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一块枣泥糕,喝了一小碗酸梅汤,明珍起身,向诸位长辈告罪。

“我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

“这是要到哪里去?”柳茜云诧异地问。自打上次出去回来,明珍就变得有些不爱出门,总爱待在家里,怎么今天要出去?

“我约了世钊,有些事想同他商量。”明珍虚实掺半地说。

“那叫司机把你送去,记得早点回来。”柳直笑呵呵地对外孙女说。

“我省得了,外公。”

明珍与长辈们道别出来,上了车,司机熟门熟路,将明珍送到勖家礼品店门前。

店门的玻璃窗内已挂了“打烊”的牌子,不过里头的灯仍亮着,看来世钊还没有走。

明珍下了车,推了推店门,果然还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明珍走进店里,偌大的店堂里空无一人,只得后头的休息间里隐隐传来人声。

明珍循声走过去,只见休息间的门半敞半掩着,里头一个陌生女子面朝着她,将脸压在一个男子肩头,泪盈于睫,又强自隐忍。

男子的背影,看起来恁的眼熟。明珍心头微微一紧。

下意识便停下脚步。

只听那女子鼻音浓重,哽咽着说:“我不敢存着痴心妄想…我现在这个样子…”

明珍听见那有着她熟悉背影的男子幽幽叹息,“大女…总归是我耽误了你…”

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早已经融入了明珍的血脉。

“世钊——”明珍轻轻唤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男子蓦然转头,便望进明珍一双干净清透却仿佛深不见底的明眸里去。

周大女这时仿佛也终于看见了门外的明珍,连忙退出世钊的怀抱,伸手抹起眼泪,忙不迭地走过来,“柳小姐,你别误会,我同小老板没有什么的。”

不晓得为什么,明珍心里竟不生气,只有一丝一缕的哀伤,缠绕着,闷钝地痛。

“我在隔壁的西餐厅等你。”明珍轻声对动了动嘴唇,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的世钊道。

世钊点了点头,目送明珍走了出去。

一旁,周大女抿着嘴唇,然后低声说:“对不起…”

世钊摆摆手,“晚了,你关了店门,早点回去罢,省得你家里弟弟妹妹担心。”

周大女黯然地咬着嘴唇,走出了休息间。

世钊从店里出来,垂下睫毛。

他刚才只是一时愣了,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冷静下来,到底还是能推测一些事出来。

明珍自从两次与他错开,没有碰见之后,每每要来找他,都会先打电话同他约定时间。确认他在,才会过来。

他白天到码头去了,店里的伙计是知道的,也晓得他要晚上才回店里。明珍会这个时候过来,说明是打过电话来,关照过店里的伙计她要来的。伙计下了班,留下大女在店中,挂了打烊的牌子,可是却给他留着门,那么按理,也会关照大女,转告他明珍会来。

可是当他自码头回到店里,却看见大女坐在休息间的椅子上,捧着那只弯曲的右手,默默啜泣的场面,不由得心中歉疚。终归是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毁了伊的一生。忍不住上前劝慰周大女,告诉她,一定会替她找一个好婆家。可是大女却仿佛已经断了念想似的。

恰在这个时候,明珍来了。

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

而且由始至终,大女没有同他提起过明珍要来的事。

世钊苦笑起来,两相一合,明摆着是大女要教明珍误会些什么。

走进隔三五间门面的西餐馆,世钊一眼便看见明珍。

那么人客坐在那里,可是世钊还是能一眼便捕捉到明珍的身影。

世钊走过去,落座,草草点了餐点。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只到头盘送了上来,明珍与世钊才齐齐叹息。

随后两人抬眸,望进彼此的眼睛里去,相顾微笑。

“你不问?”世钊轻声说。

明珍摇了摇头,“我打电话过来,是一位小姐接的。倘使那位小姐转告予你,我晚些时候会得过来,你怎么会在明知我要来的情况下,同别的女人拥抱?”

世钊自嘲地喝了一口果子酒,竟然连明珍都想得通透。

“你——准备怎么待她?”明珍毕竟只得十六岁,想来想去,还是问了。

怎么待她?世钊有片刻怔忪,竟不只该怎样回答明珍。

“伊总是救了我爹和我,为此又废了一只手。”世钊搅动酥皮汤上的那层酥皮,“许她不仁,我却不能无义。”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并且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用过汤,明珍取过餐巾布,轻轻抹了抹嘴角,“世钊,你明白告诉我,我们婚后,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出国去?”

世钊想了一想,终是点头。既然父亲母亲要送他去国,他又与明珍结了婚,自然不会把明珍扔在国内,只自己一人出去。

“倘使,我不愿意出国呢?”

明珍声若轻鸿地问。

第六十一章 情义两难(8Ⅱ)

“倘使,我不愿意出国呢?”

明珍声若轻鸿地问。

世钊听了,有片刻茫然。

隔了一会儿,世钊笑了起来。

他那样彷徨忐忑,惟恐与明珍一朝去国,不能给明珍一个幸福安康的生活,孰料,他竟从未想过,明珍愿意不愿意同他一起走,真真好笑。他所有的挣扎,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虚幻。

明珍执起手边的高脚玻璃杯,微微抿一口柠檬水。她还未成年,即使逢年过节,家里也是不许她沾一滴酒的。是以这样愁苦的时候,也不能借酒消愁。只是这唇舌间淡淡的酸涩味道,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放下玻璃杯,明珍轻轻推开眼前的餐盘。

“世钊,你是勖家独子。”明珍直直望进世钊的眼里去,不闪不避。“勖伯伯伯母当你是心尖肉,惟恐不能给你最好的。如今这样的时刻,他们一心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能理解。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家里有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表兄表弟,再吵吵闹闹,我同他们也有着十多年感情。这是我的羁绊。”

“而你对我的感情,还不足以教你放下那些羁绊,可是这样?”世钊微微摇动手中酒杯,淡声问。

明珍微笑,不承认,亦不否认。“世钊,我想同你解除婚约。”

说完这话,明珍倏忽觉得,一直堵在心里的那无形的大石,被移了开来。

世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他知道明珍不是同他开玩笑。

明珍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女子,家教使然。

世钊心间一恸。

浮光掠影,他蓦地想起以前种种。

想起幼时,他为了一块白脱蛋糕生明珍的气,一把将蛋糕拍在地上,负气跑掉,小小明珍那么委屈,也不肯落下一滴泪来;想起在徽州乡间,漫天烟花下,明珍那仿佛映出异彩来的一张素脸;想起明珍几乎摔下山涧去,苍白惊恐的双眼;想起两人之间,那初初如蝴蝶羽翼轻而又轻的触碰般的一吻…想起了所有的所有…

始终,明珍未曾变过。

再委屈,也不肯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他喜欢的,怜惜的,爱着的,都是这样的明珍,决不说人一句不是的明珍。

只是明珍呢?

明珍究竟有多喜欢他?将他排在心里的第几位?

世钊已无法确知。

“我不会同你解除婚约,明珍。”世钊也推开自己跟前的餐盘,以亚麻布的餐巾狠狠地擦拭嘴角,“除非你家到我家提出退婚,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明珍只是微笑,笑如清泉。

“我想同世钊解除婚约。”明珍轻而坚定地,对父母说。

许望俨正同妻子柳明珍对照清单,查看是否有所遗漏,几个孩子在一旁围着姐姐明珍的婚纱裙子,啧啧称奇,屡屡想伸手上去摸一摸,又屡屡被奶妈的手拍了回去。

诸人仿佛都没有听见明珍的话,又仿佛听见了,却没有听明白。

许望俨顿了顿,狐疑地看了妻子一眼,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向自外头回来,甚至连居家衣服都还没有换的长女。

“明珍你说什么?”

“我想同世钊解除婚约。”明珍平心静气地,又将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

房间里一时凝重迟滞安静如死一般。

明珠明辉明耀再调皮无知,也隐约晓得姐姐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奶妈一见这阵势不妙,赶紧地哄了三个小的,各自回房间上床睡觉去。留下小姐姑爷同大小姐三个人。

许望俨凝视女儿一张珍珠白色干净的脸,胸中虽有怒火,可是妻子轻轻压住自己的手背,又想起早年明珍几乎出了意外,丢掉一条小命,自己因生气打了她,害得孩子大病一场的往事,终于还是隐忍了下来。

“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明珍隐下周大女一事不表,只简单说了自己不想同世钊一同到国外去,可是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留下来。

“勖家一脉单传,到世钊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明珍环视整房间的嫁妆,“我能理解勖伯伯勖伯母将他送离这山河破碎,遍地狼烟的祖国的心理,可是,我却放不下家里的外公外婆小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我舍不得你们,我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为了我,就留在国内。两相权衡,我才决定与世钊解除婚约。”

许望俨听了,沉默良久,终是挥一挥手,“罢了。世钊怎么说?”

世钊怎么说?明珍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世钊说除非我到他家去提出退婚,否则他不会答应。”

许望俨皱眉,头疼万分。

当年,是他怕女儿卷进叶家的政治漩涡里去,才当众说已将明珍许给了世钊。多得勖钧的一臂之力,没有当场揭穿他,才免去了明珍同叶家的纠葛。后来两家也的确都喜欢对方的孩子,便算是正缔结了婚约。只能给一双儿女操办婚礼。假使在这时候,他们柳家到勖家去,提出解除婚约,那便是无情无义之举了。

“明珍,你傻了么?”柳茜云听完了女儿所言,几乎要背过气去。这婚约是儿戏么?哪有说解除就解除的?这又是什么理由?舍不得家里的外公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哪个女子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爹爹妈妈,我嫁到勖家是一回事儿,毕竟逢年过节,我还可以往娘家走动。可是嫁给世钊,到国外去,以如今的时局,一别大抵便是永诀,我是万万不肯的。”明珍清澈的声音在夏夜燠热的房间里,冷泉般清透,如珠玉相击。

“荒唐!难道因为舍不得家人,就可以行这等无情无义之举了?!”许望俨顿足。

“既然明珍有这样的理由,又坚持,你们就让她退婚。”忽然,三人身后,传来柳直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勖家那边,我这个老头子,会亲自带着明珍过去请罪。”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日,上海各大报纸刊登勖柳两家解除婚约的启事。启事上大大称赞了世钊为人正直如君子之竹,最后说柳家长孙小姐因身体原因不能生育,自愧难当,掩面求去。勖家再三挽回不得,终是解除了二人婚约。

第六十二章 国破城倾(1)

即使许多年以后,明珍已经老去,都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永志难忘。

勖柳两家取消婚约的新闻,沸沸扬扬,还未散去,就被另一件更重要的新闻所取代。随之而来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背后,仿佛女子遭人凌辱了的饮泣却又隐忍着,积聚力量做殊死搏斗般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

一切的导火索,源于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的那个傍晚。

下午五时三十分许,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与全副武装的士兵斋藤要藏两人驾驶军车闯进上海虹桥机场挑衅并枪击机场卫兵,被机场守卫部队击毙。而正是这一事件为日本进攻上海提供了借口。

八月十三日,日本人以租界和黄埔江中的军舰为作战基地,向上海大举进攻,炮击闸北一带,驻守在上海的军民奋起抵抗日军侵略。与此同时,闸北与虹口两处的居民,扶老携幼,纷纷逃难。

上海外交使团为避免租界利益受损,建议南京政府改上海为不设防城市,如同为日本侵略者大开方便之门。当天上午,市长俞鸿钧向日本驻沪总领事冈本提出严重抗议。日本内阁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以最严厉的形式”派兵入侵。虹口即时进入临战状态,租界的万国商团纷纷出防,法租界甚至出动了铁甲车,华界与租界之间的铁栅门,先后封闭。上午时,日军开始向虬江路、天通庵路、宝山路、宝昌路一线挑衅进攻,均被中国守军击退。日军又沿北四川路、江湾路、军工路一线展开攻击,午后延及八字桥、宝山路、北站全线。中午,中国政府宣布封锁镇江以下的长江下游江面,中外船只一律停航。①

上海这座不夜城,陷入了一片战乱与恐慌当中。

不少外国人,争先恐后地涌入还未遭封锁的租界码头,只求能乘上离开上海的轮船。

世钊不顾家人反对,冒着生命危险,乘车到明珍家中。

“明珍,现在上海情况危急,不是与我置气的时候,请随我走。”世钊抓住明珍的双手,恳切地说。

明珍只是摇头,不肯。

反是一旁的三舅妈听了,一屁股撞开明珍,紧扯住世钊的衣袖,“世钊…还弄不弄得到船票?我们有钱!!按里你也该叫我一声三舅妈,你不能不管啊!”

柳直这时候一顿手里的文明杖,气得脸色涨红,“胡闹!”

明珍只是敛下睫毛,这大抵正应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俗语罢?三舅妈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幼子。

“除了家父家母,还只能多带一个人走。明珍,再不走就走不脱了。”世钊几乎是恳求明珍了。

明珍环视室内,房间里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不堪旅途奔波劳顿,小的少不经事。自己的确可以同世钊走,世钊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可是,她的良心却决过不去。

明珍看了父亲母亲一眼,猛地一咬牙,将弟弟明耀和三舅母家的承熙拉过来,推到世钊身前。

“世钊,到头来,是我没有福气与你在一起。还要为你添多一份负担。”明珍望着世钊一双焦灼的眼,“世钊,快带他们走!”

柳茜云先是一愣,随后暗暗强忍着眼泪,奔回楼上房间里,包了一包首饰细软和现钞出来,塞进明耀的上衣胸口,绕到背后打了个死结。

三舅妈见了,号哭不止地,也依样办了。

“世钊,两个小的,就拜托你了。”柳茜云轻声说,“就当他们是你自己的弟弟,尽管打尽管骂,可是,一定要平安…”

柳茜云再说不下去了,这一大家子,一时半刻哪里走得脱?能把两个小的带出去,就带出去罢。

世钊眼底微红,他怎会不懂,明珍这分明是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这两个孩子,而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将是永别。

世钊一手拉住一个孩子,朝柳直鞠了一躬,又转向许望俨夫妻,再鞠了一躬,最后,他直直凝视明珍,那短短的一瞬间,仿佛永生永世那般漫长,似要将明珍狠狠地烙在心里一般。

直到外头传来司机催促的喇叭声,世钊才毅然牵着两个啼哭不止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见,明珍。他在心里无声地与明珍道别。

再见,世钊。她在心里无声地替世钊与两个弟弟祈祷,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送走了世钊,三舅妈先是痴痴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仿佛突然省过神来,便大着肚子跑回房间里去。三舅舅只能陪着笑,告一声罪,也跟着回房间去了。

留下余人,面面相觑。

终是柳直叹息一声,最先开口。

“现在外头,银行钱庄、工厂企业,特别是日资纱厂均告停业,我们也不能幸免。家中每日用度开销,再不能大手大脚,否则怕是要坐吃山空。银行里的钱,那是救命钱,不到万不得以,是断不能动用的。各房都紧着点过日子罢。如果战事一时一刻结束不了,恐怕要动用私房了。先从我这里开始罢。”

“爹。”柳浮云是长子,一向寡言,今次也难得地出声,“真有这么糟糕?”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没看明白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么?”柳直拍了一把沙发扶手,激动地咳嗽了起来。

“爹,那我们该怎么办?”柳青云自来眼光比较长远,上海的生意一向打理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