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他就是个没心的,”薛氏伸手拉起她,“地上凉,膝盖受了寒,以后一辈子腿疼…你以后可不能鲁莽了,他再浑也是你爹,你这是大逆不道。”

严清怡低声嘟哝着,“我倒是宁愿没有这个爹”,咬咬唇,开口道:“我过生日那天做了个梦,梦见周岁时候,爹往我嘴里塞了几粒炒豆子,还问我怎么不去死…”

第15章 偶遇

“是哪个在你面前胡吣?”薛氏情急,竟然脱口说出粗言。

严清怡追问:“是真的吗,爹真给我喂了炒黄豆?”

薛氏道:“怎能可能是你爹?你那天倒是真吃了豆子,也不知哪个缺德的喂给你,好在你命大,眼看着没气了又给缓了过来。”

严清怡平静地说:“可我在梦里看见的就是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穿件绣着大红鲤鱼的衫子,裹着鹅黄色包被,躺在现在大伯母的东屋,爹穿一身靛蓝色裋褐,前襟上绣了道绿色的水草纹…会不会神仙托梦?”

薛氏如遭雷殛。

严清怡抓周那天穿的衫子,是她刚得知有孕之后费了两三个月的工夫才绣成的。为了鲤鱼身上深深浅浅的红色,她花了十几文钱特地到文庙街选的丝线,惹得张氏好一个不快。

严其华那件裋褐,是他摘杏子不小心被枝桠划破一道口子,为做掩盖,她才绣的水草纹。

当初怕张氏知道,严其华拦着她不许把严清怡噎着的事情说出去,知道的人并不多。

时过境迁,薛氏再没提过此事,严其华也绝无可能告诉严清怡。

而严清怡才刚一岁,还没断奶的娃娃能记得住什么?

可她竟说得真真切切丝毫不差。

难道真是神仙托梦?

这世间又哪里来的神仙?

严清怡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因为我是个闺女,身体不好时常生病,祖母嫌弃我请郎中花费大,虽然都是娘的私房银子,爹仍然生出这个念头…我还梦见三岁那年冬天,爹带我去升仙桥,趁人多拥挤,丢下我走了。”

这事儿也是有的。

薛氏在家除尘照看严青昊,严其华到小仓置办年货,带了严清芬和严清怡两人同去,归来时却只有严清芬一人。

严其华说,严清怡不听话四处乱走,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提着东西又领着严清芬不方便,先把严清芬送回来再去找。

不等严其华出门,严清怡被二郎庙的郭大叔送回家来。

薛氏还记得郭大叔的话,“小丫头老老实实地站在升仙桥桥墩子旁边,不哭也不闹…这孩子,别看不爱说话,心里都明白着。”

尘封已久的往事猛地被揭出来,薛氏不敢相信,又消除不了心底的疑惑。

严清怡自小就乖巧,只要出门总不离她左右,要说严清芬乱跑还有可能,严清怡是绝对不会的。

可严其华毕竟是亲生的父亲。

虎毒不食子啊!

严清怡见薛氏沉吟,轻轻说声,“我先去给阿旻买笔。”

出得门口,没走近路,而是特意绕了个弯儿,从胡同另一头出去。

自家的木匠铺子门上挂着锁,可见严其华并不在,也不知他得了那几百文银钱去了哪里。

隔壁吴家的炒货铺子倒开着门,吴大叔拿把大铲子正炒南瓜子。

严清怡稍站片刻,待吴大叔停手,上前买了二两南瓜子,问道:“吴叔可知我爹往哪里去了?今儿天冷,我娘惦记着,让我爹早点回家暖和暖和。”

“你爹一早跟黄任贵出去了,”吴大叔看着面前俏生生如桃花般娇美的小姑娘,眸中露出些许怜悯,“孩子,你长点心吧,你爹最近没少往黄任贵跟前凑…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人。”

黄任贵?

严清怡迟疑着问:“就是儿子在监牢当狱卒的那个?”

“就是他,把闺女送给李老爷之后就发达起来了,整天耀武扬威的。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爹也不知咋想的,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干啥?”

严清怡想起严其华平素盯着自己那副假装和蔼的面目,无端地生起一种猜测,又问道:“李老爷在府衙任什么官职,今年多大年纪了?”

吴大叔摇摇头,“什么官职我不知道,反正见过的都说他年岁不小了,头发都白了大半。也是造孽啊,十四五岁的闺女往老头子身边送。”

严清怡顿时想起东坡居士写给子野的名句——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枝梨花压海棠。

可张子野总算是才高八斗的名士,这位李老爷…

不由讽刺一笑,“兴许李老爷气度高华风流倜傥,两人各取所需,也挺好的。”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个清冷的声音,“李丰显,年五十有二,司狱司的司狱,从八品。”

严清怡蓦然回头。

面前站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穿身靛蓝色裋褐,身材高且瘦,脸庞也瘦,显得那双眼眸格外明亮幽深,这幽深里分明还含着丝轻视,“司狱是个肥缺,掌管着好几处监牢。”

难怪黄任贵的儿子能当上狱卒。

原来李老爷就是主管的头头。

狱中被羁押的犯人怕被苛待,少不了花费银钱去打点,倒真是个肥缺。

黄任贵这女儿卖得值,卖得值啊!

严清怡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谢告知。”

跟吴大叔告别,复往前行。

林栝情不自禁地看向她的背影,身姿笔挺,肩膀平直,步伐不紧不慢轻盈舒缓,虽然穿着粗布厚棉袄,却格外地显出纤细的腰身来。

下~身穿着湖水绿的八幅罗裙,裙摆间或被风扬起,她脚上墨绿色鞋子时隐时现,像花丛中翻飞的蝴蝶。

在大街上,极少见到这般端庄而不失优雅的姿态,也极少见到八幅罗裙。

这好像还是十几年前时兴的样式。

印象里,他的娘亲就有条颜色样子都差不多的裙子。

那年冬天,扬州好像格外冷,娘亲穿杏子红的袄子披灰鼠皮斗篷,牵着他的手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小径湿滑,娘亲却走得从容淡定,一边指着路旁翠竹轻声细语地说:“雪霜徒自白,柯叶不改绿,竹凌冬不凋虚空有节,所以又叫冬生草。”

娘亲爱竹,学其刚直的气节,也死在名节上。

距今已有七年。

而昔日的情景却始终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

所以,当他看到身形相似的女子,就不由自主地走近前来,不想听到了那番话。

打听衙门里油水丰厚的李丰显,还说各需所需是好事,难不成她也贪图富贵,想去伺候足可以当她祖父的李丰显?

真正可惜那副好仪态了。

林栝自嘲地笑笑,买了半斤葵花子,正要离开,却见适才那女子竟停住步子等在路边,似乎正是要等他。

林栝心生疑惑,却坦然地迎上前。

严清怡微微屈膝福了福,“适才听小哥言谈,像是对府衙很熟悉,不知府衙有几位李大人?”

有几位李大人?

这是觉得李丰显年纪太老,又要打别人的主意?

林栝再掩藏不住内心的鄙夷,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道:“除了刚才的李丰显,另有位李兆瑞,是正五品的同知,时年三十八岁,月俸纹银十四两;还有位李万路,在兵房任典吏,时年一十九岁,月俸大概一吊钱,这后一个想必你看不上吧?”

严清怡听得认真,本是颇为感激,听到最后一句,猛地醒悟到什么,顿时怒了,“枉为男子竟是一副小人心肠?”

她年岁小,身量比林栝矮许多,需得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眸。那张精致如画的小脸便完全呈现在他的面前。

眉似远山长,目若秋水静,因发怒,白皙的肌肤蕴着霞色,就好像初春枝头绽放的桃花,娇艳柔嫩。

林栝心头震了下,方才他没仔细看,这下倒看了个正着,没想到她长得这么漂亮,穿这粗布衣裳却是简陋了,如果换上锦衣华服还会更美上几分,足可以在内宅争宠了。

难怪心气儿高。

林栝轻蔑一笑,扬长而去。

严清怡狠狠地瞪他两眼,回转头仍是往小仓去。

虽说这人心思不正,可总算说出了她想要的消息。

她之所以打听姓李的,是想知道南关大街住的那两姐妹是什么人。

何若薰跟她们以表姐妹相称,应该是非常近的亲戚。想来,李家姐妹应该是李兆瑞李同知的女儿了。

后来,好像李兆瑞升任京官,这姐妹俩跟着去了京都。

她记得有次花会,好友魏欣曾远远地指了李家姑娘说:“…是何若薰的表妹,刚从济南府进京,那两姐妹都抢着嫁到何家去,在家里明争暗斗不说还三天两头往何家送吃食、送鞋袜,何夫人头疼得要命。”

魏欣的娘亲,父母健在儿女俱全,时不时被人请了去当全福夫人,不管在勋爵还是新贵圈里都很受人欢迎。

所以,魏欣的消息非常灵通。

只可惜,何夫人哪个都没要,而是另挑了个家世极普通的女子。

她回家后,跟娘亲苏氏提起此事,苏氏嗔道,“小小年纪做个诗画个画儿,干什么不好,偏要学别人说闲话,传出去怕不被人指指点点?”

她嘟着嘴道:“没跟别人说,就我跟阿欣两人,以我们俩的交情,哪里会传到外头?”

刚说完,二哥罗雁回撩了门帘进来,“…阿梅跟谁的交情好?我今儿倒是认识了一个刚从宜春进京的朋友。”

罗雁回所说的朋友就是陆安平。

陆家与李家应该是同一年进的京。

可到底是哪年来?

第16章 委屈

京都文官跟武将各有圈子,平素不怎么往来,两个圈子的姑娘交往也不多。

那次花会却偏偏碰到一起了。

严清怡细细思量着,终于想起来,是柔嘉公主举办的花会。

几位皇子到了娶亲的年纪,万皇后将属意的几家姑娘召集起来,让柔嘉公主代为相看。

柔嘉公主怕惹人眼目,索性在南溪山庄办了个桃花会,遍请朝中女眷前去赏桃花。

彼时,她跟魏欣都只十一二岁,皇子选妃轮不到她们,乐得在旁边看热闹。

桃花会应该是康顺二十年的三月,现在已经是康顺十八年的冬天,转过年就是康顺十九年。

算起来,陆安平岂不就是明年去的京都?

如果能拦住他不让他进京就好了。

可现在她连陆安平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不知他人在何处,又怎么阻拦?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兆瑞明年要高升,李家会搬往京都。

如果她事先透个话风,李家姐妹必然会开心吧?

改天得到水井胡同去看看。

严清怡打定主意,加快步伐走到小仓的文泉笔墨铺子。

因是常客,伙计已经认识她,热情地招呼着,“严姑娘里面请,今儿买纸还是笔,铺子里来了写对联的大红纸,你要不要捎几幅回去?”

“我随便看看,”严清怡笑笑,抬眼就看到铺子最显眼地方挂着的红纸。

店家根据五言、七言裁成了好几种尺寸,另外还有横批、斗方等。

快过年了,确实应该买些对联纸,早点请袁秀才写出来,否则临到年关,秀才忙得不可开交,单是排队都得等半天。

可严清怡是专程来买笔的,荷包里银钱不多,遂先指了七紫三羊问道:“这笔多少钱?”

伙计笑道:“令弟进度很快,已经开始写小楷了?如今好的野山兔不多见,紫毫笔价格涨了五成,这笔也不便宜,二十文一支。”

比先前用的五紫五羊要贵八文。

严清怡默默叹口气,她现在的银钱连支笔都买不到,对联纸就别说了。

伙计见她踌躇,猜出几分缘由,指了笔山上架着的一支笔道:“那是用来试笔的,摆出来一个多月了,姑娘要不嫌弃,十文钱就可以,我们新进了一批白云,要把那个拿出来试。”

严清怡拿起看了看,笔锋收得很紧,笔豪也没有散扁迹象,想来试笔的人并不多,点点头笑盈盈地说:“多谢小哥,我要了这支,回头那种毛边的纸请帮我留着点儿,过几天我就来取。”

纸在运来途中,边边角角总会有折了或者毛了的时候,铺子里会把毛边裁下来,这样的纸并不影响写字,但价格要便宜许多。

漂亮姑娘人人都爱,伙计也不例外,痛快地答应了,“我们腊月初十关铺子,有些不好卖的纸也会折价出售,你常过来看看,兴许有用得着的。”

严清怡拿着笔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严其华已经在了,正板着脸坐在饭厅的方桌前。

旁边严青旻战战兢兢地捧着本书,不知是真看还是假看。

见到严清怡,严青旻仿似见到救星般,忙喊了声,“长姐!”

严清怡对严其华福了福,“爹回来了。”

严其华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阴鸷,“野到哪儿去了?”

“去买了笔,”严清怡把南瓜子放在桌上,顺手合上严青旻手里的书,“天色暗,别伤了眼,把书放回去,帮娘干点活儿。”

严青昊如蒙大赦,飞快地蹿进了北屋。

严清怡嗔一声,“怎么毛里毛糙的”,跟着进去,低声问:“怎么了?”

“爹发了好大火,”严青旻摆弄着手里的笔,“这不是新的?”

严清怡道:“新的要二十文,我钱不够,你先凑合着用。爹为什么发火?”

严青旻漫不经心地说:“爹没吃午饭,回来寻饭吃,娘说饭都吃完了,让爹先等等,很快就做晚饭,爹砸了茶盅…缸里没水,娘让爹去担水他也没去。”

果然,动手会上瘾的。

昨晚严其华撕破了面皮,现在也不打算再装了。

严清怡冷笑声,进了厨房。

薛氏低着头蹲在灶前剥花生。

“花生是要炒来吃吗?”严清怡问一声,探头往缸里看了眼,里面水已见底,再不去担,恐怕碗都没法洗,便去拎木桶。

“你哪能挑得动?”薛氏起身拦住她,“锅里炖着芋头,你看着火别烧干锅,我去担水。”

严清怡瞧瞧薛氏并不健硕的体格,“要不咱俩抬?”

薛氏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两人去,还不被人笑话死?我只挑半桶,多跑几趟就是。”拿着扁担跟木桶走出门。

严清怡往灶坑里添把柴,将严青旻叫过来一道剥花生。

一小篓花生剥完,还不见薛氏回来,严清怡顿觉不妙,嘱咐严青旻两声,急匆匆往腾蛟泉走。

薛氏弯腰站在泉边,双手紧紧抓住扁担,正奋力打捞着什么。

见严清怡过来,薛氏松口气,无奈地说:“不小心把桶掉进去了,回去喊你爹来。”

她衣襟裙摆都站了水,看上去极为狼狈与无助。

严清怡心头涌起浓重的悲哀,低声应着,“好。”

刚转身要走,恰见曹元壮经过。

曹元壮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伸手接过薛氏手里的扁担,左摔一下,右抡一下,将盛满了水的水桶提了上来,“怎么这个时辰来挑水,三妞爹呢?”

腾蛟泉实际是口活水井,但是没有井盖,白天行人喧腾很容易把灰尘落到井里,而早上经过一夜沉淀,水会清澈许多,所以附近邻居都是清晨起来挑水。

“她爹不太舒服,在家里歇着”,薛氏脸上浮起感激的笑容,看看水桶为难地说,“打半桶就行,太多了挑不动。”

曹元壮爽朗地笑笑,“我给你送回去,这本就不是女人干的活计…以后需要挑水就让三妞招呼我,我不在家就喊大智。”

“谢谢曹叔,”严清怡乖巧地道谢,又对薛氏道,“娘先回家换换衣裳。”

薛氏温声道:“一起回吧,不在这会儿工夫。”

曹元壮径直把水送进家门。

严其华已摆了饭,与严青旻吃得热火朝天,见曹元壮进来,愣了下才站起来,接过水桶,“怎么是你?”

曹元壮笑道:“刚看见三妞娘担水,顺路捎过来,看你好端端的,哪像生病的样儿,不是懒病犯了吧?”

严其华尴尬地笑笑,“先头头有些晕,本来想歇一会儿就去挑水,娘们就是心急,沉不住气…来,一道吃饭。”

“不用,家里你嫂子等着呢,”曹元壮摆摆手,告辞离开。

严其华立刻变了脸,指着薛氏骂道:“你是咒我死呢?老子在外头忙活一天,回到家连口热汤喝不上…就这点工夫,你也能勾搭个野男人。”

薛氏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忍了气解释道:“你酉时才回家,谁成想你还没吃饭。她曹叔是碰巧遇到,看我们挑水太吃力,好心帮个忙,你怎能这么说人家?”

“碰巧,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不上我,整天扭扭捏捏这也不行那也不让,怎么跟曹元壮就嘻嘻哈哈的?”

这话竟然就说到床笫之事了,而且是当着孩子的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