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云原本庆幸的是高正铭走了,她的事不用受他摆布,也不用占他的好处,但当新上任的副台长乔晟约她单独谈话时,她就意识到不对了。

其他栏目都是跟自己的频道总监谈的,没有那个主播够资格直接跟副台长对话。

乔晟也很低调,只是打电话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他办公室,连她的总监和导播刘宏都没有叫。

陆晚云忐忑地坐下以后,他就十分亲和地笑了笑,问她对自己栏目有什么看法。

她先是像上次跟频道总监汇报时那样,讲了讲自己栏目以往的成绩,又展望了一下未来,说了一些可能的盈利点和发展方向。

乔晟点点头问:“你对现在这个时间段满意吗?”

“挺满意的。”陆晚云都是下午三点上班,节目是在晚上的十点到十一点,“可以错开高峰,纯音乐的节目这个时候也很合适。”

“晚上六点到八点的通勤时间黄金段你觉得怎么样?”乔晟笑眯眯地又问。

“啊?”陆晚云倒愣了,她从来没奢望过自己的小众栏目可以上黄金档。

“我就是问问哈。”乔晟解释道,“想知道你最喜欢的时间段是什么,我们回头好统筹安排。”

陆晚云皱眉,哪有来征求下级意见安排时间段的道理,“我都行,听领导安排。”

“如果你们都市频道跟古典音乐频道合并的话,你是想继续做现在的古典音乐栏目,还是想换到其他栏目?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比如早间新闻?”乔晟又问。

陆晚云完全明白了。

高正铭虽然不在了,但是他的影响还在,想要给她安排一个最好或是最差的节目,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栏目就很好。”陆晚云硬着头皮说,“如果真的要跟古典音乐频道合并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做古典音乐相关的内容。毕竟已经做了好几年了。”

“好的。”乔晟拿出笔记本把关键内容记下来,“我都了解了。当然了,最后怎么安排也是台里领导们综合考虑研究才能定的。整改需要的时间很长,最快也要到过完年才能确定方案,你如果有什么想法,随时跟我沟通。”

他一脸的笑意,陆晚云却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特殊待遇,要她拿什么代价来换?

她以为那条“高总,我们分手吧”的短信,仿佛打破了这么多年以来死死困住自己的一个结界,让她忽然冲破了“高正铭”这三个字的笼罩,不用时时等着他的安排,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了,没想到这只是她的错觉。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陆晚云就开始苦苦思索对策。

高正铭想用工作来使她屈服,无非就是利诱和威逼两种手段。她不打算向任何一种低头,太好或是太坏的结果,她都得走。

好在整改要到过年后,现在才十月,她还有很多时间。

陆晚云先是联系了一下上次在蒋一清家认识的Kelly,了解了一下他们平台主播签约的合同价和后期的分成方式。

Kelly听说陆晚云有兴趣去他们的APP,顿时高兴起来,而他们那边开出的价码确实不菲,陆晚云不得不说:“你们的条件确实很好,但是我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

“理解的。”Kelly立刻说,“我们也签过好几个传统电台的主播了。毕竟我们这种新媒体APP没有你们传统电台来的稳定,虽然现在的劳务费可观,但是你的顾虑我都明白的。”

“谢谢你。”陆晚云说,“我会非常认真考虑的。”

“好。再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联系我,我等你的好消息。”

陆晚云知道他们这种新媒体的平台层出不穷,只是都是在烧投资人的钱,谁能坚持到最后还很不好说,这只能作为一条万不得已的后路,对她来说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条后路是她自己公众号。

她特地跟人事总监确认过了,只是写一些自己喜欢的内容、跟台里的工作不冲突、不用做商业用途的话,单位是不会反对的,于是便第一时间恢复了更新。

就算现在不能赚钱,但是经营好这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说,以后说不定还要靠它吃饭呢。

陆晚云觉得自己十分好笑。

跟高正铭分手以后,她一直处于非常恐慌的状态。

并不是因为放弃了四年的感情让她多痛苦,事实上她甚至觉得,跟高正铭分手就像是撕下了一块陈旧的创可贴,虽然有点儿疼,但是更多的居然是如释重负。她再也不用在台里心虚地绕着他走了,再也不用时时忧愁他到底会不会跟自己结婚了,更不用永远保持一个善解人意的状态,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藏在心里了。

她恐慌的是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跟高正铭修成正果”这个目标以后,还能做什么。

可是他给了她最好的答案:能救她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高总,而只有她自己。

高正铭当初说的就没有错,她是下意识地想离开他,才会想用其他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更努力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上,几乎是很快就摆脱了跟高正铭分手的阴云。

入秋以后,陆晚云十分少见地总想做甜品,最近的公众号更新的都是无花果派,栗子蛋糕,山核桃糖霜饼等等。

蒋一清一直给她留言,大叫馋死了。

陆晚云在后台回她消息说:“我这周六下午跟朋友在家做桂花糕,你来不来?”

她立刻就回说:“好的好的好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周六那天是田澄先到的,她中午自告奋勇要去买大闸蟹,虽然陆晚云有些不放心,还是由她去了。

谁知道她居然买了二十只之多,一股脑地倒在水槽里,把陆晚云吓得后退一步。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就三个人能吃几只?螃蟹又不能放。”陆晚云头疼得很。

田澄挠挠头,“很多吗?”她自己算了算,“哦,一人好像得吃六又三分之二只……”

陆晚云低头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一池子大闸蟹,“还行,都活的,也挺饱满的,看来你没被人骗。”

“那是!”田澄立刻邀功道,“我挑了整个市场里最贵的一家买的。”

陆晚云知道她一向是花钱不过脑子的作风,也只得苦笑了下。

没一会儿蒋一清就来了,抱着一瓶酒,一进门就问:“桂花糕要怎么做?我来帮忙!”

陆晚云笑笑,先介绍她跟田澄认识,然后才说:“桂花暂时还没有。”

蒋一清一愣,“那怎么办?”

田澄一本正经地说:“去偷。”

“啊?”蒋一清看看她又看看陆晚云,为难地说:“要去哪儿偷啊?”

陆晚云笑起来,“你别听她乱说,楼下都是桂花树,咱们去采一点花就好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好多人去采的,不要紧的。”

蒋一清这才来劲了:“怎么采?”

田澄摸出一把新买的透明雨伞:“走吧。”

三个人下了楼,门口就是一棵硕大的桂花树,田澄把伞撑开,翻过来捧着,对蒋一清说:“你去踹一下树就行了。”

蒋一清又扭捏了:“不……不大好吧……”她抓着自己的裙子,一脸苦恼的样子。

陆晚云白了田澄一眼,“踹什么踹。”她走到树下,随便晃了晃树干,便有大簇大簇黄色的小花纷纷落下来,掉在田澄张开的伞面里。

“哇这个好玩。”蒋一清笑着冲过来,帮陆晚云摇撼桂花树。

其实她们需要的桂花量很小,但是蒋一清玩得上瘾,晃得停不了手,很快伞面中间就堆满了桂花。

“好了好了,咱们够了。”陆晚云拦住她,“给小区里其他阿姨也留点。”

“这儿这么多树呢……”蒋一清往四周看看,有点不甘心。

“桂花只是配料,一点点就行,太多了也是浪费。”陆晚云解释道。

蒋一清撇撇嘴,“那好吧。”

田澄说:“树上花这么多,回头一下雨也是都完蛋,还不如咱们多收点回去,做蜂蜜桂花酱。”

“好啊好啊。”蒋一清附和道。

陆晚云又头疼,“家里蜂蜜也没有那么多啊。”

“去买不就得了。”田澄努努嘴。

“就是就是,我去买。”蒋一清非常捧她的场。

陆晚云认输,“算了算了,我去买吧,你们俩再弄点儿花吧。记得别太多啊。给别人留点!”

好在门口就是超市,她去买了两大瓶蜂蜜回来,这两个人还在意犹未尽地当采花大盗,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愉快的笑声简直要响彻整个小区。

陆晚云远远看着这两个好像没有什么烦恼的人,觉得这么久以来一直笼罩在心头的种种忧郁终于被驱散开来,忍不住也笑起来。

自从上次跟蒋一清一起游过泳以后,她便觉得她们两个人亲近了许多。毕竟蒋一清跟她分享了那么沉重的秘密,让她知道了心底最见不得人的痛苦,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蒋一清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妹,根本没有想过她还有这样一面。

而蒋一澈……

她上次居然问他“听不见会不会很痛苦”。如果蒋一清早一点告诉她的话,她就不会问出这么可笑唐突的问题了。

怎么会不痛苦?她无限钦佩他还能坚强地活着,还能露出明朗的笑,还能跟她说出“一点点”这样骗人的话。

不对,不是说,是用那只十岁就曾经拉过协奏曲的手比划。

他此刻与她隔着整个太平洋,但“蒋一澈”这三个字不时会毫无征兆地在她心尖滚上几滚,令她泛起无限的心痛,和奇怪的悸动。

☆、10-陆晚云-2

陆晚云甩甩脑袋将那三个字从脑海中赶出去,才走到树下拽着她俩回家,把她们采的桂花倒出来。双槽的水斗里一边装满了桂花,一边装满了螃蟹,着实让人有种幸福的烦恼。

她们三个人忙活了一个下午,做了桂花茶,桂花糕,蜂蜜桂花酱,八只清蒸大闸蟹,八只盐焗大闸蟹,四只醉蟹,扁尖老鸭汤,葱油芋艿,煮干丝,虾仁炒鸡头米,堆了满满的一桌子。

这些都是田澄跟陆晚云从小吃到大的,见怪不怪了,蒋一清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抱怨根本吃不过来。

“我带的气泡酒呢?”蒋一清问。

田澄拎着一只水壶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吃螃蟹得配黄酒,我煮好了。”

酒是田澄的强项,加了姜丝冰糖枸杞话梅的热黄酒也格外的香,只是……她用的是平时陆晚云烧水都嫌太大的不锈钢水壶……

算了算了,铺张浪费就铺张浪费点吧。三个人于是都拿着喝威士忌的大杯子喝酒,一不小心就都面色潮红起来。

蒋一清不太会剥螃蟹,陆晚云就坐在她对面剥给她看,她探过头来仔细研究着螃蟹的结构,陆晚云却一眼从她敞开的领口看见了锁骨边上的一块红斑。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让田澄也看一眼。

“可惜我哥哥回去了。”蒋一清扒拉着蟹黄,忽然低头幽幽地说,“这么多好吃的都没吃到。”

陆晚云酒劲有点上来了,只是头晕晕地一怔,没有接话。

田澄倒是颇为惊讶地说:“你还有哥哥啊。”

她演技太差,假到陆晚云又忍不住要叹气了。

蒋一清没发觉异样,只是回答她说:“对啊。他比我大五岁。”

“哦。你哥哥是做什么的?也是搞音乐的吗?”田澄继续问。

蒋一清放下手里的螃蟹,匆匆擦了擦手就拿出手机给田澄看:“不是的,我哥哥是建筑设计师。你看,这都是他设计的作品。”

她手机里可能专门有这样一个收藏夹,一秒钟就调出了许多照片。

田澄特地把手机拿到陆晚云面前,示意她一起看。

陆晚云不太懂这些,只觉得他的作品都异常简洁干净,几乎都是白色的外观,线条也不复杂,透着股光风霁月般的明亮。

田澄一边点头一边翻看完这些照片,把手机还给蒋一清问:“他在美国吗?”

蒋一清点点头。

“怎么不跟你一起来中国发展呢?现在中国市场这么好。”田澄又问。

陆晚云在桌下偷偷踢了她一下,暗示她不要再问蒋一澈的问题了。

“本来是有这么想过。后来发现这边的成本也很高,有点不现实,起步很难。而且他在这边……不太方便……在美国……比较熟悉,会容易点。”蒋一清还在很认真地回答。

陆晚云只好打圆场说:“人家在美国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发展啊。”

蒋一清点头,“他在美国已经做了很久了,现在手上的项目也很顺利。他的合伙人又很照顾他。而且……那边对他那样的人士……歧视会少一点。”她好像有点心虚地瞄了陆晚云一眼。

陆晚云的心情复杂起来,拿着块桂花糕迟迟送不到嘴里。

“那你哥在美国有女朋友吗?”田澄又问,陆晚云又踢她一脚。

蒋一清摇头,“以前是有过的。不过他说自己现在已经过了随便谈恋爱的年纪了,想要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会很谨慎。”

“那他喜欢什么类型的?”田澄问。

蒋一清看看田澄,又看看陆晚云,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可以懂他的吧。”

田澄一手撑着腮帮说:“你哥哥不会是相信soulmate、真爱那一套的人吧?”

“当然了。”蒋一清握着一只蟹腿很理所当然地说:“你不信吗?”

田澄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像是要找人支持自己,蒋一清把目光投向了很久没说话的陆晚云:“晚云,你相信真爱吗?”

陆晚云也摇摇头。

“那你跟你男朋友,不是真爱吗?”蒋一清追问。

陆晚云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田澄就抢答了:“不是。所以分手了。”

蒋一清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看了陆晚云两秒以后,扔下蟹腿就开始发消息。

陆晚云猜到了她在给谁发消息,也猜到了消息的内容是什么。

蒋一清放下手机后换上了一脸神秘的微笑:“那也不代表以后不会遇到真爱啊?”

陆晚云忽然心酸起来。她喝了一口黄酒,靠在田澄肩头说:“其实我从小就不信什么真爱不真爱的。真爱又怎么样?还不是会变成柴米油盐,一天一天地耗,能耗多少年?”

她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说着说着居然眼眶发热。

“为什么啊?你们为什么都不信啊?”蒋一清不解地盯着陆晚云。

陆晚云坐直身体,转头问田澄:“要告诉她为什么吗?”

田澄点点头,“你先说,说完我再说。”

陆晚云放下酒杯,一手支在腮边,慢悠悠地说:“我爸妈当年就爱得死去活来的。他们是在火车上相遇的。两个人一见钟情,回去后写了两个月的情书,我妈说她不适应北方的天气,我爸就决定放弃原来的工作,到苏州跟她结婚。他本来是一个大型机械厂的工程师,当年那种厂很少,很难进,那个时代根本不会有人放弃这样一份工作。结婚以后,他很久都没有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做一些零散的活。我妈为了养家,打了两份工,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糟糕。有了我以后,他们几乎天天都为了钱在吵架。我妈怨他没本事,他骂我妈耽误他的前程。吵架后来就演变成大打出手,都是我妈对我爸动手,我爸从来没有还过手。”

“后来呢?”蒋一清问。

“我十岁那年,他们有一次又吵到不可开交,我爸一个人离开了家,喝醉了以后失足掉进了公园的人工湖里,去世了。”

田澄拍了拍陆晚云的肩膀,又给她倒了半杯酒,她仰脖一口就喝了下去,“所以我觉得一辈子不遇到真爱,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让最爱的人变成互相嫌弃的怨偶。”

蒋一清整个人都呆了,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得奇大无比。

“到我了。”田澄也先灌了一杯酒,“我结过一次婚。当时跟我前夫谈恋爱的时候,也觉得他就是真命天子,爱得死去活来,他家条件不好,我为了跟他结婚,什么房子、彩礼都没要。结果结婚第二天他就打我。”

蒋一清“啊”了一声,看了眼陆晚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总共打过我三次。第三次打断了我一根肋骨。”田澄指了指自己左胸下方,“在那之前,我报警都没人理我。很快我们就离婚了。”

蒋一清可能从来没有一次性听过这么多悲剧故事,抓着蟹脚完全凝固了。

田澄问她:“难道你觉得你跟你男朋友是真爱吗?”

蒋一清回过神来想了想,随即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不是。我只是觉得他跟以前认识的人都好不一样,好好玩。”

“那不就结了。”田澄给所有人满上酒,“真爱什么的,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谁知道好男人都躲在哪里了?开心一天是一天吧。”

陆晚云举起杯子,补充了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什么?”蒋一清完全没听懂。

“让你喝酒就是了。”田澄抓住她手,把三个人的杯子碰到一起。

这顿饭吃了很久很久,话题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演变成了田澄讲鬼故事。

陆晚云最怕这些,早早地就躲进了厨房,把吃不掉的螃蟹肉和蟹黄都剥出来,准备用油封上。这是个精细活,她又怕听田澄的故事,就戴着耳机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等她把螃蟹都快剥好了,田澄才进来拍拍她。

“讲完了?”她摘下耳机问。

田澄冲门外指了指,陆晚云探头出去才看见蒋一清已经倒在沙发上,满脸通红,睡得不省人事。

“你怎么把她灌醉了?”她不满地皱眉。

田澄叫屈,“怎么是我灌的?是她自己喝的好不好。黄酒后劲大,她没领教过。”

陆晚云想想也是,转过头去继续剥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