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井怀疑一色是否离开神奈川的时候,小堇和阿神一致认为那不可能。一色甚至连修学旅行都没参加过,起码十七年来根本没有离开过神奈川。

一色失踪的第十二天,回到家中的三井不耐地打开电视,却听新闻里正播报着哪里哪里发生了大型车祸,哪座山前些天发生了山难,又是哪里哪里发生了地震。总而言之,没有一件能让心情舒畅的事。便又烦躁地关了电视。

一色失踪的第十五天,神崎见三井愈渐六神无主的样子,只得宽慰他,一色不再是那个生命里只有弟弟的一色了。如果说以前的她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全然崩溃,现在的她一定会在散过心之后,完好无损地回来。并且,比之前更坚强。

一色失踪的第二十天晚,三井接到了小堇的电话。

听筒靠近耳边的那瞬间听到的,便是小堇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吊到了嗓子眼。

“……姐,姐姐找到了……”

吊起的心瞬间又放了下去。三井以为小堇是太过兴奋所以哭成这样,顿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他。“我现在就过来,你们在哪里?”

“在、在家里……”而后又是一阵哭声。

估摸着或许是遇到了麻烦,那对夫妻可能又开始为难他们,三井急忙道,“不用怕,我马上过来,你和姐姐在家里等。”

“姐……姐姐的……”

哭成几近掩盖说话声,可三井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小堇接下去的话。

“……姐姐的尸体找到了……”

「下次,下一次如果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的话,就不要找了。」

「因为如果不是第一时间找到,就失去了被找到的意义啊。」

「而且……我会回来的。」

「一定。」

——最终回——

『黎明降临的时候,再次独自一人前进

就算是对自己说谎也好,不会回首昨天止步不前』

【吊唁】

是意外。

当三井赶去一色家的时候,警察和一个陌生的老头儿如此解释。

一色的确离开了神奈川,去到了关东地区的赤城山。陌生的老头儿说,他住在离山不远的木屋内,是业余给游客寄用自己拍的照片制成的明信片的。那日见一色一人准备登山便叫住了她。那时候已经是傍晚近五点的时间,他怕她一个小姑娘到时候下不了山便建议留宿一晚。

“小姑娘可能是赶路累了,所以道谢后就在我哪儿住了一晚。我只和她聊了几句,具体什么情况真的不清楚……因为小姑娘虽然一直在笑也挺有礼貌,但我还是觉得她心情不怎么好,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第二天正午的时候她才出发上了山。说是会待到晚上再下山。”

当晚一色并没有回到木屋。老头儿以为她还是决定在山顶过夜或是已经离开了,也没有多疑。直到第二日下午,昨夜发生山难的消息传入耳内,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坏了。

报警时大致描述了一下一色的长相,约莫三天后接到了警局打来的电话。

“这个地址本来是给我寄明信片用的……没想到现在……哎……”老头轻叹一口气,将一张未寄出的明信片递到小堇手边。反面是姐姐的字,一边写着地址,一边写着“给堇”,仅仅两个字。

“其实……哎,其实……如果我那天没有叫住她,说不定她就不会遇到山难了……”老头很是愧疚地喃喃自语着,“真是……对不起!”

言毕,一个九十度深深的鞠躬。

那对夫妻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给怔住了,竟一句抱怨都没有。一切事情按部就班,也没提让小堇把他们手里的遗产钱拿来办丧事。由于时间关系,尸体直接运往了殡仪馆。

三井在上完香后便坐到了一边。

看着镜框里一色的照片,那一张并不是近期的照片,而是将高中入学时统一拍得报名照放大而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是有人在和你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并且这个玩笑已经触及你的了底线,但那家伙还是不肯喊停,甚至鼓动周围所有人配合着他。

本该摆放尸体的木棺内现今只是铺了层厚厚的花,亦没有传统的和尚排成两排念经。前来吊唁的人很少,应该说,父亲死后一色所接触的圈子就缩得很小。而那对夫妻的安静似乎已经是仁至义尽,绝不会对自己的亲朋好友说领养的孩子去世这种事。

继小堇之后,哭得最惨的是神崎。她和一色同为忍住伤痛直至最后一秒的类型,此时此刻却怎么都无法控制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在开玩笑吗!?”“你在开什么玩笑!?不是已经决定了要考大学的吗!?决定了就要去做啊!”偌大的客厅内,只盘旋着神崎这重复的问题。

跪在一边的小堇除了哭着摇头之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今时今刻,他刚刚知道姐姐已经决定考大学。

“姐姐……姐姐你还没有听到我的道歉……你都还没有亲口原谅我啊。”

如果这是一色给他的惩罚,那未免太过沉重。一辈子,一辈子背负着愧疚和遗憾。

丧事办起来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洁,一色的葬礼则属于后者。自得到去世的消息到亲手捧到骨灰,不过短短三天时间。

三天,便将过往回忆里那深刻的影子碾成了粉末。

【寻找】

距离那件悲伤的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自始至终,三井都没有掉过任何一滴眼泪。

一开始是懵了。总觉得一色会在某个时间点出现在自己眼前,然后露出虎牙坏笑着说,“呐,这是惩罚,惩罚你没有第一时间找到我。”只要能再看到她的笑脸,他就决定勉为其难原谅她的恶作剧。

再然后是茫然。不知一色为何会去到那么远的赤城山,为何一定要待到晚上才下山。潜意识告诉三井,这个答案很重要。如果寻找不出答案,那么他便是完完全全失去了一色,精神上的彻底失去。

就在三井和小堇预备去一次赤城山找找线索的时候,一个被小堇遗忘很久很久的老人家忽然登门造访。

是孤儿院的院长,手里还拿着爸爸的木盒。

“那日我去庙里,遇到了正赶往后山的一色。”老人家说话的语调很慢,听得沙发上的两个男人心急如焚。然而当她提到后山的时候,三井几乎立即从沙发上站起身。

她的确是去了,那个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地方。

“她的神情看起来很不好……印象中在孤儿院的那段时间里,她从来没有沮丧或是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当然,这也是我对这孩子印象深的主要原因。后来我就让她随我去孤儿院走走,看看她在那儿的回忆。”

“可是……”小堇疑惑出声,“可是姐姐很不喜欢孤儿院啊……怎么会去看那么糟糕的回忆呢。”

老人笑了笑,而后缓缓点头。“是的,她也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当初是不是填过一本名为‘我未来想……’的集册,那本集册是否还在。我说是的,还在。她就和我去了。”

那时的小堇还很小,对那本东西几乎没有一点印象了。

“她看完那本东西之后立刻就离开了吗?”三井似乎找到了切入口,急忙问。

“是的。她把这个木盒给我暂为保管,说过几天回来的时候再来拿。我等了那么些天还不见人就想说来看看……没想到……”老人瞬间哽咽,小堇跟着红了眼眶。

三人同时沉默,许久后,三井才缓声问,“我们可以看一下那本集册么?”答案近在咫尺,触手便可抵达她心中所思。

「爸爸说,人死后会去天堂,每到夜晚的时候便会化身为星星挂在空中注视着他们所爱和爱他们的人。所以我未来想带着小堇去登山,如果可以,最好是最高的那座山。我要告诉爸爸和妈妈,我们很好,小堇很听话,我也会好好保护弟弟,一定一定。

我未来还想盖一座孤儿院,只收留听话的可怜的孩子。把那些整天在孤儿院里欺负人的坏家伙统统都踢走。

85年冬一色花」

仅12岁的一色花,字还写得方方正正,像极了临字帖。所用的言语现在看来也是极为幼稚的,若不是现在这样的背景,三井一定会指着一色笑得前俯后仰,捶胸顿足。并拿这些当做压制她气势的把柄。

如果。

没有任何犹豫便乘坐电车去了群马县境内。那么大一座山,又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三井和堇都没有对能找回什么抱有希望。毕竟从那本集册上的话来看,就算一色去了山顶,也只是和不在了的父母聊聊天罢了。

登上山顶的时候已是傍晚,太阳的位置几乎和山顶齐平。

去掉了金色的灿烂光芒,只留下艳红若火的圆盘,隐匿在薄雾中,躲藏于云层后。整个山顶也似待嫁的新娘,被蒙上一层红色的轻纱。

峰峦如聚,延绵不绝。新绿披上晚霞,美丽不可方言。

耳边似有无数的声音伴着风声呼啸而过,又好像如死一般沉寂。待所有的一切都平定下来后,最为吵杂的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三井和堇不约而同停在了一个树桩边。可以看出,这棵树被砍伐之前是棵有一定阅历的老树。树桩从中间开始干裂,年轮分部极密。若以那个树桩为垫脚石向远处看,隐约可以看到湖泊的正面。

假如。假如一色来的也是这一带,她一定会踩着这个木桩眺望。

天色愈渐暗了下去。随着太阳的消失,月光逐渐显露出来,伴着点点繁星,接受深蓝夜空的洗礼。

三井下意识打开了手电筒,却在下一秒怔在原地。那些极力去回避的记忆如同台风过境,不问他愿不愿意,不管他是否已经做好防备的姿势,呼啸着席卷着在脑海里撒野。

一色诧异回头的那瞬间;灯光照上树干的那一刻;一起挖木盒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全部全部,都还历历在目,清晰亦如昨日。

好像就在那一秒,隐藏好几日的眼泪就要流出眼眶,却又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不能哭。总觉得此时此刻哭了,有什么东西就会完全结束了一样。

小堇正在前方摸索着什么,背对三井而立。

抬头是满天繁星,垂首是手电筒照在杂草上所脱出来的长长的灯光。握着手电筒的手指紧了紧,灯光便晃了晃。

“小堇。”三井叫住身前还想做些什么的小堇,本想说下山吧,视线却被左前方的大树给引了去。

月光几乎是垂直照在那棵树的树干上,浅金色亮光的包裹下,树皮上刻着的东西显得格外抢眼。

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三井两大步往前跨去,同时将手电筒对准了树干。

印入眼帘的是一把熟悉的爱情伞。与后山上那把比起来稍稍大些,同样也是一边写着一色。唯一的区别是,一色的另一边刻着的名字是三井。

眉头一瞬间紧蹙,握着手电筒的手指微颤了一下。看清刻字的那一瞬间,就像听到小堇在电话里哭着说姐姐的尸体找到了一样,脑内一片空白。无力如对阵陵南那次,体力不支倒下的时候。肉体和精神上的挫败感一同袭来。

回神的时候,有什么高于体表温度的东西正顺着脸颊的弧度滑落。

来不及隐藏,

来不及掩盖,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想起了什么的三井用手背抹掉眼泪后找来几根看来比较结实的树枝以及几块石头。如果一色想靠这个表达些什么,就一定会学着父亲的样子埋些东西。

果不其然,还没挖几下便看到了盒子的一角。

同一时间,小堇呼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姐姐——」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和我回家好不好——」

一声接一声地呼喊。起先声音还是能够穿透山谷的态势,而后混杂了浓浓的鼻音,最后便只剩撕心裂肺的哭声。

三井背靠大树坐在地上,手边是一色生前埋下的盒子,头顶上方则是她刻得爱情伞。单手撑住额头,掌心盖住双眸。

不一会儿,便打湿了手掌。

月如眸,星如粉。

再残酷的事实,也在那一晚过后变得坦诚相待。

一色留在盒子里的东西是一盘磁带,空白的纸封面,应该是特地买来的空磁带。仅在A面做了记号,似乎是在提醒拿到磁带的人,只有这一面录了东西。

翻出许久不用的录音机,三井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双眸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

磁带转动的悉悉索索声抢先盘旋耳际,而后……

「咳……」

少女清脆的清嗓音声。在听到那个与平时一色声音略有区别的女声的下一秒,三井皱紧了眉头。

「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录这段话,反正想到了就去做……应该没问题。」这是一色为了缓解尴尬为自己创建的开场白。

「呐……」

「Hisashi。」喊三井名字的时候,声音明显轻了许多。仿佛可以想象出一色脸红的样子,和毕业那天一样的神色。「其实,很早就想那么叫你试试看了,凭什么只有你直呼我的名字……但是到了嘴边……唔……」

从始至终,见面的时候她都只叫他三井。

「突然的失踪,如果让你担心了的话,我回来以后会好好道歉的。嗯……你会找我吗?第一时间想到的地方是不是后山的大树?原先只是想把盒子埋回去,然后和爸妈说说话,不过中间遇到了别的事……总之,就像很久以前说得,我会回来的,一定。」

为什么要加“一定”两个字,现在听来,只会有一种你明知自己再也回不来的感觉。

「啊~啊,一不小心就把话题扯远了呢。」一色懒懒地拖了一个尾音,竟是耍无赖的样子。「其实……其实……我就是想谢谢你。小堇的事我已经没关系了,之后会找他好好沟通的。那么多年的姐弟关系才不会因为什么可恶的叛逆期瓦解。」

「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或许就不会像现在那么明朗了吧,除了小堇之外没有其他在乎的人,也没有自己的梦想……总而言之,是很惨淡的人生。」

可是……他明明没有做过很多事。细想起来,所有的事都只因为她是一色花才会往越来越好的地方发展,而他,只是站在一边偶尔拉了她一把而已。

「录音我会藏起来的。至于最终会不会被你收到,就要看天意了。」一色的天意是指,如果他们能顺利走下去,那么在结婚的前几天就和三井一起将它挖出来。无心之语,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天意”。

「最后……抱歉,还要让你担心几天;谢谢你,愿意接纳这样的我。」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开头时那种磁带转动的声音。三井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转向了床的方向,他只是躺在那里,没有起身关掉录音机的打算。

直到正面放完后自动跳掉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隐隐的抽泣声才从被褥里传出。

绝对不会原谅。

如果她回来的话,绝对不会原谅她如此任性的失踪行为。

所以……

快回来看我生气的样子啊!

【十年】

十年后的神奈川并没有很大的变化,除了道路变宽,泥泞地少了之外,一切如旧。

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普普通通,比不上十年前的那次樱花盛宴。倒是湘北的校园看起来陈旧了不少,毕竟公立学校的修建总是比不上私立高中的。

校门外,一个高个女人穿着暗红色的运动服,头戴一顶白色棒球帽,没有带包,单手插在衣袋里,一派酷酷的模样。另一手正拿着手机,只可惜拨打的对象完全没有接听的意思。

“臭三井。”撇撇嘴角嘟囔了一句,她自行步入了校园。

完全一样的格局,除了楼梯口的镜子边沿掉了漆,扶手有些斑驳,教室门有了些许裂缝。“啧啧。”女人不由砸了砸嘴,“不是拨了款么,怎么还那么破旧。”

顺势走上三楼,娴熟地转弯,在第三间房间的门前停下脚步。却见里面的男人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正前方。正想控诉“好你个三井寿没在忙居然还不接电话”的神崎,才转动了一下门把,就看到三井的对面正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从谈话的样子和手拿纸笔来看,似乎是记者。

“神崎优!?”

神崎还没来得及先撤就被里边的记者喊住了名字。

她如愿以偿地履行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现今国家女篮队的NO.1。虽然回想当初,还是觉得父母竟答应了她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而三井……三井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选择了留在国内,去年自国家队提前退役后,转而来了湘北当教练。

神崎打趣他来湘北当教练是不是还想继续报答安西教练。三井却在片刻沉默后长叹一口气。

“回到这里,才是原点。”

他们都知道的。有些怎么都放不下的人和事,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感到一丝踏实。

“你果然是神崎优。”记者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异常高兴地打开了房间门。“听说你和三井前辈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碰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呢。”

三井冲神崎耸耸肩,神崎则无力扶额。

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绯闻多得铺天盖地。偏偏,偏偏他们是最不可能在一起的。

“因为昨天是某个朋友的祭日。”既然被发现也就不再推脱,神崎大大方方地走进房间,兀自搬了椅子坐下。

听到祭日二字的时候,三井的手指微颤了一下。幅度很小,却像是触电般惊诧。

“……哦?昨天……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