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来时,她发现他大概录了一百遍她的名字,新建的语音备忘录有很长很长一串。

“你选一下。”他有点局促地抓着自己的手机。

其实每一遍都一样。

她的名字并不是特别容易发音的类型,对于正常老外来说,“晚云”都是舌头嘴唇很容易无所适从的两个字,但是他却把她的名字念得异常正确,三个字毫无瑕疵,字正腔圆。

那三个字的波形短短的,跟其他声音产生的形状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异,其他人就算知道是什么,也不可能倒推出内容来。

可是这样就够了。

他们知道留在自己身体上的,是对方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放大到嘴唇大小,纹在腰椎下方的脊椎骨正中间,连穿泳衣都不会露出来的位置。

只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

这个礼物太完美了。

那天夜里陆晚云感觉到蒋一澈悄悄起身下了楼,很久都没有回来。

她有点不放心地爬起来,看见他坐在厨房的吧台边,开着电脑跟什么人视频聊天。

她不敢走得太近,就站在楼梯的黑暗角落里默默看着他的侧影。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跟别人用手语交流。

那又是一个不一样的他,是最脆弱、最无助的他。

屏幕内外的两个人似乎在吵架,完全是同时一起在比手语,动作都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

她看着他十分陌生的动作,难过到只能坐在楼梯上。

那股强烈的心疼绞得她整个人都呼吸困难起来。

他跟对面的人没有争执出结果,最后只是颓然地合上了电脑屏幕,手臂撑在吧台上,抱住了头,无比沮丧的样子。

厨房里的一盏小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吧台上,黑暗浓重的一个,一动不动。

她赶在他起身之前上楼回到了床上。

她猜到了他应该是在跟自己在美国的合伙人争执,争执的内容无非是他想晚一点回去,或者是不想回去,但是他做不到。

一个人躺着看天窗里的月亮时,陆晚云忽然有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

既然她经常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只要她给他做翻译,他不是就可以留下来工作了吗?她也可以去学手语的啊,英语也行,只要她努力一点,应该都学的会的啊。

但是这个疯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只过了一秒,就消散开来。

这意味着他们俩都要放弃现在的生活,完完全全地绑在一起。

她自己的爸爸当年就是为了她妈这么做的,结果一辈子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她想到了他出去玩时笑得那么放肆张扬,想到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平时都是如何工作的,更不知道他面对客户和同事时又都是怎样一个状态,就决定还是让这个想法烂在肚子里。她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没有权利让他放弃现在已经有的一切,就像他也肯定不会要求她放弃一切跟他去美国打拼一样。

蒋一澈又过了很久才回来,全身已经冻得冰凉,小心翼翼地贴在床垫的一侧,不敢碰到她。

她连人带被子地往他那边拱了拱,像八爪鱼一样整个人缠到他身上。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脸颊,嘴唇,吻到两个人都浑身发烫起来。

她伸手摸到他的背上,沿着脊椎骨缓缓往下滑,直到指尖触到他腰底那块小小的、盖着纹身伤口的纱布上。

他随着她的动作绷直了腰背,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松开她的唇,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吻,她的手没有动,却因为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背缓缓往上滑,一直到她的指尖已经碰到了他的头顶才停下来。

他的唇舌太烫了,她反弓起了整个身体,不知道想要迎合他还是躲开他,只觉得全身都酥麻起来。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紊乱,她想尖叫,更想让他听见自己的尖叫。

“一澈……”她终于没有忍住,喊了他的名字。

他就在这一秒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她腰上的那块纱布。

那里变成一个通了电的开关,让她一下子抽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连每一滴血液都沸腾起来。

那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极致的快感也带来了极致的空虚,她觉得人生就在这一刻燃尽了,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而他则不肯放过她,沿着刚才吻下去的路径又吻了上来,把她翻了个身,从背后长驱直入地填满了她的身体,也填满了她心底那片虚无。她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转过上半身面对着他,用手够到了他的脸颊,另一只手则探出去开了灯。

他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了一下,随即抬眼看看她,微侧过头,用温热的唇裹住了她的手指。

她用手掌托着他的下巴,让他的目光接上自己的目光。她只是想要看着他。只是想要记住他身体每一寸的轮廓。只是想要让这短暂的欢愉变成永恒。

这晚他们几乎没有睡,一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互相索求,直到月亮下沉,天边露出一抹亮色,才终于力竭入眠。

最后那一周过得快极了,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已经完全紊乱了。

他们总是在陆晚云下了班以后回到家里,整夜不睡地在阁楼里拥在一起。

蒋一澈在整理他所有的素描,把原先画得比较匆忙的内容重新誊一遍,她就靠在他身边看着他画,帮他上网查一查那些建筑的历史故事,抄在素描的背面。

他记忆力极好,每一栋楼的地理方位和最细枝末节的特征几乎都过目不忘,又绝对要求完美,必须对着照片确保百分之百一样才肯罢休。

“只有画下来才能真的记住。”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变得十分认真严肃,整个人都在沉默地发着光。

他总是要给她戴上耳机,放上音乐,把她放在一个最习惯,最平静,最喜欢的状态里。

他们每天都会迎着月光等到天色微明,实在坚持不住了才睡过去。然后又在中午起床,一起下楼简单地做饭,吃完饭陆晚云就要匆匆去上班了,而他则需要待在家里回大量的邮件,处理很多最近堆积如山的工作,为回去以后及时开工做准备。

这几天里,陆晚云几乎能感觉到每过一秒,自己身体里就有一颗细胞死去。

她只有在上班的时候站在窗口,用寒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其余的每一分钟,她都在心里祈祷时间能停下来。

可是没有。

时间反而以一万倍速的快进方式过去了。

☆、15-陆晚云-3

周五晚上,陆晚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节目里放了什么音乐,说了什么话,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想起来喝,嗓子干到在直播时差点没有忍住咳出声来。

节目结束以后,陆晚云在办公室又坐了几分钟。她想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再去见他。她也不想把这晚搞得太凄凉,太有仪式感,因为那样就会给这晚添上一股要永别的意味。

可是蒋一澈掐着点给她发了条消息:“我白天已经把家里的水电煤气都停了。怕明天再办来不及。晚上我们可能不能回去了。”

她定了定神回他说:“好,那去我家好了。”

他则回复说:“我已经定好了地方。你跟我走就好了。”

她对着那句“你跟我走就好了”看了很久,忽然醒过神来似的,飞快地把东西扔进包里冲到楼下。

蒋一澈是站在一辆出租车边上等她的,她看着他的身影,意识到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他了。

她被泛上心头的浓重悲伤定住了脚步。

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先是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就朝她张开了双臂。

她立刻奔了过去,撞进他的怀抱里。

他又低头深深地嗅着她的头发。

出租车沿着淮海路飞驰,她没有问他要去哪儿,也没有看窗外,只是转过头去搂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咬住他的嘴唇。

直到车停了下来,她才睁开眼睛。

外白渡桥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苏州河和黄浦江在桥下交汇,夜半的江水拍岸声显得如此规律而沉重。

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们是要在这里坐一夜,看一夜江水翻波。

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问题。怎样都好。她都无所谓。

不过蒋一澈显然不是这么计划的,他拖着她手过马路,从中山东一路的大门进了半岛酒店。

电梯运行到十二楼,他们无声地走出去,无声地进了房间。

他进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往楼外看去。

这是一间风景极好的江景房。房间尽头两面垂直的墙上各有一扇硕大的窗户,一扇对着陆家嘴鳞次栉比的高楼,一扇对着被灯光染成一条金色飘带的整个外滩。

只是这晚的天色阴沉,没有月光。

陆晚云却站在进门不远处的位置,迟迟走不进去。

蒋一澈扭头看看她,走过来低声问:“What’s wrong” (怎么了?)

她摇摇头咬住嘴唇。

她不想说实话,不想告诉他,她觉得他这个人和眼前这一切都太美好了,也太不真实了。

结果他第一次猜错了她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很浪费?”他打了一行字问她。

陆晚云再度摇头。

他把手机里的日历打开来给她看,里面密密麻麻地从周一开始写满了很多个项目的安排。

“这些很快都会变成钱的。”他又点回备忘录打了一行字,还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冲她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这下没有忍住,笑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连猜错她心思的时候都这么可爱?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继续笑,可是笑着笑着,就有点想哭了。

陆晚云强压下心底的汹涌起伏,直起身子来看着他说:“还有十二个小时。好好利用就不算浪费啦。”

他拖着她手走到窗边,站在她的身后圈住她,把下巴压在她的头顶,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迷离又璀璨的夜景。

“这么喜欢外滩吗?”陆晚云问。

蒋一澈从她的肩头探出脑袋看了眼她的问题,借着点头之际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脸。

“为什么?”她又问。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来:“一边是一百年前外国人盖的楼,一边是一百年后中国人盖的楼。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人觉得任何不可能相遇的两样东西最终都可能相遇。”

他字打得很慢,似乎一直在组织语言。

“就像你喜欢伊斯坦布尔一样吗?”她又问。

他再度点点头,“两个大陆都会被一座桥连成一体。两种宗教都会在一座建筑里出现。”

她赞同地点头,倚在他怀里,看着江这边的古典大气,和江那边的现代摩登。

蒋一澈用脚勾住身后一把椅子,带过来坐下,又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这么沉默地看着窗外。

看了许久,他忽然凑到她耳边说:“The Bund will remember us. So does the Bosphorus.”(外滩会记住我们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也会。)

她转过头去,借着江对岸陆家嘴的霓虹看他的脸。他的面容在变幻的灯光下仍是那样温和而坚定,她无比确定,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此刻的深情,哪怕未来漫长的岁月会磨灭她的一切感官。

后来陆晚云在蒋一澈怀里睡着了。

她搂着他的脖子,将脸颊埋在他的颈窝里,两腿蜷起踩在他的膝盖上,就这么抵挡不住满室暖意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他起身把她抱到了床上,轻手轻脚脱掉她的衣服,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来,又打开电视调到静音,默默地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她中间睁开过一次眼睛,看了眼电视上正在无声进行中的网球赛。

“费德勒是不是要赢了?”她喃喃地问。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黄色的小球被两名选手大力地往返抽杀。

那一刻她产生了幻觉。

她觉得这是他们日常的生活。她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他就像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一样,在半夜起来无声地看球赛,而她就自然而然地趴在他胸口熟睡。明天醒来她会为了买什么菜而纠结,他则会为了雨天不能出去散步而烦恼,然后他们会坐在沙发上一起喝一杯热茶,再借着茶的温度亲吻对方。

“不要离开我。”她又意识朦胧地说,“不要走。”

窗外的霓虹默默无语,脚下的江水默默无语,身边的人也默默无语。

她只觉得周身温暖,岁月静好,漫漫长路,永无归期。

第二天早上六点,陆晚云被蒋一澈的手环震醒。

他似乎一夜没睡,电视仍旧开着,窗外尚未出现晨光,他就借着电视机的荧光看着她脸。

她没忍住先凑上去吻了他,才伸手捧住他的脸颊问:“这么早要起来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翻身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她眼前。

一身泳衣。是她平时从来不会穿的正红色,也是她从来不会穿的低腰比基尼。

她脸一红,问:“要去游泳吗?”

他给她看手机,嘟了嘟嘴:“一清都跟你游过。”

陆晚云笑起来,欠起身吻吻他的唇角,下床去洗手间换上泳衣,又套上自己的外衣。

酒店的游泳池刚到开放时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铺满碧蓝瓷砖的池底和镶满雪白浮雕的墙面交相辉映,精致优雅得像一幅博物馆里的油画。

陆晚云活动了一下,先跳进池里。

他好像有点犹豫,缓缓地沿着三节楼梯走下来。

她在他进入池里的一瞬间就漂过去抱着他,“你怕吗?”

他点了点头,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几个月前她不明白蒋一清为什么怕水,但是现在她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有点怕。”

“你会游泳的对不对?”她又问,“一清说你当年就会的。”

他可能没有明白她在问什么,只是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她长吸一口气,面朝上躺进水里,缓缓地将肺里的空气吐尽,整个人悬在池中间,冲他招了招手。

他隔着碧波看她几秒,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闷头潜了进来,没什么章法地动了动手脚。

她在水中抬起头,迎上他的嘴唇吻住,双腿划动,带着他往前游了一点点,直到憋不住气,才搂着他浮上水面。

“有没有好一点?”她笑着问。

蒋一澈点点头。

“还要不要?”她又指指池水。

他重重点头。

陆晚云缓了缓,再度沉入池中。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追上了她,主动在水里去够她的唇。

她没有让他轻易得逞,而是翻身往前游去。他在水里拉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拽,直到把她拉到跟自己平行的位置,才心满意足地亲了她一下。

似乎是一下子爱上了这个游戏,他们就在泳池里不断地你追我赶,亲来亲去,一直玩到透明玻璃顶外的天空从黛青变成鱼肚白,再变成亮得耀眼的金黄。

几次之后蒋一澈拣回了熟悉的水性,陆晚云就再也不是他的对手了,不管她如何奋力想游走,他都能飞快地追上她,把她拽进怀里,想亲她脸就亲她脸,想亲她胸就亲她胸,想亲她腰上的纹身,就潜进水底绕到她背后亲她的纹身。

陆晚云从泳池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手脚无力了,她坐在岸边看着蒋一澈浪里白条一样从这头游到那头,再敏捷地转身游回去。

他上来的时候也已经四肢发软了,眼里却闪着明亮的光。

两个人精疲力竭地吃了早饭回房间,才不过早上九点半,周末刚刚开始。

他们在累到极点的情况下还是无法自拔地在床上翻滚了很久,用尽了一切能用的姿势,虽然都不出声,却都带着一股飞蛾扑火,昙花一现的极度热情,将曾经的温情脉脉全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不念过去,不问将来,只求现在。

原来这种疯狂会带来如此大的快感。

中午退房以后,他们从酒店出来,先把陆晚云的行李送回了她家。

时间尚早,陆晚云问:“你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