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平情不自禁地往西厢房瞟了眼,问道:“表妹平常写什么字,临过谁的帖?”

蔡如娇不好意思地道:“之前跟着夫子临过《寿春堂》,学了约莫一年就再没练过,要不我再接着临这本?”

《寿春堂》是赵孟頫所书,风格活泼灵动,倒是适合蔡如娇的性子。

陆安平点头,“也好,我明儿就让人去找。”

蔡如娇笑笑,“有劳表哥。”

大姨母隔着窗棂将院子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眉头紧紧地蹙在一处,忍了好几次终于抑制住将陆安平叫回来的冲动。

她带蔡如娇进京时,的确有过亲上加亲的暗示,可她从来没想过把蔡如娇嫁给陆安平。陆安平是长子,担负着承继家业光耀门庭的职责,必然要选个有助力的长媳。

要是嫁给陆安康倒可以商榷。

陆安康性情乖张,即便考上秀才或者举人也不会有大出息,给他活动个小官员安稳度日就行,而蔡家家资颇丰,又只蔡如娇一个女儿,嫁妆肯定少不了。

这样陆安康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可是冷眼看着,陆安康对严清怡挺特别,他以前对姑娘家从没有个好脸色,也不爱搭理她们,唯独跟严清怡似乎合得来。

如果把严清怡嫁给陆安康也不错,两人情投意合的,大不了以后多贴补他们些银钱,日子也能过得去。

想到此,大姨母的眉头松快了些。

不管贵人相中了哪一个,剩下那个就定给老二,也算对得起两个妹妹了。

如果贵人一个也没相中,唉,只能另做打算。

没几天,桂花已然谢尽,而石榴却咧开了大嘴。

陆安顺禁不住馋,早揪下一只尝了鲜,没想到看着个头不大,却挺甜。

严清怡便吩咐人摘下十几只,用竹篮装着分别送到何家跟魏家。

何若薰回了一篓蜜桔,魏欣则让人带给她两包点心。

大姨母剥了只桔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眯着眼道:“这是黄岩蜜桔,江西寻乌也产蜜桔,口味不如这个。”顿一顿,嘱咐道:“赶紧把明儿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都找出来穿给我看看?另外衣裳得多备一身,免得沾了油沾了土。我前阵子告诉你们的千万得记住了,明儿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去贺寿,如果闹出笑话,以后还怎么见人?”

严清怡跟蔡如娇齐齐应是。

少顷,两人换过衣裳,重新梳了头发,打扮得齐齐整整地走到东次间。

蔡如娇穿着月白色绣牡丹花的褙子,鬓间戴赤金牡丹花簪,耳垂上缀着赤金牡丹花耳珰,端庄而不失俏皮;严清怡穿着月白色绣红梅花褙子,同样戴金簪与赤金耳珰。

两人面目本来就有些相像,打扮又相似,并肩站在一起,像是一个人。

这样完全没有挑选的余地。

大姨母不由蹙了眉。

蔡如娇也觉得别扭,本来自己是头一份的,,现在身边又多了个影子,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思量片刻,对大姨母道:“表妹穿这个衣裳有点素净了,要不换件亮丽的?”

红梅花比牡丹花小,褙子上的月白色格外多。

大姨母对严清怡道:“也罢,你去换了吧。”

严清怡从善如流,回去换了丁香色绣着长寿菊的小袄,身下便系着那条丁香色间着浅灰色的百褶裙,头上没戴金簪,而是戴了自己做的浅紫色丁香花。虽然简单,却轻盈淡雅,尤其细软纤秀的腰身,柔柔弱弱的,叫人有种想要呵护的冲动。

大姨母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彭姑姑从妆盒里挑出一串浅紫色的珍珠手串笼在严清怡腕间,又往她发髻上插了只浅紫的珠簪,“这个送给你,以后就这么配着戴。”

蔡如娇笑道:“刚才是我说错了,表妹还是穿这样素淡的更好看。”

三人皆大欢喜。

第二天,大姨母一早就吩咐摆了饭。吃过饭,便让严清怡姐妹俩回去梳妆打扮。

严清怡按照昨天的打扮穿戴好,到正房等着。

少顷,蔡如娇也准备好了,她脸上淡淡扫了层妆粉,使得脸色格外白净细腻,而腮旁一丝胭脂又多了些妩媚。

大姨母本想给严清怡也施些脂粉,又怕陆致在外面等得急,只得作罢。

三人带着丫鬟走到门外,车夫已经备好马车,陆致并陆安平三兄弟都牵着马在门口等着。

见到严清怡姐妹,几人都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

蔡如娇抿嘴笑笑,分别见过礼,上了马车。

张阁老住在贤良寺旁边的金鱼胡同。

陆家马车到达时,胡同里已经停了十数辆马车,占了大半边道路,根本容不得马车过去。

陆安平往前探了探路,回来道:“前面车进不去,要不下来走吧?”

大姨母掀开车帘瞧了瞧,见外面有不少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颜的女子,遂递给严清怡与蔡如娇一人一顶帷帽,吩咐道:“戴严实了,别东张西望。”

严清怡点头应着,戴好帷帽扶着春兰的手下了马车。

陆安平在前头引路,陆安康跟陆安顺则护在两旁免得被哪家的下人冲撞。

严清怡目不斜视,默默思量着前世的记忆,忽觉衣襟被扯了下,就听旁边蔡如娇道:“你看那辆马车…”

第53章 摔倒

严清怡眼角扫过去, 透过朦胧的面纱,瞧见是辆朱轮华盖马车, 车身宽大,上面缀着金色螭龙绣带,车前架着凉伞,伞顶是金色云纹图样。

车身能饰以金色,且是螭龙,只能是亲王或者郡王的车驾。

在京的郡王只两人, 都是明宗皇帝的兄弟,垂垂老矣,不可能出门,而当今圣上的儿子年岁都还轻, 肯定耐不住坐车的无聊。

严清怡想一想, 压低声音,“想必是柔嘉公主的车驾。”

再走两步, 瞧见了上面拙致的古篆——范。

柔嘉公主夫家姓范。

说话间,已经临近张府东路的角门处。

门口站了两列仆从, 小厮身穿崭新的靛青色滚着红边的裋褐, 丫鬟是清一色的藕色罗裙配着官绿色比甲, 打扮得整整齐齐。

另有有脸面的男女管事不时迎来送往接应贵客。

见到严清怡一行, 管事娘子笑呵呵迎上来, 屈膝福了福, 问道:“可是陆致陆大人的家眷?”

大姨母含笑点头。

管事娘子热情地招呼, “见过陆太太并两位姑娘, 快些请进,田大人的家眷已经到了。”

田大人是兵部武选司主事,跟陆致是同僚。

便有丫鬟识趣地上来引路,“太太随我来。”

进得角门,女眷往东顺着游廊进内院,男客则转过影壁直接往外院走。

丫鬟很是健谈,一路指着游廊两旁的花卉树木、亭台楼阁介绍,态度热络却不卑微。

蔡如娇悄声问:“她们怎么知道咱们是陆家人?”

严清怡一时半会儿没法解释。

能在大家族里当上管事,没有点过人之处真不是容易的事儿,尤其负责在门前迎客的管事。

宴请之前好几天就得把来宾的名单牢牢记在脑子里。

常来常往的都认识,不用特意去记,而那些生面孔就得凭着经验去判断。

比如大致年岁,穿着打扮,带着几个人,还有坐了什么样的车,知道了大概品级,身份也就差不多了。

而且严清怡她们刚下马车,没准已经有小厮报到管事这里了。

走了约莫一刻钟,进到二门,另有个丫鬟迎上来,恭敬地行礼,“见过太太,姑娘。”

先头那个顺着原路往回走了。

内院的景致与适才所见差别颇大。

外院多见苍松翠柏,并假山藤蔓,而内院随处可见花花草草,更有盛开的十数种菊花,姹紫嫣红的,非常好看。

严清怡跟蔡如娇边欣赏风景边往前走,不知不觉行到一处五开间的两进院子。

刚转进影壁,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说笑声。

院子里站着五六个身穿蜜合色罗裙官绿色马甲的丫鬟,见有客来,一人进去通报,另一人站在门边,笑盈盈地撩起了门帘。

厅堂是三间打通的,非常宽敞,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便有个穿着品红色宝瓶纹褙子,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妇人满面笑容地迎过来,“劳陆太太拖步,我是张家长媳,娘家姓郑。”

大姨母连忙招呼,“郑太太安好,老早就听说郑太太是个能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儿这么多宾客,难为你安排得这么周到。”

“陆太太见笑,都是府上传下来的规矩,我不过是多跑跑腿动动嘴儿,”郑太太笑着,又一手一个拉起严清怡跟蔡如娇,“这是两位表姑娘,长得这般灵秀漂亮,真稀罕人,快随我去见见老太君。”

张老太君坐在东次间大炕上,炕边坐着三位年纪颇大的老夫人,地下或站或坐了六七位妇人姑娘。

严清怡打眼一扫,没瞧见苏氏,不免有些失望。

郑太太笑着介绍,“这是陆致陆大人的家眷,这是两位表姑娘,娘仔细瞧瞧,疼不疼人?”

张老太君还没说话,旁边有个头发斑白的老夫人开口道:“水灵灵的跟花骨朵似的,漂亮,哪个是严三娘?”

严清怡认得她就是魏欣的祖母,淮海侯夫人,忙屈膝行礼,“见过夫人。”

魏夫人笑道:“阿欣早就来了,一路念叨你。”

张老太君仔细瞧过严清怡,又打量着蔡如娇,赞道:“人家这才叫漂亮,比起来咱家那孩子就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别人就应景地夸声好看,我听着都心虚。”

此时有丫鬟端着托盘上来,宝蓝色的姑绒上摆着七八块玉佩,张老太君挑出两块分别塞给两人,“小玩意儿,给你们戴着玩儿。”

严清怡跟蔡如娇齐齐道谢接过。

张老太君拉着她俩不放,问了年龄跟喜好,又问在京都住得习惯不习惯。

严清怡落落大方地一一作答,“姨母照顾得周到,没有不习惯的,就是听说京都的冬天比济南府,我是极怕冷的。”

张老太君笑道:“这倒也是,济南府能暖和些。”抬头对屋里人介绍,“你们不认识吧,是我家老爷门生的家眷,以往在外地做官,年年忘不了老爷生辰,今年终于进京了。”

屋内众人齐齐夸赞陆致尊师重礼,又夸张阁老仁义,“都说父慈子孝,为师也一样。当老师的看重学生,学生自然也惦记老师。”

张老太君连连点头,心情极好地给严清怡引见在座诸人。

炕上坐的除了魏夫人还有威远侯夫人以及忠仁伯府的老祖宗,而地上的都是要么是哪家的世子夫人,要么是新贵家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大多数严清怡原本就认识,只寥寥几人不熟悉,听张老太君介绍,也就对上号了。

蔡如娇却是两眼一抹黑,她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木木登登地跟在严清怡身边行礼唤人,又收了好几样见面礼。

终于一屋子人厮见完毕,严清怡惦记着去找魏欣,正打算寻借口出去,就听院子里传来丫鬟们清脆的问安声,“老爷回来了,给几位大人请安。”

严清怡探头朝窗外望去,透过半开的窗棂,瞧见一群人正阔步而来。

正中穿着紫红色道袍,须发尽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便是今日的寿星张弦张阁老,两边陪着的是他两个儿子,身后跟着四人,看模样应该是他的门生。

陆致也在其中。

屋里众人除了炕上的之外“呼啦啦”全站起来,走到厅堂给张阁老道贺。

张阁老则拱手给众人道辛劳。

蔡如娇低声问严清怡,“怎么不见柔嘉公主还有魏欣,她们不过来祝贺?”

严清怡扫扫左右,飞快地回答:“祝不祝贺都一样,张大人就是进来走个过场,答谢一番,真正贺寿的都是外头的男人。咱们随大流跟着过去行个礼,用不着说话。”

此时张阁老已经在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辈分小的姑娘们乌压压站了十几个,严清怡忙走到最后,腿还没来得及弯,就听张阁老慈祥的声音道,“快请起,快请起。”

过场走完,张阁老不便在内院久待,便要离开,却听外头传来內侍独有的尖细嗓音,“张大人可在里面?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紧接着从影壁后面绕出两人。

都是十二岁的小火者,戴着灰色纱帽,其中一人手里托着柄桃木拐杖,另一人高声道:“圣上口谕。”

张阁老急忙迎到院子里。

却见影壁后又出来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

正是邵简的徒弟,司礼监秉笔太监范大档。

邵简在圣上位居东宫时就在身边伺候,一直陪伴了四十年,现在得恩宠出宫荣养,便将徒弟范大档提拔起来。

范大档不善言谈行事却机敏,又写一笔好字,极得圣上看重。

罗士奇曾赞过范大档的字颇有米芾之风。

严清怡记得,前世就是这位范大档送来的拐杖。

见到范大档,张阁老颇为意外,笑道:“范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范大档道:“圣上记得大人今日寿辰,特吩咐我传个口信儿。”

张阁老一听,便要跪倒,范大档伸手扶住他,“圣上特地吩咐大人不许跪,”说罢,学着圣上口气道:“张弦,今儿是你生辰,你可得多喝两杯,喝醉不要紧,朕许你休沐三日,三天之后赶紧上衙处理公事。另外这柄桃木拐杖是朕年轻时候亲手所刻,赐给你,你可千万多活些寿数,朕这江山离不开你。”

旁边的小火者双手呈上桃木拐杖。

张阁老老泪纵横,朝着宫城方向长揖到地,“臣谨遵圣喻,定不负皇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起身双手恭敬地接过了拐杖。

严清怡不由感慨,康顺帝可真会收买臣心,记得罗振业生辰时,康顺帝送的是只紫毫笔,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让罗振业替帝分忧。

那支笔就供在罗振业的书房里。

可不到一年,罗振业就被押解入狱,再没有机会摸过笔。

张阁老将拐杖递给儿子,掏出帕子拭拭眼角,笑道:“范公公喝杯清茶再走?”转头吩咐儿子沏茶。

范大档扫一眼屋里女眷,婉言谢绝道:“此处乃内宅,不好叨扰,再者还得回去跟圣上回话,改日再来。”

便在此时,只听门口一声惊呼,连接好几个女子被门槛绊倒,大喇喇地摔到院子里。

蔡如娇也在其中。

严清怡正诧异,身后大姨母推着她往前走,“快过去看看阿娇。”

严清怡急走两步,刚走出院子,忽地察觉有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在自己身上。她猛转头,正对上范大档的双眼。

那眼眸静得像是冰冻的湖面,波澜不惊。

见她回视,范大档唇角扯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

严清怡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就在刚才的刹那,她恍然记起,前世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形。

范大档即将离开的时候,有女子也是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摔了出去。只是,那女子脸面颇生,并非她们常见的那个圈子里的,所以她也没有多关注,用过寿筵就跟苏氏一道回府了。

现在,前世的情形再度重演,被摔倒的人成了蔡如娇和另外两个女子。

严清怡不由纳罕,来贺寿的姑娘都是出身名门,最为在意仪态举止,尤其还是这种场合,怎么可能摔出去?

她满腹狐疑地上前,张府丫鬟手快一步,将蔡如娇扶了起来。

严清怡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摔倒了?”

“我也不知道,”蔡如娇沮丧地拍打着裙子上的土,四周瞧一眼,低声道:“我从来没见过太监,想看看什么样儿,正好旁边有人往外走,我也跟着走了两步,寻思着在门口偷偷瞧一眼。也不知是谁使劲推了我一把…这下完了,丢死人了,姨母肯定不高兴。”

严清怡抬头去寻大姨母,蓦然发现,范大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第54章 庶姐

只听旁边有女子抱怨, “今天刚上身的新衣裳,就破了丝, 以后还怎么穿?也不知谁那么讨厌,自己站不稳还拽着别人。”

眼光时不时往蔡如娇身上瞥,言外之意是蔡如娇把她拽倒了。

蔡如娇本就吃了亏,心里正生闷气,听说那人的话外音,立刻跳起来就要开骂。

严清怡死死按住她, 低声道:“这不是家里,好多人看着呢。”

蔡如娇恨恨地瞪那人一眼,强忍了怒气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以后再见面, 我绝饶不了她。”

严清怡侧身瞧去。

刚才张老太君介绍过, 是礼部精膳司主事顾长成的侄女。她穿了件霜色褙子,上面绣着葛巾紫, 底下穿着粉色罗裙,打扮得非常漂亮。

此时, 顾姑娘正懊恼地抻着裙子看上面被石子刮破了的地方。

再往另一边瞧, 是太常寺典薄姜守仁家的姑娘, 她还算运气, 从屋里出来只踉跄了几步, 并未摔倒。

她身上穿的是浅粉绣绿绣球褙子。

葛巾紫跟绿绣球都是牡丹花。

怎么会这般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