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里渐渐闷热起来,天花板上的铜页吊扇悠悠转动,却驱不走一室的暑气。

明珍自小小的手袋里取出手绢,拭了拭额上沁出的汗水,并不晓得自己的脸色已经显得苍白。

忽然,外头马路上喧嚣起来,扰攘无比。

照相馆伙计有些好奇地推开门,向外探出头去。

明珍也转过眼去,望着那喧嚣扰攘的场面。

只见有几个小小报童,在马路上来回奔走。

“…号外号外…昨夜日军于悍然向宛平与卢沟桥发动进攻…号外号外…第二十九军官兵奋起抗击日军进攻…号外号外…”

报童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在暑气蒸腾的马路上回荡不休。

明珍心间一紧,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

她固然只是一介弱女子,可是毕竟是读过书的,兼之舒先生有意无意地向他们灌输清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另有林则徐一文,其意义不言而喻,所以明珍心里,是晓得国将不国,家何以家的耻辱的。

然而明珍不知道,她能为这样的家国做些什么。

明珍只觉得胸口憋闷,几乎晕厥过去。

突然照相馆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子健步走了进来,一把扶住软软滑下身子的明珍,将明珍带进自己的怀里。

明珍勉强抬起眼来,看见一脸焦急的淮闵。

“明珍,明珍,你振作些。”淮闵轻轻拍打明珍的脸颊。

明珍如溺水的旅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揪住了淮闵的衣襟,眼角流下泪来。

国难当头,她却坐在一间照相馆内,等待自己未来的丈夫一起拍结婚照,并不能为自己的家国出一分力,这教人情何以堪?

淮闵见明珍软软偎在他的怀里,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如死,忍不住以自己的额头熨了熨明珍的额角,只觉得一片火烫,竟是中暑了。

“明珍,你中暑了,我得带你去药房。”附近的药房里总有坐堂的中医,可以即刻开了消暑的藿香正气水给明珍喝下去。

“世钊还没有来…”明珍声音羸弱。

“他不会来了。”淮闵几乎想摇撼明珍,让她醒一醒。

几乎明珍前脚走进王开照相馆,淮闵后脚便已经到了。

一早淮阆打算找明珍出来玩,可是电话摇过去,柳家说明珍出门拍结婚照去了,淮阆显得兴味索然,有些悻悻的。

崔姨太笑着打发女儿,“听说平安百货家的沈依平如今也在上海,他们家的百货行在上海也开了分店,就在南京路上,离家里也不算远,叫司机开车送你过去,指不定就能碰见同学了呢。”

淮阆眼睛一亮,换了衣服跳上车去,直往南京路去了。

淮闵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妹妹,都十七岁了,还一副长不大的孩子心思,玩心太重。

淮闵同崔姨太打了招呼,说不回来吃饭,便也出来门。

听淮阆说明珍去拍结婚照了,淮闵想,不外是这几间照相馆,所以打算去碰碰运气,不料真的就看见明珍从车上下来,走进王开照相馆里去。

淮闵没见着世钊陪在明珍左右,可是也不准备贸贸然前去打扰明珍,所以便在马路对面的茶室里坐了下来。只是左等右等,也没有看见勖世钊出现。

淮闵原没打算叫明珍难堪的,可是那报童的号外声一响,淮闵便心头一震。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

这样想着,淮闵就走出茶室,大步走进照相馆,想将明珍送回家去。

宛平打了起来,恐怕过不了多久,这战事便将蔓延开来,不会善了。即使是上海这样到处是租界的地方,也不会太平。明珍一个单身女子,独自在外,很不安全。

没想到明珍竟中了暑。

更没想到即使中了暑,明珍还执意要等世钊。

“我先带你去药房,你这样子,等不到世钊来,就要晕过去了。”淮闵一把抱起明珍,在照相馆伙计的注视下,将明珍带了出去。

外头太阳火辣辣地,水泥路面都仿佛要被烤出烟来,淮闵尽量挑路旁建筑同商店的遮阳篷的阴影底下走,过了一条马路,淮闵看见了他的目的地。

那是纪家开在上海的药房,门面不大,可是因是中药西药一起卖的,生意倒总还不错。

只是——淮闵转眸,看见了纪家药房隔了几号,另一间门面。

那个门牌号码,那个地址——

淮闵的眼神微微深了一深。

竟然是他熟烂于心的那个地址。

淮闵想了又想,终于一咬牙,抱着明珍,朝那个门面而去。

到了门前,淮闵抬头,望了一眼门楣上以中英写着的罗森堡西药房,推门而入。

听见门铃响动,店堂内,一个赫色头发,高高眉骨,深邃眼睛的年轻男自望了过来,看见淮闵臂弯中的明珍,那男子立刻从柜台里转出来,迎上淮闵,帮助淮闵将明珍平放在店内的沙发上。

男子轻触了触明珍的额头,便伸手去解明珍领口的纽扣,被淮闵轻轻拦下。

“我来。”

男子微笑,不以为忤。

解开了明珍领口的纽扣,便露出明珍截纤细洁白的颈子同一小片胸脯,淮闵略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眼去。

倒是那男子全然不觉,去冲调了一杯盐糖水,另取了一根软管子,放在杯子里,递到明珍嘴边,随后轻拍明珍的脸颊,要明珍维持意识,“来,把它喝下去。”

男子的中文带有明显的口音,可是总算还熟练。

明珍听话地将那滋味并不可口的盐糖水喝了下去。

男子微笑,又取了冷水和一块毛巾,绞了湿毛巾敷在明珍额头上。

男子的一系列动作十分纯熟,看得出,是老于照顾病人的。

等明珍的脸上略微好了些,男子直起身来,朝淮闵微笑着,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大卫·罗森伯格。”

“你好,我是叶淮闵。”淮闵的眸光闪动。

这两个在明珍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男人,这一刻,初次相逢,注定了命运里无可回避的一生纠葛。

第四十九章 战火情变(5)

明珍还没有彻底清醒,两个男人守在药房里,这时候门再一次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长相清俊的少年。

看见淮闵,只迟疑了一秒,便轻声说:“原来真是你,叶淮闵。”

淮闵只觉得天意难测,想不到一日之间,遇见了这么多事,微微点头。

清俊少年穿一套深青色中山装,戴一顶学生帽,向大卫·罗森伯格有礼地微一颌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躺在沙发上的人,蓦然面上颜色一变,抢上前去。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清俊少年执起明珍一只叠放在胸前的手,按住明珍的脉搏,“明珍!明珍你听得见我说话么?我是殊良!”

少年舒良执意要叫醒昏昏沉沉的明珍。

淮闵眸色微深,轻轻将手搭在殊良的肩上,“她没事,只是中了暑,须得静静歇息一会儿。”

殊良听了淮闵的话,一斜肩头,闪开淮闵的手,握住明珍的手不放,转过头来,“明珍怎会同你在一起?勖世钊呢?他为什么不守着明珍?明珍怎么中的暑?”

淮闵微微苦笑,倘使自己也有这样全无顾忌的咄咄逼人,是否,就可以对那躺在沙发上的人,倾吐自己那无处言说的喜欢?

可惜不。

自己哪里有任性的资格?

“我在照相馆里遇见的明珍,她那时候脸色便不大好,我见她快撑不住的样子,就带她到药房来了。”淮闵淡声解释事情原由。

殊良将明珍微烫的手心熨在自己的脸上,不舍得放开。

从少时起他便喜欢明珍,喜欢明珍的温煦和悦,喜欢明珍的一颦一笑,喜欢明珍的坚韧内敛。家里人总当他小,喜欢明珍不过是一时的事,等将来他长大了,遇见了天命之人,自然就会把比他大两岁的明珍抛到脑后去了。

可是,只得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正喜欢明珍的。

那种喜欢并不是玩具被人抢走了的不甘心,一定要抢回来的感情,而是一种认定了一个人,再不打算悔改的执拗。

所以当父亲在上海开了药房的时候,他执意留在上海,因为明珍在上海。家里父母亲怎会不晓得儿子的心事,奈何不了他,又担心局势日益恶化,也就从了他,任他留在上海。

明珍喜欢上进,懂得生意经,他再爱玩耍,也将时间放在自家的药房,跟着父亲学做生意。

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来有一日,教明珍看到,他并不是一个比她小两岁,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他也是要上进肯上进的。只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配得上明珍的,有担当的男子。

然而,这一切,明珍都不知道,她已要嫁人。

殊良的伤怀,只好放在心里头。

殊良不想让明珍为难。

可是——

此时此刻,当明珍苍白羸弱地躺在一间药房的沙发上的时候,那个理当珍惜明珍爱护明珍的人,在哪里?!

殊良觉得愤怒,却无处发泄。

明珍这时终于捱过最难受的眩晕,慢慢清醒了过来,还不甚清晰的视线首先落在近前一张少年清俊的脸上,明珍努力看仔细了,微微有些许诧异,“殊良?”

“是,是我。”殊良轻声说,“你感觉好了么,明珍?”

“我怎么了?”明珍的头仍有些晕,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

大卫转进柜台里,又倒了一杯盐糖水出来,递给明珍,温声说:“把它喝了。”

“你给她喝什么?”殊良拦住了那只玻璃杯。“为什么不给她喝藿香正气水?”

大卫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容温朗如阳光,“这里是西药房,用的是西医的方法,治疗中暑,效果却是一样的。”

殊良这才仿佛想起,自己是走进临近的西药房来了。

纪氏药房与罗森堡药房属于竞争性质,倘使不是他在自家药房的窗户里看见经过的叶淮闵,恐怕他是不会走进罗森堡西药房的。

这样一想,殊良有些歉然,“对不起。”

“没关系。”大卫取出一枚听筒,听了听明珍的心跳,又量了量体温,“没有事了,不过回到家里,还是要注意,适当喝一些盐糖水,拿冷毛巾擦拭四肢。太热的时候,不要到外头来。”

明珍微微苦笑,竟然成了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了。

“我送你回去。”

淮闵与殊良同时说,然后对视一眼。

“一起送明珍回去罢,免得路上有什么差池。”最后还是淮闵做了决定。

“好,我去叫出租车。”殊良轻轻握紧一下明珍的手才放开,出门去叫出租车。

店堂内,淮闵与大卫·罗森伯格握手,“多谢你的帮助,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卫·罗森伯格的中文将娴熟至此。

淮闵扶起明珍,走出药房,门外,殊良已叫了一辆祥生出租车公司的墨绿色雪佛兰出租车,见淮闵扶着明珍出来,连忙拉开车门,帮助淮闵把明珍扶到后座,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明珍旁边,以防路上车子颠簸,撞到明珍。

明珍看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身上再难受,也忍不住笑了笑。

“我只是中暑而已。”

殊良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生闷气。

淮闵微笑,“你好好的出来,这样恹仄仄地回去,我们怕伯父伯母担心,总要有人把事情经过讲一讲。”

明珍听了,不免有些黯然。

这时,该在她身边的人,是世钊。

可是,世钊,你在哪里?

第五十章 战火情变(6)

此时的世钊,正同父亲勖钧被一群横眉怒目的黑衫大汉堵在百乐门舞厅里。

在舞厅里谈生意,并不是第一次。

勖钧要在上海滩立足,上海滩的各帮各派是绝对不能不摆平的,兼之同一帮会里又分了许多不同的小派系,打点起来,绝非一日两日之功。

勖家的生意虽然开在租界里,可是货物进出上海的码头,储存货物的仓库,都在帮派势力范围内,货物之运输中的油水,更是各帮派紧盯不放的。

勖钧哪怕再上下打点,也难免有疏忽不周之处,终是叫一个苏北小帮派的人记恨,趁他同世钊两父子与另一个小帮派的头目约谈生意之时,将他们堵在百乐门里。

上海滩如今生意好做,然也难做。

国家有难,可是趁国难发财的,大有人在。

勖钧到底还有良知,只肯做自己的那摊生意,不打算发国难财。

可是这起地痞流氓哪里管这些?他们只管敲诈勒索,任何生意打他们的势力范围内经过,都要被他们刮去一层油水。他们看着勖家这进出口贸易行赚头颇丰,自然是要来分一杯羹的。

“勖老板,真有雅兴,约在此地谈生意。可同阿拉阿哥打过招呼?”流氓的嘴脸吃相十分难看,“呦,格是小老板啊?卖相哪能格恁漂亮?(这是小老板啊?长得怎么这么漂亮啊)小老板欢喜啊里一个舞小姐,尽管带出去!”

世钊的上海话,只听得懂六七成,即便留七成,也约略听明白这地痞无赖的意思。

世钊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意,不叫之浮到脸面上来。

“呦,小老板看不起阿拉?”那地痞掇过一张椅子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勖家父子身边,全然不顾勖家父子请来的客人的脸色,“哪能?不欢迎?”

勖家父子看见这阵仗,怎好说一个“不”字?当即叫服务生又添多一个酒杯一副碗筷。

“格哪恁好意思?”地痞这样说着,却毫不客气地倒了一杯红酒,喝了一口,立刻“呸”地一声吐回了酒杯里,“格酒真难吃!还是黄酒好吃!小姐,给我开一瓶黄酒!”

勖氏一行的面色都不是很好,这简直是一口吐在了他们的脸上一样。

“岑老板究竟想怎样?”勖钧在桌下按住世钊的手,然后问寻衅而来的地痞。

“我想哪恁?我不想哪恁。”地痞徒手拿了一块白斩鸡,吃完了,随口一吐,那鸡骨头就连同口水一道落在满桌的冷盆上,又将油腻腻的手在米白色桌布上来回抹了抹,“勖老板答应给宁波帮多少,就得给我们多少。”

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世钊几乎想跳起来。

勖家的生意要打宁波帮的地盘上经过,虽然只短短三条横马路,可是到底不放心,如果出了事,损失太过惨重。给点保护费,安全地从宁波帮的地面上过,不算什么。可是他们的货与苏北帮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先前已经打点过了,怎么现在又来要好处?

勖钧叹息,按熄手里的雪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