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地倒在碗中,火辣辣、热滚滚地浇下喉去,然后流向五脏六腑,沸腾起冲动的热血,几碗下去,就算外头刮的不是朔风,而是刀子,也能满脸红光地迎上去。

就有浓淡,杯有大小,喝酒的人自然也有区别。

此刻,天色薄暮,位于西市深巷之中一座小小的,却满堂堂地坐着常年讨苦力生活的彪形大汉,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喧嘈,甚至还隐隐地有些汗臭体臭的小酒馆之内,却有一个身材清瘦,衣裳略显单薄的年轻男子独坐一角,默默地拥一个青色平底的小瓷杯,一杯接一杯地,一边喝着酒,一边望着糊的严严实实的窗户,仿佛能透过白白的窗纸看见正在外头漫天儿飞舞的鹅毛大雪一般。

由于天色已晚,窗户纸儿又不怎么透光,店堂四壁上早已插上了火把,中间还放着一个大火盆,室内的光线倒也明晃晃亮堂堂的。只是年轻人低侧着头,脸又朝着窗,却是瞧不起他的面目。

“俺说那位坐墙角的老弟,俺瞧着你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了,也没个伴儿,何不过来和俺们一起同饮,也喝得痛快些?”中间一桌的大汉们正坐着喝酒吹牛聊天,其中一个摘了狗皮帽,露出一头蓬乱脏发的大汉,连吹了两通牛皮都没人相信,正不服气,忽然不经意地扫见墙角的年轻人,顿时来了兴致,立时扯开大嗓门招呼道。

他这一大声吆喝,洪亮的几乎盖过了店内所有的声音,酒馆里的人顿时都被吸引地向角落望去。那年轻人似乎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地转过脸来,火光清晰地照耀着他那一双浓淡适中的剑眉和坚挺的鼻梁,却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小伙。

那年轻人仿佛一直蹙着眉头,此刻和蓬头的大汉对视,那漂亮的眉头却缓缓地舒展开来,底下那一双澄澈如天池水的眼睛也慢慢地染上了一点笑意,落在众人的眼里,却像是温暖的太阳忽然从天边升起,既拨开了云又散开了雾一般,让人打心眼里舒服。

这个小伙子的笑容,可真是他妈的好看啊!酒客们心里忍不住地想,不免又向那年轻人多看了两眼。

“这位大哥,您是在叫我么?”年轻人微微地笑着,终于开口,声音清朗之中又带着一丝温润,让人听着更觉好感。

“是啊,兄弟,俺是在叫你。”蓬头大汉爽快地道,“俺看你一个人喝酒寂寞的很,想邀请你过来和俺们一块喝。”

“兄弟,你别听鲁大脚的,他分明是胡吹牛皮没人相信,才想重新找个人勾搭。”同桌一个左眉中间有个疤的汉子大笑着,快嘴儿地一下子揭穿了鲁大脚的小心眼。

“彭三,你莫要胡扯冤枉俺鲁大脚,俺是真的看着这位小兄弟像是有什么心事,才招呼他的。”鲁大脚红着脸辩驳道。

“这年头,谁没有一两个烦心事的?想不开的时候,喝两碗就好了。”断眉的汉子这一次却没有再取笑鲁大脚,而是也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小兄弟,你要是不嫌弃俺们这些粗人,就过来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干两碗!”

“既然几位大哥盛情相邀,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年轻人又笑了笑,真的起身走了过来,连自己桌上的酒壶酒杯也不带。

鲁大脚和彭三两人却眉头也没皱一下,立刻挪步,腾出了一个位子。

彭三大手一扬:“小二,拿个大碗,拿双筷子,再来两斤烧刀子一碟花生。”

“再加一斤上好的羊肉,两条卤舌,一只盐水鸡,酒换成女儿红,都算在我的账上。”年轻人的声音不是很响,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见他一出口就报了小酒馆内最好最贵的酒菜,还扬名自己请客,一出手就是一大手笔,彭三等人不由都是一怔,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平时莫说是羊肉,就连稍微贵一点的酒都是喝不起的。

“等一下!”未等小二应声,彭三已马上站了起来,望着年轻人道:“小兄弟,适才是我们请你过来一起喝酒的,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咱们都是粗人,喝点烧刀子就足够了。”

年轻人笑道:“几位大哥请我过来坐,小弟过来,这情便是已领了,而今小弟请几位大哥喝酒,要是几位大哥不肯,岂非是拂了小弟薄面?”

说话的同时,已向早溜到一旁来一脸谄媚的小二坚定地颔了颔首,从袖中抛出一锭银子,让他尽管去拿酒菜就是。

见他出手阔绰,是真的有银子付账,彭三和鲁大脚,以及同桌的另两位汉子,对视了一眼,均都露出了大喜之色。

“好!看得出来,这位小兄弟是个爽快人,那俺们也就不客气了!改日若是风水轮转,让俺们发上一笔,定也要回请一顿小兄弟就是。”断眉的模样长得有点儿不入眼,性格却甚是豪迈,当即以拍桌子,拱手道:“兄弟,俺叫彭三,刚才叫你的这位是鲁大脚,这是石家兄弟,石大头,石二头!俺们都是在运河上头讨饭吃的苦哈哈!今日吃兄弟你一顿,也算赶上过大年了!”

两个长着一模一样的龅牙塌鼻,眼神儿却透着老百姓特有憨厚味的兄弟俩听到点名,赶紧都站了起来,拱手道谢。

“彭大哥,鲁大哥,石大哥,石二哥!”年轻人也跟着站起,微笑逐一向四人拱手,瞳孔之中闪着火把的倒影,亮晶晶地仿佛两颗燃烧的星星,明亮温暖却又不像夏日太阳般灼人,“小弟姓云,单名一个霄字。”

第六卷 暗潮 第14章 消息

“来,鲁大脚,俺敬你一杯,今儿要不是你先邀请云老弟过来坐,咱们大家伙也喝不到这美酒,嚼不到这美味的羊肉,鲜嫩的盐水鸡。云老弟是个爽快人,不爱人家记挂,那俺就把这个人情算在你头上了,要是俺往日里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大脚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彭三端起为了慢品女儿红而特意换的小酒盅,站起来诚心诚意地对鲁大脚道。

鲁大脚也慌忙举杯站起,憨憨地挠头傻笑道:“彭三哥你这么说,俺多不好意思呀?你平时哪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俺的?倒是常常照顾俺,而且俺刚才叫云兄弟过来,确实是想跟云兄弟吹大牛来着。”

彭三和石氏兄弟顿时哈哈大笑,云霄也不禁莞尔,郁结了多日的心情第一次有了好转,不由插口笑道:“小弟平生最喜欢听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几位大哥若是有什么好故事,不妨说来听听如何?”

说着,顺手为彭三和鲁大脚添满了杯子。

鲁大脚大喜:“云兄弟你真喜欢听?”

“真喜欢。”云霄笑着点头,他那含笑的眼神无论透射到谁身上,都令人感觉如有春风拂过,再也生不起半丝怀疑的心思。

鲁大脚一拍大腿:“那敢情好!兄弟,您别说,俺还真有个故事,是今儿刚刚听来,保证新鲜无比,连彭三他们都不知道。”

“哟,大脚,你还真藏了一个大牛皮没晾出来呀!”彭三刚刚还特意向鲁大脚道歉,一转眼又旧态重萌,习惯性地调侃道。

“嘿嘿!”鲁大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笑,一双看着就藏不住心事的眼神偏偏要学那玲珑心窍的人,先往左右小心地瞟了瞟,然后对众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凑到一起,才悄悄地道:“这可不是牛皮,是真事儿!俺问你们,你们可听说过那南郑国的燕家?”

他一脸神秘,自以为嗓门已经压得很低,不料话音一落,旁桌就有人大笑起来:“这天下除了常年在深山老林里窝着的乡巴佬儿,有谁不知道天下首富的燕家?我说那位鲁大脚兄弟,关于这燕家的故事可多着了,你可别拿什么陈年旧事来敷衍我们大家!”

“哈哈哈,他不过是和咱们一样的大老粗,能有什么新鲜的消息。”酒馆内不过是四五张桌子,这一桌一喊,那一桌立时就有人响应。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酒馆内听到有人提燕家,云霄的笑容虽看似依旧温暖亲切,明亮的目光却有片刻的失神,脑海中蓦然地浮现出一张娇容,一时悲伤倔强,一时欢快喜悦,一时又失落不舍

鲁大脚一瞪眼:“你们别瞧不起人,俺敢保证俺说的这事儿你们谁也没有听过,不信咱们就打赌!”

隔壁又有一人笑道:“打赌就打赌,要是你说的真是新鲜事,俺就给你十文钱,不然你赔俺十文!”

鲁大脚扭头找到那人,一拍桌子:“当真?”

“自然是当真!”那酒客索性走了过来,取出十文钱啪地放到桌上,对云霄一拱手道,“还请这位小兄弟做个见证!”

“我也押十文!”

“我押五文!”

“我押十五文!”

酒馆内都是大老爷们,此刻热酒喝得正酣,不等鲁大脚接战,都纷纷地围过来凑热闹,左右也是小钱,赢了可以翻倍,输了也不过找个乐子,片刻间,大伙就把桌子围得水泄不通。

彭三兴起,也押了十五文,只有最为老实的石氏兄弟齐齐地往后缩了缩,不肯参赌。鲁大脚没想到一句话竟引来这么多人,心里顿时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孤陋寡闻,得的消息也许早已落后也不一定,但是话早放出去了,此刻要反悔却又抹不开面子,神情难免就有些犹豫。

云霄微微笑着,也不嫌弃众人齐聚上来气味儿难闻,每有人押钱,他就对其点点头,等到众人压定离手,他便逐一地指着铜钱、分毫不差地对照各人并说出其押的钱数。然后取出一两碎银放在另一侧,含笑道:“我支持鲁大哥!”

众人俱是一怔,目光中不由又多了些敬佩之色。

虽然每个人押的数目都不多,但十几个加起来也有一两百文,若是鲁大脚说的消息不新鲜,按规矩,庄家是要双倍返还的,大家伙儿赚钱都不容易,鲁大脚若是输了可就要至少赔出三四百文,也许都抵得上他两三个月的苦力活了。

但是现在云霄把宝押在他这边,却是赢了也赢不了几文,输了却是白帮鲁大脚付赔偿金。

“云兄弟,我”鲁大脚顿时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云霄却依旧笑得从容自若:“鲁大哥,现在大伙儿依旧买定离手了,鲁大哥就赶紧开盘说故事吧!”

“好,我说!”鲁大脚端起酒盅狠狠地将里头的美酒一噘而尽,索性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大声道:“大伙儿既然都知道燕家,那肯定应该知道燕家有个天仙似的大小姐吧?”

众人哄笑:“这不是废话嘛,天下人都知道燕家小姐是个美人儿,说重点,快说重点!”

“好!”鲁大脚又倒了一杯酒喝下,越发大声地吼道:“那你们可知道就在前段日子,燕家大小姐在离家出走时,被人给绑架了?”

酒馆内顿时一片悄然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老实说,这消息还真的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鲁大脚是不是在吹牛说谎。

“鲁大哥,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异常的寂静之中,一个声音忽然缓缓地问道,却是云霄自坐过来后第一次收起了笑容。

“对对,你这个消息时从哪里听来的?不会是为了想要赚咱们大伙的银子,自个儿胡编乱造的吧?”震惊过后,众人第一反应就是鲁大脚在开玩笑。

鲁大脚却顿时急了,脸红脖子粗地立刻发誓:“谁不知道这京城里头就有很多燕家的铺子,俺一个穷苦力,敢编造这样的故事开燕家的玩笑吗?实话告诉你们,这消息时几个时辰前俺在码头帮一条南来的船卸货时无意中听到的。那个船主是个绸缎商人,刚从南郑国走了一趟货回来,我亲耳听到他跟别人说的。”

“那你知道是谁绑架了燕家小姐吗?”云霄再问,神色看起来很平静,仿佛只是纯属好奇而已。

“这个就不知道了,”鲁大脚摇头,却竭力地表明自己的清白,“不过这事儿绝对是真的,是燕家的人亲眼看见的。”

“切,燕家的人亲眼看见了还能让别人把自家小姐绑走?”酒馆内的大部分人都面带狐疑之色,将信将疑,却还是有人压根儿就不信地嗤笑。

“这”鲁大脚急了,想要辩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毕竟他也只是听了只言片语,自个儿都保不准消息的真假。

“若是歹人先抓了燕家小姐,再利用燕家小姐堂而皇之地离开,就算燕家有再多的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云霄缓缓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地饮尽,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落在大伙的耳中,却十分有说服力。

“云老弟说的有道理,要是俺去当匪徒,抓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只要拿把菜刀往她脖子上一放,谁还敢拦俺?俺觉得那燕家小姐虽然是个富贵命,可一直多灾多难的,要是不小心被人绑架了也不奇怪,俺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是真的!”彭三见众人又复沉默,眼珠一转,猛然一声大笑,将自己的赌注推向鲁大脚。

“这么大的消息,肯定过两天就传遍了,反正鲁大脚也常来这里喝酒,俺就相信他一回先。”见彭三认输,第一个和鲁大脚打赌的汉子也将自己的十文钱推了过去。

众人见状,虽然有些人口中还嘀嘀咕咕地说不相信,不过还是说话算话地给了铜钱,回到各自座位上去喝酒。不过话题却不约而同地从先前的胡天海地地瞎聊齐齐地都转到燕家上来,几乎一个个都如数家珍地好像自个儿就在燕家做事似的,至于其中所说的东西有几分真实,就不在大伙儿的追究之内了。毕竟天高皇帝都还那么远,更别说燕家毕竟是南郑国的燕家,就算再有钱,再传奇,和他们这些苦哈哈也搭不上什么边,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这一边,鲁大脚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情绪,赶紧给云霄道了谢,就喜滋滋地搂着钱数开了。

“俺说大脚啊,今晚儿睡觉你可得睁一只眼睛,千万莫要睡熟了,不然要是云老弟给的那两银子被偷,那心肝肉儿可就要疼死你了!”彭三见他喜的两眼发光,忍不住又笑着开了一句玩笑。

云霄微微一笑,这一次笑意却不曾浮上眼底,继续坐着又略听了一会众人的议论,便举杯道:“彭大哥,鲁大哥,两位石兄弟,小弟突然想起还有点闲事不曾办理,敬完这一杯后,就先行告退了!”

彭三也忙举杯:“云老弟,俗话说山不转水转,俺相信咱们几个哥们总有再见的一天,到时候希望俺彭三也能回请老弟一顿好酒!”

鲁大脚等人也纷纷表示。

“如此,那小弟就记下各位大哥的承诺了!”云霄也不同他们客气,一饮而尽。

彭三等人赶紧起身送他到门口,云霄请他们止步,却又塞给了赶忙殷勤打布帘的店小二一锭银子:“小二哥,今儿大伙的酒钱都算在我账上,多余的就算是你的赏钱!”

言毕,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笑了笑,从容地一脚踏进积雪之中。

“云老弟,雪这么大,把大哥的蓑衣穿去吧!”彭三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之前鲁大脚邀他时所提到的寂寞两字,这才觉得这个好看又大方的年轻人,此刻独行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孤独之味,忙有些愧疚地大喊,想要弥补一点什么。

云霄却未回头,也未止步,只是扬起手挥了挥,任由白茫茫的鹅毛大雪落在他的发上、衣上,不一会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给酒馆内的众人一腔谢意和感慨。

第六卷 暗潮 第15章 心结

夜色渐深,人们纷纷摘下廊下的灯笼一一的熄灭,白日里曾经清扫的干干净净的长街又复铺上了一层白雪,几乎无暇的雪面,使得长夜显得更加悄然无声,以及寂寥。

云霄慢慢地独自走着,逐渐的变成一个雪人,却丝毫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沉稳的脚印,一路延伸到一座普通的民宅前,才站住脚步,借着还悬挂在门前的灯笼,昂首看向空中飞舞的片片纯白色的羽毛。

院落的门口突然无声地打开,走出一个弓着身的老家仆,恭敬地叫道:“公子,您回来了?”

云霄收回凝视夜空的目光,对他笑了笑,迈步走上台阶,跨进高高的门槛。

“子伯,我师父呢?”

“李道长正在房中打坐。”被称为子伯的家仆也不关门,径直地提着灯笼紧跟着他向内走去。

在他们的身后,大门复又重新无声地关上。不过,在门完全光上之前,里头却突然闪出一个浑身都罩在白斗篷里的人,手中拿着一柄浮帚,快速地沿着云霄回来的方向,一路将其留下的足迹扫平,不多时,重新落下的雪花就掩盖了所有的线索。

“今晚夫人特地命人送了许多菜来,李道长原本想和公子一块儿用膳,却不知公子去了何处。”子伯虽然是跟在云霄身后,却技巧地斜挑着灯笼,恰恰地照亮云霄面前一两米的路,说话的语声也不高不低,仿佛只是随便说一句。

云霄的嘴角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苦涩,却同样用十分平常的语调回答:“我只是随便走了去。”

“公子,老奴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公子如今的身子虽已大康,但这样的大雪天,公子以后若是要出去,还是带把伞比较好,免得夫人又要担心。”

“多谢子伯记挂,我知道了。”云霄谦逊地道,脚步却未曾停顿,转过回廊往西厢房走去。

“那老奴去给公子准备热水。”子伯不再多言,见前面廊上都有灯笼照明,便止步道。

“麻烦子伯了。”

“公子不用总是这么客气。”子伯目送着他转过回廊,暗暗叹息了一声。他是看着夫人从小长大的,却不是看着公子从小长大的,两人之间纵有主仆之份,但毕竟不曾怎么相处过,总隔着距离,可有些话他只能点到为止,却不好像对夫人一样劝教,只能默默地尽好本份,照顾好公子的身体。

云霄走到西厢前,先拂抖去一身的积雪,然后抬手轻叩了一下房门。

“师父?”

“进来吧!”

云霄推门而进,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灰袍道士,正不言不笑地盘腿坐在床上,转身关上房门,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发现还热着,便给尘空倒了一杯茶,端了过去。

“师父,我有件事情想同您商量一下?”

“嗯?”尘空接过茶喝了一口,和仿若青春永驻的夏惜之不同,在这个当年虽然冷面寡言却不失英俊挺拔的青年脸上,十数年的光阴痕迹异常的明显。甚至,他的鬓边都已发出了丝丝的白发,尽管从实际年龄而言,他也不过才是四十出头而已。

“我想南下一趟,燕飞羽可能被人绑架了。”

闻言,尘空眼中光芒顿时暴涨,精光直直地盯视在云霄的脸上。云霄的神情却依然平静淡然,无悲亦无喜地任由尘空几近批判的冷视。

半响后,尘空转过了目光,又噘了一口茶就放下了手,云霄很自然地接过,放在一旁炕桌上。

“虽然你娘的性子有些固执,但她毕竟是你娘,而今她的身子又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此番若是南下,年前不一定能赶得回来,她见不到你,难免失落。”尘空闭上眼睛,淡淡地道。

云霄苦笑:“就算我留在这里,也无法和娘亲一起过节,何况,我若是和娘亲相见,怕又免不了一场争执,还是暂时先不见的好。只是,到时候师父就只有一个人了。”

“你师父本来就是出家人,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又有何区别?这个你不用挂心。”尘空缓缓地睁开眼睛,目视着云霄,无声地叹了口气,道,“算了,那燕家和你也算颇有渊源,你想去就去吧,你娘那里我会帮你解释。”

“谢谢师父。”云霄诚恳而又无奈地道,“那徒儿就把娘亲托付给师父了。”

尘空微微颔首,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师徒俩相对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后,云霄终于站了起来:“师父,那徒儿走了,师父您自己多多保重。”

走到门前,忽又站定,低低地道:“师父,我决定了,不管娘亲同意不同意,等我一回来,她的身子也调养的差不多了,我们就直接把娘亲带走。我不能让娘亲一错再错,更不能让师父一等再等。在这个世上,娘亲最对不住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那个未成形的胎儿,而是师父您。”

“霄儿!你”尘空的身子蓦然地一震,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云霄却未回头看他的神情,只是用感激的语调轻声地道:“徒儿虽不是师父的亲生,可师父待我却胜似亲生。师父虽不是我父,可在徒儿心中,却更甚是我父。这世界上,除了师父,无人能再给徒儿如此天高海深的恩德。徒儿以前年幼,也许不懂师父数十年如一的默默守候和付出,而今若是还不懂,又怎配为人子弟?师父,你放心,徒儿心中无结,徒儿更巴不得有朝一日能真正地叫师父一声爹,真正心中有结的是娘亲和您!娘亲昔日所受的苦难太多,才会一时无法释怀,致使性子偏激,可师父您既然一切都懂,也明明知道什么才是对娘亲最好的,何不索性果断主动一些?这世上的痛苦和悲伤已经太多了,为何就不能自私一点,让自己过的更好些?您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徒儿也一定会坚持支持您的!”

说完,云霄就直接拉开了门,再不停顿地离去。

身后,尘空原本稳若雕塑的双手,忽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久久无法止息。

第六卷 暗潮 第16章 理事

距离南郑国都城遽京城外三百里处的琼山脚下,一处隐蔽而宽敞、遍地都是青竹的山谷之中,一大片宽敞的房舍已依山就势,悄然地建立了起来,形成了一片庄园。

庄园的外头,是一圈一丈左右高的围墙,围墙顶上,参差不齐地树立这许多尖锐的小碎片,犹如一口口利齿,裂开了大嘴威吓着不请而入者。掠过墙头探入庄园,里头却并无什么假山花木、亭台轩榭,而是除了一些又高又宽的房舍之外,就是大片的土地,大大小小的池塘,以及一个个奇怪的棚子。

在这座初建不久,一切设施都还比较粗糙的庄园内,燕飞羽以及停留两天了。

“不错,真不错,能做到如此地步,绝对是技术上的重大突破,更是划时代的改革。九叔,你立刻和青竹签一份协议,将此技术买断,以后凡是类似灯笼所得的差价收益他可独占三成,年终一次性分红,前提是他绝不可将此技术泄露给别人。”

燕飞羽把玩着手中一盏名为含苞的小花灯,这盏花灯外型为莲花造型,样式漂亮却并不新颖,新颖的是不知里头是怎么设计的,居然不论将已经点燃蜡烛的如何颠来倒去,烛火都不会烧到花灯的任何一个位置,堪称奇巧无比。

虽说这样的设计还有些缺陷,比如无法将灯笼做大,更换蜡烛的周期会缩短,造型也暂时只有莲花一种,光亮度也比不上平常的花灯,但是对燕飞羽来说已经足够,其中却已蕴含了无限的商机。

想想看,自从灯笼发明之后,人们在十分依赖其照明的同时又最忌讳的什么?自然是因使用不慎、或者偶尔不小心所引发的火灾。而今,若是大家发现,居然还有这么一种能避免失火的灯笼,那市场将会是何等的广大?

“三成?小姐,他一人独占三成利润,会不会太多了?”坐在燕飞羽一侧,被叫做九叔的,是一个臂壮脖子粗、长了一张大圆盘胖脸眼睛却细细长长的中年人。乍然一看,挺有些赌场里头保镖的模样。

“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技艺是可以很值钱的,这样大家才能更加卖力地发明创造新事物,”燕飞羽笑笑,“何况,这三成并非是指全利润的三成,只是指此类灯笼和寻常灯笼之间差价收益的三成,于我们不过少赚了些,于青竹一家却是一笔大收入。而且安了技工的心后,技术也能推广地更快,效率自然就更高了。”

说去来,青竹应该是自己这个伯乐发现的第一匹千里马,谁想到当年她为避难而出行时所遇到的那个农家少年,居然是个小天才呢?也幸好自己没有放过他,后来一确定要将鸡蛋分篮子放,打算重新建立灯笼作坊,便悄悄地让娘亲将他们一家都接走了,不然又何来如此巨大的竞争力?

“那好,那我下午就去找他。”九叔笑道,“此项技术一旦推广,起利润必定十分可观,这一下他们全家可都要乐疯了。”

“这也是他们应得的。”燕飞羽顺手将花灯交给橘梗。

“小姐再看看这些。”接着,九叔又送上一整套喜怒哀乐都有、同时还装上了精巧的机关能做几个简单动作的木头恐龙玩具。

燕飞羽转动着机关,一一放在案上亲自试验,那造型各异的恐龙立刻迈动着四肢摇摆着脑袋,憨态可掬地动了起来,尽管步子单调,走上十余步就停了下来,但却让一旁的橘梗和玉蝉看得目瞪口呆。虽然这段日子一来,一直跟随者燕飞羽的两人,早已见惯了各色各样新鲜奇怪的玩具。

“哇,小姐,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长的这副模样?好怪哦!”玉蝉第一个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小心翼翼地好像稍微用力一点就能将其破坏掉似的。

“是啊,又不像狼,又不像虎,也不像鹿,太奇怪了,玉蝉姐姐你看,这一个脖子怎么会这么高呀?”

“这些动物叫恐龙,是远古时候的怪兽。这个叫肯龙,这个叫剑龙,这个事霸王龙,还有这个长脖子的是腕龙”见她们两个大小孩都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燕飞羽微微一笑,只试了两个,就将剩下的交给她们去试。

一件玩具,若只能吸引小孩子,那顶多是普通的玩具,可要是连大人都能吸引,前景自然就可观了,何况她敢打赌,这世上绝对还没有恐龙这个形象,新颖两字是尽占了。

“谢谢小姐!”玉蝉和橘梗立刻很有默契地将剩下的玩具分配完毕,不亦乐乎地玩了起来,玉蝉还调皮地要拿庞大的腕龙去踩橘梗的肯龙,吓得橘梗尖叫一声,赶紧逃跑。

“像此类的玩具虽然精巧,但只要洞悉了里头的奥秘,恐怕就也不难模仿。”燕飞羽随手拿起一只恐龙,小心地剖开腹部,看着里头的机关,沉思了一会后,道,“去问问技工,能不能让他们在做机关的时候,将机关和玩具本身联合的更加紧密和敏感,唔就比如,就算有人像我一样小心地试图拆开玩具,探查里头的秘密时,里面的机关就会一并的损坏,如此一来,别人也就无法轻易地模仿了。”

“是,我稍后就亲自前去询问,让他们再琢磨琢磨,尽量在后天之前做出来。”九叔提笔记下,“那小姐,这一项是否需签协议?”

“如果他们能达到我的要求,也给三成,不然世上多的是能工巧匠,会一些小机关的也不是难事,别人同样也可以模仿,那就没有多大意义,只能适当地奖励一些。哦,对了,”燕飞羽看着已经闹成一团的玉蝉和橘梗,忽然又有灵光闪过,“孩子一般买玩具都不是单单自己玩,还喜欢用玩具和小伙伴打架,这样,再问问能不能添加另外的机关,比如在嘴巴中装珍珠大小的投石什么之类的,颜色也再弄鲜艳一些。”燕飞羽很果断地下了结论,见九叔全部记好,又看了看他身旁,见已经空空如也,不由问道,“九叔,还有其它的么?”

“小姐办事如此迅速,属下就是想要再给小姐找点活也找不出来了。”九叔乐呵呵地开玩笑,一双小眼睛眯起来的时候总是几乎看不到缝,燕飞羽却明白这个当年跟着爷爷一起开创出燕家盛世、其后一直潜居在幕后的小伙计,经过了风风雨雨数十年的锤炼之后,早已不知道多少精明,眼下能得他如此夸奖,对自己而言不啻是一种无形的奖励。

当下,燕飞羽十分谦逊和诚恳地道:“九叔过誉了,羽儿在经商方面,还完全是个雏儿,若是有些不当之处,还望九叔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小姐既然有兴趣,九叔自当倾囊相授。”九叔却也不客气,爽快地一口应下,然后站了起来,笑道,“时候不早了,小姐该用午膳了。”

“那就传饭吧,叫上九嫂一起来吃吧,人多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