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夕成年(3)

明珍极少生病,这一次,却病去如抽丝,缠绵病榻多日。

等身体逐渐大好,已经过了冬至。

穿上母亲新做的丝棉夹袄,同样质地的棉裤,明珍在上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弟弟妹妹们提着一个浇花用的长颈水壶,挤在院子的一角,正不知在浇什么。

奶妈担心三个孩子大冷天的弄湿了棉袄,走过去将三个孩子驱散了,拎了水壶放回到花架子上去,转回明珍的身边。“在浇蚂蚁玩儿呢。你生病了,他们一个个都松散了。”

明珍笑一笑,往日红润的脸色,仍未恢复,还很苍白。

明珍生病期间,父亲许望俨为她办了休学。

舒先生得知此事,亲自上门来,再一次道歉。只是舒先生自己,也要为家事奔波。

舒先生的哥哥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但已经脱了一层皮,精神也时灵时不灵,常常认不得人,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就蜷身蹲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据说舒家老太太见了,哭得半死。舒家的媳妇儿也成天以泪洗面。

明珍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听见母亲同奶妈两人在窗下说,舒大少爷怕是悔了,舒少奶奶着辈子可怎么过好,舒家不会休了她,即使休了她,她也无处可去。守着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丈夫,真是人间炼狱。随后就是母亲同奶妈的长声叹息。

明珍只觉得心下恻然。

听说舒先生辞了学堂里的职务,回家去帮忙,又听说舒先生如今再次成了徽州炽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之选。毕竟舒大少爷疯了,大少奶奶一介女流,舒老爷和舒老太太年纪都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舒家以后就是舒先生说了算了。即使舒先生当年曾经悔过婚,闹得别家小姐为他送了命,可是仍挡不住媒人的热情。

听说学堂里换了夫子,之乎者也,冬烘得要命。

这些都是世钊来看明珍时,一一同明珍说的。

世钊每日过午都会到柳家来探望明珍,把功课带来,更明珍仔细讲解了,又说些笑话和见闻给明珍听,陪明珍解解厌气,晚饭之前再回去。

明珍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柳茜云找了一日,拉住女儿的手,两母女关在房间里,说了一下午悄悄话,明珠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奶妈拦下了。

明珠不晓得,那是母亲在教明珍,怎样做一个好媳妇。

柳茜云在屋里,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怜惜地看了看女儿乌黑头发的发稍那一点点枯黄。明珍这次发烧,热度虽然退了,可是人总病怏怏的,胃口也不好,瘦了很多。

然而有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得不说。

“明珍,你记恨世钊么?”

明珍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不,她并不记恨世钊。

世钊小时候虽然不大喜欢她,总伙着大家冷落她,给她脸色看,可是,世钊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别扭着,对她好。这些,明珍心里都明白。

柳茜云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女儿的手背,“那天你烧得厉害,叶大帅带着儿子女儿登门道歉来着。”

明珍轻轻摇头,“我没印象了。”

明珍确实一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少年温暖的手,以及脸上冰凉而炽热的感觉。

柳茜云叹息,“叶大帅说,他极喜欢你,想让你做他家的儿媳妇。”

明珍蓦然扬起浓密的长睫来,望住母亲,一双寒星似的眼里,有极亮极亮的光芒,教人不能直视。

柳茜云自是发现了这一点极亮的光。

女儿是自己十月怀胎,拼力生下来的,做娘的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自山涧遇险,回来又捱了父亲许望俨的打,几乎在生死线挣扎了一回后,忽然,那双纯良的眼里,便有了这种光。当伊直直望着一个人,一处虚空的时候,竟仿佛能看穿那个人,那处虚空。

柳茜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的转变,还是坏的转变,只知道,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纯良依旧,可是,眼里的这点光,做母亲的,也看不大明白。

明珍不语,等母亲说下去。

柳茜云思虑片刻,还是不打算瞒着女儿。

“叶家权势虽大,可是毕竟是豪阀,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外头大把的军阀,今天起来,明天就被讨伐,败落了。那种日子,你爹爹和我,是断不能看着你陷进去的。明珍,你懂么?”

明珍点头,伏在母亲膝上。

柳茜云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可是当时情况紧急,倘使直接回决,你爹爹怕会惹恼叶家,正好,你勖伯伯和世钊当时都在,所以…”

柳茜云顿了顿,观察女儿的反应,明珍只是无声地伏在母亲膝头,并不做声。

柳茜云微不可觉地叹息,女儿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呵。

“所以你爹爹说,你同世钊,许了娃娃亲,也交换了信物。”

信物?明真侧头,看了一眼母亲。

柳茜云一笑,温柔如水,“你还记得么?世钊给了你一根极珍贵的墨水笔——”

明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是,有那样一支笔,奢贵到令人咂舌。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父亲叫你回送了一件物件给世钊?”

明珍点头,自然也是记得的。

“你爹爹说那就是信物,恰好世钊也带在身上,这两下一对,加之你勖伯伯肯出面认下这件事,”柳茜云歉然地望着女儿的一双明眸,“所以爹爹和娘擅自做主,给你和世钊定了亲。”

明珍起身,拥抱母亲圆润富态的身体。

这身体温暖而包容,从未改变。

“娘…”明珍轻轻叫道。

“这是权宜之计,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见你嫁进阀门去,过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生活。你同世钊定亲的事儿,也只有你外公和小外婆,我同你爹爹,勖家父子和叶家人知道。他们求亲不成,自不会到处张扬,你外公外婆,我同你爹爹,更是不会把这桩婚事强加给你。”

“娘的意思是?”明真偎在母亲怀里,不肯起身。

“你先同世钊多相处几年,倘使你们感情和睦,又都喜欢对方,那到了年纪,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倘使你们对对方无甚好感,又或者有好感,可是却没有把日子往一块儿过的打算,那便作罢,你看如何?”

明珍想起少年英俊的面容,别扭的性格,温暖的手,以及,那日,不顾安危地要下涧救她——

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

明珍点了点头。

柳茜云欣慰地亲一亲女儿额角,“世钊是个犟脾气,你也晓得,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儿上总同你拧着,可是心里却是待你好的。这一点娘看得出来。以后你们相处,你多顺着世钊一点,捋顺毛驴,别和他对着干。”

明珍笑了起来,母亲形容得真好。

“偶尔也要拿捏一下,不要总让他逞得意。”柳茜云继续对女儿说。

“您也是这样拿捏爹爹的么?”明珍问。

“你这孩子…”柳茜云的脸,倏忽飞红。

两母女的话题就此打住,又说了些注意身体,不可荒废了自己的学业的闲话,明珍就回自己屋了。

晚上许望俨下班回来,同妻儿一同用过了晚饭,又督着几个小的写了一篇大字,才教孩子们散了,自己同妻子回房。

“你同明珍说了?”许望俨一边拿热水烫脚,一边问妻子。

“是,我同明珍说了。”柳茜云将替换的袜子自一旁的镶钿樟木箱子里取出来,搁在丈夫的枕边,“明珍懂事,并没有哭闹。”

许望俨听了,怔忪良久,才方叹息。

“我倒希望明珍会大哭大闹一场,把心里的郁结发泄出来。”擦干了脚,换上干净棉袜,许望俨钻进被子里去,先躺在妻子的那一侧,替妻子暖被窝。“那西医说,假使受过创伤,会大哭一场的人,反而好得快些,因为负面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反是这种表面上起来平平静静的,心里的伤却越是难以愈合…那医生说了许多,我只大概记得这些。”

柳茜云听了,也忧愁起来。

她原以为女儿这样,是雨过天青了,原来竟不是么?

“我如今十分后悔,当天打了她。”许望俨待妻子也洗漱上床,让出已经捂热的一侧,“其实要教育她,大可以等到她把那股子惊吓的劲儿过了之后。”

柳茜云轻抚丈夫清癯的脸,“望俨,你辛苦了,又要照拂工厂里的事,又要担心我们母女。”

“说什么傻话…”许望俨轻吻一下妻子,“我只希望,我的妻儿都能生活得幸福快活。”

两夫妻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希望明珍能将心里的不痛快发出来。”临睡前,两夫妻都在心里这样祈祷。

两没有想到,他们的希望,很快就得以实现,而且,来得那样快那样迅猛。

第三十二章 一夕成年(4)

明珍休了学,停在家里。前段时间的纷扰,总算告一段落。

柳直的二房舒氏终于开始同外孙女学习阿拉伯数字。

舒氏虽然是大家出身,只是由于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落,所以舒氏少时已经要谋生养家,故而并没有读过几天书,只粗识几个字,略懂一点点记帐的工夫。

嫁了柳直之后,因舒氏性格爽辣,压得住阵脚,反而当了持家的。元配季氏倒成了不管事儿的,只管吃斋念佛。

打理着一大家子内务,分派各房每月例钱,家中用度支出,每个月的额外银钱如购置用品等,还要排解各房的怨言,大房多领了五十银圆,三房去库房里拿了两只腊鸭,没有登在帐上…凡此种种,都要在舒氏的脑海里过一遍。

早年舒氏年轻,记性好,倒不觉得繁琐,可是如今上了些岁数,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老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舒氏便开始手边拿一个小本子,有什么事都在本子上记一笔,等到了晚上,一天忙完了,就将本子上所记载的,都归整了,入帐的入帐,入库的入库,抵消的抵消。

只是舒氏识字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有时忙起来,那字便七扭八歪,晚上偶尔须得猜一猜,才明白自己写得究竟是什么。

自己过生日时,听外孙女明珍说,洋人算帐,都是将阿拉伯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心里便十分感兴趣。一直想学,可是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

如今明珍不去学堂了,时间上便自由得多,舒氏禀过了老爷柳直,说想去外孙女儿房里学洋人算帐的方法。

柳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你去学学也好,免得那孩子不知不觉将学得东西都还给先生了。”

舒氏应是。

柳直在舒氏要过去时,又叫住了她,“你性子急,脾气暴,可是对明珍得耐心点儿,假使一时听不懂学不会,也莫使急性子,回来研究,第二天再去跟明珍问清楚,知道了么?”

舒氏笑着拍了拍老爷柳直的手背,“老爷说得是。我便是再暴脾气,也断不会冲着明珍。我们明珍是多可人的孩子啊?我可不舍得。”

二老说笑片刻,柳直同了儿子女婿一起上工厂去了。

柳直此时已经六十岁,原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只是柳直总不放心,四个儿子为了这点家业,彼此牵制,女婿又是个好脾气的,他怕万一他不到工厂去,这几个儿子早晚要拆家独过。

兼之时局不好,日本人在徽州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汪伪政府仗势嚣张,民间暗潮涌动,他怕儿子一个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旁人手里。

舒氏送走了柳直,先把家里一日的用度发下去,着厨房采买新鲜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处理了大房的两个小妾之间的争端,安抚了三房大肚子婆娘起伏不定动辄落泪的情绪,便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饭,舒氏小睡片刻,醒来,着佣人过院打听。佣人回说,大孙小姐已经醒了。

舒氏便准备了纸笔帐册,拿在手里,准备过去女儿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时,二房的小儿子承冼也从工厂里回来了。

因为平时各房并不在一处用饭,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长辈跟前请安,就散了各忙各的。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几个孩子里比较稳当的,工厂里事也人真上心,并不是去走个过场,然后便到外头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对女儿茜云格外宠爱,对四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连带着对九个孙子外孙也并不格外亲热。

倒是舒氏,很喜欢承冼,觉得二房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时候明珍发烧发得凶险,二房媳妇也是第一个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宫牛黄解毒丸送过了的。大房三房四房事后听了口风,也先后送了东西来,可是便总不觉得心诚。

看见孙子承冼来,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工厂里开会,外头有好几家想下订单,我爹同大伯三叔四叔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祖父就叫我们小的先散了,单独同他们商量。”承冼乖乖回答。

“承祖,承宗他们呢?”舒氏没有听见其他几个孙子的动静。

“他们说反正时间还早,就到城里的酒楼去了。”承冼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舒氏蹙眉,怎么就不学好呢?

“小奶奶这样是要到哪里去?”承冼看见舒氏手里拿着纸笔,身上披了一件薄氅,问。

“我要去明珍那儿,说好了的,要去学洋人算帐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承冼忙说。

“好,可是你得乖点儿,若明珍累了,我们便回来。”

“是。”承冼欢天喜地的一起跟着去了。

舒氏跟承冼进了院子,正看见奶妈端着水盆从明珍屋里出来,看见舒氏和承冼,忙将水盆交给一旁的佣人,迎了上来。

“二夫人,冼少爷。”

“明珍可醒了?”舒氏问。

“已经醒了,刚擦过脸,喝了点蜂蜜水,正打算出来呢。”

“那好,我们到客堂间等她。”

明珍从自己屋里出来,头发扎成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一身天蓝色绣小小紫色豌豆花缎子面儿的薄棉袄,一条黑色筒裤,清爽秀气。只是头发比以前略短了些,因为将发稍枯黄的那段剪了。

剪头发的时候,柳茜云与奶妈都以为明珍会哭,不料明珍只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头街上,还有许多贵人家的孩子,都是短头发,微微有点点卷,他们说这是时髦。”明珍安抚母亲同奶妈,“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剪短了一点点而已。”

柳茜云与奶妈真不晓得是应该担心还是放心。

明珍剪了头发,连锁反应是明珠也嚷着要剪,说早起梳头太麻烦,又费时间。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给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见了,便心里不舒服,说什么我们这些个都守着规矩不剪头发,凭什么小姑房里的两个姑娘想剪就剪了?

即使是在自己屋里嘀咕嘀咕,但大门大户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最后传进了明珍耳朵里。

明珍听了,朝奶妈笑笑,“她要是心里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后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担。我们不必操心。”

奶妈点头应是。反正自有少爷和三房的两个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后奶妈忽然觉得,大小姐长大了。

若搁以前,明珍会替三舅妈说话,说伊只是爱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干净了。

奶妈心里,喜忧掺半。

明珍进了客堂间,看见小外婆舒氏与承冼表哥,很是高兴。

小外婆与承冼表哥,是家里对待明珍态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宠,可是也从未说过一字一句的坏话。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来跟我们明珍长学问来了嘛。”舒氏晃了晃手里的帐册,“明珍答应过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学洋人的什么阿拉数字…”

“小奶奶,是阿拉伯数字。”承冼纠正。

“对,就是阿拉伯数字。”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会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愿意教她,把大权放到她手里,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来,小外婆还是那么地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