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明珍。”殊良伸手揽住明珍的肩膀,将头靠在伊的肩膊头上。

明珍抬手,抚摸殊良的头发。

那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里,竟然已有了白发。

一丝一缕地,藏在黑发之下。

明珍心酸,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差一点就射中心脏的子弹,胸口纵横交错的伤痕,后背烧灼的印记…使得他才二十一岁,已白了少年头。

可是,殊良不打算说,明珍便不打算问。

明珍愿意等待,等到有一天,殊良可以放下那些痛苦的回忆,讲述那四年经历给她听的时候,她会紧紧地依偎着他,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回到家里,殊良自己替自己诊了脉,开了方子,着沈家妹到附近的中药房里去抓了药回来,搁在紫陶药壶里煎里,每日服用。

纪孝看见一包一包的中药,十分好奇,每次家妹煎药,小小孩童都会蹲在家妹的身边,久久也不动一动。

“孝儿好像继承了你对医药的热情呢。”明珍陪着殊良在客厅里,明珍做活计,殊良看书。

殊良微笑。

明珍知道,殊良已经改变。

换做从前,他一定跳起来,跑进房间里去翻箱倒柜,找出中医蒙学的典籍来,乐呵呵跑到她的跟前,笑眯眯说:“明珍明珍,你看,我们给宝宝先学这本书可好?”

可是现在,殊良的行动慢了下来,常常应她“来了来了”,却要过上颇久,才会真的走过来。

明珍偶尔会想,这四年时光,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个人的外表?连人的脾气性格,都被这时代所磨砺,变得面目全非。

隔两日,明珍下班回来,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隐隐听见书房里有人声。侧耳听仔细了,竟是殊良沙哑的声音在读本草纲目:“…弘景曰:芭蕉本出广州,今江东并有,根叶无异,惟子不堪食耳。气味甘,大寒,无毒。恭曰:性冷,不宜人。多食动冷气。生食止渴润肺。蒸熟晒裂,春取仁食,通血脉,填骨髓…”

明珍听了,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因为里头还有儿子纪孝的童音,时时提问:什么是性冷?什么是大寒?什么是不堪食?然后有殊良耐心解释的声音。

明珍洗了手转进厨房,看见家妹已经宰杀了乳鸽,正在拔毛。

见明珍进来,家妹朝书房方向努嘴,“喏,爷儿子两人已经在里头讲了一下半天了。”

明珍挽了衣袖,在炉子上生了火,准备做晚饭。

“现在小少爷都不要我陪他读书了。”家妹有些吃醋。

明珍失笑,“让他们两父子多相处相处。”

这时有人敲门。

家妹要去洗手开门,被明珍制止,“我去罢。”

放下手边的油菜,明珍走出去开门。

拉开门,门内门外,两个人俱是微微一愣,心中百转千回,可是脸上却都挂着微笑。

“明珍。”门外,淮闵看着明珍齐肩短发拿手绢一把扎起来束在脑后,衣袖挽了两挽,露出两条洁白的手臂,可是看在他眼里,依然美丽无匹。

门内,明珍看见淮闵,穿一身黄绿色军装,英俊挺拔似一株劲松。

“淮闵,快请进。”明珍侧身,让淮闵进门。“今天有时间么?在我家里吃饭可好?”

淮闵点了点头,“好。”

明珍将淮闵迎进客厅,泡了茶交到淮闵手上,并朝书房喊:“殊良,淮闵来了,你们父子等会儿在看书,先出来吃饭罢。”

书房里应了一声,又磨叽了一会儿,殊良纪孝两父子才手牵手走了出来。

纪孝看见淮闵,叫了一声“干爹”。

明珍转眸望向淮闵。什么时候孝儿认了淮闵做干爹的?

淮闵微微勾起唇角,“我同孝儿投缘,两位如不嫌弃,我想收孝儿做义子。”

明珍与殊良对望一眼,殊良点了点头,“应是叶兄不嫌弃我们才对。”

纪孝席前,便正式拜了淮闵做义父。

晚饭后,淮闵将一份文件交给明珍夫妻。

“明珍,殊良,我今晚便随部队开赴前线,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开拔之前,我想先把这个交给你们。”

明珍接过文件,翻开,顿时泪盈于睫。

这竟是她在上海娘家的地契房契等一应文书。

“淮闵?!”

“我在上海的旧时同事转给我的,中间转折,他日你们一家回了上海,可以当面去问。”淮闵微笑,伸手摸了摸纪孝的头。“好了,我也该走了。”

“明珍,我们一起去送一送淮闵罢。”殊良挽住明珍的手臂。

明珍大力点头。

此去,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他们将殊良送到了九龙塘的港口。

港口码头上充满了待船北上的第十三军官兵,离情依依。

有不少记者在码头前拍照,看见淮闵明珍殊良,忙将镜头对准了这英俊的军官与润雅的少妇同清癯的男子。

闪光灯亮过,三个人的影像永远地留在了黑白胶片上。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叶淮闵登船北上,开赴秦皇岛。次年一月,于河北密云,战死沙场。时年二十六岁。

第一百零七章 烟花散尽

送走了淮闵,明珍心里的一角,始终空落落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念及往日种种,只得在胸臆当中,缓缓地,无声地透出一口气来。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少年时读的诗句今时今日才明白个中况味。

原来这世上,终有许多人,彼此错过。

而这样的遗憾,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然后加倍地体贴身边人。

公公当年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话,明珍如今才深切地体认。

工厂已经公布,不日前往上海设厂,将招数名有经验女工前去。

因名单还未公布,所有有资质女工心中都难免忐忑浮动。

家在港岛,有夫有子的女工,自是不愿远赴上海。而外省籍的女工,在港岛已经安定下来,忽然又转去上海,人生地不熟,语言亦不通,便心下荒凉。

明珍寻了一个傍晚,与殊良商议。

“工厂打算在上海开厂,工长说想请我过去做新厂的工长。”明珍与殊良静静靠在一处,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

水泥台阶的两侧,生了淡淡的青苔,氤氲的绿色蔓延开去。

殊良听了,静默良久。

“假使你不愿意回伤心地去,我就去和工长回断了此事。”明珍将头倚在殊良的肩膊头上。十二月里的港岛天气还暖,殊良只穿一件衬衫外罩开司米开襟毛衣。

隔着毛衣衬衫,明珍能感觉到脸颊下头,殊良的肩膀上,已经渐渐长回一些肌肉,不似最初那样瘦骨嶙峋。

殊良听了明珍的话,伸手摸一摸明珍的头顶,“让我想一想,好么?”

明珍点点头,她不打算逼迫殊良做任何决定。

从她看见他活着回来的那一刹那起,明珍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少时夫妻,总是殊良让着她多些,惦记着她的喜好,时时处处藏着让她欢喜的小意外,务必教她展颜一笑。而今,四年过去,换她让着他多些,时刻惦记着他的喜好,无时无刻不给他一点小小意外,教他惊喜。

在他洗澡时,忽然走进浴室里去,替他搓背。

在他睡着时,取出小巧剪刀,替他修剪指甲。

在他看书时,静静泡一杯绿茶,放在他的手边。

这些少时她羞于去做,想不到去做的事情,现在的明珍,都会信手拈来。

殊良有时会得笑,“明珍,你待我这样好,我会得变懒。”

明珍想一想,“没有关系,我们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勤快就好了。”

这时候殊良就会上前来抱住明珍,将面孔埋在明珍的头发里。

他常常会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

梦里明珍对他总是格外的好,一切都听他的,依着他,顺着他。

他害怕梦会有醒来的一日。

一旦醒来,就又是地狱苦海。

这时明珍总会反手紧紧搂住了殊良。

隔两日,工长叫住了明珍,询问明珍可考虑好了。

明珍略略为难。

“能让我再考虑考虑么?”

工长深深看了一眼明珍。“可是家里有什么阻碍?”

明珍摇了摇头。

“如果是担心去了上海的吃住,纪太大可放心。工厂有宿舍,必不教你露宿街头。”难得工长说了一大段话。

“谢谢您。”明珍说。

工长挥挥手,“元旦前务必给我回复。”

明珍朝工长鞠躬。此人沉默正直,从未试图利用自身权利,在女工身上揩油。虽则不苟言笑,可是在他手下做事,再愉快没有。

下班回到家里,明珍看见家妹同纪孝,一大一小,围在客厅一隅。

听见明珍回家来的响动,家妹与纪孝齐齐转身,护住身后角落。

明珍挑眉。“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小小纪孝口齿清晰伶俐,“妈妈等一下再过来。”

明珍好笑,可是脚步却停下了,并不上前。

“孝儿做什么坏事了,不让妈妈看?”

“妈妈我没有做坏事。”纪孝抗议,“妹姨,你同妈妈说,我没有做坏事!”

纪孝已经长高许多,同父亲相处得久了,不再惦记他的Uncle大卫,也极少提起干爹。

无论是明珍还是家妹,亦都刻意不在纪孝面前提及大卫和淮闵。

小小家庭当中,人人都着意回避过去的四年经历。

“妈妈先去洗手换衣服。”纪孝将身手挡得严实,一手还拉了家妹做掩护。

明珍点头,“好好好。”

等明珍洗手换了衣服下楼来,只见客厅中央立着一棵小树,不及纪孝高,上头挂满了小饰件。树下堆着礼品盒子。殊良家妹纪孝三人站在一旁。

等明珍下了楼,纪孝朝母亲扑过来,“姆妈,圣诞节快乐!”

明珍接住了已经到她腰间高矮的纪孝,看一眼殊良家妹,原来竟已到了圣诞节么?

港人重视圣诞节,节日气氛浓厚。

大卫在时,也会布置一番。

不料如今大卫回祖国去了,小纪孝同家妹却接过了这个习俗。

“圣诞节快乐。”明珍摸一摸纪孝的额头。

“妈妈我帮妹姨做了好吃的。”纪孝向母亲说。

明珍矮下身来,“我们孝儿长大了,能帮妈妈和妹姨做事了啊。”

“是啊,孝儿现在可能干了。”家妹笑起来,“姐姐,今天我们都布置好了,不用你做饭。”

“呵,让妈妈尝尝孝儿的手艺。”明珍亲吻儿子的额角。

家妹的罗宋汤已经烧得极道地,苹果馅饼味道也正宗,水果色拉的果粒就大大小小,很不均匀。一眼便能晓得,肯定是纪孝切的水果。

殊良看着眼前一幕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间微涩。

这是他缺席的四年,是他所不知道的四年。

殊良有时会得自问,倘使明珍没有这样苦苦等他归来,而是跟了大卫,甚至是淮闵,日脚是否会过得更幸福些?

这样的想法毒蛇一般缠绕着殊良的心房。啃啮着殊良。

大卫·罗森伯格将港岛的一座大屋留予明珍,叶淮闵冒死为明珍奔走,到上海去营救他,他们为的,都不是他,而是明珍。

他们爱护明珍,能为明珍提供更好的环境。

可是明珍却为了他,留了下来。

而他现在,不个是一个闲人。

吃过晚饭,家妹将明珍殊良赶出门去。

“姐姐和少爷去散步,我和孝儿收拾。”

明珍殊良就这样被赶出家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马路上。

路上行人如织,街边的树上系着成串彩色灯泡,一闪一闪,仿佛满天繁星。

两人随着人流朝前而去,蓦然,天空炸开一朵绚丽的繁花,一朵复一朵,升起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