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贴在他胸前,听着他隆隆的心跳,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苦笑道,“我不入宫,不能生孩子,心中还有别人,这样你也要我留下来?”

他狠狠抱住她,她几乎感到疼痛时,听他沉声道,“只要你心中还有我。”

她的脸湿湿的,不知道是被他拉进水时溅湿的,还是被他赤裸的胸膛沾湿的。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吗?

第二日清早,凌筠便北上与大军会合,而她按原计划南下赴约——她和楚曦很早之前订下的约。

“不管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都来见我一面,好吗?”

他当时是这么讲的。而她本想给他个惊喜,却没想到终究只能成为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见。

他清冷的身影映入眼帘的一刻,她就后悔了…她实在不该来的,因为来了只会让分别更加痛苦。

不敢看他了然中难掩失望的眼,她忍着就要夺目而出的泪,强作镇定的淡道,“我今生不能负他…”所以便只能负你。

原来这如月如莲的男子,终是与她无缘。“而来世…想来也不用许了…愿君早窥天道,永不再入轮回,受这无常之苦。”

他失神地看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逃一般的黯然离去。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时,他才意识到,他很久以前遗失的心,终于回到了身体里,却只是为了受这凌迟之苦。

来世…也不用许了…那便只余今生了吗?

一回到京中,她就病倒了。

像她这等练气之人,最忌大喜大悲。控制不住情绪,就是练功出岔的前兆。习武之人亦不会轻易得病,但一病,便来得凶猛,难以好转。

她两样恰巧赶到了一起,其中凶险,可想而之。

缠绵病榻,意识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徘徊,只知道一波一波御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偶尔似能听到些只言片语。

“公主似郁结已久,又心力交瘁,且脉象紊乱,好像处于某种散功状态…药石怕是难医…”

 “想必施主也试过了…这种情况,怕只有同源内功,方能…贫道也是爱莫能助…”

“…筠儿切要保重身体…妍儿万一醒来,必不愿见你如此…”

筠怎么了?她有些担心的勉力睁开眼,迷糊间,只见凌筠一脸憔悴的看着她,她心一痛,挣扎着握住他的手,费力道,“筠…我不会死的,这一生,我定会陪你走到底…”

一句话未说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再度醒来,似乎隐隐约约看到楚曦,却又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她软弱道,“楚曦,对不起…对不起…我今生不能负他,所以便只能负你…”

就这样往复来往在黑暗与模糊之间,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天她醒来,突然觉得视野清晰了许多,头脑也没有那般昏沉,转头就见凌筠不知何时搬了张书案在她房里,正批阅堆成堆的折子。

他似感到她视线的向她这边看了过来,对上她睁着的美目,愣了许久,才惊喜的扑到她身边,狠狠搂住她,沙哑道,“你终于醒了。”

她无力的一笑,轻声道,“你再瘦就不好看了。”

从那天后,她就慢慢好了起来,恢复到能到外面晒太阳时,她才发现已到了满目枫红的时节。

自从她病,凌筠便把东宫搬来了她府中,除了上朝,剩余的时间,总是一边陪她,一边处理公务。

这日,她命人置榻到后园亭中,赏菊之余,呼吸些新鲜空气。凌筠照例坐在她榻旁,看他的折子,然后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闲话。午后阳光暖煦,照在身上,十分的舒适,她几乎快睡着时,樱雨突然呈了张拜贴上来,不是给凌筠的,而是给她的。

她疑惑的接过,看了半天, 有些茫然的抬头,发现凌筠正盯着贴子,目光阴沉中透着不甘心,手不觉一抖,贴子掉在地上,被风吹了开,就见上书“少府正卿楚曦拜上”。

注:少府为三公九卿的九卿之一,掌山海池泽之税,分为正卿和少卿。

后记

后世史家一致认为,圣宗惠帝无疑是天宇最出色的皇帝,而他和他的叔叔执政期间的“武惠之治”更是天宇最为繁盛的年代,经济军事力量都达到了巅峰,版图更是前所未有的庞大。

然而,人无完人,在辉煌的他政绩军功之下,他的私生活一直如他的母后一般,遭到理学家的诟病。他和叔叔武帝一样,终身未立后。很多谋略家认为,这是他平衡当时的世族与寒门之间关系的一种手段。但许多市井野史传记认为,他一生都与他的表姐靖国宜伦长公主保持着不伦的暧昧关系,而那位公认的皇朝第一美人,才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皇后。

此种说法之所以持久不衰,并非没有根据,因为传说中,两人同日而薨,且依照他的遗诏,长公主被以皇后礼制与他同棺合葬入帝陵。只是由于此举太过于惊世骇俗,并没有被遗诏的执行者庆帝公诸于世。

不过,没人怀疑庆帝会罔顾这份不合礼制的遗诏,因为庆帝幼年丧母,是由长公主抚养长大的。很多人甚至认为,他之所以能被立为皇太子,就是因为他与长公主关系密切。

当然关于他生母贤妃的死亡,也有众多的说法,其中比较极端的一种,就是他的生母是惠帝为了讨好长公主刻意赐死的。

但是,这位帝王与长公主的风流艳史始终未能被正式认同的原因之一,就是无人能回答,对于一个如此钟爱的女人,惠帝为何没有将她纳入后宫。

而说起这段秘闻,还有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是不得不提的,那个人就是惠帝一朝的权臣,出身世族名门却终身未娶的楚相。

这三个皇朝顶端的人物,一个终身未立后,一个终身未娶,一个终身未嫁,这其中到底有着怎样惊世骇俗的纠葛,让人无法窥测。而楚相这样一个天人般清冷素雅的男子,会被搅到这样的绯闻之中,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但一切都因为长公主那样一个妖孽般的女子,变得不再那么不可置信。

传说长公主薨逝之时,楚相一夜白发,独坐在家中三日不言不语,三日之后秀发又重新返青,之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被传为一时之闻。有人说他飞升而去,有人说他终老山林,事实如何,无从考证。

总之,三人这段风流的历史,众说纷纭,而真相已经永远埋于土下了。

“师兄,你又在看天宇记了?”憨甜的声音在一身风雅的少年身旁响起,少年微笑着回头,看向以初长成形,仍一脸稚气的少女,“我喜欢读史书。师父不是常说,知史可以知兴衰?”

少女在他身边坐下,不解道,“师兄喜欢知兴衰,便是仍关心天下大事,为何却不愿下山呢?师父也说你可以出师了。而且师父说过,师兄的爹爹是封疆大吏,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师兄若想建立功业,正是好时机呀。”

少年出了会儿神后,轻叹道,“江山如画…到头来也不过如是…”

少女不解的转头看向他,就听他道,“传说天宇朝圣宗皇帝临终的时候对他最爱的女人说,但愿来世,我无江山之累,你无红颜之祸,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少女不甚了了的迷惑道,“神仙眷侣,百年江湖?师兄是说,皇帝也在羡慕我们这些修行的人?可是修练很枯燥呢,一点都不好玩。”

少年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清风吹过,桃花随风拂过到少女年轻的脸上,又继续飘向了远方。

人生大梦一场,江山美人,皆不过如是罢了。

  番外 一梦万年

神界的中心有一个池,诸神称其为圣池,也叫生命之池,因为神界所有的新生命,皆是在池里的金莲中诞生。

池中的水为本源之水,喝一口,便可以洗尽世上所有的欲望与罪恶,使生命回归最初始的美好。因此,神界有一条律法,不管哪个神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只要肯饮下此水,便可以免于受罚。

不过,诸神通常宁愿受罚,也鲜少选择这种方式脱罪,因为其实会被洗去的,不只是污点,还有所有生命的印记。

饮下了此水,你还是你,可你也不再是你…你还活着,可是你也已经死了,因为漫长生命中所有的记忆,都会烟消云散。

圣池的水清澈无比,然而除了神界的创造者,没人看得到圣池的底。传说中,圣池的底连着的是黄泉。生与死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由于圣池充满着不可探知又危险的神秘,它在众神眼中,早就成为了不是禁地的禁地。只有百年长成一次的金莲盛开之时,才会聚集在此,庆祝新生命的诞生。

也因此守池的小神奉池时常溜出去游荡,倒也从不曾出过纰漏。

这天的黄昏特别迷人,金色的落日照在圣池上,映出一条金光大道,直通天际。奉池摇摇晃晃的从贪狼星君那里喝酒回来,就见一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池边,被包围在暮光之中,仿佛亘古就伫立于此的一尊石雕。

无人问津的地方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人,奉池一惊,顿时酒醒了七八分,小心翼翼走近前仔细看时,才认出是三十三重天的聿曜天君,忙唱喏道,“天君来此,小神有失远迎了。”心中却越发的奇怪。他记得这位天君好久没来过了,为何突然在这种没节没庆的时候,出现在这鸟都不敢生蛋的地方?

聿曜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似没听到奉池般,半晌才如梦方醒的转过头回了礼,然后仍望着池水好像回忆般的低语道,“上次神魔大战之前,嫙姒曾约我到此看还未长成的金莲,那之后我竟近万年没来过了。”

奉池恍然想起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聿曜时,确实是和那位嫙姒元君一起来的。

嫙姒元君是神界有名的大美人,本来和聿曜关系极是亲密,只可惜神魔大战的时候受了重伤,堕落人间,不知道怎么和当时下界轮值人间帝王的紫微星君有了纠葛,就再也没回来神界。据说紫微星君的神体也在星宫中沉睡万年了。

聿曜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言语。奉池不知道如何回答,又不放心聿曜一人在此,只得愣愣的跟他站在池边发呆。

今夜是满月,圣池在银白的月光下愈加清冷幽碧,如镜面一般平滑。奉池无聊的偷偷打了个哈欠,正想劝聿曜离开时,圣池中央突然起了一丝波澜,奉池定睛一看,骇然发现一枝含苞的白莲缓缓升出了水面,好像随时便要绽放。

不要说金莲开花的时间还未到,就算是到了,也断无可能开出白莲…因为白莲只有在重塑神体的时候才会出现…

奉池张大嘴巴,转头看着聿曜,由于太过于惊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要知道,重塑神体在神界等若起死回生,也等若逆天道而行,早被视为大忌,是已经被严令封杀的禁术。简而言之,擅自施行此术就是犯了天条。

聿曜对奉池的反应似无所觉,仍只是专注的看着池中的白莲,看着花尖从莲座中一点点抽长,似乎不愿错过花开的一分一秒。

“几千年前,我算出她的天劫将至,便下界助她渡劫,没想到仍未能护住她的神体。她本是金仙之质,没了神体,魂魄已在轮回中飞散,我又花了几千年才将她的魂魄收回聚齐。”

奉池愣了一下,才明白聿曜说的“她”是嫙姒元君。神体一灭,神魄就会慢慢消散,神魄散尽的那一日,嫙姒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聿曜接着自嘲的一笑,“也亏得紫微星君一直跟着她轮回,不然恐怕要花上更长时间找到这些魂魄的碎片。”

奉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嫙姒失了神体,微弱的魂魄便很难感应到了。紫微星跟在身边,自是不同。

“不过,就算聚齐魂魄重塑神体,被这圣池泡过,她也不是她了。”聿曜语气平静,奉池却感到他无法掩饰的黯然,“若不是万年前我没有能保护好她,她又何至于此…”

奉池一向不善言辞,但看到聿曜这样子,也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天君实在无需因此自责。当年魔尊淫威之下,多少大罗金仙形神俱灭,神王陛下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至今仍没有完全恢复…”

奉池还没说完,就见聿曜无波的眼中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白莲已经完全绽开,莲心上赫然憨睡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婴,想来是嫙姒的新神体了。

此时聿曜终于展颜淡笑,一招手,白莲就静静的向岸边飘来。聿曜俯身将女婴从莲花中抱起时,女婴睁开了眼睛,淡紫色的眼眸在月光的照耀下,无喜无悲,散发着生命之初纯然圣洁的美好。

嫙姒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在意料之中,聿曜还是有些寂寞的一叹,转头望向了愣在一边奉池,“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奉池“哎?”了一声,就听聿曜道,“我私自重塑嫙姒的神体,已犯了大罪。人间险恶,我无心下界受罚,总免不了要饮本源之水。”

奉池一惊,又“哎?”了一声,聿曜也不理他的傻样,无限眷念伸指轻轻抚过女婴吹弹可破的嫩脸,女婴似乎被摸得有些痒,竟咯咯的笑了。聿曜愣了一下,突然像烫手的山芋一般将女婴塞到了奉池怀里,“就烦劳你将嫙姒送到伏羲天尊那里。天尊与她有师徒之谊,必会好好照顾她。” 说完就背转过去,仿佛不敢再多看女婴一眼。

奉池低头看了看怀中女婴,又看了看聿曜,心中越发的迷惑,“天君不觉得这代价太沉重了吗?”

聿曜低叹,修长的背影在圣池边显得越发萧瑟,“漫长的生命中,过多的记忆也许只是一种负担罢了。”

一梦万年。这场梦已经太过于寂寞。

* * * * * *

他是率众行猎时遇见了因受伤堕天的她。这一世他是乱世群雄中的一方霸主。

他不顾她的反对将虚弱的她强行带回了宫中,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献给她,只为博她一笑,却始终不得。因为她是无情无爱的神祗。

他宫中藏了天女的消息不径而走,她的画像亦随着“得天女者得天下”的谣言一同被有心人传播于外。各国诸侯觊觎她的美貌,又担心他因她得了天下,最后竟沆瀣一气,逼他交出天女。他不肯时,便一齐出兵来攻城。

他虽强大,却始终寡不敌众。城破之日,他在南城门上奋战至力竭,拼着最后一口气从送她出了北门。其时她仍虚弱,紧急关头,伏羲终于赶到。

离开前,她只问他一句,“你可后悔?”

他摇头。闭上眼前,他看到无心无情的她流下一滴清泪。

他终是感动了她那颗虚无缥缈的心,两人却因此被罚轮回几千年,每一世皆不得善终。

她因他薄命,他为她亡国,直到那一世两人劫数已尽,本应归位,她却为护他毁了神体。他不忍弃她独回神界,便一次次伴她轮回。

这一次,他在茫茫人海中,再寻不到她,才不得已回了沉睡在星宫的神体中。

一梦万年。这一次是否真的醒了?

* * * * * *

每个人都叫她嫙姒,她却总觉得她有别的名字。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记得了。听说她是犯了错,喝了圣池的水赎罪,才失了所有生命的印记。

除了伏羲天尊外,只有紫微星君常来看她。他看着她的眼中,总有着一丝哀伤,沉重的让她隐隐心痛,问他时,他却总是什么都不说。有一次她听他无限怅惘道,“你还是她,可你也不是她了…”

那个“她”是谁?

每次她一细想,就觉得头痛欲裂,久而久之,就想也不敢想了。

那一次,她在金莲会上遇到了一位天君。众神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在他周围,其他神仙似乎都变得黯淡失色。

后来她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他叫聿曜,也和她一样,因为犯错喝了圣水。难怪她一见他就觉得亲切。

她有种感觉,如果她过往生命的几万年是一场大梦,那梦中必定有他。

不知道他的梦中可有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