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聊天,明珍在离大人们不远处,研究一盏放在茶几上的电话。

那是一具古铜色电话,四脚支架上有着繁复的巴洛克风格花纹,右手边有一柄摇柄,支架中间镶嵌着一个拨盘,上头有零到九十个阿拉伯数字。

明珍已经识数,却还从未见过电话,是以十分好奇,伸出幼肥小手,跃跃欲试。

勖世钊早已经在一旁观察明珍很久,见没人注意,“啪”地一下,打掉明珍伸向电话拨盘的手。

世钊用的力气不小,那“啪”的一声,竟清晰到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

周围大人转过身来,只看见小明珍捂着手背,欲哭未哭,只是含着眼泪,在眼眶里晶莹流转。

而罪魁祸首勖世钊的手,仍未完全落下,处在一种将落未落的奇异状态。

这样场景,简直无须解说,人们已经看得分明:勖公子欺负了柳小姐。

人群里弥漫开一种近乎看好戏的情绪,想看小寿星公和柳家小公主究竟谁最后胜出。

明珍却没有当众落泪,只是一点点站起身来,将手背到身后,走到父母身边。

许望俨摸了摸女儿的头顶,知道女儿受了委屈,但不吵不闹,不给主人家当场难堪,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实属不易。

“明珍想吃什么?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许望俨向赶过来查看的勖钧夫妻歉意地笑一笑,从女儿背后拉出女儿被拍红的小手,握在手心里,准备将女儿带开。

“世钊,还不向明珍妹妹道歉?”勖钧低声对儿子说。

世钊只是拗拧着,看也不肯看明珍一眼。

“世钊?”勖钧压低的声音,不怒而威。

勖世钊还是极怕父亲的,不自觉向母亲身后躲了躲。

以往勖夫人都是护着儿子的,今次看见明珍仿佛被雨水浸润的一双大眼,再看看伊露在父亲指间手背上的那一片红,竟心疼得仿佛是打在自家孩子身上。

“世钊,快跟妹妹道歉。”

勖世钊的愕然,简直可想而知。

连母亲都要他道歉?!在他生日的时候,当着所有宾客的面?!

五岁的勖世钊倔强地抿紧了嘴唇,眼中有泪。

这时候勖老太爷过来解围,“小孩子家,有点小磕绊,你们大人凑什么热闹?来来来,小朋友,都过来切蛋糕吃。世钊,到爷爷这儿来。”

勖钧十分歉意,“许兄,茜云妹妹,我们把孩子宠坏了。”

“不碍的,勖伯父也说了,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磕绊罢了。”许望俨安慰道,然后低头问女儿,“明珍,想不想吃蛋糕?”

明珍点了点头,任父母牵着她走向在矮桌边围成一圈的小朋友们。

矮桌上放着一只双层白脱蛋糕,上头标着一个巧克力小猴子,十分趣致。蛋糕上点着五支细长彩色蜡烛,等众人唱过了生日快乐歌,世钊许过愿,吹熄蜡烛,自有勖家的佣人上前将蛋糕切成若干等份。

勖钧自佣人手中取走那块标着小猴子的蛋糕,世钊心中十分得意。这是他最喜欢的蛋糕,并不是徽州城里的西饼屋所出,而是父亲特地着家里司机,开车去上海洋人开的西饼店买的。他曾经同父亲去上海时,在那间西饼店吃过一次,从此一直惦记。今次父亲竟为他买了来,他心中不晓得多么高兴。

可是——父亲经过他身边,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直直走向了——柳明珍,并将那碟有着唯一一个巧克力小猴子的蛋糕,给了伊。

“明珍,伯伯请你吃蛋糕,算是替世钊哥哥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明珍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勖世钊从斜里冲出来,伸手拍掉了父亲勖钧手中的蛋糕碟子,蛋糕直直摔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再也看不出漂亮的白脱和可爱的小猴子。

“勖世钊。”勖钧简直不相信这是自己素日里疼爱有加的儿子。

世钊却狠狠瞪了明珍一眼,然后无声地流着眼泪,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生日派对,就此不欢而散。

而勖世钊同柳明珍之间的梁子,亦就此结下,一生一世。

第九章 青梅竹马(5)

明珍同世钊的同学生涯,初时并无多少波澜。

世钊心里总记恨明珍夺去了父母对他的关注,以及五岁生日时的那一块蛋糕,连同日后,家里所有好用的好玩的,都会有明珍一份,再不是他一人独享…凡此总总,八岁的勖世钊还没有大度到可以一笑泯恩仇的境界,又不好在舒先生眼皮子底下同明珍过不去,只得当作没看见伊罢了。

明珍是多么乖觉明澈的孩子,自是知道勖世钊不喜欢她,虽然明珍还不真确地明白世钊为什么不喜欢她,却懂得不要去惹恼他。所以也尽量避免同勖世钊有肢体或者言语上的接触。

竟也相安无事。

孩子们目前更多地,是对书塾,以及舒先生的好奇。

舒先生在徽州,也是传奇般地人物。

舒姓是屏山本地望族姓氏,舒氏在徽州拥有大顷良田房产,十分富有。舒先生是正房所出,少时被送去广州读书。学成回来,便在家中生意做事。二十岁时候,舒家为舒先生说了一门亲事。舒先生不晓得通过什么手段,听说未过门的媳妇曾有过一个恋人,便同双亲说,既然伊心有所属,我便不好从中坏人姻缘。求父亲母亲还是将这门亲事退了罢。

舒先生的父母一听,也觉得在理,毕竟儿子的媳妇讨进门来,是要过一辈子的。倘使心中总装着旁的人,两夫妻之间恐怕容易不睦。思来想去,终是替儿子退了这门亲事。彼时女子遭人退亲,简直是奇耻大辱,在乡间出门都抬不起头来。遭舒先生退亲的女子,竟是个烈性子,得知亲事被退,当天夜里,便投井自尽。次晨家中老妈子去井里打水,赫然看见自家小姐直挺挺浮在井里,早已僵冷肿胀,至死未能瞑目,吓得一声尖叫,回去以后,足足病了大半年才好起来。

女方家里,痛失爱女,没有颜面,哪里肯放过舒先生,竟不肯给女儿落葬,入土为安,而是抬着女儿的尸首,就停放在舒家门口,七吵烂嚷,要舒先生同女儿冥婚。

舒家哪里肯?舒先生虽然不是正房里唯一的儿子,却也是舒家的嫡孙,怎么能娶一个不守妇道的死人?

舒家自动将投井而死的女子,划为不守妇道一列中去。倘使不是伊心中有鬼,何须自尽?

结果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几乎闹上公堂。

没人知道舒先生是怎样想的,最后竟然同意与那死去的女子冥婚。从此徽州乡间哪还有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舒家也十分气恼舒先生的决定。舒先生此后便脱离了大家族,在屏山半山,开设了书塾,直到今日。

如今舒先生已经四十出头,气度优雅,意态从容,面貌清俊,徽州又有媒婆开始走动,想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许给舒先生。究竟是读过书的望族子弟,又自己开着一间书塾,为人稳重,年纪在那里,肯定是个会疼人的。

奈何舒先生仿佛早已死了心,再不沾男女情事。

这些传闻,各家各房的夫人小姐老婆子,俱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有人叹息,有人嗤鼻。

书塾里,略大些的孩子已经十一二岁,小一些的,如明珍,才方六岁而已。

大点的孩子已经情思萌动,晓得男女之妨,又暗暗留心喜欢的女孩子的一举一动。

舒先生的故事,仿佛给对爱情似懂未懂的孩子们,上了沉重的一堂学前教育。

舒先生并不晓得孩子们的想法,又或者其实是知道的,却并不在意,只管将孩子按照大中小分成三组。十岁以上一组,十到八岁一组,八岁以下一组。三组孩子所得的教材各有不相同。

舒先生嘱咐大些的孩子先自习,倘使有字不认识,或者心中有疑问的,可以相互小声讨论,但不可在课堂中高声喧哗,便先到年纪最小的一组,先行教学。

“明珍,愚吾,坤朋,我发给你们的,是《绝句五首》。选自李白四首,分别是《望天门山》,《早发白帝城》,《庐山瀑布》,《游洞庭湖》,朱熹一首,《失题》。你们便先由这五首绝句开始学习。今天先教你们《早发白帝城》。”

舒先生坐在三个年龄较小的孩子面前,翻开散发淡淡油墨味的书本,并示意三个孩子将书翻到绝句五首那一章。“你们跟着我读,先将之背熟了,然后告诉我,通过这首绝句,你在脑海里,看见了一幅怎样的画面。”

明珍等三个孩子,便跟着舒先生,一句一句,诵读: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诵读几遍之后,舒先生叫三个孩子一一背诵一遍。

三个孩子悟性俱佳,记性也好,悉数都背了上来。

三人中,明珍年纪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子,舒先生朝明珍微微一笑,鼓励道,“明珍,你来说一说,读了这首早发白帝城,你脑海里有怎样的一幅景色?”

明珍在家中也由外公和父母教过一些诗词,只是远不似舒先生这般,还要她描述,十分好奇。略想了一想,明珍说:“我看见了青山流水,一叶顺水而下才扁舟,天上浮云涌动的景象。”

舒先生赞许地点头,复又问赵愚吾同样的问题。赵愚吾的形容,同明珍相差无几,最后问三人中年纪最长的陆坤朋。

“我看见了…猿猴…在林间跳跃…”十分讷讷。

一直支着耳朵在旁旁听的几个大孩子,有人轰地笑出声来。

陆坤朋的面孔倏忽便红了,更是讷讷不能成言。

舒先生回头,轻声喝止大孩子的哄笑。

“求学便是从这蒙昧无知的状态,一点点汲取知识,终至学识丰富。况且活到老学到老,总会有你不懂之处,嘲笑别人,最是不该。”

几个大孩子这时敛去笑声,脸上多少都有些愧色。

舒先生转回头来,继续鼓励陆坤朋。

陆坤朋只是涨红了脸,不肯再说。

明珍见了,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

“陆哥哥,猿猴是什么样子的?”

“是啊,坤朋,猿猴是什么样子的?”赵愚吾也附声问。

“…我…我也没见过…只是听奶妈给我讲过猿猴的故事…”陆坤朋仍是有些腼腆。

“哦?那不妨讲来给我们听听。”舒先生看了明珍一眼,这个孩子——

陆坤朋得了鼓励,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述关于猿猴的故事。

坐在离他们不远地方的勖世钊,深深地看了明珍一会儿,才低下头去,去看自己手上的课本。

第十章 两小无猜(1)

明珍很快交到朋友,陆坤朋同较大一组里的一个女孩子,舒开颜。

只是勖世钊仍不喜欢同明珍说话,眼神碰上了,也很快荡漾开去,绝少交流。

舒先生并不是没有看出这两个外界传闻十分亲厚的孩子,其实几乎处于一种断绝外交关系的状态。然则舒先生也明白,强迫一个人去喜欢另一个人,是顶要不得的。虽然他不清楚,以勖柳两家之间的交情,何以这两个孩子没有一点点熟稔热络,反倒仿佛陌生人般拘束,但是他相信,日久见人心。时间久了,两个孩子总能看见对方身上值得自己喜欢之处。故此舒先生倒也未曾担心。

不过孩子们总是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很快,他们已经清晰明白,勖世钊不喜欢柳明珍。

大一些的男孩子因着勖世钊身上总带着新奇玩意儿,多爱围着他转。大些的女孩子,看见几乎被各家妈妈夸得天上地下,如同仙童转世似的柳明珍,竟不受勖世钊的青眼,自然更加着意冷落明珍。

明珍放学,由父亲许望俨接回家,母亲柳茜云每日里依门而望,看见女儿被接回来,惯例先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许望俨每每见了,便笑妻女,不过是分开半日光景,偏似三秋短长。

柳茜云也不理会丈夫的戏谑,只管问女儿学堂里学了什么?中午吃得可好?可交了朋友?可有人欺负?

小明珍偎在母亲怀里,也依例老实回答:今日教了绝句五首之游洞庭湖,中午吃得很好,已经交了朋友,没有受过欺负。

明珍没有对父母说,其实勖世钊伙同其他同学,集体冷落她。

明珍心中明镜似的,勖世钊已经极讨厌她,倘使她再回家告状,父亲也许不会说什么,然则母亲去同勖妈妈一同打牌时,或恐会得忍不住同伊提起。到时候,勖世钊在家里日子难过,自己在学校里,只怕更加倍受冷落。

“大姐大姐,来陪我们玩儿!”明珍的弟弟妹妹由奶娘领着,一窝蜂似地跑过来,围着长姐,要求玩耍。

明珍依次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顶,温声说:“等姐姐把功课做了,抄好了生字,再来陪你们玩儿,好不好?只一会就得了,你们先想好了,要玩什么游戏。”

三个孩子,得了承诺,又一窝蜂地跑开了。

许望俨同妻子并肩而立,看着女儿拎着书包回屋里去,不由得对视一眼。

“我觉得明珍自从去了学堂,远没有以前活泼了。”柳茜云以一个母亲的直觉,对丈夫说。

“是,伊的眼神——十分忧郁。”许望俨不是不担心的。在六岁的女儿眼睛里,看到忧郁颜色,决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要不要我去问问明珍?”

“明珍怎么了?”柳直负着手,从正房过来,恰好听见女儿女婿的对话,便出声询问。

“爹。”两夫妻齐声唤。

柳直摆手,“你们且说给我听,明珍怎么了?”

柳茜云犹豫一下,心知总是瞒不了的,他们不说,父亲也会自己去问明珍,便道:“望俨同我觉得,明珍自学堂回来,总不快活。”

柳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负着手走了。

次日明珍放学,走出学堂,一眼看见,来接她的,竟不是父亲,而是外公柳直,几乎飞奔过去,扑到外祖父怀里。

“明珍,再见。”陆坤朋拎着书袋,经过明珍,下山去了。

“明珍,明天见。”舒开颜同自己族里一个族姐一同走过明珍身边,也与明珍道别。

而大多学生出来,都直直下山,勖世钊更上直接坐上了家中司机骑来的脚踏车后座,一阵风似地呼啸而过。

柳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看见明珍望着勖世钊的背影,小小女孩儿面上神色,多少有些羡慕同怅惘,心小了然。

牵着外孙女的柔软的小手,柳直同明珍一起下山。

城里商贾捐钱,将这条山路修葺一新,铺了上好的青石板,再不像以前那样泥泞崎岖。只是有些陡,上来时倒不觉得,上山时候,便有些吃力。

明珍见了,便对柳直说:“外公,我们在路边歇一歇罢,我走不动了。”

“你这鬼灵精,是怕外公走不动罢?”柳直摸摸孙女的头顶,两人一起坐在路旁的一段倾倒的枯树上。“跟外公说说,学堂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明珍摇摇头,表示并没有新鲜事可讲。

柳直想,自己好好一个活泼伶俐的外孙女,送进学堂才不几日,就蔫蔫的,这算什么?

“告诉外公,可是勖家的孩子欺负你了?”

明珍听见外公这样问,蓦地抬起眼来,一双星子般的眼似会说话般,闪着“外公你怎么知道”的疑问。

“勖世钊没有欺负我。”只是不理睬我而已。明珍在心里说。

“然而他也不理睬你,是不是?”柳直道出心中的观察结果。

“外公怎么会知道?”明珍默认。被冷落的滋味,似乎竟被受到责骂,更不好受。明珍心里想,有时候自己宁可与同学打一架,也好过他们对她不理不睬的。

“傻孩子,外公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事没见过?”柳直轻喟。他自然是见了太多这样的事。他的父亲子女众多,究竟将偌大一爿生意,交予哪个儿子,一直是难以决定。他虽是正房所出,可是上头尚有两个兄长,偏房里还有几个兄弟,人人为了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抢破头,还要在老爷子跟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来。彼时他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人人都跑去巴结有可能继承家业的那几个兄弟,将他冷落得十分彻底。他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艰难。所幸父母的眼睛并不蒙昧昏花,最后还是将家业交给了他。

可是,受人冷落的滋味,柳直毕生不忘。

也因此,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疼爱女儿,却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

柳直将外孙女抱到膝上,低头问:“明珍想不想改变这样的现状?”

不出所料,他看见外孙女里眼中眩亮的明光。

明珍大力点头。

柳直附在外孙女耳边,低声交代,小女孩儿频频点头,山风吹得草木沙沙做响,也将一老一小的对话,吹散在风中。

第十一章 两小无猜(2)

勖世钊真切地感觉到明珍的变化,已经是数日后的事了。

翠屏书塾一周上课六天,礼拜天休息一天。舒先生一般在礼拜六,会得布置比较有难度的家庭作业,下一个礼拜某个时候,会得抽堂。

勖世钊是聪明的,只是好玩,回到家里,父亲忙于生意,母亲总好纠集二三女眷,在家中打牌,祖父祖母,只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过得开不开心,至于学堂里的事,他们是概不过问的。

及至舒先生说,以后每个礼拜,都会抽堂,勖世钊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不少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