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陆晚云的眼神变得有点错愕不解。

“因为金顶金柱,好有钱的样子。”

见她成功地被逗乐了,露出一个略带孩子气的笑容,蒋一澈偷偷舒了一口气。

“你信宗教吗?”他问。

陆晚云摇摇头,嘴唇动了动,在问“你呢?”

他也摇摇头,“我比较相信……”

词到手边,他却卡壳了。

陆晚云一直看着他打字,见他停下来,就好奇地改看他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他要说的词。

他被她一看就更紧张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她笑容更深,用自己的手机打开一个翻译软件,递给他,让他输英文。

Destiny.

命运。

她的脸色略微沉了一下,接着又弯起嘴角笑了笑,笑容里换上了他读不出的复杂。

“但是宗教建筑都很……”

又一次卡住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她笑得心神紊乱了。

Fascinating.

他再一次输了英文,看着弹出的中文翻译“迷人”二字。

迷人。

软件上有汉语拼音,他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发音,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记住它们。因为这是这个下午,是她这个人,最好的注解。

大巴车在外滩边非常缓慢地开着,陆晚云再度看向了外面汹涌的人海。

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柑橘,又像青草,混在阳光里,让他一直忍不住地悄悄深呼吸。

那天晚上回到家,蒋一澈看完了陆晚云写的每一篇文章和菜谱,虽然他对那些食物兴趣并不大。

她的文字同她的人很像,温柔,克制,干净。

她的双手偶尔会出现在做菜的图片中,白皙,修长,纤秀。

认识陆晚云的第一天他便知道她是电台的主播,甚至还特地去下载了他们电台的APP,找到她的专属频道,知道她那个普及古典音乐的节目异常受欢迎,可直到现在看着她的文字,他才终于觉得了解她一些了。

他看到深夜,直到眼睛被人从身后蒙住,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坐得太久,有点全身僵硬。

他把那双手拽下来,看见蒋一清一脸贼兮兮地冲他笑。

“你请陆晚云下周来我们家BBQ啦?”

“你怎么知道?”

下午分别的时候,他有想请陆晚云吃晚饭,不过她拒绝了,说晚上还有事,他不知道为什么热血上头,忽然想到邀请她下周来家里BBQ party。

蒋一清绕到他面前坐下:“陆晚云偷偷问我你喜欢什么酒,准备那天带过来。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蒋一澈失笑。

“我跟她说什么也不用带,让她自己人来就好。顺便夸奖了一下你BBQ的技术。”蒋一清满脸邀功的表情。

“谢谢。”

“又顺便跟她说了一下,从你来了到现在,我每周都在求你做烤肉给我吃,但是你一直不答应。只有她有这个待遇。”

蒋一澈瞪她一眼,她仍然十分得意地说:“没有办法啊,我哥哥对于喜欢的人就是这么上心的。”

这下蒋一澈真有点急了,眉头一皱,刚要发作,蒋一清便异常识相地说:“后面那句我没有说了啦。你喜欢她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你自己告诉她,我去说多不合适。”

“我并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否认,蒋一清只说了一个词,他便收声了。

素描本。

蒋一澈无言以对,只得先上楼回房间了。

躺在床上,他继续翻开了陆晚云的公众号看起来,越看越怀疑自己要用“做饭”这个技能来招待陆晚云,完全就是……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班门弄斧。

好在到了约好的那个周六,老天爷特别赏脸,连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了,云倒还是很多,遮住了太阳,不冷不热的。

蒋一澈站在院子里,一样一样盘点等下需要用的东西。

烧烤炉已经在后院里架了起来,炭火已经铺好,待会只消引火点着就行。

准备用来烤的肉早上就腌了起来,现在正在烧烤架边上静静地等着,蔬菜也都洗好切好了,香槟镇在冰桶里。

不太常用的室外桌椅他昨天就搬出来擦洗过了,刚才又抹了一遍,应该算得上一尘不染。

虽然天气还不是太热,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把灭蚊灯点上了,又在桌椅周围都喷过了驱虫水。

就等陆晚云来了。

他颇为愉快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开了一听啤酒。蒋一清在客厅里接受一家媒体的采访,大概还需要好一会儿才能出来。

蒋一澈其实还是有点忐忑。蒋一清说他所谓的“很会烤肉”,其实也只给邻居大叔打过很多次下手而已——通常一群人开派对的时候,他都会比较喜欢去做一些安静的事情。

他努力准备了两天,力图要做到完美。

水果,他居然忘了准备水果!

蒋一澈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厨房,把家里所有的水果都搬了出来,在桌子上一字排开,又埋头忙碌了起来。

等他把两个完美的果盘摆在桌上,探头想看看蒋一清的采访结束了没有时,才发现厅里没有人。

他走进屋,上上下下地找了一圈,发现蒋一清消失了。

钟点工王阿姨看出来他在找人,站在厨房门口连比带划地跟他解释:先是做打电话状,然后又连连指着门口,应该是蒋一清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的意思。

他拿出手机飞快地点开FaceTime要连蒋一清视频,但是王阿姨拽拽他,又指了指客厅里的茶几。

蒋一清的手机落在了茶几上。

他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蒋一清第一次出门忘记告诉他,并且忘记带手机了。应该没什么事,说不定只是忽然想吃什么了,去了门口的便利店而已。

他缓缓地叹口气,在楼梯上坐下。

王阿姨又冲他比划了几下,大概是说她的下班时间到了,该走了。

他无力地点点头。

虽然听不见,他也知道王阿姨一定是很大声地在跟自己说话,从她夸张的口型就能看出来。平时他总是觉得王阿姨这样的执着有点无奈又好笑,不过他现在笑不出来。

陆晚云随时可能来,他只希望蒋一清能赶在她之前回家,毕竟他等一下要忙着烤肉,根本腾不出手来跟陆晚云聊天,他不想怠慢了客人。

他走去开了前院的大门,坐在进门的台阶上,防止陆晚云来了敲门他都不知道。

只是一直等到天擦黑,陆晚云都没有来,蒋一清也没有回来。

蒋一澈有点儿着急了,蒋一清压根联系不上,他只能给陆晚云先发条消息。

“天黑了,路上小心。”

陆晚云却一反常态地迟迟没有回他的消息。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开始来来回回地在院里踱步。

半个多小时后,他才收到陆晚云的消息。

“刚才我在进小区的时候碰到一清了,她有点儿事赶着处理,我陪她一起了。”

蒋一澈皱起眉头,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没什么大事,别担心,你先吃晚饭吧,我们弄完就回来。”陆晚云又发了一条消息来。

他怎么能不担心。直觉告诉他,她们俩赶着要去“处理”的事情,应该跟蒋一清那个男朋友方任有关系。

“你们在哪里?我去找你们。”他问。

陆晚云又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消息:“没事,我们马上就回去了,你不用过来的。”

他本来想坚持追问下去,又意识到自己去了大概不但不能帮忙,反而只会添乱。

这种无力而茫然的感觉他并不陌生,只是心头的怒火却难以平息。

他气那个时常添乱的方任,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的蒋一清,更气无能为力的自己。

☆、3-蒋一澈-4

蒋一澈坐立不安地等了几个小时,才等到了陆晚云。

她只有一个人,手里拎着个巨大的袋子,在夜色下神色匆匆,一进院门只是跟他挥了挥手,便迫不及待地往厨房走去。

蒋一澈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到水槽前,打开手里的袋子,倒出十来只螃蟹。

陆晚云把螃蟹一只只拎起来检查,半晌才回过头来看看他,非常沉重地摇了摇头。

她擦了擦手,摸出手机来打字:“刚上市的六月黄,想带给你尝尝的,可是今天有点热,耽误了太久,都死了,不能吃了。”

他猜六月黄可能是螃蟹的意思,也拿出手机来:“我没关系,只是让你破费,太不好意思。”

她皱着眉摇摇头,似乎还在心疼那些死掉的螃蟹。

“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追问道。

陆晚云咬起了嘴唇,显然是蒋一清交代过,不让她泄密。

“是不是方任的事?”他只得再逼问,“一清怎么没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也没什么事。就是有客人在方任的健身房闹事,他们拉扯了两下,去派出所报了个到而已。一清陪他去医院包扎了。”

“严重吗?”

“还好,我有个朋友跟那个派出所的警察挺熟的,帮忙打了个电话,方任又赔了人家一点钱,已经搞定了。”

蒋一澈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青到了极点,因为陆晚云抬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怯色,还有些焦虑。

她像是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在他的右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想要安慰他。

他努力牵动嘴角,却笑不太出来。

“一清说……”陆晚云咬着嘴唇打字,似乎要说的话让她非常为难,“她晚上会去方任那里,就不回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蒋一澈木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的手又回到他手臂上,上下摩挲了两下。

她的手很小,暖暖的,又很软,像一片云,隔着衣服也握得他的手臂整个热起来。

他只得强打精神,勉强一笑。

“这么晚了,你吃过晚饭了吗?”陆晚云很快岔开话题。

他摇摇头,这才忽然想起还在后院摊着的一堆烧烤材料,也不知道放坏了没,赶紧匆匆往后门走去。

冰块已经全化了,肉虽然看起来还没什么太大问题,但颜色已经不是很好看了。

陆晚云跟着他来到后院,看到这些没能派上用场的烧烤材料,也是一脸可惜的样子。

蒋一澈叹叹气,拎过垃圾桶,把自己精心准备的成果一样样地倒进去。陆晚云走到他身边,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垃圾桶,替他捧着。

刚清理到一半,蒋一澈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起来,是他的合伙人Kevin发来的视频邀请。

现在这个时间,是LA的凌晨四点。Kevin肯定是有什么急事。他抬眼看看陆晚云,她立刻心领神会地冲他点头,让他赶紧去接电话。

蒋一澈拿着手机小跑到楼上才接了视频——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在陆晚云面前用手语跟别人聊天。

Kevin的面色有些沉重,开门见山地就告诉他,他来不了中国了,因为他的女朋友怀孕了。

“Rachel和我决定下个月结婚。”他说,“真的是非常抱歉,但是我想我真的没办法这个时候去中国了。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蒋一澈愣在那里,迟迟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果你能尽快回来就最好了。我们的工作室最近忽然接到了几个大单子,同时要开工好几个项目,也实在是缺人。说实话,就算没有Rachel怀孕这件事情,我也一直在犹豫去中国发展的问题。虽然那是个很大的市场,但是我们什么资源都没有,不像LA,已经经营了那么久。”Kevin十分理智地继续劝他,“而且我跟你在那边都有语言上的障碍……”

蒋一澈的头开始有些痛,他缓缓地抬起手来,一边思考一边比道:“最近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里的市场和LA完全不同,有很多政策方面的限制,行业的规则标准都不一样,成本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低廉。我去看过的写字楼和普通住房租金都不便宜。”

“所以你现在怎么想?”Kevin急切地问,可见是真的想让他回去。

“我现在暂时没有想好。我妹妹既然准备在上海定居,我还是有点想要留下来。”

“但是如果你一个人在那边,是不是会非常不便?”

蒋一澈默默地点了点头。

“抱歉,我想我现在真的很难帮你。”Kevin又道了一次歉,“还是希望你能决定回来。这里有现成的项目已经在等你。”

“让我考虑一段时间。”蒋一澈有些艰难地比道。

“好,你有决定了就随时联系我。”Kevin点头。

“我现在家里有客人,就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再联系。”

蒋一澈匆匆结束了视频,站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到房间门口,又浑浑噩噩地下楼梯,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定住了。

他本来只是休个假来看蒋一清的,在上海开工作室这个想法也是来了以后一清提的。他起初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只是当一个潜在的机会,去看了看房子,做了一些基础的研究,一直也没有完全决定要留在这边。

但是现在忽然知道这个潜在的可能性消失了,他还是很失落。

失落,并不完全因为Kevin改变了主意,更主要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

老天关掉了他的一扇门,就等于顺便也关上了很多扇窗。

蒋一澈用手搓搓脸,清醒了片刻,摇摇头把差到极点的心情甩开,想努力以一个比较正常的状态去见陆晚云。

只是当他回到一楼时,却发现陆晚云走了。

手机上有一条她两分钟前发来的消息:“东西都收拾好了,垃圾我也带走了,你到院子里再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吧。今天真的是太可惜了,没有吃成你做的烤肉。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冰箱里有我带来的粽子,吃的时候记得用热水煮二十分钟左右。我朋友还在等我,我就先走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

他看着这长长的几行字,下意识地就冲出门外飞奔去追她。

一直跑到小区门口,他才看见陆晚云的身影。

她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宝马SUV,跟驾驶座的男人说了一会儿话。蒋一澈离得有点远了,没看见那个男人的长相,只看见他凑过身去亲了亲陆晚云的脸颊,才发动车子,一骑绝尘而去。

看着车灯在远处消失,蒋一澈默默地转身,默默地往家走。

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转身走出了小区。

蒋一澈去了他最近最喜欢的地方。

那是离家不远的一块小绿地,被三条马路圈在中间,是块三角形。三角形里布着不大的花坛,中间高高的石碑上立着一座普希金的半身雕像,已经有近八十年历史了,中间拆了两次,重建了两次,是个有一点名气的小景点。所以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刚好路过,想起了在旅游指南上看到过这儿,过来看看雕像的。

那天晚上,他在这儿遇见了陆晚云。

那是她第二次陪他看房的第二天,是个周日,晚上九点多。

当时他对她的印象,还是一个不太熟的新朋友,只觉得她人很好而已。

陆晚云穿着一身很正式的丝质连衣裙,化着淡妆,好像是去参加了婚礼一类的活动。

蒋一澈本来是在花坛的另一边坐着的,晚上天黑,再被空地当中的雕像一挡,陆晚云便没有看见他。

她走到花坛一侧弯下腰,从包里掏出几个罐头打开,放在地上,四下看了看,嘴唇动了动,好像在喊什么人。

几秒钟以后,六七只流浪猫就从树丛里奔了出去,一股脑地凑到她身边。

陆晚云蹲下身,那些流浪猫便乖乖地被她撸毛。

她笑着喂那些猫吃罐头,跟它们聊天,挨个地摸它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