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清和低头看她,蒙昧的光线里那张小脸惨白无比,遍布着晶莹交错的泪痕,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样在意她,稍事调匀了呼吸,须清和放柔了声音温和唤她道:“念颐,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有我在,你抬头看看我。”

念颐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又紧了紧,她吸着鼻子迟疑地仰面看他,眼圈红红的,泪影朦胧,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你啊… …”说完觉得不对,咬了咬唇改唤他殿下,只是她仍旧觉得有哪里是不对劲的,却是什么呢?

由于在思考这个问题,念颐转移了注意力,渐渐好像也就没那么颤栗了,只是整个人有点迟愣愣的,他只道她仍是害怕,一面温语安抚,一面蹙眉望向适才那人消失的方向。

不妨念颐忽地道:“你能站起来?!”

她简直是满面惊骇,抬袖抹了把眼泪便推开他站远了一些观察他的腿,是了是了,从方才起她就暗道奇怪,这个救了自己的人是承淮王须清和,竟然是须清和,为何是须清和?是谁也不该是他才是么!

念颐潜意识里已经不再那么和他有距离感,她不自觉地又忘记称呼他殿下,看稀奇似的围着他左一圈又一圈,红红的眼眸里迸发出鲜明夺目的惊喜来,由衷道:“太好了,你的腿原来无事,我一直觉得可惜呢——”

须清和提唇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松懈,她这样活泼没有丝毫芥蒂地同他说话还真是从未有过,正要开口,不想念颐望向了窗边,她眼神又空洞起来,他索性挡住了她的视线,道:“还看什么,再想做一回飞人我也可以成全你。”

“你… …”念颐把眼神停留在须清和面庞上,他说着这样的话,面上神色却温柔的很,她一看再看,不禁抿着嘴角垂下脑袋,脚尖在地上磨了磨,“口是心非。”

“什么?”他听不清晰,探身来看她低垂的脸面,念颐鼓鼓腮帮子不耐烦地推了推他,只说没什么,一时想起来,脸上一震,问道:“那个人呢,在哪里?你抓着他了么?”

死亡线上走了一圈,她自觉再没什么好顾忌的,撸了撸袖子,把脸一横东张西望道:“那人在哪,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真是,竟然欺负到她头上来了,不不…这不能算是欺负,这根本就是要她死,绝对没有这样的恶作剧的,定然是有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从这楼上推下去… …只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招惹了什么人,需要别人如此可算是兴师动众地来害她,稍稍一细想便周身发凉,仿佛楼阁的黑暗角落里有双毒蛇一般的眼睛正在窥望自己。

念颐一颤,才抖擞起来的精神都抖落了不少,她腾挪着步子往须清和那里站了站,悄悄距离他近了些,才感觉到安全。

“放下来。”他看了看她半.裸.露的手臂。

念颐没反应过来,他似乎叹了口气,伸手过来为她把两边撸上去的袖子都完好地抚平,甚至遮住了两只手。

她垂着袖襕抬眸望他,慢慢地抿了下唇。少顷,复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叫他跑了?”

“不仅如此,”黝黑的瞳孔直直望进她心里,念颐看不清须清和的表情,只有背光的一圈轮廓在她眼前浮现,可是他的声音极为清晰,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说:“不仅跑了,他或许还知晓了我的秘密。”

他的,秘密——?

念颐顿了顿,未几,飞快地垂眸看向他的腿。

第29章 望星楼

虽然起初念颐并不能理解须清和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残废,但是她想他总归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这样大的一桩事,他一直掩藏的极好。现下却或许已经因为他救她而被人发觉了… …

“你会有危险么?”她因自己看不大清楚他的脸,便问道:“那个人,他有没有看清你?”

须清和摇摇头,不过他眸中也并不是忐忑害怕的神色,见她为自己担心,不由笑道:“那个人有否看清我我不清楚,倒是你,将我看得透了。”

他的原意是他在她面前再没有秘密,至少他是坦诚的,念颐却理解错了,她着急地要赌咒发誓一般,“今夜见到的我保证明日一觉睡醒统统都抛到脑后,一个字也不提及,你若是觉得我不可信,我就——”

“就如何?”他环臂看着她,意味悠长。

她其实哪里知道自己就怎样,他现在是救命恩人,她难道还有恩将仇报的么?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人,看他一眼,分析着道:“我才想起来,此处光线昏暗,那人十有八.九是不曾看清楚你的… …只是,”她眯着眼睛回忆着那时的场景,有些心有余悸,慢慢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叫我了?”

她想到的他不会不曾想到,当时情急之下须清和唤出了念颐的名字,他的声音很好辨认,清冽动听,只要是宫里日常走动的人,没道理辨认不出,也因此,那人那时才在听见他声音时停顿了下,给了他得以及时救下她的机会。

须清和不想念颐再在此事上费神,他心中已经有大概的轮廓,幕后之人即便听完汇报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腿疾至今实在是有了年头,不是底下人一句话递上去说他欺君他便欺君的。唯有眼前的人,才真正叫他不放心。

对她的喜欢愈甚,他愈是无法油腔滑调同她相处,此时欲要关心提点她,话也是在舌尖上兜转了下,“这些事我会处理,宫中剩余的日子你便不要外出走动了,好歹等回头家去了,再安心叫你兄长带你出去走走散心。”

他的前半句话她认同,后半句还是算了吧,她如今也不指望了。念颐往楼道口望了望,转头道:“你快些离开吧,我总觉得有人会突然下来似的,万一叫旁人瞧见了你那就真的瞒不住了。”

念颐边说边把须清和往前轻轻地推,他是高高长长的身量,昔日总是坐着,她都不曾发现他有这样高,耸在身旁巍然得好比一座山,她推了几下就推不动了。

他垂眸打量她,与她一道儿时依然还是笑的时候居多,出其不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弯着眸子笑笑着道:“相信我不好么?我说喜欢你,便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有所怀疑,尽可向旁人扫听去,看看承淮王有多孟浪轻浮,究竟同多少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见这话,念颐就变变扭扭的,她怎么可能出去打听那些?

一时说不出话来,复将他往前推,实在被他看得没法,只好道:“你又这样,我当真去扫听我却成什么人了,总是要说些让我不好接口的话,你是成心的,我知道。”

他不便再待下去,只是仿佛有丝委屈,临走时道:“我只对你如此,你终究同她们都不同。”

他的话无遮无拦直接撞进心坎里,念颐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人,怅然若失地抚抚自己心口。

很奇怪不是么,须清和不止一回就那么直白地表现出他对她的好感,她一直都是听过就算。

只有今日,在这座高高的楼阁上,放眼可览尽半城风光,须清和却仿佛出现于视野里每一角,让她莫名的,有所期待。

***

发生了今夜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再有心情赏景的,登高远眺,那是心境平和开阔的人给自己的乐趣。

不过念颐却也不是全然意兴阑珊,她爬到九楼顶上露个面,众人都簇拥着太后和皇后在栏杆前说笑凑趣,气氛很是松散。举目望了望,多为宫中女眷,念兮和念芝面上也挂着得宜的笑容,她们看见她了,因是在外面,便亲切地唤她过去。

姊妹三个一般聊不到一块儿去,过了一会,念芝问道:“十二姐姐为何来得这样晚?”她素来是留心念颐发饰衣着的,纳罕指了指她头发,“还有这里,姐姐的玉钗却怎么不见了?”

念兮也看向她,她的目光给她一种自己被洞悉的错觉。念颐不会和她们说起适才的经历,只是说中途停下来休息了片刻,至于钗子,她表现得自己也不知道。

正说着话,从楼梯口转出个低着脸的宫人,看上去虎背熊腰的,那人停在贤妃边上耳语几句,贤妃惊讶,这时才发现顾念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等闲宫人是不得入望星楼的,只有老太后和皇后跟前带了人,念颐看着那人与贤妃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显得万分匆忙。

她出着神,即便须清和叫她不要多想她也忍不住静下心来琢磨,只是思前想后,恁是想不出自己开罪了谁,家中姊妹小有不和是一码事,她们绝不会要她的命,又不是疯魔了。害她的人,首先要有能耐,再一个,必然是她挡了别人的路,世上诸事,从来是先有了有利益牵扯,才会衍生伤害。

她如今要说有什么地方能碍着别人,也只有是太子选妃这一桩事了。

心下反复计较着,忽然发现一道过于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念颐看过去,却见是贤妃娘娘,她的表情在一瞬间里有些许的僵硬,也兴许只是看错了,眨了眨眼,她又恢复如初。

贤妃不得不换上温婉的表情,她轻轻一笑正待说话,边上不几步远处的皇后却先一步道:“念颐来了,本宫适才倒不曾瞧见你。来,你过来,好孩子,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怎么语气这般亲热了?

纵然她后来也随人去拜谒过皇后,可前前后后加起来,见面的次数说过的话,五个手指头就数的完。

念颐不敢怠慢,只是在心里存疑,面上却不显,上前去先是欠了欠身蹲礼,尔后就站着任由皇后打量了。

皇后把她的手轻托起放在掌心,也不去理会贤妃的眼神,感叹道:“真好似个水晶一般剔透的人,怪道那日在殿上陛下也要夸你好。我心里想着,陆氏也去了一年了,太子一个人总形单影只未免寂寞,你是个好的,出身,人品,样样都是没话说——”

大约是作下什么决定了,是以将她狠命的夸,太后听到动静垂了垂眼皮,倒是未有反应,反正,她还不曾就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这襄郡侯府的顾十二,她生得同先太子妃不是一个轮廓模子里映出来的么?

只怕倒未必是皇后看顾念颐中意,真正的中意她的人,是太子罢了。

为的也不过是一张类似的皮相么?

折腾这许久,前番皇后做主打死个对外宣称是“爬床”的宫婢,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她,那小宫婢若不是眉眼间肖似陆氏,只怕近不得太子身。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何况皇后都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一时间众人纷纷看向念颐,也是随着皇后的口吻一通夸奖,好像她真有那么完美一样。

念颐蹙了蹙眉,这只是须臾之间,然而,到底是年纪轻,由于心中并不欢喜,面上自然也透不出由衷的喜悦。幸而众人只道她是面嫩,打趣一番也便罢了。

念颐扪心自问,如果之前她对太子妃无意,那么现下,她更是怀着抵触的心理。也顾不得念兮和念芝冰火两重天的眼神,她只是情不自禁去想,倘若须清和听见了这消息,他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不喜欢她… …这么想着,念颐的心情变得十分低落。

第30章 浓夜

正值亥时,夜雾无声无息笼罩了整座宫殿,众人此时都有些疲乏了,太后便做主叫各自散去。

念颐落在人后,看着念兮和念芝从眼前走开也不叫一声自己,她其实想和人说说心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心不在焉的。

从木质台阶上一级一级向下,楼梯就是这样,爬上去的时候吃力非常,下来的时候却不费吹灰之力,很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起初有诸多不如意,后来也就自然而然什么都看得惯了,多余的情愫也从那一时起积蓄发芽。

到了底楼,空地上只剩下寥寥几个点灯的宫人,果然念兮和念芝没有等她。念颐也不是很失望,只是觉得她们连面子情都不肯给,说起太子妃这事,现今又不曾在正式的场合里指名道姓说出就是她了,皇后今日这般,也不知会否只是在试探?

另有贤妃的态度也叫人在意,她虽则不曾同念兮念芝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却看到她频频望向皇后,一个人心中怨怼时眸子里的锋利是遮掩不住的,她一定很不希望她成为太子妃。

念颐跨出台阶,身后守门的宫人立时便将望星楼的大门阖上,“吱呀呀”一声绵长的声响,随后便是细微的落锁之声。

春夜尚有几分寒凉,海兰臂上搭着梅华绣披风迎上来,她松下一口气,体贴周到为她将披风在脖领处系好,她们毕竟在一处相处的久了,念颐低迷的情绪瞒得过外人却决计逃不过她的眼睛。

楼上那时皇后话中暗含警醒宫妃勿将楼上之事说出去的意思,故此海兰等并不知晓,她更不知道念颐险些叫人从楼上推下去。见姑娘郁郁的不想说话的模样,她也就不急于一时,思量着待一会子回去了再细问。

夜色冗长,海兰手上提着的宫灯照亮她们周身一小片的景物,念颐摆弄着系带闷头走着,忽然间,蒙昧的光影里多出一双脚来。

忙与海兰停下,来人的嗓音有几分单薄凄清,“此刻望星楼已是空了么?”

光听声音念颐辨识不出这男子是何人,只不过这个时辰了还能在宫中畅通无阻的男人今世只有两人,一为今上,另一个便是太子。

念颐没有急着回复,她接过海兰手中的美人宫灯,举高提起来,灯格下的长须轻轻晃动映在来人看不清颜色的膝襕处,再往上,一张晃动光影里的平静面容便映入眼帘。

太子是第一次正眼看顾念颐,他的脸暴露在她面前时他同样也看清她。

微顿了下,须清止眉目间若有似无地掠过什么,恍惚间因她而想到已经从生命中永远走失的人。

他调开视线不再看她,借着她手中宫灯的光向远处眺了眺,确定望星楼已然落锁,念颐欠身行礼,不想同他有什么瓜葛。

正要离开,不想太子突然扯了下嘴角,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空洞,“你初进宫那一日,我便在楼上一眼望见你了。”

太子抬袖指了指望星楼,眸中带着说不清是快乐抑或悲伤的情绪,“漪霜走后,我寻找了许久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 …别这么看着我,”他吊起嘴角的模样像极了须清和,曼声说道:“有些同漪霜相似,你该高兴才是。”

他抬步走到她侧边,眼中徐徐泛起无望的痴迷,“还是这样瞧着最像,你自己还不知晓吧。”

念颐确实不知道,她听到现在才真正意识过来,原来太子是觉得她和先太子妃长得相像么?拿眼角借着光看太子,他的神情简直让她害怕,兴许是他观察细微,见她面露惊惶便不悦起来。

“漪霜不会这样看着我,”他点她的鼻子,“顾念颐,注意你的表情。”

“是… …”

有什么办法呢?

人家是太子,未来的储君,他朝老皇帝蹬了腿归西,便是太子即位君临天下。念颐垂着眼睫任须清止涟涟的目光在面庞上流动,仿佛一个没感情的雕像,他却似乎很高兴,定定瞧了好一时,餍足地道:“许是漪霜舍不得我,这才托身在你身上。”

他竟然不是开玩笑的口吻,念颐眼睫一抖,先太子妃陆氏不是才去了一年左右的光景吗?从没听说过一年就能够转世的,怪道外界都道太子资质鲁钝,于朝政上毫无作为,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在情网之中泥足深陷的可怜人。

对发妻用情至深,太子妃去了,留下的一人只剩个繁华漏风的躯体。海兰是打听过的,因而对太子和先太子妃的事有所了解。

先太子妃陆氏是皇后从前一直养在身边的养女,与太子自然是青梅竹马,这一来二去生出感情,直至非卿不娶皆是水到渠成,哪里想到陆氏正如诸多故事里红颜薄命的女子,成亲不过几年便香消玉殒。听说还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病势汹汹,药石无灵。

太子自此便郁郁寡欢起来,平日不爱与人说话,终日沉默对着亡妻的牌位,不吃饭,不喝水,他可以独自一人坐上一整日。

后来,不知从哪一日起他开始寻找与先太子妃面貌相仿的女子,宫中搜集了好些个,不是眼睛稍有相似的,便是某一瞬息的风情让他感到熟悉。

那些女子据说都仍是处子之身,只是被当作收藏品养在东宫里,聊以慰藉太子对太子妃的思念之情。皇后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着儿子罢了。

太子转到念颐正面,略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收慑心神,同她拉开距离,举目望着远处浓墨一般的夜色,“母后有意将你我作配,此事,你怎么看?”正妻之位,他原是不愿意将就的。

念颐垂眸看宫灯看得久了,再看向太子立于的灰暗处时只觉眼前冒星,什么都看不真切,把宫灯递给后面的海兰,自己拿手揉了揉眼。要问她怎么看,她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然而这般的话要如何出口——

夜更见深,桃树枝头有飞鸟扑棱棱着翅膀停下小歇,漆黑的小眼珠子不时转动。

空气里蓦地响起木质车轮一圈一圈碾压过地的辘辘之音。

“须… …”念颐差点脱口而出,她按了下嘴巴,抿紧唇倒是正好不用回答太子刁钻的问题了。

须清止显然也发现是承淮王来了,他先是有几分意外,“和弟,你还不曾出宫?”话毕,看了看不远处掩映在夜色中的高楼,续道:“和弟也是来晚了,这会子望星楼早已上了锁。”

饶是夜色深沉,念颐都觉得自己能看见须清和唇角浮着的清浅笑意。

接下来是没自己的事了,她不自觉复看轮椅上的人一眼,踅身吩咐海兰离开,只是话才刚出口,就被太子叫住了。

“和弟,你这样看她,莫不是也觉她似极了漪霜?”

须清和望向念颐的目光微一滞,手中用力摩挲着垂在膝上的佩玉。半晌,他莞尔露出一抹笑靥,启唇道:“皇兄既说相像,那便自然是,像的。”

第31章 月皎惊乌

念颐转眸看须清和,紧紧抿了下唇。他们都说她像另一个人,太子这么说也就罢了,怎么他也要认同?

她不是很高兴,海兰看出来,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

海兰自然也不喜欢自家姑娘被同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相提并论,即便是真有某个角度相似,她们还要感到荣幸还是怎么?又不曾动过攀附太子的心思,是以同先太子妃陆氏貌相若彻头彻尾只会是一桩晦气事。

念颐晓得海兰拉自己是为提醒她控制面上表情,不要叫太子看出她不情愿。

为人处事仿佛自古以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圆滑的人没有棱角,可以让自己想的和脸上表现出来的全然是两种状态。她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道理懂,真正做起来却似乎困难。

光线昏暗,念颐心里不舒服,觑了太子一眼,原先感念他那日在慕凰台扶自己一把的好感都没了,只想早点离开。便先后对太子和须清和欠了欠身,勉强挽起个笑容道:“时候已是不早,念颐先行告退,就不打扰二位殿下了。”

须清止微微沉吟,却道:“眼下天黑路不好走,这样罢,我送你回去。”

太子约莫是认真的,他两手负在身后,深深凝着她,眼睛里除了她的脸再容不下旁物一般。

念颐眉心一皱,她有极强的自尊感,没忍住便脱口而出道:“不用了,我有海兰照顾我,我们还有宫灯,回去只是一丁点的路,我都是熟悉的… …”不知是否是因为蒙昧的光线作祟,她说这几句话时看见太子的面孔有些许的扭曲,他眼稍高高吊起,这样生动鲜明的变化,使得周身浓黑的夜色都衬成了阴霾。

她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太子殿下贵人事忙,念颐何德何能来劳动您大驾——”

“如果我非要送呢?”

拒绝的话说的再是婉转仍是拒绝,须清止生来便是太子,似这般身居高位的人,从来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说不。

他平日是真正温淡的性子,等闲基本上不多与人交流掺和,只是眼前的顾念颐生得这么像漪霜,却硬是要用这张漪霜的脸来拒绝他,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不免给她他和须清和果真是亲兄弟,某些方面一样叫人无措的想法。

念颐不敢再轻易开口,她不觉得自己需要伪装什么,就这么被太子逼得向后退了一步。且她才一退他便向前进,伟岸的人影面目不甚清晰,让她恍惚间生出一丝恐惧。

在这个宫廷里念颐无人可以依靠,现下还要被太子这样威逼,她心烦意乱,对太子的想法不敢苟同,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知道么?何况他为的也不是她本人,这算什么事。

一脚踩在石子路凸起的边沿,念颐险些崴了脚。须清和放在轮椅上的腿动了动,未几,又按捺住了。

方元在身后看得后背汗湿一片,他随时警惕着,就怕殿下为个女人坏了计划,太子其人虽则平日不声不响,但太子毕竟是太子,现在是需要和他一起对付麒山王的时候,根本不到撕破脸的时机。

当年太子妃陆氏尚在人世,那时的太子是如何意气风发,伙同麒山王对他们殿下承淮王这战功赫赫的幼弟百般顾忌,设下圈套给他钻。也是殿下那时年纪尚小,是直到后来方才后知后觉收拾性情韬光养晦,如今才能以这般兄友弟恭的状态将太子笼络住。

好比战国时期的魏、蜀、吴,三足鼎立,既然总有一个先灭亡,那不妨让他们殿下自行断了翅膀,以待时机。

方元太过紧张,绷着心弦密切注意着王爷,抹了把额头上垂下的汗,哪里想到身体才略有缓和,那边厢的顾念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们殿下跟前。

上弦月弯弯似镰,倏尔间从云后探出半身,月华如练皎皎自夜空倾泻而下,少女肌肤莹白,恍若广寒宫里出尘下凡的仙子,她眉心若蹙一瞬不瞬只望住他们殿下一人,这般的况味…便是他看了都恍神得不行,更何况是早已属意与她的殿下。

方元暗道不好,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害怕太子瞧出二人间的端倪。

念颐也是下意识地想要须清和帮忙,等自己停在他前面时她才觉得不妥,略一错开视线,她两手拢在身前不停地扭绞着,进退维谷,有点前后不着的尴尬。

太子的视线如芒刺在背,耗不下去了,她咬了咬唇,在须清和看来便有无限惹人怜惜的委屈。

她用口型无声说“帮我”,言罢垂下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粉颈纤弱,露出的耳垂白嫩可爱。

须清和胸臆中气息起伏,面上却仍是旧日温然的如玉神色。

他不置一词,慢慢松开从太子绕着念颐打转时起便一直攥紧佩玉的手,修长的五指微微舒展,稍有迟疑,接着便将她拉了拉,带到自己身后。

念颐本以为这种时候须清和能帮自己说上一句话已经很难得了,可是他竟然让她站到他身后,这样不加掩饰的保护是她始料未及,如此陌生,却又真切无比。

她长到这么大不大习惯依靠别人,当然了,这也是因着家中哥哥父亲不和她亲厚,她无人可以托付的缘故。现在须清和这样,她心里满满涨涨都是说不出的情绪,唯有轻得薄雾一般的声音顺着微凉夜风飘入他耳中。

“对不住,我让你为难了… …”她嗫嚅着道,声气翁翁的。

须清和原正欲同太子说话,听见念颐的声音倒是作罢,他转头看向她,她也正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