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阿婆便笑一笑,拍拍青倏的手。

“阿婆年纪大了,许多事这么多年做下来,早已经成为习惯。侬教我换种方法,反而做不来。”

沈阿婆宽看见青倏下楼,连忙招呼青倏坐下吃早点心。

“外婆呢?”青倏看见沈阿婆已经摆好了四副碗筷,可见外婆已经起了。

“大弟推伊到花园里去了。”沈阿婆笑眯眯笑眯眯,“侬回来哉,伊一开心,也肯动一动了。老底子每天都到花园里锻炼,停了交关日脚,现在又恢复了。”

说话间,纪倏云推开门,倒退着引轮椅进入饭厅。

“外婆。”青倏过去,伸手,帮助哥哥抵着门,不让门反弹回来。

“囡囡醒了。”纪柳明珍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绾成干净的髻,以一根老银雀头簪固定在脑后,精神矍铄,决看不出已是八十五岁高龄。

青倏有一次听大舅舅说笑话,言同外婆一道乘公交车出门,上了车,人家看见外婆和大舅舅,竟然只让位子给大舅舅坐,而不让位子给外婆。

青倏听得哈哈大笑,可见外婆看上去多年轻后生。

青倏当时以为是大舅舅夸张了,可是现在看起来,倒不见得是大舅舅杜撰。

“外婆哪恁不叫我一起?”青倏和纪倏云将外婆推到餐桌前,替外婆在膝上铺好干净米色大餐巾。

纪柳明珍细细看外孙女眼底的淡淡青痕,微微一笑,“你工作辛苦,多醌一歇歇也好。”

“阿娘偏心,难道我工作不辛苦?”纪倏云听了,在一旁怪叫。

“侬有啥体辛苦?自己当老板,迟到早退也没人管,出入都车接车送,有啥好辛苦?”纪柳明珍笑起来。

“阿娘,我满好生做女小囡额闹(奶奶,我满好生做女孩子的)…”纪倏云朝祖母发嗲。

青倏做一个打冷战的动作,假装拂去满身鸡皮。

两兄妹彩衣娱亲,教老祖母一顿饭吃得开开心心,随后青倏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

纪倏云见了,吹一声口哨。

当年的小小少女,如今穿一件珍珠灰色丝绸衬衫,底下穿一条高腰深青色及膝裙子,配一双三寸高根鞋,拎一只公文包,看上去,竟也有模有样,一副职业女性的格调。

“青倏跑进办公室去,要迷倒一片。”纪倏云打趣道。

青倏倒不觉得这一身如何迷人,不过是最寻常的职业装打扮罢了。

待要出门前,纪柳明珍叫住了外孙女。

“青倏等一歇歇。”

青倏停下脚步,只见沈阿婆将一只尺长寸宽锦盒取过来,交给站在一边等着送青倏去地铁站的纪倏云。

纪倏云揭开盒盖,“哗”地一声。

“阿娘藏了这么多好东西!”

青倏听了,忍不住好奇地探过头去。

随后也不由得“哗”一声。

盒子里是一串浅浅蓝色珍珠项链,光润亮泽,颗颗圆润温雅,静静躺在盒子里。

青倏学服装设计多年,对配饰也略有研究,这样一串天然合浦走盘珠项链,在市面上如今也不多见,是有市无价的极品。青倏曾经在纽约参加服装发布会时,看见一位贵妇戴过类似的珍珠项链,伊很得意地说,是日本北海道天然珠,要几万美金。

纪柳明珍听见孙子孙女“哗”声连连,浅笑起来,“当年你们小太外婆给我的嫁妆,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几经变迁,想不到竟然留了下来。我看囡囡今天这套衣服单薄了点,拿它压一压。”

青倏咋舌。

拿如此名贵的东西给她压场面,外婆真大手笔。

“阿娘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纪倏云做吃醋状。

纪柳明珍拍孙子的腰侧,“先送囡囡去上班,要伊是迟到了,唯你是问。等下了班回来,你自己过来拣一样喜欢的去。”

纪倏云替妹妹将珍珠项链戴在伊纤细修长的脖颈上,退后一步,啧啧赞叹,“果然压得住。”

青倏提早三十分钟进公司,不意外看见已经有人在办公室里泡咖啡。

“早。”看见青倏,只淡淡说声早,并不热络。

“早。”青倏放下公文包,整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也走进茶水间,泡一杯八宝茶。

茶是沈阿婆自己配的,据说有美容养颜宁神的功效,口味清恬,十分得青倏的欢喜。

没过多久,组长组员先后进了公司,八十三十分,准时进会议室开晨会。

“九点整,罗氏制药的大卫·罗森伯格先生见莅临,听取我们的市场分析报告和品牌行销策略。我们已经有了方案一,和备用方案二,除此以外,如果大卫·罗森伯格先生如果还想听取其他意见,也请各位踊跃发表个人意见,我们集思广益,争取让罗森伯格先生不虚此行。”

整组人蓄势待发,青倏受到感染,不觉也抖擞精神。

到了九时整,前台接待小姐打电话上来,罗氏制药总裁一行已经抵达。

组长立刻到电梯前去迎接罗氏一行人,略做寒暄介绍,便将他们引往会议室。

青倏因是新人,便静静站在所有组员身后,望着电梯口。

当电梯打开时,青倏透过人群,初初望见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满头银发,深目高鼻薄唇,即使岁月在老人面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也不难看出老者年轻时,是一位极英俊的男子。

老者身后另有两个面目相似却气质迥异的年轻男子和一个中年女子。

一行四人,俱是淡定优雅,并不气势凌人。

青倏在纽约见过颇多名人,进出时由保镖环绕,三尺以内不得近身,稍有动静,高大威猛保镖便怒目以示,横加指责。该名人则自始至终毫无表情,墨镜遮面。

相比之下,这一行人的作风十分平民。

仿佛感觉到了青倏的注视般,白发老者的视线透过人群,落在了青倏脸上,停伫了数秒,便移了开去。

众人移师会议室,开始进行会议流程。

保健品市场现今几趋饱和,要想开拓中国区市场,并非易事,然而一旦能占有市场一定比率,那么利润将是极其可观的。

这也是罗氏在港澳台地区获得市场占有率后,想要进一步进军大陆市场的原因。

老者与同行的三人都没有要求翻译,可是顾问公司还是贴心地替他们准备了一个同声翻译,不料老者听了一会儿之后,默默摘下了同声翻译的听筒。

此外一行人始终没有打断过整个分析过程,听得极认真。

最后组长将行销策略进行了详细的解说。

老者很仔细地听完,随即小声地与随行的年轻男子耳语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我还想听一听备用方案。”

竟是一口略带南音的中文,流利而醇厚。

一直全神贯注于分析会议的青倏猛地抬头望向白发老者。

会说中文的大卫·罗森伯格,会是外婆的大卫·罗森伯格么?

那老者又一次在青倏注目于他时,将视线落在了青倏脸上。

并,淡淡地开口问,“这位苏西小姐贵姓?”

青倏在公司里的英文名字是苏西,作为一种惯例,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相互叫彼此的英文名字,安娜彼得托尼大卫利利丝…

青倏没想到老者竟然在那么简短的介绍过程当中记住她的名字,组长即时将眼风扫向青倏:快回答,不要冷场!

不知恁地,青倏面对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者,并不紧张,甚至觉得有些亲切,也许,是因为外婆的故事罢?

“免贵姓卫。”青倏朝老人颌首。

“姓卫…”老人的声音里,仿佛有淡淡的失望似的,“你对这份行销策略有什么看法?”

我?青倏以眼神问。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你。

青倏左右看一看,包括组长在内的所有组员都绷紧了神经,半个月的努力,千万不要毁在你的手里!

青倏在脑海里迅速组织了一下,随后问:“您服用贵公司的保健品吗?”

老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是的,我服用它们。”

“您觉得效果好吗?”

“对我而言,效果不错。”

“那么——由您亲自现身说法,说服力会不会更好?”青倏问。现在的保健品广告,无非是找知名演员或者运动员,拍摄广告,进行推广。可是有时候,高端市场人群,并不见得喜欢由这些演员代言的产品。

老人再次笑起来。

青倏听见他用英文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I like her!”

会议最终由老者决定,依青倏的思路,再做一个行销策略,一周后再听取报告。

散会以后,青倏明显感觉到同组同事看她的目光有所不同。

上洗手间时,青倏听见隔壁办公室的秘书与她上司的秘书在议论她的背景。

“听说是海龟,家里极有钱,出来上班根本就是玩票,公司的死活,才不在伊眼里。”

“今天开会据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看伊平常不声不响,原来会得巴结的人平时不叫。”

青倏啼笑皆非,垂头看自己颈间挂着的珍珠项链,外婆,还好你今天给我压一压身,否则我真要跳出去同她们理论。

下班回家,外婆和沈阿婆都没有问青倏今天开会结果如何,伊们一贯不给青倏压力。

吃过晚饭,沈阿婆拒绝了青倏的帮忙,进厨房洗碗去了,纪倏云与祖母在客厅里玩停车场游戏。

青倏无事,正打算上楼去研究行销策略,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去开门。”青倏走出去,左右现在就她最空闲。

“谁啊?”青倏拉开角门上的小窗,问。

门内门外,白发老者与青倏,相顾,错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间有情

片刻错愕很快过去,白发老者身后的年轻人微笑,“卫小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年轻人的中文颇流利,带着一点点口音,然而一管嗓音极低沉醇厚,仿佛大提琴般,教人过耳不忘。

然则青倏只是淡淡地颌首,出了公司,罗氏一行于她,只是陌生人。青倏不打算贸贸然向突然找上门来的陌生人大开中门。

白发老者久经沧桑,怎会看不出年轻女郎眼底深出的淡淡戒备?

只拄着手杖站在门外,并没有上前一步的打算。

“卫小姐,原来你住在这里。”大卫·罗森伯格透过青倏的肩膀,望进庭院里去。庭院之中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繁茂得仿佛一墙碧水,在傍晚的风里摇曳伸展,让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充满盎然生机。

住在这样的庭院里,想必,心情是安适舒展的罢?大卫·罗森伯格暗暗地想。

“是,我住在这里。”青倏心中忖度老人的来意,会是来找外婆的么?假如他真的是外婆的大卫·罗森伯格——

“卫小姐请别介意,我想向你打听此间以前的一家人家,家主姓柳。”大卫·罗森伯格心中的期望并不高。

六十五年时光过去,他已经是耄耋老者,也许今日睡去,明朝再不醒来。岁月待他,已是宽容。他不敢想象明珍这六十五年间的遭遇。

中国成立后的那些历史,他通过报纸杂志等渠道,略有耳闻,像明珍那样阶级出身的,于之后的三十年间,遭遇坎坷。许多人忍受不了折磨,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人虽然活了下来,可是落得满身病痛,来不及享受美好时光,便蒙主召唤。

而明珍呢?她遭遇过什么?可还健在?是否仍居住在这座城市里?

一切都是未知。

他只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牵念,想在有生之年,见她最后一面,所以贸然前来。

不料,吓着了小女孩儿。

“青倏,是谁来了?都站在门口做什么?”身后,传来纪倏云的声音。

纪倏云与祖母玩益智游戏,久等不见青倏回来,便走出来察看,却见青倏一手把着角门,一边与门外的人交谈。

青倏回头,看见自家兄长,略一迟疑,还是据实以告,“是罗森伯格先生,好像是要找外婆。”

罗森伯格?纪倏云的眼中明光掠过。

大卫·罗森伯格越过青倏的肩头,看见了纪倏云,眼前仿佛掠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殊良——”

连青倏的眸光都忍不住微微一动。

“罗森伯格先生,请少候,容家妹与我进去问一问。”纪倏云说完,拉过青倏,伸手合拢角门上的窗口。

“要不要告诉外婆?”青倏与兄长商量。

“…还是问外婆一声比较好。”纪倏云沉吟片刻后决定,“既然有本事找上门,即使我们今天想办法回断了他,等我们都上班去了,他还是会找过来的。”

“倏云哥哥知道罗森伯格。”青倏忽然道。

纪倏云瞥了一眼妹妹脸上肯定颜色,“唔”了一声,旋即淡声道:“青倏你也知道。”

青倏摊了摊手。

两兄妹一起走进客厅里,纪柳明珍已经收起了游戏棋盘,沈阿婆切了水果出来,“来来来,大家吃水果。今朝新买的八四二四,老赞额。这盘是冰镇过的,给大弟和囡囡;这盘是室温的,给姐姐吃。”

纪柳明珍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示意沈阿婆过去坐,“家妹,一起坐下来吃西瓜。还是你仔细,想得周到。”

沈阿婆过去坐下,“以前奶奶还要讲究,我现在已经不及奶奶一半考究了。”

青倏和纪倏云看着祖母与沈阿婆两人有说有笑,还是犹疑的一下。

“阿娘——”纪倏云轻轻叫祖母。

“哪恁?”纪柳明珍拿起一角西瓜,招手叫青倏尝一尝。

“外头有一位罗森伯格先生,想寻访故人。”

青倏留意外婆反应,发现外婆微微一愣,随后手微微颤抖起来,沈阿婆也是一脸愕然颜色。

纪柳明珍微一怔然,罗森伯格——罗森伯格——她以为今生,直到死亡来临,也不会再见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就站在门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