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绮丝在绝望中被人救起,却已经虚软脱力全身是伤,意识一直断续而模糊,似乎颠簸中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人,她自己都已经分辨不出,那些究竟是现实,还是濒死前的幻觉。

似乎在车上,她躺在那个人怀里,眼前血色的模糊终于让他的手拭去了,额上的伤口也教他一直用衣服捂着,他的脸清晰起来,那么近那么近,纠结的浓眉,挺直的鼻梁就低在她的眼前,眼中悲伤的雾气仿佛要裹住她一般,他不断在她耳边说话,好像哄着不懂事的孩子:

“没事的,雪落,我们去看医生,你别怕,从今往后我绝不让谁再欺负你,绝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她的泪珠决堤似的翻涌出来,指头费力收紧抓住他的手臂,多年的坚持倔强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多年的心酸疲惫全部涌上心头,此刻再也强撑不下去了,就算这是幻想,就算这是虚像,她也想放纵一次,如多年前那般,受了委屈什么也不管,只伏在他胸口上哇哇大哭——

“展谦…展谦…”她委屈唤他,泣不成声,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衣服上,仿佛、仿佛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没有虚度的光阴,没有误会和错过,没有霍展鲲,没有黛绮丝,没有内外交困的局势,没有这莫须有的罪名…有的只是最初,一个叫霍展谦的男子娶了一个叫钟雪落的女子,他们平凡渺小,默默无名,胸无大志,与世无争,满脑子只有生儿育女的小幸福…

“展谦、展谦、展谦…”她一遍一遍呜呜重复,似乎要将六年来失落的东西全部都唤回来,恍惚间觉得那一双手臂更加抱紧了自己,他痛惜的声音仿佛从山谷里传来,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飘渺雾气:

“雪落,我在,我在,我再不离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迷迷糊糊的,似乎又听到他蓦地惊喊起来:

“世兆,开快一点,她昏过去了,血止不住,开快一点…”

好像又过了很久很久,四周都寂静下来,她静静躺在陌生的地方,居然看到了丫丫,小小的脸蛋已经哭成了花猫,趴在床头不断唤着妈妈妈妈,她想擦一擦那小脸上的泪水,向她笑一笑,告诉她妈妈没有事,全身却像定住了似的动也动不了,她又焦急又心疼,却突然想起丫丫此刻不是应该在去美了的船上吗,一定是她太想女儿了,所以又见了幻觉,原来只是幻觉…

后来又听到说话声:

“病人好像醒了,把小孩子抱出去,快叫医生!”

又有纷杂的脚步声,清晰、模糊、清晰、又模糊,似乎也有人不断在说话,她努力想要听清楚,却怎样也听不清,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有无数的光芒浮动…

一切慢慢消散的时候,她终于又看到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弯腰坐在床前,四周的光已经黯淡下去,可是她居然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样子,那面容几许憔悴,眉眼中的凌厉冷漠不见了,却是她曾经见到过的柔和温情,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上,似乎那样看了她很久,一直等着她睁开眼睛——

她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居然、居然也会在幻觉中看到他,他恨不得她千刀万剐,她怎么还想着他会来见自己一面,还想着看一看他也曾有过的温柔,她自顾自地轻笑,却听见他在耳边嘶哑唤自己的名字,她开口说话,那声音却像被粘在了喉咙中似的吐不出来,他将耳朵凑到了她唇边:

“你说什么,雪落,你说什么?”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终于有极轻的气息声落进了他耳中:

“现在…你该高兴了!”

他似被扎到般陡然直起身子,那从来英俊的面容似乎都已经扭曲起来,双眼中布满了痛楚,慌忙握住她的手解释:

“雪落,不是我!不是我!!我便是再生你的气也不会这样害你,我怎么会这样害你?”

他顿了一顿,神色间突然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认真,埋下身子,手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句说道:

“我喜欢你,雪落,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从六年前开始就像着了魔似的,我不敢认真和你说,总怕你会笑话我,也怕你…怕你说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说你从来都是在敷衍我。我生气他把你带走,生气他来找你,也气你总是那样对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和丫丫,不和你解释、赶你走、不发兵都是有原因的,因为日本人已经…”

他说得郑重而缓慢,她却目光恍惚,竟似没有听进去半句话,只带着那一点笑,仍旧一遍遍地重复:

“你该高兴了,展鲲,你该高兴了…”

“雪落…”他似乎绝望了,痛呼一声,握紧她的手,居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迷迷糊糊地又看到了很多景象,一会儿像是很小的时候,大娘关她的屋子黑乎乎的吓人;一会儿像是在骏都的别墅里,她惹怒了老太太,冯姨妈她们教唆着要打她,展谦死死将她搂在怀里;一会儿又坐在了火车上,他亲她的唇温润柔和,窗外是火车轰隆隆的响;再恍惚又是在梦都的舞台上,她手持玫瑰曼舞浅唱,四周鲜花和灯光环绕,底下男人掌声如雷,她在灯红酒绿中醉生梦死,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看得到远远在人群后面望她的一个影子,他总是喝着一杯又一杯的伏特加,脸上总不自禁显出痴迷,又不自禁显出自嘲,他以为她看不到,其实每一次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她真正意识清醒时,却是在一个有几分眼熟的房间,干净素雅的中式布置,淡淡阳光走过窗棂,不知哪里来的桂花香沁人心脾,这不正是长宁晴天别院的老房子吗?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有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雪落,醒了吗?”

她这才发现有人一直坐在床头,转着眼睛去看,居然真的是霍展谦。

她更是吃惊,难道那些不是错觉吗,真的是他冒着危险回来救她,他说他绝不会先走,绝不会再抛下她,他这一次真的说到做到了吗?

她在他的搀扶下坐起来,手却摸到额头上裹住的一层纱布,他柔声解释:

“那天你伤得很重,额头上的伤口流了很多血,医生说要静养一段时间。”

她嘶哑着声音问:

“我睡了几天了?”

“四天。”

四天,都四天了,那习妈和丫丫都已经走了好远好远了,她有些分神,接过他递来的水默默喝着,耳边只听他继续在说:

“骏都那房子临着马路,总不是清净地方,以前你老念叨着喜欢晴天别院,我想还是回这里来你要高兴些,这一次再不会有外人无端端闯进来了,你只安心住着,要快点把身体养好。”

他们靠得极近,他的手还扶住她的肩膀,唇中的气息就拂在她的面庞上,她略微觉得不自在,清醒之后总无法如朦胧中那样毫无顾忌肆无忌惮,不由得稍稍往里侧了一侧身子,却突然觉得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反而带着她靠在了他怀里。

他连着茶杯一并将她的手捧住,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吐出几个字:

“雪落,对不起,我来得那样晚…”

她低垂着头,碧绿的茶水中映出了她失血过多的苍白容颜,眉间病恹,眼神空洞,却在他懊恼说出那句话时死水微澜,有了微微的闪动,他轻轻将她垂下的发丝掖在耳后,坚定在她耳边说道:

“害你的人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不管怎样我一定还你清白!”

害她的人——她眼中一动,手心握紧茶杯,半晌才淡淡一笑:

“无所谓了,我早就没有什么清白名声了。”

“雪落,那些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往后什么都会不一样的!”

往后,难道他们真的还有什么“往后”吗,隔了这么多人和事,隔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珍珠已经蒙尘,谁又追得回最初那些纯粹美好呢?

她沉默不语,却从他怀中坐直了身子,他眼光黯淡了些,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她身旁。那一杯茶已经凉了,带着她的手指也微微泛冷,他抽出茶杯来放开,却见窗户外面光影一动,似乎有个小小的脑袋踮着脚尖想要望进来,阳光将那影子映在窗户上,那小小脑袋上顶着两个小髻,仿佛长了犄角似的,她也看见了,眼中露出疑惑来,他笑出声来,眉目立时舒展,语调愈加宠溺柔和:

“是丫丫,这小丫头时不时都想来看一看你啊!”

她猛吃一惊,他说什么,丫丫,丫丫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没有问出声来他已经说明:

“她和习妈没有走,是我把她们接过来的。”

她愤怒望着他,他知不知道为了安全送走那婆孙俩她花了多少心血和功夫,他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置于这些混乱凶险中吗,如果再发生上次被围堵那样的事,如果丫丫再陷入危险之中——

“不会的,雪落,孩子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她有一点危险,”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解释,“我知道你想把孩子送走的苦心,可是雪落,孩子这么小,习妈年纪也大了,让她们两个人远涉重洋,异了他乡举目无亲,就她们一老一小,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不担心?怎么会不担心,只是她那时走投无路,更担心他和霍展鲲的争斗殃及池鱼。

他继续说道:

“我也专门打听了丫丫要做的那种手术,医生说孩子太小,只有等到她身体差不多长成的时候才敢做,难道我们就要让丫丫漂泊在外,无父无母过这么多年吗?”

他说的话句句恳切在理,竟让她的满腔责问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雪落,我已经在丫丫的生命中缺失了五年,我想要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想要把这五年的空白弥补起来,我不能再让我的女儿吃什么苦!我们把孩子带在身边,等丫丫长大些了,我亲自带她去美了做手术,你说好吗?”

他眼中的期盼光芒教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还在努力踮脚的可爱影子,脑中却突然电光火石般想到另一些事——不是幻觉,她看到了霍展谦,看到了丫丫,这些都不是幻觉,那么霍展鲲呢,他弯腰在床头痛楚地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呢?

她不过一个激灵却马上醒悟过来,关于霍展鲲的那些记忆自然是恍惚中自己的臆想了,既然是霍展谦救了她,他们兄弟誓如水火,她自然不可能同时见到两人,只是自己多么可笑,明明心灰意冷看透了的,居然也会幻想他来和自己解释,幻想他是有什么苦衷,她心中自嘲,而霍展谦已经站起来开了房门,将小丫丫牵了进来,她一见到她的宝贝立刻也将其他的人抛在脑后了。

丫丫一见到她坐在床上便扑了过来抱住她,口中一连声唤着妈妈,眼看又要掉下泪来,霍展谦伸手去刮她的小脸蛋笑:

“丫丫不哭,妈妈已经好多了,丫丫要笑着妈妈才好得快!”

丫丫乖巧极了,立刻努力要笑出来,可是那大眼睛中明明还含着两汪泪,只看得人心疼极了,她苍白的脸上也有了颜色,一把搂住她的宝贝狠狠亲着,这一刻甚至有些庆幸丫丫没有走,没有走到她再也看不到抱不到的地方去。

他替孩子除了鞋袜抱上/床去,小丫丫便也缩进被窝里,蜷在妈妈怀中撒娇,小孩子的声音铃铛一般清脆好听,那声音中偶尔也夹了大人插/进去的几句话,那是母亲的温柔,父亲的宠溺,阳光一寸一寸走过窗棂,拉出静物修长而恬淡的影子,清风翻过荼蘼架,满院花落如雨,桂树浓香弥漫,醺醉了老墙青瓦的晴天别院。

情归何处(一)

晴天别院日子从来都是宁静雅致,阳光懒懒徜进来,绿荫婆娑,苔藓斑驳,院秋香花浓,时间似乎都在这里凝定下来。

霍展谦总是微微笑着,身淡雅长袍,牵着丫丫手教辨识种种花树,也常常教背些短诗词。

丫丫极聪明,教过东西全部说得头头是道,于是满院花树里总听得到稚气声音本正经在念: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花飞花落花满天,情来情去情随缘,雁去雁归雁不散,潮起潮落潮无眠。”

那声音仿佛是荷叶上乱跳晶莹雨珠似,总让听到人不自禁驻足莞尔,就连秦阿伯这样耳朵背听不见,习妈这听见了也不甚明了,看见漂亮可爱小人儿站在父亲面前顶着几根小辫子念得起劲,眼睛都会直笑到鬓角去。

那牵着小丫头男子眉目柔和得如同拂过花丛微风,偶尔拍拍孩子小脑瓜儿,捋捋额前细细软软刘海儿,每个眼神都蕴藉着止不住笑意,仿佛这样牵着孩子小手,在花树浓荫里教背诗便是这生最大满足和快乐。

他也常常会牵着丫丫采下大把大把开得正好茶花,指指倚着窗户那个影子,丫丫便撒欢地跑过去,喊着“妈妈妈妈”,将那捧清香四溢花束隔着窗户递到怀中。

微笑接过,俯下身去亲额头,抬眼望见那袭白衫翩翩立在花树之间,也正含笑看,俊秀眼睛里盛满了初秋最温暖那抹阳光。

不会将眼光在他身上多停驻刻,总是默默侧开头去,抱着那灿若云霞大把花似乎有些出神,眼睫静静地眨着。

他眼中神采立刻便会黯淡许多,等丫丫跑过来时候,也会更紧地将小手攥在手心里。

长宁也爱下雨,淅淅沥沥牛毛针落就是两天,灰扑扑屋檐下水银珠子滴答滴答落下来,溅在青石板上,长年累月打出了石窝子,初秋冷雨,黄昏暮色,雨声寂寥,雾霭茫茫,原本清冷切却因为小孩子嬉闹声截然改变,老屋里燃起暖黄灯光,方小桌,两张木凳,他教丫丫下西洋跳棋,小丫头老是撒赖,将那几颗玻璃珠子拨来拨去,输了也不依,还非要拖着妈妈来帮忙,于是小人儿跳到妈妈怀里坐着,那大小两个人低头看棋盘,都齐皱着眉毛咬着嘴唇冥思苦想样子,对面人哪里还有心思在棋局上,那泛着笑意眼睛眨不眨地都落在了们母女身上。

小人儿到底要鬼机灵些,指手画脚地给妈妈出主意,母女俩起联手果然颇有威力,那常胜将军也招架不住了,丢盔弃甲地输了好几回,不免唉声叹气,丫丫高兴得不得了,咯咯咯地直笑,孩子笑得开心,脸上终于也很有了些欢喜神色,他做着败军之将愁眉苦脸样子,那眼中却随时都要溢出笑来,屋外冷雨打落叶,秋寒深重,屋里却是笑声朗朗,派浓浓温情。

他愈加宠惯丫丫,有时候小丫头都有些无法无天起来,原本直懒懒不大理会他那些事,可是终于也忍不住和他商量丫丫管教问题,他倒很是虚心受教,只要是指出来都点头应承着,常常也会趁机说他些打算——什么时候让孩子去学堂念书,去哪个学堂,学些什么东西,大小远近都会说,关系到丫丫事向来格外认真,听他说着话也不像平常那样沉默,偶尔也要加几句自己想法,明明都是在正经说事情,可是总会看到他嘴角有笑,心思灵透,便也将他心思猜到了几分。

夜空晴朗时候,他还喜欢带着丫丫在院子里看星星。

秋夜天空总是格外高远辽阔,蓝色冰晶似万里悬着,透着涔涔冷意,星星多而亮,铺成了条冷光灼灼银锦缎子,他就挑些有典故星子和丫丫说着话儿,小丫头总是听得意兴盎然,寒气深起来时候,便会拿出衣服来给丫丫披着,那时总到见孩子已经在他怀中要睡不睡地打着盹儿,他手有规律地在孩子背上轻轻拍着,讲故事声音缓慢而低沉,等将孩子哄着睡过去以后他才小心站起来将抱进屋里去,两个人往往还会立在床边静静看会儿才起轻手轻脚退出去。

起走过树枝阴影时,他终于开口问,带着几分小心试探:

“雪落,还记不记得以前就说过,等们有了孩子要搬到晴天别院来住,就们家人开开心心地住着,教孩子们写字,教他们唱歌,晚上时候家人就在院子里看星星,还说长宁冷,晚上要叫孩子们多穿点衣服,就像…就像现在这样,还记得吗?”

慢了脚步,却沉默。

那些话总是忘不了,就在别院后面小竹林里,憧憬未来,欢喜甜蜜,可是真正到了这天,隔了千难万难到了这天,切却已经沧海桑田。

他轻轻握住手,已经在耳畔低语:

“雪落,从今往后,们家人就在晴天别院这样直住着好不好?”

看到他眼中再不掩饰请求期盼,知道他委屈不甘——丫丫从来只叫他霍叔叔,没有喊过声爸爸,便是再高兴时刻,他听到那句霍叔叔,也总会不自禁流露出失落;也知道他隐隐急迫和害怕——受伤以后性子愈加淡漠,除了丫丫其余任何事似乎都提不起来精神,他便总会说些丫丫事来引说话,也同时想着试探态度。

此刻久不说话,他眼神中明亮敛住了,却也不再多问,俯下头去轻轻吻。

那是他魂牵梦萦抹温暖柔软,轻轻触也教他难以自拔了,舌尖辗转流连着便要深入,却在最后刻让如梦初醒般别开了头。

他在耳畔微微急促地呼吸:

“雪落,还是因为以前那些事吗,…还恨着吗?”

缓缓摇头,不恨了,早就不恨了,在他不惜冒着危险来看丫丫时候;在他拿出那张婚书时候;在知道切都是重重误会时候,可是便是不恨了他们还能前嫌不计切如初么?

尤怕面对这个问题,便支吾声避了过去,将话题引到隐忍了许久没问那件事上头:

“不是还要打仗么,易军现在不是正和日本人在打仗吗?怎么还有心情想这些!”

过着清净日子并不意味着天下都太平了,这样世外桃源般宁静只属于晴天别院,战事太过激烈,即使他刻意封锁了消息也风闻到些——他在长宁陪个多月,易军辖区前线几个省份都已经失守,纷纷教日本人攻陷了。

不知他究竟是怎样想,易军节节败退,疆土分裂山河破碎,他居然还日日闲在这里陪和丫丫,习妈偶尔出去趟都会带回点消息来,外面人已经把姓霍两兄弟骂了个狗血淋头——霍展谦自不用说,早就有了亲日嫌疑,手上握着十几万重兵却做了畏首畏尾缩头乌龟,他训练出来这支队伍初时还抵挡得了几分,越到后来却越是疲软,失了锐劲屡战屡败,有好几个师受人击便溃不成军,短短个多月竟然让出了三个省去,便算不是投靠了日本人,这霍展谦也绝对是个没血性软骨头。

而老二霍展鲲更是遭人唾弃,他之前直没有露出狐狸尾巴,直到日本人途经边界四省增兵才让人看清楚了他真面目,原来他才早已经投靠日本人做了不折不扣卖贼,他将边界四省变做了日本人大举入侵跳板,火车火车日本兵和军需物资由边境经他辖区畅通无阻直抵前线,为前方战事提供了源源不断人力物力,他与霍展谦积怨已深,此番做法定是借势反扑以图东山再起,他熟悉北方诸省布防,易军节节败退也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这笔买卖做得划算,自己不费兵卒,只为日本人大开方便之门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即便讨了骂声却总又收复失地把握了实权,反正霍展鲲向来行素也没在乎过世人悠悠之口,举上下骂得起劲儿,他却风光得意居然还正在筹办婚事,听说不久便要迎娶早搬到他府上去个女人了。

听到那些话时候唇边只勾出了淡淡若无抹笑——还是到了这步,两败俱伤!最初是真存了心思想凭己之力扭转局面,然而不自量力立刻便得到了他嘲笑报复,直认为那是恨,可是现在想来,未曾爱过,又哪里来恨?他只是得到了,玩儿过了,再惺惺作态便烦了,可以冷漠戒备,他同样可以翻脸无情,于是出手便将往死路上逼!而那薇薇安,道也是逢场作戏,却不想人家居然已经到了筹办婚事这步,看来,倒是自己从头到尾闹笑话了。

霍展谦不想会突然问到战事上面,稍稍楞才点头:

“是,还在和日本人打仗,不过平安住着就好,那些事情就不要再操心了。”

终究过了事事都要问清楚年纪心性,他不说,纵有千言万语也不会问出口了,他知道有意搪塞他说要留在身边那些话,却也知道是真担心眼下局势,担心他所处局面,见已经缓步前行,他追上几步与并排,侧头问:

“雪落,还记得曾经和说过句话吗?”

面含不解,他笑容沉稳:

“静不露机,云雷屯也。”

这场侵华之战日军精心策划蓄谋已久,开战不过月余便接连攻陷几座省城,英美大调停丝毫不起作用,日军铁蹄已向北十三省腹地踏去,几省又接战报,连连告急,报纸新闻雪片般纷飞,各地爱学生罢课游行示威活动此起彼伏,有诸多省份工人也纷纷响应罢工,更有不少热血青年自发投军保家卫,社会各界也积极募捐,军需物资批批送上前线,全各处爱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然而这样声势却丝毫改变不了易军节节败退事实,也改变不了日本人明晃晃逼近刺刀,举上下对霍家两兄弟懦弱和变节片怒骂,便是那样危机万分关头,切却突然奇迹般转折!

番外霍展谦(一)

他从有记忆起,世界便是片寂静。

他深刻地记得他童年,佣人怜悯目光,冯姨妈背人处讥笑眼神,爸爸烟斗中飘渺青烟,青烟后面那张疼惜

而无奈沧桑面孔,还有妈妈慈爱关切笑颜——当然,多年以后,他知道原来那只是展鲲妈妈,原来那慈爱关切

也另有深意。

他很羡慕拌嘴两个丫头小姐姐,羡慕笼子里叽叽喳喳画眉鸟,也羡慕淘气包展鲲,爬到树上去掏鸟窝头栽

了下来,张着缺了门牙嘴哇哇大哭,然后凶巴巴地骂那棵树。

展鲲很小时候家里就请了专门教他先生,摇头晃脑地拿着书本念,他摸出小弹弓石子打去,先生打跑了,

霍公馆里没有哪个敢说他,等到爸爸回来了才巴掌扇过去,不许他吃饭,罚他站墙角,妈妈在旁边急着劝。

他那时就想过,等他以后当了爸爸,他也要给他儿子请先生,等先生被打跑了,他也要巴掌扇在儿子脸上

,不许他吃饭,罚他站墙角,即使那个儿子不会说话,也绝不要他个人远远地站着看。

他在霍公馆长到八岁,衣食无缺,可是没有多少人愿意理他,爸爸长年在外,很久才回来次,妈妈倒是常

来问他饮食起居,可是也只会重复同样话而已,佣人都喜欢背着他聚成堆儿往他这边做眼色,姨妈他向来是避

着不见,那小小团子什么表妹也历来凶悍得紧,便是他弟弟展鲲,偶尔碰着了也总是斜着眼睛看他几眼,哈哈

笑几声,拿着把木头枪带着几个佣人孩子立刻飞似跑得踪影全无。

终于有次爸爸回来,兴奋将他拉到面前,说要送他去看什么苗族巫医,说不定还可以有些希望。他早已经

吃过无数药,小小年纪便很是老成地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不过去哪里无所谓,反正哪里都是样,哪里都是他个

人而已。

可是这次他真有了希望。

他在云南遇到了寻他而来傅楚桓,他亲舅舅,他在外求学多年,自知外医学昌明。

傅楚桓秘密安排他去了美,看到了很多奇异东西,接受了连串奇异治疗,大概是年多以后,终于有天,他

耳朵中似乎有东西蠢蠢欲动起来,他第次知道,原来那就是声音。

他天天地恢复,世界于他焕然新,可是当切生出希望来时候,傅楚桓告诉了他那个上代爱恨纠葛故事,告

诉他他受这些苦难、甚至他母亲死,都不是意外。

世界似乎更加寂静黑暗了,他拼了命地念书,拼了命地练习枪法,拼了命地学习兵法谋略,展鲲会切他都

要会,甚至要比他更好更优秀,他不知道那高高在上督军位置于他究竟有何意义,可是总是不甘,为自己、为

母亲,心中像烧了把火,要将向来冷淡他都灼烧尽了!

从那以后他便只有那个目标了,为了那个目标几乎丧失了其他切乐趣。美习俗开放,像他那个年纪少男少

女都牵了异性手享受恋爱甜蜜,他样样功课拿第,东方面容也很是清秀俊雅,总有本异女孩子往他抽屉里塞五

颜六色信封,他看也没看统统丢进了垃圾桶,也总有女孩子跟在他后面去教堂做弥撒,他面无表情,只作未见

做弥撒是他功课外会做唯事,他总是对着十字架上耶稣祈祷,祈祷自然也是报仇雪恨,切成功。

那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多年后他会在两军交界长宁,座小小教堂里祈祷完全不同事——祈祷他身侧女子

平安无事,祈祷他们生携手,永不分离。

于婚姻,他从来没有过期望。彼时他无法想象自己背负了那么多,哪里还能腾得出精力去和个女子儿女情

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