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体,尽管叫人替你做。”纪母打算抱着孙子到自己房中去,“我抱宝宝出去,晒晒太阳。”

“母亲,明珍已经生了,我可以搬回来了罢?”殊良趁机问。

“随便妳(随便你)。”纪母如今眼里只有金孙,哪里还管儿子媳妇。

等母亲走出了房间,殊良向明珍一笑。

“终于又可以睡在明珍身边。”

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明珍听了,却还是脸颊飞红。

到得纪孝百日的时候,出生时不过六斤一两重的婴儿,已有十五斤重,身高也长了有十厘米之多,初时皱巴巴的样子已然消失,似吹了气一般,胖冬冬的。手臂同大腿如同藕节,长着一圈圈肉肉。

纪家邀请了城中尚有联系的徽州商行的同乡,以及孤岛上有生意往来的士绅富贾,在法租界福煦路上的美心酒家替长孙纪孝办了百日酒。席开二十桌,纪家能请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尽数到场。

毕竟这是内心荒芜,外表繁荣的孤岛上,能教人浮一大白的好机会。

明珍同殊良抱着孩子,又似结婚当日般,重复了一遍四处敬酒的环节。

人人都赞,纪老先生喜得金孙,此子天庭饱满,隆鼻阔口,是个有福气的。

好话自是人人爱听,纪父纪母闻言乐得喜上眉梢。

而明珍娘家老外婆小外婆二舅舅舅妈表哥表嫂父母弟妹也悉数到场。

沈依平亦已有了身孕,二舅妈为此格外小心媳妇儿,时刻伴在依平的左右。

明珍得空拉住依平的手与伊闲话。

依平面色红润,人圆润了许多,看得出,在柳家日子过得甚好。

“二舅妈脾气极好,承冼哥哥也是个体贴的。”明珍微笑,“依平你看起来很幸福。”

“明珍也幸福了罢。”依平不是不曾听闻纪母不喜明珍的事。

明珍笑一笑,“是,现在很幸福。”

两个女子的手握在一处,明珍的却比依平的要粗糙一些。

依平不舍地握着明珍的手,少时这是一双多修长干净细致的手呵。

殊良这时找了过来,看见两人手拉着手,笑出声来,“有得是时间讲闲话,偏偏选在这时候。”

“明珍去忙罢,我们有时间约了见面。”依平便与明珍道。

明珍点点头,随殊良一起,去应酬旁的客人。

走出几步,明珍回过头去,只见依平站在光影之中,仿佛要随光影而去般虚幻。

不知恁地,明珍心下一紧。却无暇细想,便又被长辈拖住了脚步,寒暄应酬,免不得要喝上几口酒。

等到筵席散去,回到家里,明珍已累得抬不起手来。还要喂饱了儿子,才能洗漱休息。

真正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觉,脑海中有许多事物,烦乱纷杂。

身侧,殊良洗漱过了,仍带着淡淡酒气的体息萦绕在明珍鼻端。

殊良也睡不着觉,细细算来,竟已有一年时间,未同明珍在一处了。

只这样一想,便再也忍不住胸中的灼热,翻身,一把攫住明珍,压在身下。

明珍咽下了一声惊呼,只以手抵着殊良的胸膛,“儿子在呢。”

殊良喉间轻笑,“他还小。”

说罢,覆在了明珍身上。

又是一年春老,夜色如水,水如丝,两具年轻的身体,一年欲望的积累煎熬,悉数化成了汹涌炽烈的情潮,席卷了两人…

(上海卷 终)

第八十九章 离散漂泊(1)

逼仄的船舱,窒闷的空气,浑浊的体息,压抑的哭泣…

一切的一切,仿佛末日。

明珍一手抱着已经十一个月大的纪手,一手紧紧拉着神智昏沉的婆婆,脖子上挂着一个包袱。所能抢救携带出来的细软,悉数包在包袱之中,沉重地坠在明珍的胸前。明珍的身后,沈家妹死死地抱住了两个行李袋,警惕地望着周围。

小小的纪孝在如此恶劣不堪的环境中,也终是坚持不住,沉沉睡去。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仿佛害怕松开了手,母亲便会消失似的。

纪母蜷缩在明珍右侧,一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时早已经蓬乱得仿佛灰败的杂草,素日里颐指气使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动荡,早已经褪去了骄矜之色,露出风烛残年的颓色来。

明珍拖着一老一小,拼命上了船,挤在船舱的角落之中。有好心人看明珍一个女子,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老人,便给了明珍一点点水同白馒头。

明珍仓皇上路,除出身上一些值钱的细软首饰,真真再无他物。接过那一点点水与一个白馒头,明珍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这世上由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不料这仓皇逃难的路上,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向她伸出了援手。

明珍抱着孩子,拖着婆婆,不便起身道谢,只得向好心人大力点了点头。

那一点点水和白馒头,明珍哪里舍得自己吃?掰了小半,塞进婆婆的手里。另一小半则给了家妹。纪母神智昏昏,可是这辈子到底没有吃过苦,茫茫然将白馒头塞进嘴巴里,转瞬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不要吃!我不要吃!”纪母在明珍身边,反复低喃。

明珍叹息,捡起婆婆吐在地板上的白馒头,拂去上头的尘土,连那干净的大半个,一起轻轻塞进包袱里去。

沈家妹见状,也悄悄地将小半个白馒头塞进自己口袋之中。还没有饿到不吃就活不下去的时候。

船舱之中不知何处,飘来阵阵恶臭,引得明珍几欲做呕。

想是哪个孩子或者老人,忍受不住这颠簸摇晃,呕吐亦或便溺在了船舱当中罢?明珍半阖上眼。她已整整一天一夜,不曾合上过眼睛了。

半明半寐之中,明珍想起一天前发生的事来。

那是一个同往日没有一点不同的早晨,明珍伺候丈夫殊良儿子起身,洗漱完毕,下楼吃过早饭,送殊良出门。

等丈夫出得门去,明珍便抱着儿子到花园里散步。

纪孝已经回得在大人搀扶之下,迈着小胖腿走出很长一段路去了。抵是因为开阔了视野,所以十分喜欢在花园里,不肯进屋。

公公婆婆饭后也一同到花园里散步,一家人倒也和乐。

近午的时候,忽然便听见外头骚动起来,人声鼎沸,如同炸了锅一般。

小纪孝仿佛是被忽然响起的杂沓人声吓了一跳,猛地扑进明珍的怀里。

明珍抱起儿子,站直身体,嘱咐沈家妹,“家妹,到外头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沈家妹便拉开角门,出去打听去了。

过了没多久,伊便回来了,神色惊惶,浑身发抖。

“老爷夫人少奶奶!不好了!日本人打进来了!”

日本人打进来了!?

这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你再说一遍?日本人怎么了?”纪方瞿怕自己耳背听错了,不由得问。

“日本人打进租界来了!现在外头都在逃难…”沈家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明珍知道,伊想起了以前发生的那些事。

“快!快去把少爷叫回来!”纪方瞿当机立断,指挥下人,“余下的赶紧去收拾东西,能带的便带上。不能带的,烧也好毁也罢,已管不了那许多了。”

“是。”众人衔命,各归各位,收拾去了。

明珍怀里抱着纪孝,小小纪孝似是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放手。

十二月的上海,天气已经极冷,明珍给纪孝本就穿得厚重,如今孩子紧紧吊在她的身上,稍久一些,便重得抱不住了。

“小少爷,来让妹姨抱忒一歇歇。(抱一会儿)”沈家妹向纪孝伸出手。

可是孩子天生有感知危机的敏锐似的,今日却怎样也不肯放开母亲。

明珍叹息,没有时间哄儿子了,只好一手抱着纪孝,一手铺开一张台布,搜罗一些金银细软宝石首饰连同银行票据等等,一并扫进台布里,四角一系,又在外头再包了一层,叫沈家妹斜系在胸前,外头穿上大衣。

沈家妹则包了些婴孩所需的衣服物品,连同明珍殊良的衣物,装进一个行李包中。

这时纪家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老爷夫人少奶奶,不好了!少爷被日本人抓去了!!前头日本人正挨家挨户地搜查…”

明珍一听,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站立不稳,要不是有沈家妹伸手扶了一把,只怕连手里的孩子都抱不牢了。

而纪母则当场昏了过去。

纪家上下,顿时乱做一团。

殊良!

明珍的心如烈火烹油,疼痛煎熬。

丈夫被日本人抓走,自己的家人在法租界里音信全无,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到得这时,真真一点办法也无。

忽然间,便听得有人焦急地叫她,“明珍明珍!”

明珍落在虚空里的视线慢慢找回了焦距,看清眼前风尘仆仆的男子。

“…淮闵…”

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竟然是淮闵。

叶淮闵望着明珍,等明珍的视线对上了他,勉力笑了笑。

“明珍,我恰好来上海,现在情况紧急,此地不能久留,我认识人,可以送你们出上海,你们赶紧收拾妥当,我带你们去码头。”

明珍看着淮闵满面沧桑,一脸青髭,微微摇了摇头。

“淮闵——我现在不能走——他们抓走了殊良。”

明珍不敢想象,被日本人抓走了的殊良,此时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明珍甚至不敢想象,殊良此时是否还活着。

淮闵身躯微震,可还是坚持,“明珍,你们必须要走,日本人很快就会进踞,到时候,烧杀抢掠,奸淫妇女…”

淮闵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看见沈家妹深深恐惧的眼神。

“可是殊良…”明珍看着臂弯中的孩子,又看看悠悠醒转,却延伸呆滞的婆婆,左右为难。

“你们放心上船,我在此地还有些门路,我一定会设法替你营救殊良。”淮闵向明珍保证,“他为国家做出过贡献,党和军队不会置他于不顾。”

见明珍还略有犹豫,淮闵上前,伸手摸了摸纪孝的小脸,“换做是殊良,也一定希望你们两母子平安无事罢。”

明珍终于点了点头,“淮闵,我欠你良多,请一定要救出殊良——还有家父家母,请一定代为留意。”

“不,明珍,是我欠你良多。”淮闵再不多说什么,护着明珍一行出了纪家大门,上了一辆有工部局牌照的轿车,飞驶向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数不清的人拖家带口,举家出逃。整个码头一片混乱。

已经有船舶离岸,船上挤满了人,甚至在船舷外还吊着一些偷渡的乘客。

淮闵在前,分开人群,护着明珍一行人上了一艘挂有中立国瑞士国旗的商船,将众人引进下头的船舱里。

“明珍,这艘船是去往香港,到了香港,请往罗森堡西药房接洽,他们会安排你的。”淮闵说完,转身下船。

纪父忽然长身跟了过去。“明珍,照顾好你婆婆,我要和叶先生一起去救殊良。”

“父亲!”明珍呼叫不及,眼睁睁看着公公跟着淮闵下了船。

明珍看看怀里的孩子,身旁的婆婆和沈家妹,终是留在了船上。

忽而船身一晃,汽笛发出“呜呜”的声响,船——满载着逃难的难民,朝向未知的命运——起航。

第九十章 离散漂泊(2)

四十多年后,每当明珍回首往事,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初初踏足在香港德忌利士船公司码头时的情景。

内陆出生的明珍生平第一次乘船长途旅行,狭窄逼仄的恶劣环境之下,明珍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手里抱着幼子,怀里揣着所有身家,身旁是由沈家妹搀扶着,始终处于昏懵之中的婆婆。当明珍的脚踩上了码头的水泥板路面,只觉得路面竟如同水面一般,摇晃起伏。很多年后明珍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晕陆地,是长期在海上生活,回到陆地上才有的一种适应不良症状。

只是这时的明珍还并不晓得,只觉一阵阵眩晕袭来,连站都站不稳。

等那眩晕摇晃渐渐过去,明珍回头,望向来时路,只看见一艘巨大的轮船,停泊在码头边,仍有人陆续自舷梯上拾级而下,脸上挂着惶然凄怆和迷惘悲伤。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他们辗转逃离自己的家乡,抛弃生活了几乎一辈子的田产屋宇家人朋友,仓皇离埠,踏上陌生的土地,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要重新开始生活,不是不艰难的。

“少奶奶——”沈家妹看见明珍眼底的无助,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明珍听见沈家妹的声音,略略低头,望进伊一双乌黑的眼瞳里,微微苦笑。

这人生地不熟的港岛,她们真的只得彼此了。

“以后不要再叫我少奶奶了,我们在外要相互照应,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姐罢,家妹。”

“姐姐。”家妹乖觉。

明珍点了点头,将臂弯中的纪孝抱正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好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走出码头,明珍被眼前景象震慑。

港岛真是繁华之地,与上海是似是而非的一种风貌。所有车辆,都靠左行驶,教人无端便生出一种错乱感来。路上灯红酒绿,霓虹灯招牌林立,时时可见深目高鼻金发碧眼儿携女伴自身前悠然经过,丝毫不觉得身后漫天的烽火已经渐渐逼近。

明珍的脑子里倏忽便想起在上海时读过的一段茅盾的文字来:黄昏时候,皇后大道中段开始排演着每个星期日晚上照例的繁华节目。血一样鲜艳的霓虹灯管,配着苍白色的日光管,还有磷火似的绿光管,不但不觉得有一些不大调和,而且好像非此便不足以显示都市之夜的美丽。各色各样娱乐的机构,已经开足了马力。各路巴士和电车一批一批载来各色人等;娱乐戏院和皇后戏院门前挤得满满的,似乎那钢骨水泥的大建筑也饱胀得气喘了。

明珍从未向往过港岛的繁荣浮华,只想同自己所爱的人,静静度过一生,可是,时移世易,那些简单而平淡的幸福时光,转眼便抛付于这乱世,显得那么渺小而奢侈。

想起身在上海,生死未卜的丈夫殊良,想起公公毅然下船去的身影,想起——淮闵对她的郑而重之的承诺,明珍心口微微一紧,随后挺起胸膛来。

惟其身在异乡,才更要好好活下去,等到重逢的一日。

“我们走,家妹。”明珍对一直默默不语,却紧紧跟在她身侧的沈家妹说。

两个女子,带着一老一小,就这样迈出了她们的脚步,开始了她们的港岛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