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点,她心里顿时混杂了无限的甜蜜和痛苦。

她出门时除了手机和钥匙什么都没带,蒋一澈在走之前把自己身上剩的人民币都给了她,还是不够打车回去的,她只得乘了地铁,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把头抵在身边的金属杆扶手上,咬牙忍着痛。

下了地铁陆晚云就往家赶,虽然肚子和腿都又酸又涨,她完全走不快,但还好家离地铁站近,几分钟就走到了。

没想到高正铭还在楼下等着她。

他原先是坐在车里的,远远地看见她走过来,便打开车门下来迎她。

陆晚云想假装没看见,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晚云。”他压低了声音叫她,“你就不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陆晚云强压身体的不适,“你刚才都说过了。我妈明天会来,我知道。她疑似乳腺癌,我也知道。我明天会去接她,陪她去医院的。谢谢你。不用你操心了。”

她说着就想走,高正铭却紧了紧手指,贴近了一步,“你最近是不是昏头了?”

她心里一凛。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就是昏头了。

“你知道要带你妈去哪个医院吗?你知道照顾一个病人需要多少时间精力吗?你知道治癌症要花多少钱吗?”他一步不让地逼问着。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还没等她回答,高正铭又继续说:“你现在的工资,根本不够应付一个癌症病人。想保住工作,你就没有时间照顾你妈,但是不保住工作,你就救不了她。”

陆晚云全身都冰凉起来。

高正铭太知道她的软肋了,说得句句在理,句句让她张不开口反驳。

但是她不想认输,便使劲地想从他手里抽出胳膊,一边挣扎一边说:“这些都是我的家事,高总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卖老家的房子,可以去做兼职,我不用你管……”

“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这种病多耗人你懂不懂?”

“你放开我……”陆晚云一直甩不脱他,愈发倔强起来,直到控制不住自己,用空着的那只手把他奋力往外一推,才终于摆脱了桎梏。

但是就是这一推,她自己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得摔在了地上。

下了足足二十四个小时的雨刚停没多久,他们又是站在小区的绿化带边上的,陆晚云脚下一滑,先是整个人重重地坐在了低矮的水泥花坛上,又从花坛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顿时就感觉不到小腹的酸胀了,因为尾椎骨上泛起的剧烈疼痛像一把刀,把她从下到上地劈开了。

陆晚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但是她还记得最后一丝倔强,扭过了头不肯看高正铭。

他本来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却在她摔倒的第一瞬间就又奔了回来。

可能是她摔得太狼狈了,他只是蹲下来,不敢动她,虚虚地扶住她的手臂问:“你怎么样?哪里疼?还能动吗?”声音里万分焦急,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慌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她抽回手臂撑在地上,想试着站起来,却在第一秒就痛得又跌了回去。

高正铭回复了一丝理智:“你别动。可能是摔到骨头了。千万别动。我打120。”

她忍着眼泪低头下去,感觉自己的裤子被地上的水迹渗透,冰凉的潮意蔓延进来,那块已经痛到炸裂的尾椎骨愈发难受起来。

高正铭叫了救护车就一直蹲在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把话说得那么重。”

这是高正铭第一次这么郑重地跟她道歉。却是在分手这么久以后,这么狼狈的一个场景下。

人生至此,她忽然有点想笑。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陆晚云被两个医务人员抬上车。

“华山医院离这里近。去华山医院吧?”其中一个医生问。

陆晚云还没来得及回答,高正铭就说:“去六院。她可能是骨头伤到了,六院骨科好。”

司机依言把他们送到了六院。一路上高正铭都在打电话,辗转地帮她找专家。

陆晚云默默地躺在车里,等他联系好了,才低声说:“帮我打个电话给田澄吧。”

“好。”高正铭立刻点点头,拨通了田澄的电话。

车里安静,她无比清晰地听见田澄急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会摔倒的?是不是你干的?高总我跟你说,要是你敢对晚云动一个手指头,我就……你别以为你是我领导我就不敢揍你啊……”

高正铭居然没有反驳她,只是默默地将手机递到陆晚云手上。

她出声打断田澄的威胁:“是我自己摔的。”

田澄沉默了一秒,“刚才高总说你们现在去六院?”

“嗯。”陆晚云无力地应着。

“我马上过去。”田澄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一下。”陆晚云赶紧叫住她,“你帮我带一点……小饼干来。”

小饼干是她和田澄从小开始对卫生巾的隐晦叫法。

“……”田澄沉默了一秒,“你也太倒霉了。”

挂了电话,她发现高正铭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刚才急救医生已经给她做过了初步的检查,判断她应该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尾椎骨骨裂,所以高正铭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着急了,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夹杂着久别重逢后的探寻与玩味。

她扭过头去不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柔声说:“肚子是不是也疼?”

他还是猜到了小饼干是什么。

陆晚云不想接话,只是默默地忍痛。

田澄是坐地铁来的,反而比救护车早到医院。

高正铭在路上联系好的骨科副主任来接她们,殷勤地握住陆晚云的手说:“不要着急,咱们先去检查。”

高正铭则顺势绕到轮床的另外一边,抓住了她另一只手。

陆晚云十分不自在地抬起头叫田澄。

田澄从床脚奔过来,审度了一下形势,居然没有拍开高正铭,而是不动声色地从副主任这边挤过来,把人悄悄推开,拉住了陆晚云的手。

陆晚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把手从高正铭手里抽出来。

因为有副主任亲自陪着,所以她一路的检查都无比顺利,没到一个小时副主任本人就拍着胸脯说:“就是尾椎骨骨裂,摔倒的时候磕到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回家得趴着,好好休息就行了。记住,头几天要完全静养,不要下床,不要坐起来,也不要走动。”

高正铭替她点头,田澄则舒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医生给她开了些镇痛消炎的药,问:“你们谁去拿药啊?”

田澄刚站起来,高正铭就说:“我去拿,你在这儿陪着晚云。”

田澄立刻就听话地坐下来。

高正铭跟医生一起出去了,远远地还传来两个人寒暄的声音,一个人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章主任”,另一个人则带着笑意说“哎呀林主任的朋友托来的,怎么能叫麻烦,何况是这么小一点伤……”

陆晚云趴在床上,视线范围内只有白白的一片地面,不知道怎么地,在周围的一片混乱中想到了不久前蒋一澈陪她去医院吊水的日子。

他因为听不见,反应自然要比普通人慢一些,医院的医生护士又没几个耐心好的,常常因为他站了不该站的地方就大声起来。所以陆晚云在第一天打点滴的过程强撑着不敢睡,她怕自己睡着的时候他碰到什么麻烦事。

他看了眼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心思,十分认真地凑到她身边打字问:“你平时是不是一直都戴着降噪耳机听音乐的?”

她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是不是戴上耳机以后,除了音乐声,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

她开始有点明白了,默默地又点点头。

“我的状态,就是你戴上耳机以后,再减去音乐声而已。”他将她搂到怀里,“也许你觉得很糟糕,但是我已经适应很多年了。什么情况该怎么应付我很清楚。虽然这边会比美国稍微复杂一点,但是你不用替我担心。”

他停了停手,亲了下她的额角才继续:“更不用替我难过。”

当时她的心有多软,此刻她的心就有多凉。

她从来没有把他跟任何人比较,也从来没有觉得他有任何一点比不上别人的地方。

她对他的心疼和爱意早已超过了所有理智的范畴,连他所有的不便在她眼里都化成了值得钦佩的优点。

她心里的蒋一澈,永远是那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温和优雅,站在地铁里都显得怪怪的身影。

她一点也不想因为自己而再让他受委屈了。

田澄凑过来把陆晚云拉回现实:“到底怎么搞的?真的不怪高总?”

陆晚云木然地摇了摇头,“是我自己不好。他来找我,我不想听他说话,硬去推他,才摔倒的。”

“他找你干嘛?”

陆晚云把她妈的事情跟田澄说了。

其实从高正铭跟她说这事开始,她就一直处于半神游的状态,似乎还没能真切地体会到将来会有多少麻烦事等着她,直到自己跟田澄说了一遍,才渐渐清醒过来。

田澄倒抽一口冷气说:“我靠,这可怎么办?”

陆晚云把脸闷在薄薄的枕头里,“不知道。”

“明天你妈就来了,你又下不了床……”田澄想了想说,“她几点到?我去接她。”

陆晚云还在思考,高正铭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过来,“明天我去接阿姨。”

他走近了,俯身看了眼陆晚云说:“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会去接你妈。我已经帮她联系好了肿瘤医院的人,明天应该一来就可以住进去做检查。”

他说完这番话,又换了柔软一些的声音,“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就算真是乳腺癌,也不是什么完全治不好的病。会有办法的。钱的方面……你也不用操心……”

田澄在旁边附和道:“是啊,别担心,先养好你自己的伤最要紧。”

陆晚云趴在床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疼。

肚子疼,尾椎疼,心更疼。

田澄跟高正铭一起送陆晚云回家。

陆晚云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高正铭看不下去,直接在楼下把她整个人抱起来了。

她根本无力反抗。

她家里还弥漫着一股昨晚煎完牛排的黄油香,甜甜的,直冲鼻端。蒋一澈走的时候把围巾忘在了她的沙发上,就这么随意地散着。

高正铭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把她放在床上。

“你先回去吧。”他直起身子就跟田澄说,“我陪晚云就行了。”

“你们俩都回去。”陆晚云头很疼地说,“我不用人陪。”

高正铭说:“总得留个人给你端茶倒水吧?”

“不用……”

高正铭完全罔顾她的挣扎,先是把田澄劝走了,然后自己坐到了她床头的沙发边,又说了很多安慰她的话,比如谁家哪个人得了肝癌后来都治好了之类。

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一直盯着沙发上那条被他无意间压在身下的围巾。

她想要让他站起来,让他离那根围巾远一点,可是她开不了口。

她只能尽全力忍住自己的眼泪。

高正铭走之前又叮嘱她好好休息,明天他会随时给她汇报进展的。

他全部交代完了以后,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打开来送到她面前。

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钻戒。在房间里并不是很明亮的灯光下也让人睁不开眼。

“这是在你跟我分手之前就买好的。”他蹲在床边,声音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有点沙哑,“晚云,我知道我之前是一个对感情太麻木的人。可是这几个月让我完全明白了,我不能没有你。每一个失去你的日子,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

他停了停又说:“也许你现在还不相信,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

说着,他关上了戒指的盒子,放在陆晚云枕头边上,摸了摸她的脑袋。

陆晚云等他走了,才挣扎着爬起来给手机充上了电。

在等开机的过程中,她艰难地够到沙发上的那条围巾,把它铺在了自己的枕头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背后的纹身,那儿离骨裂的地方非常近,现在也痛到几乎麻木了。

手机屏幕亮起来,一条微信消息被推了进来。

是蒋一澈发来的,时间是他起飞前的几分钟。

“晚云,我走了。替我照顾好大白,帮我跟它说声对不起。祝你过好现在的每一天,也记得可能的以后。”

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憋了整整十几天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她还有什么以后?还有什么可能?

她就是全身都深陷泥潭的一个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过去的二十几天,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一番垂死挣扎,是老天给她看的海市蜃楼,大发慈悲让她做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又回到命运这个无边无际的沼泽里,无力挣脱,无力呼喊,只能看着自己越陷越深,丧失呼吸。

她没有资格再去抱什么美好的希望,因为最坏的命运已经发生了。

如果她还有一丝理智的话,就是告诉自己不能把他也拉进来。

他要背负的厄运也已经够多的了,她不能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那么爱他明朗温和的笑,又怎么能成为让他笑不出来的那个人呢?

她把脸埋在他的围巾上,无声而压抑地哭,哭到几乎晕厥过去。

☆、15-陆晚云-9

第二天早上田澄拿着陆晚云前晚给她的钥匙开门进来。

陆晚云艰难地爬起来,在田澄的搀扶下去了洗手间。她站着还稍微好一点儿,坐下更痛,所以只好站在餐桌边吃田澄给她带的早饭。

“高总接你妈去了。”田澄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我跟你说,他既然要献殷勤,你就让他献。这人没别的特长,就是有钱有权,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管他三七二十一,给你妈治病要紧。”

陆晚云默默地咬了一口包子,缓慢地咀嚼完咽下去以后才说:“我知道。我也没有别的选择。高正铭是救我妈的唯一希望。”

她再不待见她妈,也不能看着她去死。而她再不爱高正铭,也不得不依靠他,仰仗他。

“咦?这不是那个戒指吗?”田澄看到高正铭放在床头的钻戒,“他给你了?”

陆晚云皱眉,“你怎么认识这个戒指?”

田澄支吾了一下,“那什么……上次他把我拖去半岛,当着我面取的这个戒指。好久以前了,就是你刚跟他分手没多久的时候。”

陆晚云不说话。

“我当时觉得,说不定是我们有一丢丢误会他了……但是看你跟他分手以后状态挺好的,就没提……”田澄的声音小下去。

陆晚云忽然笑了。什么是造化弄人?高正铭但凡早一点把戒指拿出来,后面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她不会经历这么刻骨铭心的一场爱情,也不会体会到此刻灰飞烟灭一般的心痛。

她默默趴回床上,翻了翻手机,看到了蒋一澈刚发的一条朋友圈。

他的微信里除了蒋一清和她以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前几天已经都删了,所以这条朋友圈,就是发给她一个人看的。

“Arrived in LA. Lost my heart in Shanghai.”(抵达洛杉矶。把我的心留在了上海。)

她知道他是个谨慎妥帖的人,他不给她发消息,是怕又给她添什么麻烦。

她心底一片澄明,却又冷如寒冰。

一个月以后,陆晚云伤好了回去上班。

她去电台之前先去了高正铭单位。

田澄在电梯口等她,抓住她低声问:“你真的想好了?”

陆晚云点点头。

“嗯嗯。”田澄附和她,“高总这一个月确实表现很好。我都挑不出毛病来。”

何止是好。

高正铭想做的事情,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他给陆晚云妈找了最有名的专家,安排了特需病房,用了最贵的进口药,甚至舍得每天中午取消所有的安排去医院看她妈。

她妈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做化疗,后来嫌医院住着太局促,他就把老太太接到了翠湖天地的新房子里,专门找了保姆照顾,他自己则住到了隔壁的酒店里。

进门的那一瞬间,陆晚云妈激动得都快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