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教堂,由犹太教拉比主持的简单肃穆的葬礼即刻开始,所有参加丧礼的亲友聆听拉比诵读圣经,祈祷大卫·罗森伯格的灵魂死后去往伊甸园,然后清洗尸体,并缠上白色细麻布放入棺材当中。

青倏在行经棺材的时候,静默伫立片刻,然后悄悄将一张照片放进在了老大卫的胸口位置。

那是一张,古旧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大卫与明珍并肩而立,笑得温和美丽。

一旁,达维德再一次握紧了青倏的手。

等丧礼结束,所有人齐聚罗森伯格家族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在回湖滨别墅的路上,青倏与达维德始终沉默,两人的手却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直到律师宣布遗嘱的时候,也没有分开。

老人的遗嘱并不复杂,每个直系后代都按比例得到他的遗产,只是罗氏的经营管理权却悉数交到了长孙达维德的手里。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引来罗森伯格家族内的任何歧义,惟独一项新增加的内容,教所有人意外。

老大卫将在香港的一处房产,遗留给了患难相交的故人纪柳明珍女士,并建立了一个数目颇为可观的基金。这项基金留给纪柳明珍女士与罗森伯格家后人共有的孩子。

青倏听了,也不觉愕然。

竟然是这样?!

蓦然便觉得自己与达维德握在一处的手心火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手牵手并肩而坐的青倏与达维德的,有了然,有疑惑,有不屑…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仿佛要将青倏看个通透。

青倏只淡淡地,并不打算回应这些眼光。

她参加完葬礼就准备回去,此间的一切,与她实无关碍。

可是,手指却被达维德捏得紧紧的,仿佛紧紧地绞着她的心脏,隐隐约约地疼。

遗嘱宣读结束,达维德安排青倏到客卧休息。

整幢别墅里所有的镜子都被人用白色的棉布蒙了起来,据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摘下来。

青倏便草草洗了一把脸,然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竟已是深夜,外头的苏黎世湖沉浸在一片朦胧月色当中,远处阿尔卑斯山上的皑皑白雪倒映在夜晚黝黑的水面上,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青倏忽然极思念极思念外婆。

达维德推门进来,便看见遥望着远处雪山的青倏带着淡淡悲伤的侧面。

这样看过去,伊又一点也不像伊的祖母。

从大卫给他讲那段港岛岁月的故事开始起,他就一直在想,故事里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貌?如何哭?怎样笑?

大卫随身携带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给了他无限联想。

然则真正见到的,却是一张更年轻更优雅从容的脸,只一见,便狠狠地撞击了他的灵魂,烙印在心里。

可是她对自己呢?

到底是忐忑的。

这时青倏回过头来。

“达维德,我明朝就回家去。”

“…好。”千言万语,终于只化做一个“好”字。

回到沪上家里,纪柳明珍什么也不问,青倏便也不多说一个字。

老大卫去了,可是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只将那份悲痛,沉淀在了心里。

青倏继续埋头工作,偶尔午夜梦回,会无声地问自己,倘使彼时彼刻,达维德说:青倏,留下来,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

答案是无解。

青倏自己也厘不清头绪。

转眼已经是农历新年。

纪家上下都聚在了一处,大舅舅带着管女士,大姨妈大姨夫和倏河表哥全家五口,纪倏云偕了女朋友一道,加之青倏和父亲母亲,一大家子都在老宅里过新年。

老宅子是建筑文物保护单位,不得燃放烟花,等吃过饭,一家人就坐在廊前,看外头漫天的烟花起落。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青倏听见门铃响,心道也许是邻居过来相互拜年送点自家做的年夜饭,便按住了沈阿婆欲起身的肩膀,“阿婆,我去。”

嘴里叼着一块蒸糕,青倏裹着一件大羽绒服去开门。

“啥宁啊?来哉来哉…”

开门处,漫天烟花下,一双碧绿的眼,望着她笑。

不远,纪柳明珍微笑起来,她的烟花已经散尽,而关于青倏的故事,才方开始。

欢声笑语中,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悄悄掩去淡淡泪光…

(正文完)

1/6/2009

夜下江淮闵悲声(上)

番外——夜下江淮闵悲声

我出生的时候,正值直皖战争,段将军落败之际。

父亲追随段将军戎马倥偬,便着了怀有身孕的母亲由大娘二娘陪着,在徽州乡间待产。

母亲出身军旅,自小见识父亲动辄与人拔枪对峙,实是并不害怕。可是因为不愿教父亲分心,便还是在徽州安分守己等待分娩。

大娘是温厚老实的脾性,做不来排挤偏房的举动,二娘则从来不屑与人争宠,母亲表面柔和,然则内心里却似钢铁一般坚毅。

母亲临产那一日,外头枪声大做,也不晓得是哪里又闹了起来。

大娘急得团团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二娘只管揽了伊所出的淮闻,小声替他讲故事,只得母亲,强撑着已经见了红的身子,吩咐府里的亲卫,上好了子弹,守住府里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暴民亦或是叛军,来一个毙一个,两来个杀一双,决不手软,务必要守住了内府的安全。

侍卫长衔命而去,母亲这才瘫倒在床上,大口喘气。

家里早就请来在府里长住的接生婆替母亲接生,外头是如爆竹般噼里啪啦响做一团的枪声。

那老婆子吓得腿软手颤,母亲便是几乎全程自己分娩,熬了一夜,才生下了我。

母亲抱过由婆子洗净了包在襁褓里的我,仿佛如水洗过一般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

大娘二娘都来看过母亲,说只等给父亲发了电报,好叫父亲给我取个名字,眼下就取个好养活的小名叫着罢。

母亲却一笑,“就叫淮闵罢。”

大娘长了长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待我懂事,母亲微微笑着,将往事说与我听,道:“你父亲一路上遇神杀神,遇鬼斩鬼,开拔回徽州,你都已经半岁大了。听说我已经做主给你取了名字,家里人喊都喊了半年,只好吹胡子瞪眼,却也莫可奈何。”

我一岁半的时候,淮阆降生。

母亲不再是父亲最关注的女子,父亲将所有的关爱都转移到了四姨娘与新生的女儿身上。

父亲接了大娘所出的淮闫淮问到徽州的新宅里一起生活,大娘却怎样也不肯一起来。父亲也不以为意,挥手对侍卫长说,既然她死脑筋,那就由她去。

母亲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不置一辞。

我想,彼时母亲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再不以夫为天。

母亲出走上海的时候,我不过五岁多一些,大哥二哥三哥却都已经随先生听蒙学了。

我便被父亲扔给四姨娘抚养。

四姨娘待我尚算亲厚,且淮阆也爱同我在一处嬉戏,所以我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太难过。

到了六岁时,父亲替我请了蒙学先生,系统地在家中教我读书。

我先前已经随着四姨娘认了许多字,可以看着画本给淮阆讲故事听。每当这时候,淮阆总是乖的。一次父亲不经意间见了,忍不住笑说,原来阆阆竟然会得听小四的话,倒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很多年以后,回首过往,我常常会想,倘使父亲不将淮阆送离四姨娘的身边,阆阆的人生,是否会有不同?

可惜,这个问题,直到我死,也没有答案。

父亲请来的先生姓舒。

舒先生三十多岁,十分斯文,讲话从不高声,与父亲军中往来的截然不同。

我很好奇,父亲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人。

舒先生并不拿书本戒尺,很多时候,他只是随手自帅府的警卫处,要一份报纸。

报纸我自看得懂,心中暗忖这个先生真真奇也怪哉,教弟子不用书,难不成是来混口饭吃?要真是如此,定要教父亲辞了他。

可是舒先生一开口,我便知道自己错了。

舒先生读了一则新闻予我,然后问我:“四少爷如何看待倭人扶持伪满政府?”

我的错愕是显然的。

舒先生微笑起来,将报纸留在我的书桌上。

“明日我来,四少爷再讲与我听罢。”

等舒先生走了,我即刻着父亲的警卫去打听这位舒先生,过不了多久,警卫回说,舒先生也是奇人。舒家是徽州本地望族,舒先生是长房嫡长子,原是要继承舒家的家业的,只是少时家长替他定了亲事,他执意不允,竟去女家退亲。女方羞愤之下,自杀身死,惹得女家父母兄弟在舒家门口哭天抢地。

舒先生在徽州待不下去了,便只身去了南边。

等十年后回到徽州,便已经是如今这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

没有人知道舒先生南下十年的遭遇,可是,我却隐约觉得,舒先生并不是寻常文人那么简单。

舒先生教了我三年,三年之后,舒先生向父亲辞职。

他说,四少爷已学有所成,可以请更高明的人来教了。

父亲问舒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舒先生笑云:或者去山上开一间学堂。

当时我只当他是一句玩笑,可是,舒先生果然去开了学堂。

在舒先生教我的三年间中,父亲将淮阆送去了上海。

四姨娘哭得仿佛泪人,淮阆只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更不肯放开四姨娘的手。

这一刻,我终是觉得父亲无情。

大娘也好,二姨娘也好,母亲也好,四姨娘也好,阆阆也好,跟在父亲身边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幸福的。

将来我长大了,愿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必不负她。我在心里发誓。

这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在未来的一日,遇见明珍。

遇见明珍的那天,父亲已经将离开四姨娘身边整整两年的淮阆接了回来。

阆阆心中记恨父亲,到底不肯再同父亲亲近,只爱粘紧了我。

父亲大怒,言女儿家四处惹祸,总跟着哥哥做什么?把她送进书塾里去好好收收骨头!

阆阆自然是不肯的。

两父女势成水火,四姨娘夹在两人中间做磨心。

这一磨便又磨了两年。

到了第三头上,父亲已经受不了阆阆骑马开车翻墙等等劣行,兼之一次阆阆竟想掏了警卫的匣子枪出来使,终于叫父亲震怒。明令四姨娘,必须送阆阆进书塾去,不然就再回上海的女子学校去。

阆阆两相权衡,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去翠屏山上的书塾。

这日我放课早,就禀了父亲,随警卫一起上山去接淮阆放学。

我想伊第一日进私塾,假使不开心,至少放学后第一时间能看见我。

山道上,满目苍翠,林间时时听得见婉转鸟鸣,空气里有种教人心定神宁的气息。我坐在车里,看着倒退而过的景色,心想,在此间读书,心情一定是好的。

到了放学时候,陆续有学生出来,可是只不见淮阆,我只能叹息,许是被先生留堂了罢。只得百无聊赖得望着外头。

然后——这一生,我第一次,遇见了明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