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茜云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丈夫许望俨拉住了,“父亲,我们知道了,即刻着手去办。”

柳直疲惫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回自己院子去了。

等女儿女婿走了,舒氏着佣人打了水进来,绞了泡过桃花的温毛巾,给柳直洗脸,又泡过一会儿脚,才扶他上床。

“老爷,可是外头形势不好?”舒氏替柳直盖上被子,轻声问。

“形势严峻,日本人加紧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搜查,要找出所谓的革命军。日伪政府军自然要听从日本人的,将城里搅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把有些个不是革命军的也抓起来了,然后到处勒索,狠狠敲诈金钱财物,才将人放出来。这种情形日益猖獗,只怕早晚要打秋风打到我们头上。”柳直微微闭上眼睛,“他们现在是没有由头,所以不好冲进来抢掠搜刮,等一有了机会,这屋子里值钱的物什,一件也别想留下。趁早不趁晚,让茜云他们带着东西去趟上海,以后也好打算。”

“我房里也有一些金条首饰什么的,一并给了女儿罢,留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舒氏熄了灯,也躺到床上。

“那怎么好?那些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留在身边,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应个急。”柳直拍拍妻子的手,“你姐姐那房我一样也给,她都放在身边。到了这个时候,身边有几个钱,防身救命。”

“我留一些就行了,不用那么多。”舒氏叹一口气,“万一以后举家去了上海,还要过日子呢,哪少得了钱?与其放在我这里有一天教那些匪人抢了去,还不如早早给了女儿,让她带走。”

“让他们明天就去,带着明珍。就说是采买嫁妆。”

“是。”

转天,吃过早饭,许望俨拎着公文包准备上班,佣人就扶着舒氏进了院子。

“二娘,您来了。”许望俨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将舒氏迎进屋里。

舒氏挥退了佣人,对女婿说,“赶紧收拾一下,老爷已经吩咐了司机,送你们去上海。”

说完,将臂弯里的一个缎子面儿包袱褪下来,交到许望俨手里。

许望俨一手接过来,竟沉甸甸的,立刻想退还给舒氏。

舒氏不接,“这些东西,是我这个小外婆给明珍的嫁妆,你们可别嫌弃我出手不够阔绰。”

这样一说,许望俨若再不肯受,就有嫌弃舒氏的嫌疑,只能道谢收下。

“你们去了上海,先去银行,将东西存进去,然后再在上海住两天,买点东西回来,免得教人生疑。”

“是,二娘,谢谢二娘提点。”

舒氏微笑着走了。

许望俨叫上妻子同女儿明珍,准备出门,却被二女儿明珍看见了,吵着也要一起跟着去。

两夫妻对望一眼,无奈点头同意。

一家四口上了车,司机开车,上了省道,一路经过盘查无数,自是要出示通行证件,少不得要塞一些好处。

“我家小姐姑爷到上海去采买小小姐的嫁妆,还请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司机一路几乎说破了嘴皮,才出了徽州,进了上海。

一进上海地界,就能感受到上海与徽州的不同。

简直是两重天地。

徽州民风保守,女子少有抛头露面的,穿着打扮也十分朴素,气氛总显得压抑。

上海便不同了。

上海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种暧昧缠绵含混不清的挑逗同诱惑,教人想入非非。街道上一片灯红酒绿的浮华。女子行来,多数都着旗袍洋装,间或能见到穿襦衣筒裤的女子,梳着油光水滑的长辫子,臂弯里挽着竹篮,悠悠走过。

“那是富贵人家里的佣人。上海人家里,佣人才穿这样的衣服。”许望俨间或到上海出差,多少了解一些。

“哎呀,还露出大半膀臂。”柳茜云轻呼。徽州太太们穿旗袍,外头总罩一件小衫,是万万不露出膀子来的,那样不雅,只有馆子里的娼妇才这样穿。

许望俨轻拍妻子的手,“以后住在上海,比这还厉害的都有,不用惊讶。”

柳茜云只能用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大惊小怪。

许望俨微笑,这个妻子,始终是徽州的纯良女子。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他留洋时,看见外国女人露出大半胸脯,几乎要从胸衣里跳出来般。

明珍明珠两姐妹趴在车窗上,几乎看花了眼。

上海于明珍的记忆,是几块甜蜜的白脱蛋糕,好看的外国画本,隐隐闪光的系发丝带…所有这一切,都是世钊家给她的。

想起来,所有甜蜜的或者微微苦涩的回忆里,都有着世钊的身影。

车子开进了租界,最后停在银行门前。

许望俨与妻子进银行存金银细软和现钞去了,留下司机和明珍明珠两姐妹在车上。

两姐妹望着窗外街上来来往往的外国人,也不觉得闷。

忽然有人敲他们的车窗。

明珍抬眸看去,车窗外,微笑着的青年,竟然是叶淮闵。

明珍想了一想,还是摇下车窗来,与淮闵打招呼。

“淮闵哥哥。”

淮闵微笑,看了坐在明珍身边,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们的明珠。

“这么巧,明珍你也来上海?”

“是啊,真巧。”明珍嘴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直打鼓。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她偶尔来上海一次,就恰恰碰见叶淮闵。

“旁边有一间甜品店,我请你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淮闵对明珠说,眼睛却是看着明珍的。

明珍刚想出声拒绝,明珠却已欢呼一声,跳下车去。

“明珠,当心车子!”明珍不得以,只得也跟着下了车。

淮闵一手牵着明珠,另一手臂微微向明珍一弯。

明珍左右看了看,果然女子都是吊在男伴的臂弯里,也不好少见多怪,只得入乡随俗地将手搭在了淮闵的臂弯内。

淮闵领着柳家姐妹,与司机打了声招呼,便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对面一间甜品店门前。

甜品店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印度阿三,头上缠着暗红色的头巾,猛一看一个头倒顶正常人两个大。

印度阿三看见一个英俊的青年领着两个女孩子走近,弯一弯身,替淮闵和明珍姐妹拉开玻璃门。

淮闵等明珍两姐妹进了门,在印度阿三手里塞了几个钱,才随后走进店里。

自有白衣黑裤打着黑领结的领班将他们引到位子前,服侍三人落座,又恭恭敬敬地递上菜单。

明珍打开菜单,只见满目卷曲文字,竟无一个认识的。

淮闵看见明珍微微蹙眉的表情,觉得十分可爱。

“他们用的英文菜单。来,我来解说给你们。这一排是蛋糕点心,这一排是酒水饮料,这一排是冰淇淋。妹妹喜欢吃哪一款的冰淇淋?香草柠檬蓝莓覆盆子香蕉…”

明珠在徽州从未吃过冰淇淋,几乎挑花眼。

明珍倒是在世钊生日时吃过几次,所以并不十分垂涎。

“我要一杯热茶,谢谢。”

“我可以多选几种吗?”明珍眨着大眼问。

“当心吃得肚子痛。”明珍轻轻对妹妹说。

“那——要一款什锦冰淇淋好了,一碗里有三个品种,可以随意挑选。”

“有没有橘子味儿的?”明珍得到肯定答复,要了橘子香蕉与覆盆子口味。小孩子其实并不知道覆盆子是什么,只觉得这名字有趣。

淮闵要了两块巧克力布朗宁蛋糕。

等甜品送上来,明珠只管埋头吃冰淇淋,淮闵却把两块蛋糕中的一块,推给了明珍。

“明珍尝尝看,此间的巧克力蛋糕十分美味。”

明珍不便推辞,便用小小银质茶匙一小口一口吃起来。

淮闵看了一眼几乎将整张小脸都埋进冰淇淋碗中去的明珠,微笑,然后转向明珍,“明珍,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明珍不打算与淮闵多说什么。

“阆阆一直想同你当面道歉,请你原谅她说了很过分的话。”淮闵把玩手中的银匙,“她只是被父亲母亲宠坏了,本质并不坏。她羡慕你有和睦的家庭,因嫉妒而失去理智。只是——父亲不允许她回徽州,逢年过节也只许眉姨来上海与她团聚,所以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明珍想一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淮闵哥哥,你叫淮阆不必放下心上。”

“还有,我很抱歉,当年家父提出那样的要求,教令尊令堂为难了。”

明珍先是一愣,随后省悟,淮闵指的,是当年叶大帅提出要叫她做叶家媳妇的事。

明珍浅笑,“一样都过去了,淮闵哥哥。”

淮闵几乎想伸手,捧住这一抹浅笑,却只是压抑下来。明珍不晓得,他是多么遗憾。

“我想请明珍你不要怨恨淮阆还有父亲——也,不要因此记恨我。”

明珍蓦然明白淮闵的来意。

他为的,其实是那天在火车上发生的事。

“淮闵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记恨你,我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淮闵得了明珍的保证,心下却是一阵怅惘。

明珍是真的一点点也不在意他罢?

倘使在意,哪怕只得一点点,她也会询问他罢?

可是,她全程不发一问。

淮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她问,还是希望她绝口不提。

第三十八章 狼烟遍地(1)

从上海回来,明珍开始渐渐减少同外公柳直一同进工厂的时间,更多地陪在母亲身边,陪伴三个弟弟妹妹。

“要嫁人了,就得少往外头抛头露面的。即使夫家不讲话,你自己也得注意了。”这是大房季氏将外孙女召进小佛堂里说的原话。“别学有些个人,一天到晚的想在男人跟前出风头。”

后头的话,明显的意有所指。

明珍即使不以为然,但毕竟是亲外婆,所以喏喏应了。

三房已经生了,还是个儿子,三舅妈气得直哭。

三舅舅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柳家就是生儿子的命,叫三舅妈别再瞎琢磨了。

这话是当着柳茜云与明珍过去探视的时候说的,分明是说给明珍母女听的。

柳茜云是个温厚的,即使心里再明白不过,也没有露在脸上,只是替嫂子抹干了眼泪,“三嫂,月子里哭不得,当心眼睛。儿子有儿子的好,将来长大了有担当,可以替父母分忧。女儿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跟剜掉一块心头肉似的。”

三舅妈想想,倒也是这个理,总算心情好了一些。

明珍同母亲自三房出来,轻轻挽着母亲的手臂,等四下无人了,明珍才轻轻吐一吐舌头,“三舅妈拼着老命想再生个女儿,现下可绝了她的念想了。”

“你呀——以后嫁过去,如果生不了儿子,那才苦呢。”柳茜云捅一捅女儿额角,“女人嫁了人,就是要替夫家传宗接代的,倘使生不出儿子,那就得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明珍想起三舅妈生产当日,鬼哭神嚎声嘶力竭的场面,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

晚间吃饭,两母女同许望俨说起此事,许望俨笑得几乎被一口饭呛死,连喝几口汤才算是平息了咳嗽,并安抚女儿。

“我看勖家倒并不怎么在乎男女。”

“怎会不在乎?他们家世钊如今是一脉单传,要是生不了儿子,勖家肯定是不乐意的。如果以此为名义,要给世钊纳姨太太怎么办?”

许望俨想了想,便笑,“我们明珍这么好的姑娘,难道还不够?如果将来世钊要纳姨太太,明珍你会怎样?”

明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思及家里四个舅舅都有姨太太里,房里三不五时就捻酸喝醋闹个不休,便摇了摇头,“我希望将来能像爹爹和娘,一心一意,只得一人。”

许望俨点了点头,“爹爹也不是想叫你如何,只是告诉你,一夫一妻,虽然可能子嗣单薄,然而,夫妻之间却没有夹着第三者,什么事都可以袒诚以对。生活里便少很多烦恼。”

明珍微笑,是,父亲同母亲,举案齐眉,不晓得羡煞多少徽州女子。

有人说父亲因是入赘的赘婿,所以因怕丈家不满,所以才没有令娶姨太太进门。

可是明珍知道,父亲母亲是真的相亲相爱,所以更容不下第三个人。

转眼,一九三六年便过去,一九三七的春节就到了。

过节吃喝自不用说,尚有丰富的节庆活动,舞狮、舞龙、嬉灯、亮船、抬阁、得胜鼓、放焰火。仿佛是有预感日脚将会愈发艰难,民间更是不遗余力地将年过得喜庆欢乐。取“五杂丰登,岁岁有余”之意的嬉鱼灯;抬着戏台和角色,由扮饰古代人物的小演员骑坐在铁架上,登上装点着布景、道具的小戏台,让大人抬着,抖动着地走巷串巷的抬阁。那些娃娃扮演的角色,嫩艳可爱,加之烛光摇曳,烟火掩映,古往今来之人物,神仙鬼怪一起,其乐无穷 。

难得城中取消三日宵禁,明珍跟随了家人一起进城看戏。

散了戏出来,外头人山人海,天上烟花灿烂。

许望俨挽住两个女儿,柳茜云牵着两个儿子,在人群里慢慢地向前走,看见抬阁的小演员由大人抬着经过。

“娘,为什么不让我上去?”最小的明耀也已经十岁,忍不住指着抬阁上的小孩儿问母亲。

“傻瓜,因为你年纪太大了,又沉,下头的叔伯们抬不动你。”明珍回身刮一刮弟弟的鼻梁。

“那为什么我小时候也没有上去过?”明耀契而不舍地追问。

“那是因为娘舍不得你,上头又冷,又要一直站着,娘怕你吃不消。”明珍捏一捏弟弟胖冬冬的小脸。

一家人说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忽而听见有人叫明珍的名字,明珍回过头去,然后,在人海里,看见了舒先生。

舒先生已不做长衫打扮,而是西装革履,戴一顶礼帽,臂弯里挽着一个穿旗袍外头披一件银鼠毛大衣的年轻女子。

“舒先生。”明珍轻声说。

“舒兄。”许望俨碍于手里牵着女儿,所以只向舒先生颌首。

舒先生同那妙龄女郎挤过人群,走近明珍一家。

“明珍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舒先生不是不感慨的,一转眼工夫,小小女孩儿都已经亭亭玉立。“听说是要嫁人了罢?”

明珍点点头,“我记得舒先生以前极反对女孩子早早嫁人,总希望我们多学些知识。那年开颜因着要嫁人辍学时,您十分不舍。现在我也要嫁了。”

舒先生的眼神有些暗淡,“开颜已经没了。前年因为难产走的…”

仿佛想起了眼下正是过年,舒先生收敛了哀色,“明珍结婚时,先生也不晓得能不能到场,就先送你一样东西以示祝贺罢。”

说完,舒先生自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牌子来。

那是一块玉牌,一面刻着象征财富的貔貅,另一面则龙飞凤舞刻着财源滚滚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