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明珍就看见殊良执着两根奶油棒冰站在门前。

看到明珍出来,殊良一支递给明珍,什么也没有问。

明珍伸出手去接棒冰,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捏出一手心汗来。

“想回家了么?”殊良挽起明珍。

明珍点点头,她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浑身发抖,若不是殊良挽着她,明珍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家去。

冰凉的棒冰拿在手里,浓郁的奶油味儿,惹得明珍一阵反胃。强忍到回家,明珍再也隐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得翻江倒海,随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注①:引自中国历史抗日战争史料。

注②:转引自张之华主编:《中国新闻事业史文选》(公元724~199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页。略有改动。

第八十四章 片刻幸福(1)

明珍昏睡了多时,才缓缓自无边的迷雾中醒来。

明珍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未似此刻这般疲惫,只想长睡,再不醒来。

哪怕当年躲在家中的地窖里,周身一派黑暗的时候,明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要不是她身在迷雾当中,总是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来来去去,惹得她不胜其烦,她恐怕还要睡下去。

明珍的眼睛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光线,一手撑着床板,想起身看看时间,可是,另一只手上,传来温热的力量,轻轻按住了她。

“伊醌醒了(她睡醒了)。妳声音轻点(你们声音轻些)。”耳畔有低低的声音。

明珍循声望去,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丈夫殊良的侧影。

“殊——良?”明珍迟疑,好象余光里,公公婆婆也在自己的房间似的。

“你躺着,明珍,有什么事,尽管说,我去替你做。”殊良握着明珍的手不放。

“是啊,明珍,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去做,他们要是敢怠慢你,你只管告诉我。”婆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明珍微怔。

几时婆婆肯由得她去吩咐下人了?

如果不是有了沈家妹,家里一应大小事务,从来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老妈子沈妈完全是那摩温,只管监视她,打她的小报告。

公公纪方瞿在一旁点了点头,“明珍,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家妹替你做。”

明珍糊涂了,望向殊良。

怎么她一觉醒来,家里人个个都古里古怪的?

殊良看见明珍一脸茫然不解,倏忽想起竟没人同明珍说过原因,便个个只管教明珍好好休息,忍不住心中喜悦,执起明珍的手,也顾不得父母就在身旁,就轻轻凑到唇边吻了又吻。

明珍大臊,想抽回自己的手,殊良这是怎么了?

“明珍,我们有宝宝了!”殊良哪里肯放开明珍的手?自是抓得紧紧的,“我探过你的脉象了,是喜脉。我怕自己诊错了,等父亲回来,又请父亲给你搭了脉,果然是喜脉!”

喜脉?!

明珍要愣一愣,才方体味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忍不住轻轻垂下眼睫,望向自己盖在薄被之下的小腹位置——竟然要做母亲了么?

“明天还要请大夫再来看一看,我才放心。”纪母坐到床脚,示意丈夫儿子先回避一下。

殊良还不放心,却被父亲纪方瞿拖了出去。

“父亲——”

“你放心,如今明珍肚子里有了我们纪家的骨肉,你母亲为了媳妇儿肚子里的孙子,也不会为难明珍的。”纪方瞿哪里会不晓得儿子心里的想法,按住了殊良的肩膀,淡笑,“她自会好好待明珍,你且放宽心。”

那边厢纪家父子下楼去了,这边厢纪母则拉着明珍的手,殷殷叮嘱。

“明珍,你如今有了身孕,坐卧行止,都是有讲究的,千万不要平白地犯了忌讳。爬高摸低这种事以后就都交给下人去做,重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拎的。也不能吃凉冷的东西,免得将来孩子生出来下巴抖,流口水。辛辣的东西自然也是不能吃的,否则孩子生下来要得瘌痢的…”纪母絮絮叨叨,仿佛想把所有知道的都一次告诉给明珍似的,“…两夫妻也不能睡在一起,要不然以后孩子要烂嘴角…”

明珍听到这里,面孔已是红得不能再红。

两夫妻之间的事,再私密不过,忽然听得婆婆同她讲这些,明珍羞窘不已。

纪母好似没有注意到明珍的尴尬,只管继续唠叨,“我让殊良搬到隔壁去住,免得他打呼噜翻身或者起夜吵了你休息。晚上叫沈妈过来陪你,万一你要喝个水起个夜什么的,你就叫沈妈起身。沈妈当年在我孕中伺候得十分仔细,由她陪着你我也比较放心…”

“——谢谢母亲。”明珍其实一万个甚至十万个不喜沈妈,可这是婆婆的一片好心,明珍无法拒绝。再者她以前见过母亲孕中的样子,动辄便要去小解,夜里亦然,假使殊良与她同房,只怕晚上是睡不塌实的,白天又要到药房去上班,明珍也担心殊良的身体吃不消。

等殊良从楼下回到楼上自己房间,愕然发现,不过是一歇工夫,他的被子枕头日常衣物,竟然都被送到隔邻的房间里去了,而老妈子沈妈则在他和明珍的房间里搭了一张脚床,分明是打算睡在这里的样子。

“母亲?”

殊良不解。

纪母又将免他打扰明珍休息的理由抬了出来,殊良再不满,也只好妥协。

临出卧室前,殊良朝明珍霎眼睛:等过几天,母亲没有这样激动了,我再找个理由搬回来。

明珍看得骇笑。

转日,明珍在老时间自然醒来,准备起身去替公婆丈夫准备早点,睡在脚床上的沈妈听见动静,立刻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时间,便出声唤住了明珍。

“少奶奶,夫人吩咐过了,您现在有孕在身,不用早起。那些事让沈家妹做罢。”

明珍不好违背了婆婆的意思,又躺下身去。

这样轻松的日子,竟是婚后头一遭,明珍反而十分不适应。

等吃过早饭,近午的时候,沈家妹开门,延明珍的双亲进来,然后一溜小跑来到客厅里,“少奶奶,亲家老爷夫人来了。”

父亲母亲来了?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果然,许望俨与柳茜云相偕前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先与纪家二老寒暄片刻,这才同女儿坐在一处。

柳茜云拉着明珍的手上下打量,眼下还看不出有了身子,明珍看起来十分清瘦。

“母亲——”明珍眼眶湿润起来,到底母女连心,她能感觉到母亲心中对她的疼惜。

柳茜云赶紧抽出手绢,按了按明珍的眼角,“万万不能流眼泪的,否则以后要做下毛病的。高兴了就多笑一笑,孩子以后也爱笑。”

“殊良告诉您和父亲的?”明珍在婆婆跟前,不敢同母亲太亲昵,只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柳茜云点点头,“你婆婆说了,叫你只管安心养胎,家里一切事务都有人打理。你若看着忙不过来,就给家里捎个信,我叫奶妈过来给你搭把手。”

“谢谢母亲。”明珍再说不出别的来。

许望俨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打了圆场,免得妻女当场落泪,叫夫家人不快。

“明珍有什么事不懂的,多与婆婆请教。婆婆是过来人,一定能为你消解疑虑。”

“是,父亲。”明珍微笑。

“亲家翁真是太客气了。”纪母闻言也笑得极灿烂。

客厅里的气氛从未有过地融洽起来。

第八十五章 片刻幸福(2)

一九四零年的夏天,格外的燠热,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无,只余鸣蝉在树梢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教闻者心情格外地烦躁。

明珍自两个月开始孕吐,连一点点油星子味儿都闻不得,几乎吃什么便吐什么,整整三个月,明珍都在吃了吐吐了吃随后继续吐的痛苦中度过。到得身怀六甲时,明珍非但没有胖起来,反而消瘦了下去。一只肚皮尖尖地,也不甚明显,打身后望过去,几乎难以发觉。

殊良为此急得几乎要拿自己的头去撞墙。

明珍的婆婆倒是十分高兴的样子,总一个人望着明珍的背影神秘地笑。

“母亲,明珍都这副样子了,您还笑得出来!”殊良偶然见到母亲的笑容,大是气恼。

纪母也不解释,只是拍拍儿子的胳膊,“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明珍没事,你别在中间掺和。”

殊良气苦。

纪方瞿也来安慰儿子,“你别焦心,女人怀孕,总归是辛苦的,所以为人要对母亲好一些才对。明珍的反应确是较之常人激烈些,不过总会过去的。”

殊良仍是不放心,上班时也常常心不在焉。

药房里的老医生看见少东家一副愁眉不展,时喜时忧的表情,忍不住问,“少东家,少奶奶有孕,您怎么忧色反深啊?”

殊良太息,将妻子呕吐不止,日间消瘦的事说了一遍。

老先生笑了起来。

“怎么先生您也笑我?”殊良几乎要拿眼睛瞪老先生了。

老先生笑了一会儿,方收住笑,拍了拍殊良的后背,“我当少东家为什么发愁,原来就为了这事啊?!早说就好了,我有办法。”

“真的?”殊良眼睛倏忽一亮,仿佛夜晚明光大作的星。

老先生暗暗点了点头。少东家虽然同少奶奶是少年夫妻,少奶奶还是个大娘子,但少东家倒真是对少奶奶体贴入微,事事将伊放在心上呢。少奶奶倒是个有福气的。

“少东家你记一记。”

“好的好的。”殊良连忙扯过药房帐台上的宣纸毛笔,做洗耳恭听状。

“陈皮生姜各一钱,红糖三钱,以两大碗水煎之两铺,代水饮,即止。”

殊良认认真真地将老先生说的,记在了纸上,又问了诸如“是嫩姜还是老姜,是冷饮还是热饮”之类的细节问题。

老先生嘉许,这孩子其实是块学医的料子,可惜生在商贾之家,虽然因着好奇,颇有涉猎,到底不如真正从师学医来得功底深厚。否则这点小事,也不会急得他满脸郁色了。

殊良回到家里,立刻进了厨房,找齐了所需的用料,七手八脚将灶膛里塞好了蜂窝煤,准备点火。奈何点了半天,厨房里弄得乌烟瘴气的,也没见火苗蹿起来。

沈家妹循着烟味儿走进厨房,只看见少爷蹲在炉灶跟前,两眼熏得发红,一臂抵在口鼻前头,一臂伸得直直的,往灶膛里送火柴的样子,想笑,又不敢,赶紧上前去,拿过那根已经快燎着少爷手指的火柴,甩了甩,熄灭了扔在灶膛里。

“少爷,生火不是格恁生的(烧火不是这样烧的)。”

殊良恨恨地望了一眼炉灶,最后还是没奈何地站起身来。

“少爷侬去揩揩面,格达我来弄(少爷你去擦擦脸,这里我来弄)。”沈家妹哄小鸡似地把殊良往外轰。

“我看你把火生着了,我再去洗脸。”殊良固执地不肯走开。

沈家妹叹息,弯下腰来,先将塞满了灶膛的蜂窝煤统统拿火钳移出来,掏空了灶膛,自一旁的小竹筐里取出已经劈好的柴板,支在灶膛里,下头放一点旧报纸,拿火柴一点,那火头“蓬”地燃了起来。等柴板烧旺了,木头发出暗暗的红色来,她才用火钳夹着煤饼垒在烧旺了木头上,取过小扇子来,慢条斯理地扇啊扇啊,眼见那煤饼一点点烧着,暗红暗红地。

殊良赶忙取过一只钢精锅子,把洗干净了的陈皮生姜连同红糖一起放进锅子里,接了两大碗水,盖上盖子,坐在炉灶上。

“家妹,替我小心看着,别叫水扑出来。”殊良临去擦脸前,不望叮嘱。

“晓得叻,少爷——”沈家妹忍不住拖长了声音。

殊良上楼,先回自己房间换下沾满了煤烟味儿的衣物,扔进浴室里的篮子里,用冷水扑了扑脸,又冲了冲头发,把一头一脸的味道也洗干净了,换了居家衣服,推开隔邻明珍的门。

明珍正在午睡,朝左侧躺着,背对着门口。

殊良看不清妻子的脸,只能看见明珍的身体,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显然睡得颇沉。

纪母与老妈子沈妈两人都在明珍房里,一人据着一张椅子,手里都拿着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女红。

听见门声,两人俱抬起头来,看见殊良,不是不意外的。

纪母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头,示意噤声。

殊良蹑足走到母亲跟前,看见她正在绣一个小孩儿肚兜儿。殊良看仔细了,那花纹竟是全身鳞甲,牛尾,狼蹄,龙头,独角,有仁兽之称的麒麟。

殊良再不晓得徽州的民俗,也知道麒麟代表“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的吉祥寓意。徽州民间倘使妇人多年不得生育,就会在龙灯经过时,送上封仪,请舞龙的师傅将龙身围绕妇人绕一圈,又缩短了龙身,请一男童坐骑其上,绕堂前一圈取“麒麟送子”之意。

再看沈妈,手里绣的是一件妇人用的襦衣,花样是盛开的萱草。也是寓意长宜子孙的吉祥纹。

“母亲,你们——”

纪母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不能说,万万不能说,教观音知道你猜准了她老人家的心思,一个不喜,就换了。所以万万不能说。”

殊良啼笑皆非,“那您别太累了,有事叫儿子服其劳。”

纪母挥手赶走了殊良,随后同沈妈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继续默不作声地做女红。

窗外的炎炎夏日,一点一点,向西,坠入了地平线下。

就这样,又送走了一九四零年的一个燠热夏日。

第八十六章 片刻幸福(3)

不知是纪家纪仁堂里的老先生给的偏方确实灵验,亦或是明珍的孕吐实已到了结束的时候,在喝了三四天的陈皮生姜红糖水之后,明珍真的停止了孕吐。

纪家上下,一时人人欢喜。

纪母便开始张罗,要给明珍好好进补,将前几个月落下的,都补回去。

老鸭汤鸽子汤水鱼汤…每日里不重样儿地给明珍换花样。

奈何物无定味,适口者珍。

在纪母眼里真是天上美味的,于明珍,却油腻得让人望之则避。

明珍总不好拂了婆婆的美意,可是真真难以喝下去那么大碗大碗的补汤,强压着反胃,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殊良最晓得妻子隐忍的性格,也最懂得明珍眼睫低垂,眉尖淡拢的不喜。

殊良怕自己去同母亲说,母亲哪怕现在不以为忤,日后也要拿来指摘明珍,思来想去,找了一日,请纪仁堂里的老先生到家中,为明珍诊脉,也不详说,只说妻子胃口总也不开,汤水饭食用得总少。

老先生望闻问切一番,开了一张日常饮食的单子,交给了殊良。

“褚先生你看,明珍这是什么症候?”

“如今暑意未消,天气干燥,少奶奶又在孕中,五内燥旺,不宜多进油腻,可以适当用些清肺去火的食物,如莲子百合绿豆百合汤,银耳枸杞羹一类的,每日当汤品或者点心用。水果蔬菜多进些温凉的,柚子文丹等俱是上上之选。”老先生一笑,安抚纪母,“东家放心,少奶奶脉象强而有力,平稳得很,不必担心。倘使方便,少奶奶也可以饭后在花园中走动片刻,有益日后生养。”

送走了老先生,纪家当晚的菜式便换上了清淡爽口的三丝银芽,凉拌西瓜皮,糟溜鱼片和鸡毛菜豆腐汤。

因之清脆爽口,明珍格外多吃了小半碗饭。

纪母不免又上上下下暗暗打量明珍。

等到饭后吃过水果,殊良扶着明珍到花园当中散步去,纪母便拉住丈夫,两人坐在客厅中闲聊。

“明珍同我当初怀殊良时,很是不一样。”纪母想起当时自己总算怀有身孕,公婆大喜过望,也是嘱咐自己不能摸高爬低,一应人等万万不可拍她的肩头,不可流泪等等禁忌,又说孕中酸男辣女,喜酸总归是要生儿子的。肚皮尖溜溜的,便是儿子,倘使是圆的,那一定就是女儿了。又如打后头望去,身量上不显得臃肿,看不出是孕妇的,那必定是儿子,反之就是女儿…林林总总,推测她肯定能生个麒麟子。

彼时她日夜盼望,就是自己能生下麟儿,不教婆家失望。

所幸也的确生下了殊良,在婆家的日脚一下子就好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