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别再说这样的傻话了,我依你,都依你,你想见他我便送你去,我尽我所能,一定让你平安见到他,你要做怎样的选择我都不逼你,好不好…”

也如当年那般,她怎样任性胡闹他都毫无怨言地依顺着,纵容着,永远默默守在她身后,默默等她回头。

她伏在他肩头,终于再也隐忍不住,眼中的泪刷地滚落下来。

第二日她便与李牧等人一道登上了去边界四省的列车,火车驰过的很多地方都经过了战火的洗礼,景物破败万事萧条,在那沉沉的天色下愈加教人心生荒凉,她知道边四省战火不断,这一去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不想在登上火车的当天下午便惊闻另一个消息——霍展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警备司令部,将那几个监督他不许发兵的总统府特派委员全部扔进了监狱,另一边紧急调拨军需物资,不顾大总统府的禁令,再次对日开战。

李牧叹道:

“和大总统府完全决裂,霍督军走这一步,实在是拿自己身家前程做赌注啊!”

他们那时正在餐车上吃饭,本来她就吃得极少,听到那样的话更是什么也咽不下去了。车窗外呼啸的朔风似乎透过车窗渗了进来,她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心口却烫得火似的,窗外的冬日景色一晃而过,满目萧瑟里她似乎看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澹澹如水的微笑,他说:

“雪落,我依你,都依你,你想见他我便送你去,我尽我所能,一定让你平安见到他,你要做怎样的选择我都不逼你,好不好…”

恍惚间也想起他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

“大不了,打败日本人之后我不做这个督军就是,那个时候就再也没人会来质疑我的忠诚,质疑我的选择,甚至…质疑我的妻子了。”

那样充分的准备,迅速的动作,或许他早在做这样的打算了,但如果不是她执意要走,也许,他会拿出更加缜密的计划,不至于和总统府闹到这一步吧!

她唇中呵出的热气在玻璃窗上浮了白茫茫的一团,她伸出手指轻轻在那雾气中划着,反反复复笔画纵横,划来划去却都是一团乱麻,一团乱麻。

从骏都到边界四省的火车有两日路程,却因中途路段的铁路在战火中被炸毁,当天晚上一行人又辗转坐上了汽车,因要绕路远远避开两军交锋的前线,如此一来又耽搁了三四天,沿途处处都听得到前线战事的议论,两军再次联手,战事异常激烈,日本人派进来的二十万大军死伤大半,已是强弩之末,然而边界四省独立支持近一月同样元气大伤,最后一股日军杀红了眼,边四省最后一道防线岌岌可危,霍展鲲同样被惹出了暴脾气,当着所有部众鸣枪为誓,誓言便是战死沙场也绝不让一个日本人从边界四省的地盘上逃脱,必让所有牺牲将士的鲜血都不会白流!他亲自集合了剩余的寥寥几千人守住最后的关口黎源,与狗急跳墙的两万多日军展开了最后一场血拼厮杀!

那是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战役,弹尽粮绝之下边界四省的将士几乎都是以一敌几的肉搏,霍展谦的部队赶到时黎源城已是尸堆如山血流成河,阴云翻涌,刀割般的朔风中凝定的是一幅幅惨不忍睹的悲壮画面,边四省的北易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却终于实现了霍展鲲的那个誓言——不让一个日本人从边界四省的地盘上逃脱,必让所有牺牲将士的鲜血不会白流!

消息传开,四下惊动,李牧一行人已到边界四省,却还有半日车程才能赶到黎源,大战方歇处处骚乱,一路有霍展谦的人护送倒也通行无阻,只是车上的人个个如坐针毡,那表面撑住了镇定的女子更是早将一双手的手背掐得青紫,无数次泪水逼到眼眶,却又让她生生忍了回去,她不能哭,她坚信他一定没事的,那样强悍厉害的人,从来都是他对别人凶,有谁可以欺负到他头上?便是全军覆没他也一定可以撑到最后的,况且,况且他们还有那么多事都没有说清楚,她回来了,他们已经隔得这样近这样近,只有半日的车程,他一定会等着她,一定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才更,貌似晚了一个多小时啊,呃,那个,俺们sorry拉,勉强就凑合着算吧,嘿嘿,对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大结局了,煽情的哦!

情归何处(五)

车终于开到了黎源,战火方歇,老鸦嘶鸣,呼啸的北风中是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气,黎源城里层层叠叠的尸首见证了那一场战役的惨烈悲壮。车子行了一段再也开不过去,一行人下车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中途霍展谦亲自带了人来接,她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他这几日前线亲自指挥,黎源之战后更是率部队第一时间赶到战场,满脸已是掩不住的风霜疲惫之色,他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去沉默在前带路,她本来含着希望的,可是见到他的神情动作不禁猛然一颤,只觉得冷风透衣而入。

一所稍微完整的四合院充当了临时的救护所,声音似乎在这里消散了,幸存的伤员们木然沉默,医护人员亦在无声忙碌,只有一丛丛枯枝随风压头,嗤啦啦刮在灰扑扑的屋檐上,小小院落中的那方天空,逼仄着仿佛要压下来。

霍展谦的脚步停在一扇木门前,黯淡的目光望着她,她一路上那么期望快点到他身旁,而这一刻却又怕到极点去推开最后这扇门,她的手扶在门锁上微微颤动着,犹豫了无数次,终于牙关一咬,推门而入。

她已经将可能的情形想象了千百次,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却仍旧不敢相信…那会是霍展鲲。

简陋的地方,大团大团血红的纱布,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人一身血污,双目紧闭,双唇惨白,脸上有一层死寂的灰,仿佛已经那样沉睡过去再也寻不到一丝生气,那…真的是他吗,他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恍惚中似乎看到曾经的那个影子,笔挺军装英姿勃发,眼角眉梢尽是凌厉气势,也见他西装翩翩英俊潇洒,灯红酒绿中风流倜傥,还有在马场的时候,霸气和她说话的时候,顶着丫丫哈哈大笑着疯跑的时候…

她强忍住心痛,紧攥着手掌,一步一步挪过去,在床头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柔声去唤他:

“展鲲,展鲲!”

叫了好几声他的眼皮才微微动了一动,终于缓缓睁开,那一瞬间她几乎落下泪来,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以为再也叫不醒他了,他到底还在等着她,到底还是给了她这个机会。

那努力睁着的眼睛定定望了她许久似乎才终于认出来,浑浊的眼中陡然有光芒闪动,然后那苍白龟裂的嘴唇微微扬起,竟是笑了,气息轻轻送出了一句话:

“他说…你会来,我真怕…怕等不到了…”

“怎么会等不到,展鲲,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别说傻话了…”她拉住他的手,慌忙打断他的话,眼中已经盈满了薄膜似的水光。她的到来似乎将新的力量注入了这个苦苦支撑的衰败躯壳,他精神振作了一些,稍稍侧了一下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说话:

“你想离开想了那么久…终于离开了…还回来干什么…傻瓜…”

“对不起展鲲,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她再也强撑不住,泪水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已经泣不成声,他的手动了一动,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如往昔那般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对不起…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雪落…我知道…知道我做过很多、很多错事…知道你恨我…”

她连连摇头,手指捧住他苍白冰冷的面庞,他每一句话都说得极端吃力,却强撑着要将那些多年没说出口的话说完:

“可是如果…如果从头再来一遍…我肯定同样还会错一遍…我很后悔…把你推到他身边…让他先遇到你…”

未经沧海桑田的从前,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阴谋算计,没有错过之后的悄然心动,事到如今,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弯腰伏在他面前,仔细听着他每一句低语,他似乎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出口,翕动了几次嘴唇才又有了一点声音:

“雪落,那个时候…你来找我,说、说和我一起…再不见他…也不去梦都…只和我一起…你、你是不是真心的…”

他说的那个时候,霍展谦冒险来边界四省看丫丫,她以为他要和日本人要联手对付霍展谦,心急如焚下厚起脸皮去求他,便说了愿意和他一起的那番话,那时他只将她嘲讽奚落一番后便毫不留情让人将她撵走,她只当自取其辱,却不想他竟然一直放在心里在乎着,执着地牵念着她是否认真…

她哽咽着立刻点头:

“是,展鲲,我真是那样想的,和你一起,再不任性耍脾气,我们也不想从前那些事了,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展鲲,我真是那样想的…”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突然之间有了神采,眼睛弯起来,生气将要消散的脸上竟显出孩子似的明朗笑容来,那般纯澈夺目,教人根本移不开眼睛,她泪水滂沱,却也跟着他笑:

“展鲲,你撑过去,只要你撑过去,我什么都依你…”

他胸膛上小腹上牢牢捆住的两行纱布红得触目惊心,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从那重伤的两处汩汩流了出来,他自知伤势,只向她轻轻摇头:

“这样很好…死在战场上…很好…”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对!他少年从军,戎马一生,能够这样顶天立地地死去已是心中无憾了吧,所以那笑容仍是这般豪气飞扬!

他费力地抓住她的手,气息愈加微弱:

“其实我知道…你这样说是哄我开心…我知道太晚…这辈子你早就许给了他…我怎样也追不回来了…那么雪落,下辈子…下辈子一定要给我…我再不欺负你了…也绝不让别人欺负你,不让你…吃那么多苦…不让你…总是一个人哭…”

她紧握着他的手连连应承着他,却听闻那声音低沉下去,已经渐渐轻不可闻,她呜咽一声,已经恐慌惊惧到极点,死死握住他的手喊着他的名字,想要像他攥住自己一样攥住他即将消散的生命,他的眼光已经开始涣散,却忽然再吐出了一句话:

“你看,下雪了。”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一看,支起的半扇窗外不知何时居然真的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如絮如棉,她连忙说道:

“是,下雪了,展鲲,我陪你看雪,我陪你去看雪!”

“雪落,唱歌给我听。”他闭上眼睛,轻不可闻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多少年前,也是一个下雪的天气,他们第一次一起看雪,他伏在她的颈窝说了同样的话,那时她恨他入骨,只愿为展谦一个人歌,哪里肯为他而唱,往后的年年岁岁,她在梦都的舞台上唱过一曲又一曲,却再也没有哪一次温柔地在他耳畔为他一人哼唱过歌谣。

她泪流满面,嘴唇凑到他耳边,唱起一首相思的小调,这曲子她只唱过一次,年少的时候,在展谦的耳旁,此刻唱来哽咽断续,曲不成调,那俏皮的相思之意已经无限悲凉:

“倚栏无语掐残花,蓦然间春/色微烘上脸霞。相思薄幸那冤家,临风不敢高声骂,只叫我指定名儿暗咬牙!”

她的气息扑在他耳边,曲儿终时暗咬牙,纠缠半生,不过是那一句话:

“冤家!”

握住的那只手终于垂了下去,他凝定不动的面庞上犹带着最后一丝笑容。

有什么东西跟着叮当落在地上,那是他一直紧攥在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一个普通的玉佛挂坠,青光沉沉,带着长年摩挲出来的温润暗光,她俯身捡起来看上一眼,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

多年以前,她还是霍家大少奶奶的时候,他要对勐军出兵,绑架了她和展谦做为出兵借口,那时候她哪里知道背后的复杂阴谋,只当是劫财的绑匪所为,于是将身上的玉佛链子送出去想要脱身,东西就这样落到了他手里,便是后面她知道那场绑架不过是他暗中策划也忘记了玉佛链子这样一件小事,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会在这里重见当年那一件旧物,更想不到这不值什么钱的东西他会一直留在身边,这样久这样久,便是这一刻也还这样牢牢握着。

她想要笑一笑,想要骂他一句傻,可是先淌下来的却是眼中的泪水,怎样也擦不完似的,她将他犹有余温的身体揽进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口中喃喃说话,末了又在一字一句咬着词唱歌,断续的歌声里有一种留声机放着唱片才有的低沉暗哑,她的耳畔似乎真的有音乐唱起来了,那是她还在霍公馆的时候,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响,温润如玉的霍大少爷牵着他新婚的妻子,他有耳聋口哑的缺陷,可是却是极好的丈夫,宠她爱她,对她笑一笑,似乎满目的美景都失了颜色,那个叫做钟雪落的单纯女子便甘心抵命地沉迷在那宁静纯粹的幸福里,满院的桃红柳绿繁花飘香,熏醉了那一段最初的爱恋;明明那花香还在鼻端萦绕着,却仿佛又突然站在了梦都的舞池里,风流倜傥的霍大帅搂着艳名远播的黛绮丝在跳舞,四周金碧辉煌欢声如潮,他的眼睛在旖旎的光影中有一种格外温柔的微笑,她侧开头去不敢看他,等她终于敢正视那样的目光时,他的面庞却又渐渐模糊,然后消失在时光中再也寻不见了。

她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过了跌宕的岁月,唱过了一生的繁华,窗外大雪茫茫纷舞而下,铺天盖地将一切埋葬,记忆中鲜艳的色彩都一一褪去了,沉淀在脑海里的画面仿佛老照片一样泛着灰蒙蒙的黄,那些爱过恨过的往事,全都过去了。

那一年的冬日,日本人举兵侵华,边界四省的北易将士全军覆没以身殉国,霍展谦率领的易军全面宣布抗日,民国政府与日本人的和谈破裂,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中华民国内忧外患,华夏大地再起风云!

金戈起,铁马飞扬,热血豪情英雄美人,众口相传的,已经又是新的故事。

却还是不断有人提起,当年边界四省的霍大帅冲冠一怒为红颜,提起那交际花黛绮丝,一身潋滟流光的锦缎旗袍,风流绮丽,舞台上竟自妖娆众生倾倒。

黛绮丝那个香艳的名字再也未曾出现过,她的故事却依旧流传。

她是烟花女子,却有人说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错过误会、万般无奈才沦落风尘;

她是报纸上点名的汉奸卖国贼,却有人说一切皆是小人嫉妒冤枉;

她和霍展鲲当众决裂,却有人说霍大帅风流一生,最爱的唯她一人。

有人说她在学生暴乱后不久就已经香消玉殒,也有人说黎源之战后看到她出现在战场抱着霍展鲲的尸首失声痛哭,还有人说她死在了后来的战乱之中,真真假假,众说纷纭,交际花黛绮丝的故事惹人追随,只是谁又知道平静日子里那个俏皮娇憨的少女,含羞带怯地向丈夫许下过携手一生白头到老的誓言,又有谁知道那个男子的痴心和悔恨,在往后长长的一生里,不离不弃地守护在她们母女身旁,守护着最初以及最后的爱恋,执着地等待着她的回首?

爱恨情仇的三人,辗转一生,情债几本,不过都是乱世里的一段传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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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