲义气!老子这便去寻他,骂他个狗血喷头…”忽听得“咔嚓”一声,院门被人撞开,方残歌踉跄奔入。莫愁又惊又喜,正待破口大骂,忽见方残歌口角、胸前都是血迹,不由惊道:“你这算负荆请罪吗?老子还没骂你,你自己便先涂了满头的狗血?”

“卓兄,快去救林姑娘!”方残歌扶住门框,忽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喘息道,“她被林逸烟…掠走了!”莫愁见他口吐鲜血,倒收了嬉笑,忙上前扶住,细问端详。方残歌强撑着道:“我、我和林姑娘在路上撞到了那老魔头…他劫去了林姑娘,还让我传话给卓兄,今夜子时,孤身一人到甘露寺前…与他相见!”

卓南雁想到林逸烟不过要与他相见,倒不会加害林霜月,心底略安,扬起那天罡轮,道:“此物乃是林霜月随身携带,为何要退还给我?”方残歌垂下头去,支吾道:“林姑娘本是今日赶来看你,却惊见你跟那位金国郡主拜堂成亲,便即含泪而出。我见她满面泪痕,忙上前问候。她顺手便逃出这玩意儿,托我转送给你,更说了祝你跟完颜婷白头到老…”

原来他一直痴恋林霜月,那晚客栈之中鼓足勇气表白,却落得林霜月对他敬而远之,让他心内痛楚难掩。得知卓南雁忽然要与完颜婷成婚,却放方残歌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方残歌自被狮堂雪冷收为弟子,除了刀霸仆散腾那等前辈宗师,可说罕逢敌手。如此情场小挫之后,反倒激发了他遇挫愈强的雄心。那晚听卓南雁说出要与完颜婷成婚,他虽脸上不露声色,心内却是大喜若狂,问明了卓南雁的婚典良辰吉日,盘算好了行程后,便即悄然乘船赶回了建康,去明教春华分堂寻林霜月。一见林霜月,方残歌便向她添油加醋地说起卓南雁和完颜婷成婚之事,至于完颜婷身染剧毒、命不久长等底细,全然抹去不说。

林霜月自是将信将疑,当即便跟他乘船赶来镇江。船舱之中,方残歌的一通谎话则越说越圆。他先点明逍遥岛褚乃是完颜婷的生母,这失势的大金郡主看似可怜,其实富可敌国。那晚卓南雁深入金营刺杀完颜亮,之所以一路顺畅,全赖逍遥岛倾力相助。而逍遥岛主之所以要冒险相助卓南雁,便因他是逍遥岛的乘龙快婿!

这些谎话不过方残歌凭空杜撰,却正戳中林霜月最担心之处:“雁哥哥原不会对我变心的,但他这人偏有一股要做大丈夫的痴气,若是那逍遥岛主以家国大义相激,他又要去刺杀完颜亮,难保不会答应…”一念及此,不由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飞到镇江。

方残歌这时更显出些护花热心来,给船家多加了银两,催促他快些行船,又对林霜月道:“逍遥岛势力庞大,你我此时贸然前去,只怕会被他们阻住,不如稍作乔装,不被熟人认出。”林霜月本来冰雪聪明,但此刻六神无主,听方残歌好意出谋划策,便全由他。

建康相距镇江不远,乘船来去极是方便,但方残歌早已算准了行程时辰,任是船行如飞,带着林霜月赶到镇江沈府时,卓南雁的婚典已近尾声。其实宾客甚多,他二人乔装之后悄然近前,往来张罗的莫愁和唐晚菊便全没留意到。

林霜月不知完颜婷中毒的缘由,眼睁睁地望着卓南雁和完颜婷拜堂成亲,不由柔肠寸断。她本来要奔过去质问卓南雁:“你我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为何会忽然变心?”想到医谷分别,卓南雁交给自己天罡轮,留作定情之物,不由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