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关小熙真的怀疑他是冷血生物的一种,一个人好好的干嘛就把自己弄成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呢?

从前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算偶尔想了,也想不出结果。

直到许久之后的现在,她才恍惚明白。

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孤单,也不得不一个人孤单。

“师父,我来找你了。”

她手掌熟悉的温度,如家国南方吹过海面的风。

那潮湿的,温热的气息,海中孤立的礁石啊,你可听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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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一直低着头,关小熙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他的手一直僵硬地微微颤栗着,。

她看到他修长光滑的无名指,在不久之后,这里就将为另一个女人戴上戒指了吧——关小熙心里酸酸的,想落泪,可是她忍住了,头顶是灿烂的阳光,那些光影落在他沉默的背上,她还是应该祝福他的,不是么?

爱不能强求,他毕竟没有爱过她,从开始到结束,她只是他的徒弟,一个在他的绝笔信中都不曾留下半个名字的徒弟。

她又怎能强迫他?

她来法国,只是为了家园,为了大义,中华黑客会对她有恩,她不能不报,她只是想向他问个真相。

至于他的幸福——人们眼中的计算机女王如意,那才是和他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少年时代在这块土地上早已相处那么多年,青梅与竹马,长久的年华中积淀的感情,又岂是她一个半路插足的小徒弟可以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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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念他,一直追寻他,藏在浓重的妆扮后一路望着他,直到与他相认了,她反而有那么一瞬间想通了。

心思一片清明。

原来,她曾经的啃下的字典,背完的教材,写下的笔记,她曾经努力追赶的脚步,并非为了与他并肩。

她只是为了追赶他的青梅。

只要能追上如意,她就能站在他身边,他就能多看她一眼,他就能尊重她的感情,他就能——爱上她么?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成长,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就算她超越了如意,甚至超越了他,他就能爱上她么?

她赢了神,却输给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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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可以耐着性子陪如意逛那么久的大街,可以耐着性子陪如意挑戒指,拍照片,可以让如意挽着他的手,把他们的幸福发上博客去炫耀。

而她关小熙,只是卑微地祈求他一个微笑。

她发现,她曾经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没有意义。

等这件事一了,她已决定了立刻回国,回到她心念的大山里,从当时为了逃避而去支教,到后来真心地爱上那种质朴而快乐的生活,她清贫,她却可以微笑,可以真心地满足,她在那一草一木之间睡去,再也没做过关于他的噩梦。

她真的可以忘了他的。

师,徒,为师者授,为徒者承,为师者为土,为徒者为师。

世世代代,永无穷尽,五千年历史厚重光辉里的传承,漫长的岁月中沉甸累累的衣钵,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相传,越过指尖的细碎尘埃或许还记得千年前的阳光,阳光下他们唱着美好而温暖的长歌,师父,师父,我在歌声的尾端唱着你的名字,起,承,转,结,结后又是起,祖先的衣袍在钟鼓声中被铭记,如这长歌永未绝,为徒者永求索,没有眼泪,没有后悔,这是为师者的尽心与责任。而大半年的教职生涯让关小熙深刻体会到了这种责任,她可以关怀并且爱着她的每一个学生,但她决不能接受学生爱上自己。

所以,他也是一样的罢,只怪她当初无知,错把他的责任当成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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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担心,我不是来纠缠你的,只是为了网站的一些事,不得不和你聊几句,我想你总是舍不得你一手发展出来的家园的。”

趁着黑衣的沉默男子还未开口,关小熙抢先说,一连串的话语,在大半年的讲台锻炼中变得纯熟大方,一口说出来,气都不喘一下。

想起当年上课回答问题话都说不清楚的自己,关小熙时常觉得好笑。

“你别说话,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已经不认我做徒弟了,只不过我喊你师父喊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你将就着听吧,这半年来网上发生的事情我想你身为当事者应该比我更了解,所以有些内情,我还是想当面向你问清楚,你一直教我不要道听途说不要盲目追随大流,所以我一直没有站到花阡陌的阵线上,无论怎样,我内心还是相信你的,师父,你给花阡陌的信我也全部看了,就算你不给别人一个交代,也至少给我一个交代吧,毕竟,师父,我曾经爱过你。”

两个字,一辈子,这一辈子,一个人一眼就认出了她,另一个人非要沿着记忆的疤痕才能认出她。

“曾经”两字,她咬了重重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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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番话,她深深地望着他的侧脸,而她眼中是灼灼的光彩,仿佛与千年前那些承道又传道的学子一样,纯粹,坚定,没有半分其他的情绪。

燕归来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在这熙熙攘攘的繁华地,他依旧能那么分明地听清楚她的话,似乎从来他的耳里只在乎过她一个人的话。

——师父,你给花阡陌的信我也全部看了。

——师父,我曾经爱过你。

是啊,他听得如此清楚,就如她这张浓妆又清晰的脸庞,在咖啡馆第一眼见到她时,那种似曾相识的、让他心跳几乎停止的感觉——亏他还一路自嘲多情,而在认出她掌心的疤痕时再次心跳停止,大跌又大起,大喜又大悲,这下,他是分分明明地看清楚她了。

我曾经爱过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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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也真的可以忘记了吧。

忘,亡心。心不死,又怎能忘。

现在,他可以忘了。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么?

她终于走出去了,她可以回到她正常平凡的人生,拥有正常平凡的幸福,像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像他守护着的人们一样,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熙马拉雅她真正长大了,当他这位为师者化为尘土的一天,她就可以坚强地面对,日后成为他人之师,成为他人师之师……漫长的岁月过去,她不必再为他伤怀难过。

难过,他一个人就可以了。

而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吧,他终于抬起头,明晃晃的阳光,她明亮的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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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现在说话不是时候,”关小熙语调飞快地对他说,“如果你愿意给我个交代,那么今天晚上9点,来我这里取照片。”说完她把一个地址塞给他,又笑着夺下他手中的相机,扬了扬,“你知道用传统工艺洗相片挺麻烦的。”

如意正好挎着两个包包从店里出来。

“好看么?”她照例亲密地挽住长椅上沉默男人的胳膊。

“不好看。”燕归来干巴巴地说。

“……”

这一刻,如意脸上的表情,也许只能用便秘来形容,她噎了良久,才纳闷地说道:“虽然你说不好看,不过,这是你第一次肯对我置于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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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不多一分,不少一秒的时候,燕归来准时来到关小熙住的小旅馆门口。

他以取照片的名义,一个人来赴约。

关小熙已备了桌子和酒等着他。

桌子上是一叠满溢着幸福的照片,关于燕归来和如意,关于关小熙输给的时间,她花了一下午去附近租借暗房洗出来,她愉快地递给他。

“既然来了,喝杯酒再走吧,师父。”

灯光下有着明媚笑脸的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两人的酒杯斟满红酒,她推了一杯到对面,又一仰头,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男人干涩发颤的声音在沉默的房间里隐约显得慌张。

“自你走后。”关小熙扬起头,脸庞因酒精而泛红,双眼却依旧是一片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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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时间不多,你有什么话……快问。”两人挑衅似的对望许久,燕归来首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他推开酒杯,双手抱在胸前,把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双眼漫无焦点地望着对面壁上的油画,好像这样就可以看不到她。

关小熙二话不说拿过他的酒杯再次仰起脖子要一饮而尽,燕归来慌忙起身去阻止她再次被酒精侵蚀,却没有成功,她顺利地喝光了杯中酒,亮如星芒的眼神盯着他,而慢了一拍的他,错过了按住她的酒杯,只摸到了她的手。

关小熙不着痕迹地抽离。

“第一个问题,你究竟来法国干什么?”

她往沙发上一靠,以一个潇洒至极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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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必要告诉你。”燕归来沉声说,他依旧望着壁画,画中的向日葵盛开了大片大片的阳光,颜色鲜艳得一塌糊涂,刺目得简直想让他流泪。

“不要告诉我,是网上流传的那种‘因为挚友陆萧被有关部门迫害含冤,而致使你做出背叛有关部门的举动’这种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的借口——燕归来,你是不是后悔曾教过我‘大流’与‘盲目’的区别?”女孩的双手搭成塔状,唇边是玩味的笑。

不知是否因为酒精的关系,她的笑里多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妩媚。

就如她第一次醉酒在他怀里的那一夜。

想起那一夜,燕归来的嘴唇抿得更紧,那个挣扎着说着爱他的女孩,是他亲手扼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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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分毫毕现的表情全数落在关小熙眼里。

尽管他努力做出了一张不动声色的扑克脸——但跟了他那么久的关小熙,又岂会被这些瞒过。

“师父,”她说,“其实最了解你的还是我,你知道么,如果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那么就会让这个人拼命地想靠近另一个人,无论是知识、修养、地位,等等一切,她会拼命地想了解他,哪怕他每一个呼吸,她都会记在心里,就好像我曾经爱你,哈……”说着说着,她又笑了,“可惜我忘了,我们错开的时间,是永远无法靠近的,所以我想,这世上最了解如意的人,是你吧。”

几乎在她语声落下的同一秒,他一个“不”字就要下意识地冲出口,但一瞬间,他的理智又让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冷哼一声,干脆闭上眼睛,对她自以为是的腔调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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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么,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是有苦衷的,虽然你不说,敲掉你牙齿你也肯定不会说,但你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了,师父,我没有看错呢,我实在太了解你了,哈,看来和颜可的打赌我又要赢了。”关小熙的脸上,是比向日葵更明亮的笑容,“所以我猜,你来法国是做的卧底吧?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如意和Dubois一家,你教过我,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想必你下得就是这一着?而你什么都不说,是怕人多口杂,你要确保你的计划天衣无缝,最好是所有人都把你逼到死路,让你成为国人公敌,这样Dubois一家就能更加信任你,方便你更好地——唔,怎么说呢,我不幸看过你给花阡陌的信,你就那么可笑地、自以为是地——”

“想要同归于尽”六个字关小熙还来不及出口,燕归来已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力道之大,导致他带翻了小圆桌,酒瓶,酒杯,稀里哗啦地碎到地上,红酒溅了他一裤子,他望着冷笑的她,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在那破碎的残羹中流尽了,原来他隐忍的感情,在她眼里只是可笑,只是自以为是,那么她说爱他,也只是逗他好玩么,关小熙,他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徒弟,到头来竟也是和如意一样的女人。

“是。”他紧抿的嘴唇,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冰冷的硬刺:“那是我一时糊涂,关小熙,我从没有爱过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如意脱离泥沼,我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关小熙,请你不要自作多情。”

说着,不顾正在地上收拾残片而又把双手划得鲜血淋漓的女孩,他抓起自己的外套,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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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是灿烂的向日葵,头顶是复古的水晶吊灯,灯光在散落一地的照片上流淌。

照片上的男女,依偎着,那么幸福。

而残破的酒羹,琉璃碎片,她指尖淌下的鲜血,在凌乱的照片上,流淌出绝美的沟壑。

她想忘,不得忘,非要亲口听他说出,她才亡心,才得安乐。

她应该笑的,笑容是她坚固的壁垒,她怔怔地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试图把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他走了,他们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他终于走出她的生命了——生命,那么长远又短暂的字眼。

是什么流进嘴里,咸腥的,痛楚的?

她不知道她蹲着,或是跪着,或是匍匐着,总之以这个卑微的姿势在地上保持了多久——在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的时间面前,她就算修炼成神,立地成仙,她又能如何,她照样是卑微的蝼蚁——也许是一生,也许是一秒,当她决意站起来的时候,她竟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燕归来,你以为这样就能走了?”

拎着两瓶啤酒和一大袋零食快餐回来的颜可,眯着眼倚在门旁,拦住了将要离去的男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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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孩子,你应该跟在你师父屁股后面当个明星。”燕归来的视线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冰冷,嘴里喷出的毒液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致命——也许曾经除了他的女徒弟。

颜可依旧眯着眼睛,眼中是从未流露出的锋芒,如果,过去的燕归来对于他是一个需要他超越的目标,那么现在的燕归来对于他则是一个需要猎杀的目标。

少年眼中,锋利如刀的光芒,在复古的水晶灯下,极度危险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他的个头已和燕归来差不多高,他终于可以直视他,尽管他的面孔还相对青涩稚嫩,但在强大的时间面前,他终有一天会到达他的程度,而不再被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轻视,也不会为他一句嘲笑而轻易地乱了阵脚。

“小熙,你没事吧?”

颜可忽然看到沙发面前翻到的圆桌,以及桌前屈膝跪下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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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屋的残碎,女孩指缝间流下的鲜血,甚至她漂亮的脸上,也沾满了血迹。

那样绝望的她,他从未见过的她。

“燕归来?……”颜可一双眼睛眯得更细,他确实在门外听到了争吵,听到了燕归来歇斯底里的话语,听到了他嘴中吐出的最冰冷的硬刺。

可情况还是超出了少年的预计,他简直想立刻就冲过去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这个为老男人不值得,可他的理智又不能让他轻易地放他离开。

“请你让开。”燕归来冷冷地说,“我想你们邀请我来,不是为了让我看言情戏的。”

拦路的少年被硬生生地推开,颜可眯起的双眼就在这一刻忽然瞪大,这就是他等来的解释?这就是她换来的感情?

没有任何多想,手中的啤酒瓶往那个转身离去的后脑勺上甩去。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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