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阿九才到了岳洲城,杨妈妈没有立即带她进林府,倒是在离林府不远的一家小院子里头住下了,看到满院的披红挂喜,阿九这才明白,林家到底嫌老七身分太贱,不肯在杨家屯发亲,而是在这间院子里。

“先在这里住着,你得好好学学规矩,三天以后发亲。”杨妈妈面露疲倦之色地对阿九道。

阿九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并没有说话,杨妈妈看了就很满意。懂事的妹哩可以给自己少很多麻烦。

“林府家大业大,规矩也多,你过去了后,要少说多听,除了孝敬太太老爷,你最大的任务就是服侍好大少爷,其他的都莫要管,可记下了?”杨妈妈又道。

阿九听得出杨妈妈话里的好意,大户人家里头事非最多,她一个小小的农家女,无依无靠,要想在府里头立足,求个安稳,就要老实做人。

“阿九记下了。”阿九老实地回道。

院子虽小,正屋里的摆设却不含糊,是一成套的樟木家具,样式也不是阿九平时见过的,那张四平八稳雕琢精美的拔步床上,铺着上好的湖丝绣被,屋角还立着个黑得发亮的栗木屏风,衬着一尘不染的的青砖地,多宝格上摆着的一对雨过天色大花瓶,瓶里还插着几枝才采进来的荷花,整个屋子,整洁中透着庄重,又不失精致,这也是林家的产业?阿九抬眸看杨妈妈。

杨妈妈眼里便有了丝得意,阿九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屋里的摆设是在情理中的,毕竟才从穷得滴水的杨家屯来,能见过什么世面?

太太想事就是周全,阿九进府去,假假也是个主子,虽是童养媳,但还是总要能见得人吧,若是半点规矩不懂,丢的就是林家的体面。

“这是大姑自个的家吧。”阿九淡淡的问道。

杨妈妈一口气差一点就没有岔过去,瞪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

阿九淡淡道:“林家不应该有这么小的院子。”

杨妈妈眼里的得意便变得有一丝的恚怒,这话就像细竹蔑片子抽在了杨妈妈的心头,还没进林府大门呢,就开始连自个最引以为得意的产业也不放在眼里了,这妹哩,是真势力,还是假见识?

“可村头里正大人家说起来富裕,整个家当怕是连大姑您这对青花瓷瓶也比不上吧。”不等杨妈妈缓过劲来,阿九又道。

杨妈妈心中的震惊将那点子恚怒给压住了,就算五姨娘生的七姑娘也不见得有阿九这等眼色吧,这对青瓷瓶可还是这一次太太奖赏她为大少爷找到了命格硬的阿九才得来的…可算是自个屋里最体面的物件儿了,这妹哩的眼睛可真毒。

可阿九这一比,毕竟还是挠中了杨妈妈心头的痒处,里正大人,哼,喊是喊大人,可在自个儿面前,就像是个龟孙子,他家那点子家当,怎么可能和自个比呢?

大太太面前,除了涂妈妈,就是自己了,但涂妈妈也没法子在府外头置宅子,因为她没生出一个如德宝这般有本事的儿子来。大太太的产业不放心交给老爷打理,好些个铺子都是德宝打理着呢,而最难得的是,德宝如今脱了奴籍,虽是傍着林府过日子,却已经不是林府的下人了,正因为如此,大太太才选了儿子这个院子当成阿九的发亲地。

这一寻思,对阿九的态度又变了些,那点子轻视的心也收敛了一些。

两个教养嬷嬷等在外头,只等阿九用完饭,就来教阿九规矩,杨妈妈在一旁看着,教养嬷嬷很严厉,几个动作下来,阿九一身都是汗,但阿九没有怨言,学得也很用心,几个时辰下来,动作就隐隐有些大家闺秀的范了,三天教养,不过是恶补,大太太的想法也是让阿九在场面上过得去,不要太丢脸面了就行,杨妈妈看着就松了一口气,看来,阿九能很快适应在林府里的生活。

迎亲那天,阿九穿着小小的大红嫁衣,头上插满了珠翠,沉得快要压弯阿九的脖子。

好在阿九年纪小,现在过去也不可能圆房什么,就不用受开脸的痛了。

轿子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抬到了林府的大门,阿九晕乎乎的被人送到了大堂里,手里塞了一根红绸,她就好奇地去看红绸的另一头,可惜大红盖头下只能看到一双黑色绸布皂靴,随着礼仪的行进,那双皂靴走得稳稳当当的,并没有病弱的感觉,阿九的心里就越发往下沉来。

那个人,怕是已经起不得床了吧,如今这个跟她拜堂的,肯定不会是本人。

那根红绸一直将阿九牵到了新房里,然后,那双黑色的皂靴果然转了方向往外走,阿九苦笑,还好,总算没让自己跟只公鸡拜堂,低头沉思,便看到那双黑靴突然向自己绊来,阿九下意思就想躲,脑中灵光一闪,生生忍住,任那只脚将自己绊倒,屋里便传来喜娘和丫环们的惊呼声。

阿九抬起头,眼眸水汪汪地顺着那双黑皂鞋往上看,便看到那张五官精致的漂亮小脸,过了三天,那少年眼角还挂着青紫,水浸葡萄般的眼睛里,带着报复后的快感和得意,当然,还有一丝的惊诧,似乎没料到,自己能把阿九摔得这么惨。

阿九的确摔得有点‘惨’,她的盖头被甩落在地上,额头也磕在了床沿子上,碰得了好一块青紫,最是那委屈而楚楚可怜的神情,让满屋子的人全都看向了始作俑者。

十岁的小小少年,心头刚涌上的那点子得意和快感很快便被淹没在大家遣责的目光里,杨妈妈沉着眉眼去扶阿九起来:“三爷平日介在大太太跟前可是最灵泛懂事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自大少爷病情加重,三爷就到大太太跟前请安侍候得殷勤起来,想的,大少爷一旦过身,自己能记到大太太名下!如今给大少爷弄了个冲喜新娘过来,保不齐大少爷的病就真的给冲好了,再者,大少爷成了亲,大太太那值几百万两的嫁妆,会不会再传给继子也是两说,新妇才进门三少爷便使绊子行下马威,杨妈妈岂能不气!

这话屋里就只有阿九听不懂,其他人眼里便都露出了一丝不屑来,少年白晰的脸上便浮起一层羞恼的晕红,一派恼羞成怒却又有气不能发的样子,脚一跺道:“她自个绊着了,干我何事?”

第四章:了解

阿九缓缓从地上爬起,眼眸濡湿,声音哽噎,却是扯了扯杨妈妈的衣袖道:“大姑…莫怪他,是我没站好,应该扶着桌子的。”

一派忍辱负重,受了欺负还为小叔说话的贤惠模样儿,那声大姑也叫得杨妈妈心软,听了这话越发的心中不豫,叹了口气对阿九道:“你如今可是府里的大少奶奶,这声大姑奴婢可再当不起了,你也莫怕,只要你服侍好了大少爷,大太太会护着你的。”

阿九得了这话心里才稳妥了些,自己初来乍到的,对府里的情况一抹黑,一进门就被那死小子弄了个下马威,不找个牢靠点的靠山,在府里的日子要怎么过哦。

“妈妈放心,我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出嫁从夫,以后大少爷就是我的天,定当尽心尽力的服侍的。”阿九乖巧地说道。

跟杨妈妈一起在屋里的还有涂妈妈,听了这话果然动容,新婚之夜,大太太不方便进儿子的新房来看儿媳妇,心中又急,便使了涂妈妈过来。

先前阿九被三少爷绊倒,涂妈妈看了个实在,她只是不动声色,也是想看看这位新进门的小妹哩如何应对,说句实在话,涂妈妈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乡下野妹哩的,杨妈妈为了立功,在大太太跟前没少说阿九的好话,一个农家妹哩,能有什么见地?不过是命格大一点罢了,大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信了杨妈妈那番言论…

可如今看来,这个细妹哩说话倒还大气,中规中矩的,七岁的妹哩能说这一番自己听着都舒服的话,莫说大太太了,想不到杨婆子这回眼光倒是厉害了些。

“大少奶奶累了一天也饿了,奴婢吩咐了厨房给您做了些吃食,您还是先回屋里去歇着吧,养足了精神,明儿好拜见太太老爷。”涂妈妈笑着说道。

阿九也早就注意到了涂妈妈,看她穿着打扮与杨妈妈的规格相近,便知她也是大太太跟前有体面的,只是碍于身份,又是初进门,不好如何与她交道,如今见她主动示好,心中自然高兴,忙裣衽行了个半礼:“谢妈妈关照。”

涂妈妈心中便越发的舒服,不过才学了三天规矩,行止便有了些看头了,看来真是个懂事的,忙偏过身子,让过那一礼,回了个礼道:“大少奶奶客气了。”

杨妈妈眼里便滑过一丝得意,扬了声道:“冬梅,夏荷,过来扶了大少奶奶回屋吧。”

先前就去过杨家屯的两个丫环便应声而出,上前来扶着阿九往东偏院里去。

看来,这两个丫环便是专拨过来服侍阿九的了。

虽说已经成亲,但阿九毕竟只有七岁,所以,并不与大少爷同住。这倒让阿九松了一口气。

没走多远,两个丫头便停下来了,阿九就抬眸看自己住的地方,竟然不是正经院子,而是正院的抱厦,主屋外头,连着小小的两间偏房,看着就像是下人住的…

冬梅夏荷两个都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将阿九扶进屋后,冬梅便起身去打水,夏茶则径直了西偏房,将阿九扔在了正屋。

阿九便抬眸打量屋里的摆设,一张简单的栗木筒子床,一张小四方桌,外加两把栗木椅子,床头的多宝格上摆着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摆了一两个白瓷罐子,比起杨妈妈家来就要寒酸多了,床上的棉被看着虽新,包被却并非丝绸之类,阿九便明白,大少奶奶不过是个名头,自己进来,还是当丫头用的。

阿九迅速将身上繁琐的嫁衣给脱了,穿着轻便的中衣,见冬梅端了水来,她便迎了上去,自己接了水道:“冬梅姐姐也累了一天了,你去歇着吧,这些个事情,我自个儿来就好了。”

人家没有拿你当正经主子待,你再摆主子的格,就遭人厌了。

冬梅微怔了怔道:“还是奴婢服侍奶奶梳洗吧。”眼睛便看向阿九身上的中衣,心里便叹了口气,脱了那身喜服,怕是连件像样的外衣也没有了吧,大太太有时候做事就是有欠厚道,既是娶进门来冲喜,别的不说,几身衣服还是得备着的吧,竟然只备了一身嫁衣…

放下水,冬梅沉默着进了东偏房,在屋里翻翻捡捡的找了几套自己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来。

阿九洗了把脸,抬眸就看到冬梅正体贴的将衣服整齐的叠放在自己的床头,她便认真地多看了两眼冬梅,冬梅长得很水灵,皮肤细滑娇嫩,行止大方稳重,若非穿着丫环服饰,阿九还真会拿她当大家闺秀看待。

好个体贴心细的妹哩,夏荷进去后就一进没有出来,阿九心里便有了比较,冬梅是可造之材,若能收服,自己在府里就能多一分助力,至于夏荷嘛…

阿九没细往下想,细声地对冬梅说了声:“谢谢姐姐。”

冬梅微微一笑,帮着阿九拆着头上的发饰,阿九一动不动的任她施为,问道:“这间屋子原是姐姐你的吧,倒让我雀占鸠巢了,真是对不住姐姐,要不,我住东偏间吧,反正我年纪小,住不了多大的地方。”

冬梅的手就顿在了阿九头上,这个小妹哩也太聪慧了些,不过几眼便品出了自己的处境,遭遇这样的对待,不焦不燥,不哭不闹,而且很懂得审时度势,仓促间就已经放低了态度,向同屋人释放友好…这样的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性,真不简单。

“奶奶快莫这样讲,真真折刹奴婢了,奴婢和夏荷两个是来服侍您的,您才是主子呢。”却并不说这间屋子之前是谁住的话,也没有说夏荷半句不是。

阿九心里越发喜欢冬梅了:“我不过是个乡下妹哩罢了,姐姐若是看得上我这个朋友,以后在屋里就别叫什么奶奶不奶奶的,我…我才七岁呢。”阿九脸上就露出一丝红晕来,在冬梅面前说话也随意了些。

这才是七岁小孩子该有的模样嘛,看着阿九脸上略显局促和稚气的笑,冬梅倒松了一口气,先前应该是初来的谨慎吧,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三少爷…是老爷的亲生,还是隔房的?”阿九便开始打听起府里的人事关系来。

“三爷是大少爷的兄弟,是三姨娘所生,府里头还有位二少爷,是二太太生的,如今也有了十三岁,大太太生了大少爷外,还生了大姑娘和四姑娘,二太太生了二少爷外,还生了二姑娘和三姑娘,五姑娘和六姑娘是四姨娘和五姨娘生的,三、四、五姨娘都是二房这边抬的,大太太身边并没有姨娘…”

第五章:认亲

冬梅啦啦杂杂的将府里的人际关系理了个大概,阿九也终于明白了一些,原来大太太顾氏本是林老爷的原配,当年林家落魄,虽是书香门弟,苦于家道中落,林老爷考了个秀才之后,家里便再无余钱送他继续读书,老太太就作主让他娶了顾家嫡女为妻,林老爷书生气重,又书生气短,一面吃用着顾氏的嫁妆,一面又冷待着顾氏,看不起商贾之女。

后来,终于两榜高中,还是探花及弟,算是扬眉吐气了,成了功,心思就不一样,林老爷虽然持孝很重,但婚事上,终是不太如意,以前曾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原本早就订过亲,但林家家道中落之后,赵家便不愿意了,竟是取消了亲事,再后来,赵家也不知何原因,也没落了,赵家姨妈看林老爷又发达了,就求着老太太,还是把女儿给嫁了过来,却没有了正妻之位,到底是青梅竹马的,从小就有感情,再加上赵家也是书香门弟,林老爷又极喜赵家女儿,虽不能休了顾家女,但也还是给了赵家女一个平妻之位,只是老太太到底还是感念顾家的恩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这个平妻之位松口,直到去世前一天,还拉着林老爷的手,让他不要忘恩负义,负了顾家女,让赵家女坐大。

阿九算是听出了些门道,看来,这个府里已经分为了两大势力,大太太是一方,二太太一方,大太太占着正妻的名份,又有万贯嫁妆做后盾,在府里怕也是说一不二的主,而二太太则占着出身名门,又有老爷的偏宠,眼里怕也是瞧不起大太太的,如此两虎相争着,阿九就在心里衡量自己的处境。

大太太只得大少爷一个儿子,万贯家产自然是要让大少爷承继,就算多把给嫁妆给大姑娘和四姑娘,毕竟出嫁之女,又能陪得多少去?

大少爷身子好也就罢了,好生娶一个名门正妻,接管这万贯家财,为大太太养老送终,但如今大少爷身子病弱不堪,那大太太这么多家产,自然就成了林老爷其他几个儿子的囊中之物,只是给哪一个而已了,但大太太这些年定是受尽了二太太的气的,又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嫁妆拱手让给情敌的儿子?怕是情愿全给了女儿陪嫁也不肯的吧。

大少爷没有成亲还好说点,如今成了亲,大太太便可以顺理成彰地把财产划归在大少爷名下,不管自己的到来,能不能让大少爷病情好转,府里的格局都已经有了变化,原本二房只等大少爷过世,那笔巨额产才便可垂手可得,而如今…

才进门,二房怕是已经对自己产了敌意吧,阿九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没见过自己那位婆婆,但可想而知,怕也是个厉害角色。

按说,既然自己这颗棋这般微妙,也应该笼络自己才是,却让自己住进下人房里,和下人一般的待遇…

“今儿看大少爷在床上都没醒,他是喝了安神药睡着了么?”阿九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今关乎自己命运的最关键人物便是大少爷了,他的生死对自己来说,太重要了。

冬梅正给阿九拆下最后一根钗环,听了这话眼光微闪,看阿九稚气的脸上透着小意和深深的担忧,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怜见的,才七岁啊,保不齐,过一阵子就成了寡妇,关心大少爷的病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太太那边,对大少爷的病向来讳莫如深,不许下面的人多谈的。

看冬梅沉默着,阿九也明白她的为难,便笑了笑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杨妈妈先前告诫,阿九过来后,不能多看,不能多问,更不能多说,只要服侍好大少爷就成了,想着姐姐定然也是服侍过大少爷的,就想讨讨经验,我在乡下长大,粗手粗脚的,怕犯了忌讳…”

冬梅听了面上就一松道:“大少爷他…已经厥过去十天了,半昏半醒的…”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急着去乡下找个冲喜的新娘过来,大太太也是急坏了。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但阿九还是没料到会严重到了如斯地步,怪不得杨老七拼了命也不肯签那婚书,嗜赌如命的桂花嫂见了钱都能忍得住不贪…

阿九的鼻子就酸涩了起来,眼睛红润润的,冬梅正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就撞见了九乌黑的大眼里流淌着的泪水,心中一软就劝道:“听杨妈妈说,圣恩寺的明济大师批过命的,奶奶你是阴历阴月阴时出生的,正好与大少爷相合,您肯定是福星,保不齐,明儿大少爷就醒了呢。”

不过是怪力乱神之说,病在身体里,哪里会应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就能好了,虽然如是想,但也感激冬梅的好意,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哭也是犯忌的事,心里对冬梅更加喜欢了几分,冲动的就去握了冬梅的手道:

“我知道的,我是想大少爷好的,姐姐多给我说说大少爷吧,也让我知道,该怎么服侍他才好。”

阿九拉了冬梅上床:“姐姐跟我一起睡吧,我…一个人害怕。”

冬梅也才十二岁,说白了,也还是个大孩子,阿九的家再穷,但也是父母掌心里的肉,离家第一天,肯定是怕的。

冬梅的心也软软的,倒也没碍着身分什么的不肯,当晚两主仆便在主屋里歇下,啦啦杂杂的又说了好些话,还是冬梅一再劝阿九:“奶奶明儿还要去拜见太太老爷,一应礼数繁杂,短了觉可不好。”

阿九这才沉沉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冬梅就起来了,正在给阿九穿衣服,夏荷也从西偏房里出来,看了阿九一眼后,但打着呵欠去了净房,自己洗漱一番便又进了西偏房。

冬梅见了只是皱了皱眉,也没多说什么,阿九不太会穿那身繁琐的嫁衣,只好任由冬梅施为着,冬梅也很犯难,按理,这套衣服阿九不能再穿,得换一套轻便些的喜服出去见客才是,但杨妈妈竟然就没备着…

自己那些小衣服虽然也都还不错,可到底是下人穿的,这么着出去,要让人家怎么看大少奶奶?

“姐姐的衣服比我在乡下的好多了,就穿这个吧。”阿九随手翻了一件衣服来,自顾自的穿,嫁衣一个是太重,一个是也不合时宜,那位未见过面的婆婆既然第一天就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自己也不介意让婆婆丢些脸面。

冬梅的眼光不错,阿九穿着她的旧衣服很合身,冬梅要给阿九把头发梳起来,阿九捉住她的手,眼露乞求:“姐姐…我才七岁,虽然…可是还没有圆房呢。”

七岁就梳妇人头,也太不合适了些,没圆房,就只有名分,作姑娘打扮也没错,冬梅也就依了阿九,给她梳了两个小团髻,一边插了个银蝴蝶,走路时,蝶翼微颤,配着阿九的小瓜子脸儿,乌溜溜如星晨般湛亮的眼睛,着实很可爱。

第六章

出了抱厦,又穿两一重回廊,再出了天井,过了月亮门,前面就是大太太的正院了,一路上,阿九垂眉顺眼,两手平放在腹间,目不斜视地走着,就是在林府长大的冬梅见了,也深感她行止的规矩,只是学了三天,就能有这样的举止,就是四姨娘生的五姑娘,也没有阿九这般斯文,这哪里像是从乡下来的。

正院里各色海裳开得正艳,成片成片的,阳光下,明媚娇妍,门口早早就站着两个婆子,见了冬梅过来,其中一个下意识就问:“大少奶奶呢,太太和老爷可都等着呢。”

眼睛瞟了阿九一眼,却并没往深里看,看来,是把阿九当成新来的小丫头了。

冬梅也有些尴尬,嘴巴噜了噜阿九才道:“梁妈妈昨儿晚上又吃酒了吧,今儿眼睛还迷糊着呢。”

那婆子也立马醒过神来,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这才深看了阿九一眼,脸色讪讪的,眼里却滑过一丝不屑来,先前的着急也化成乌有,皮笑肉不笑地嗔了冬梅一眼:“小妹哩莫胡扯,我哪里喝了酒来。”

又转过头对阿九草草行了个礼:“奴婢眼花,没瞧出来是大少奶奶,还望莫怪。”话是在道歉,神情却是倨傲得很,哪里有半点对主子应有的恭敬之意。

阿九便探询地看了冬梅一眼,冬梅笑道:“是梁婶子,平日里帮太太看管库房的。”

怪不得态度倨傲,能帮主子看管财物的,一定也是深得太太信任之人,只是不知她为何会等在门口。

“梁妈妈言重了,是我来得晚了,让太太久等。”阿九给梁妈妈行了个半礼道。

梁妈妈就有点愕然,却没有让开身子,生受了阿九这一礼,一掀帘子自己倒先进去了,高扬起的珠帘甩到了阿九的头脸上,发出沙沙声晌。

冬梅的眉头就微蹙了蹙,看了阿九一眼,阿九面色正常地自己掀了帘子,踮了脚想把帘子扶高些,冬梅忙上前一步扶住帘子道:“奶奶先请。”

阿九这才郝然的笑了笑,垂头走了进去。

林老爷和大太太端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二太太,二太太下首依次坐着大姑娘到六姑娘,对面坐着二少爷,三少爷,这种大少奶奶认亲的场面,姨娘们是没有资格进来的,一屋子人满满当当的,林府的主要主子都在。

看见阿九进去,大太太跟前的青绫将莆坛放好,阿九便跪了上去,恭恭敬敬地给林老爷和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青绫又备了茶给阿九端了,阿九瘦小的双手托着茶盘高高举过头顶,递向林老爷。

林老爷和三少爷长得有三分相似,是个儒雅清润的中年人,不过三十几岁的样子,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阿九,见阿九人虽小,却稳稳当当的托着茶盘,身上却穿着一身仆从穿的旧衣,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斜了眼瞟了下大太太,还是接了阿九的茶,意思意思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早就备好的红包放在托盘里。

阿九又依规矩给大太太敬茶,大太太长得只能算清秀,比起一旁风华正茂,清丽可人的二姨娘来,确实要差上一色,也怪不得大老爷不太待见大太太。

大太太似乎没有发现阿九有何不妥,很自在的喝了阿九敬的茶,也放了个红包在托盘里才道:“你进得了林家的门,就是林家的人,以后要谨遵妇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友爱兄弟姐妹。”

阿九恭敬的应了,冬梅就扶了阿九进来,二太太跟前的白露就把莆坛摆到了二太太跟前。

阿九就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的眉眼间果然就蕴了一丝怒气,阿九便向二太太行了个晚辈礼,却并不肯跪下磕头,二太太娇俏的脸上顿时就滑过一丝屈辱,但她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笑眼弯弯地拉起阿九的手,上下打量着阿九:

“是叫阿九么?可真是个皮实的孩子,咱们家的大少爷可不就要这样的活泼人儿常年陪伴才好么?姐姐可真是会挑人呢。”

暗谕大少爷平日里死气沉沉,其中也不乏诅咒的意味,大太太的脸上顿时铁青,拿眼直直的剜着二太太。

二太太像是没看到大太太眼里刀子,犹自拉着阿九的手道:“听说是在杨家屯来的吧,可怜见的,初次离了家,可相信爹娘?”

也不等阿九回答,二太太又道:“你身上这件衣服有点小,你要是不嫌弃,你三妹妹那里还有几件不穿了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杭绸料子,一会子让白露给你送过去吧。”

这话听着是透着亲热和关心,却是在打大太太的脸,也是在讽刺阿九的寒酸,府里大多都知道,阿九是从乡下找来,给大少爷冲喜的,乡下妹哩穿的衣服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但大太太既然给了阿九名分,几身像样点的衣服怎么就舍不得呢?也太刻薄小气了些吧。

大老爷听了这话就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冷厉地看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正气的手暗暗发抖,却听阿九道:“多谢二太太关心,阿九是来服侍大少爷的,穿得太好看了,做事反而不方便,太太给阿九置的衣服其实也不少,是阿九村,舍不得穿呢。”

她声音虽小,却清冽,再配上那低眉顺眼,老实巴交的样子,就让老爷有了几分相信,大太太紧绷的脸就缓和了些,看阿九的目光就透着一丝亮色。

二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抬眸看了林老爷一眼道:“瞧这妹哩,可真懂事呢,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就是懂得勤俭呢,以后给姐姐当左右手,帮着姐姐理家,定然是把好手呢。”

这话正戳了大老爷的痛处,刚松散的眉眼又拧了起来,大老爷虽然官居五品,但光俸禄又能有多少?林家到底家底子薄,大老爷又正是想往上爬的年纪,为了官声,不能捞的钱就绝对不碰,如此一来,手头就紧巴巴的,要钱总要向大太太伸手,而大太太的钱,是宁愿分一份给这个乡下妹哩,也不多把些自己用,想想这个大老爷就郁闷。

大太太气得只知道鼓着眼睛瞪二太太,却嘴笨得紧,不知道要如何回,一旁的大姑娘就皱了眉道:“姨娘说得是,我也觉得小嫂好,虽说进了林家的们,却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懂得做事的分寸,不说也不做那逾矩的话。”

一声姨娘已经让二太太妩媚的笑脸往下沉,话里话外又是在指责二太太不敬主母,恃宠而骄,逾矩放肆,二太太再好的修养也要破功,沉着眉眼松了好阿的手。

大姑娘一句话完,却不肯轻易就放过,又道:“几位妹妹也要向小嫂学习,父亲为官清正,两袖清风,我们为人子女的,就要懂得节俭,也要多想想娘亲当家主事的难处,都是在长身子的时候,杭绸之类的料子衣服,多做也也是浪费,莫要岳洲府的人说咱们家奢侈腐化,铺张浪费。”

这话让大老爷听着舒心,大老爷熟读子经书集,又过过苦日子,加之又关心官声,自然也赞同节俭地。

大姑娘这番话却是冲着二太太要送阿九几套杭绸衣服的话去的,口里教几个妹妹,实里却是在骂二太太平日奢华铺张。

阿九从眼帘下头睃了二太太一眼,只见二太太脸色平静,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没听到大姑娘的那番话似的。

阿九便从心里暗暗佩服二太太的忍性,被大姑娘几句话顶得无言以对后,却能保持表面的平静,不愠不怒,这一分沉着就要比大太太又要高了一色。

第八章

看来,这位四姑娘也是个冲脾气,阿九还真庆幸自己穿了冬梅的旧衣服过来,就凭这件衣服,她就把府里几位姑娘的性子摸了个大概,大姑娘沉稳,二姑娘头脑简单又冲动,偏还在故作聪明,三姑娘最深沉,而且机智过人,四姑娘骄傲又直率,只是一个早上,她就在心里打了个腹稿,盘算着以后与这几位姐妹的相处方式。

四姑娘的话处处透着居高临下,二姑娘的脸都发白了,正要再反唇相讥,三姑娘就握了二姑娘的手,向大太太和二太太行礼告退。

大姑娘似乎到现在才发现阿九的额头上有伤,“小九,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件事情,怕是昨儿晚上大家就都清楚了吧,大姑娘之所以到这个时候挑起来问,还不是想要对付二房,其实伤不是很重,不过阿九早上故意用热毛巾多搓了几下,让那伤变得更红更紫了些,就是想要报复三少爷,可如今二房一直在对自己示好,她可不甘心被人一直拿着当抢使。

阿九于是老实垂头不说话,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三少爷正给大太太行礼,那恭下的腰就立即僵直起来,二太太的眉眼微蹙了蹙,却并没有说什么。

大太太就微眯了眼看着阿九,屋里一时就静默了下来,气氛有点紧张。

阿九感觉有些压抑,但她不能说什么,大姑娘一副要为自己出气的样子,如果说是自己摔的,那大姑娘肯定会不高兴;如果照直说,听说三姨娘是二太太的人,那等于就得罪了二房…

三少爷憋红了脸,似乎受不了屋里的紧张气氛,一昴下巴道:“是我昨晚不小心绊着她了。”

他尽管声音有些紧张,但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一股子破罐破摔的味道,阿九就拿眼尾瞟他,只见十岁的少年伢子眼睛红红的,微带了一丝痛楚和不甘,她突然明白,其实在这样的府弟里,这样的身份下,以他这烈火般的个性只怕也过得也不怎么开心吧。

二太太妩媚的眉眼就有些发冷,冷声道:“思敏,你也太不懂事了些,让你代大少爷迎新,你竟然…”说到此处便叹了口气,又严厉道:“到外面去跪一个时辰。”

林思敏脖子一拧,直起身子就往外走,大太太却出奇的和颜悦色:“思敏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喜服又长又繁锁,不小心绊着也是有的,算了吧。”

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让林思敏眼里有了湿意,他回头又向大太太行了一礼,道谢后,再退了出去。

二太太脸上没有半点被驳了面子的不豫,反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对大太太道:“还是姐姐心慈,思敏这孩子越发的跳脱了,总要管管才是的,三姨娘那性子又怎么管得住他?我的话,他又不肯听,倒是很敬重姐姐呢。”

这不轻不重的马屁并没有让大太太有半点笑颜,她疲倦地挥了挥手,几位姑娘并二太太便鱼贯着退出了正堂,阿九知道自己不能与姑娘们相比,仍垂手立在正堂里。

“昨晚睡得可好?”大太太对阿九的老实乖巧还算满意,端了茶慢慢喝了一口后问道。

“回太太的话,小九还是第一次睡这么软和的床。”阿九的声音清脆微甜。

大太太的嘴角就带了笑意,七岁的乡下妹里,在家里都是睡的稻草垫的床吧,哪里睡过这般柔软的棉絮床?

“和冬梅两个住在一起,还习惯吗?”

一旁的冬梅听了便提了一口气看着阿九。

“冬梅姐姐待我很好。”阿九老实地回道:“姐姐还拿了她的衣服送给我。”

就是身上这身了,还惹得二房非议了一早上,小妹哩怕是一句也没听出来吧,所以这当口还当成一件好事来给冬梅表功,乡里妹子单纯得可爱,虽然村了些,但好过简单,也好,但愿借着她这分鲜活气和大命格,真能把捷儿的病冲好了才好。

想到大少爷林思捷的病,大太太心中一阵悲恸,若不是那年,大老爷在她怀孕的当口抬了二太太进门,还抬了她平妻之位,自己又怎么会怒急攻心,忧郁成疾,导致捷儿胎里就不足,落下病根?

如今养了十几年,病没养好,身子却越发的孱弱,若是他就这么去了,自己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大丫头和四丫头将来又要靠谁?思聪?思敏?隔了一层肚皮,又怎么比得上亲生?

只是简单的问了两句话后,大太太就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当中,阿九尴尬地立在一旁,悄悄地撩了大太太两眼,见大太太眼底蕴着深深的忧伤,心下对她的那点子不满又消散了一些,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太太应该是很担心大少爷的病吧,古人又重男轻女,大房只得这么一个独苗,若出了问题,大太太就算腰缠万贯,照样在林家立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