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万万没有想到,半月来自己心安理得地呆在延洪殿,竟是抢了别人的位置换得的。

若是时间能够流转,她不知,是依旧这般顺应接受,还是将属于她的机会还回。

难道,这就是娘亲在世时与她说的,一入宫门,便身不由己。宫墙深深,那最好的位置只有一个,往上爬的路途中,不是你争便是我夺,永远都不会讲感情,不能有真心…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这里乱跑乱撞,坏了规矩,小心你的小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她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

来不及多想,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

这是哪里?她在哪里?

景宁一时间心乱如麻。

方才一心想着映坠的事情,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莫非是误闯了哪个宫,惊扰了主子?

想到这儿,她额上已冷汗涔涔。

“小禄子,你又在欺负人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景宁不敢抬头,只看见停在身前的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鞋面上还绣着精致的云纹和吉祥图章。

禁宫大内,缘何会有男子走动?

景宁狐疑地将目光投到那双鞋上,黑色缎面,绣着如意云纹,如此精致而奢华的做工,绝对是出自尚衣局的宫廷裁作之手。那么,这个人是…

她这样想着,心里登时就凉了。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忐忑惶恐,伏在地上行大礼叩首。

“看不出来,倒是很警醒,”来人轻轻地笑了,磁性的声音淡若雾霭,恍如冷月清风,在不经意间划过了心弦,“不必拘礼,起客吧!”

言语间毫无责怪,可她却越发心凉,将头垂得很低,背后,早已被冷汗打透。

“奴婢无状,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责罚!”

“我说你这个丫头,主子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抗旨不尊,可是罪加一等!”那个突兀的声音再次不耐烦地响起,景宁这回听清楚了,应该是宫里的太监。

踟蹰间,她缓缓起身,双手交握于胸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让开了道路。

欺君

“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他再次开口,目光却是游离在了这红墙碧瓦之外,云淡风轻,疏淡而辽远。

“回禀皇上,奴婢…德婉,在…如意馆伺候。”

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她竟然脱口而出。

“如意馆?”玄烨眯着眼睛,倏尔拉回了视线,他似笑非笑地凝着她的脸,黑眸微闪,眼底,划过了一抹莫名的异色,“是…跟在那个师傅身边伺候的?”

“皇上容禀,奴婢是在査继佐,査师傅身边伺候的宫人,”仿佛生怕他不知査继佐是何人,她特地加重了语调。

既然脱口而出,便做戏做全套吧。此刻,即便“欺君”,也绝不能说出实底,否则,万一哪天传到其他嫔妃那儿,她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况且,届时恐怕连福贵人都不能容她了。

玄烨微微勾起唇角,笑得不置可否,“朕方从如意馆出来,怎么没有见过你?”

“奴婢是新进宫的,位卑身贱,方才査师傅命奴婢去珍宝馆取东西,所以…不曾见到圣驾…”

深邃的黑眸扫过面前垂得低低的人,这般“恭敬”,他竟然都不慎看清楚她的脸,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交握着,手心里,应该是空空如也。

取东西,那东西呢?

“该不会是,你恰好忘了要取什么,特地跑回来问吧”他唇边笑意更甚,似乎好久都不曾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景宁微怔,脸色越发难看,只得点头,“皇上英明…”

莞尔地扯了扯唇,他的目光落在她越攥越紧的手上,俊美无俦的玉颜上,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半晌,慢条斯理地道:“得了,你去吧,査师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若是晚了,少不得要怪罪!”

缓和的语气,三分调侃,三分戏谑,让景宁恍惚间生了错觉,她微微抬首,却在看到那明黄锦缎上的金龙纹饰时,登时僵住了。

她在做什么?不赶紧走,还在这里想什么!

“奴婢告退!”仓促地行了个礼,她落荒而逃。

“喂,不是那边,是这边!”身后,传来清淡温雅的笑声。

她的脸熏红一片,急急转身,头都不抬就往回跑。路过二人身侧,竟不小心撞到了小禄子的身上,又惹得他一阵笑。

她险些摔倒,他却鬼使神差的,竟然伸手轻扶了她一把,但转瞬,就在她震惊之前收回了手。“如意馆在珍宝馆的北侧,如何连回去的路都不认得了!”

“主子,她明明就是…”渐行渐远的身后,小禄子疑窦地开口,可话尚未出口,就被玄烨扫过去的清淡目光堵住了嘴巴。

肩膀处,仿佛还残留着余温。

景宁转进一处墙隅,将背靠着朱红的墙壁,抚了抚尚未平息的心房。龙涎香的的淡淡香味还在鼻息萦绕,方才的一切宛若梦境。

刚刚是在做梦么?

那是皇上,真的皇上!

景宁耳目朦胧,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方才自己的一番说辞,简直胆大包天,若在平日,想都不敢想。可在有惊无险之后,暗暗地,她又兀自懊恼,方才光顾着体统规矩,竟连皇上的样子都不曾瞧见。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的机会了。

回到延洪殿,已经过了晌午。

福贵人没有回来,寝殿里只有两个随侍的宫女,碧莲和夏竹。她们二人相较于景宁,身份还低了一等,因此无论年纪,见了她都需叫一声“宁姐姐”。

交代了晚膳应准备的食材,碧莲和夏竹照旧去御膳房传话,驱散了其他伺候的太监,诺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了景宁一人。

打开漆木的方形食盒,里面一层一层摆着精致的糕点,都是平日里福贵人赏赐的,舍不得吃,收在一起放着,留着等到以后给映坠送去。

抚着漆盒的勾栏,景宁怔怔地发呆。

若不是今日被福贵人道破始末,她还兀自心安理得地去探望映坠,送些首饰吃食,便觉得满足。可如今,她再无颜面。

记得娘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抱着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告诉她,要单纯,做个善良的好女子。后来遇见映坠,她才知,不谙世事,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可既已踏入宫门,若想安身立命,就注定此生与纯良一词无缘。

她进宫短短不到半载,却见识了太多的机心。比如皇后,比如荣贵人,比如那些还未来得及斩露头角的妃嫔宫人。这些人,没有一个好相与。

表面纯良如钮祜禄皇贵妃,是城府最深的一个,她可以不动声色,便轻易挑起皇后与新晋贵人之间的嫌隙;也可以用小小恩惠,令她们主仆两人离心离德。

将深藏在枕头下的那个红布包抽出来,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个小小的瓷瓶,瓷瓶内,装了几粒红色的药丸。

这种东西,叫做“凉药”。在钟粹宫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

那时,有个赵姓的包衣与守城兵丁私通,被内务府的总管李德全抓到,几次逼她喝下的,就是这种药。鲜红的血,声嘶力竭的哀号,她永远记得,那女子喝下药之后触目惊心的模样。

当日,是堕胎。

今时,却是避孕。

“这药中含了麝香,极少的红花和水银,不是毒,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永远怀不上孩子。”皇贵妃在上,笑容恬静,宛若谈论着在平常不过的事。

那时,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脑中,已然一片空白。

为何她会对自己百般恩赏,为何她会轻易答应她的请求,在那一刻,她幡然顿悟。

原来,她对她,早已势在必得。

“宫闱之中,跟着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命,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站错队才好!”她说罢,优容地睨着目光,命一旁的宫人,将这描着九曲金荷鳞纹的小瓶子递给她。

宛若恩赏。

景宁知道,从她陪着福贵人走进坤宁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她选中。没有退路,更加不会让她回头。

手中这些红色的药丸,只要小小的一颗,放入日常的饮食中,神不知,鬼不觉,便会让福贵人永远失去争宠的机会。

她是她的贴身侍婢,所有日常饮食,皆是经过她手。虽然已有嫌隙,但若刻意为之,依然防不胜防。所以,她是那最适合的人。

她不想害人。

但,她也想要保命。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从此,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将与你无关。再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更应该去让人珍惜。

无论如何,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比死好。

再遇

这几日,福贵人定期都要喝一种补药。药汁很苦,微酸的味道中含着丝丝的腥臭,每一次进药,景宁都要准备一大碟的蜜饯,浇了上好的花蜜,给用过药的贵人服食。

汤药是福贵人家中送的,为此,她特地跑到神武门,与守城士兵好言央求,使了大把的银子,才能带入宫来。倘若此事让李公公知道,少不得要杖责。

福贵人说,这药是补身子用的。

可她没说,这药除了补身子,便是能令女子合欢之时将男子驯服。所以,这东西还有个极其隐晦的名字,“驭夫”。

世事往往如此。当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恨不能将你的肚子凿成个窟窿,可当事人却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争宠,想着,一夜承恩,便身怀龙裔。因为那是足以另一个女子在后宫屹立不倒的资本,即便不再恩宠,若是诞下麟儿,一辈子便有了依靠。

可后宫佳丽如云,又有多少人能有这个命,大多,不过是事后被送上一碗汤药,然后悄无声息的,便丢了那个福气。

服侍着福贵人躺下,她轻步走出寝殿,然后,将殿外一应伺候的宫人都遣走。

用过药后,福贵人一般都要睡上一个时辰。其间若是有人惊扰,必然大发脾气。几日来,因此被责罚的宫人不在少数。

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景宁将头伏在双膝上,静静地出神。

自从那日,她再没去过承乾宫。

倒是映坠,几日未见她,便偷偷跑到延洪殿来。那个单纯的丫头,根本不知后宫人多眼杂,稍微有些动作,都是瞒不过旁人的眼睛的。为此,她少不得要挨年长嬷嬷的责骂,倒是皇贵妃大度,不仅从未责罚,反而频频恩赏,旁人看来,甚是羡艳。

只有景宁知道,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此刻,钮祜禄皇贵妃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微笑,耐心地等着她走投无路,然后一步一步走进自己事先预设的陷阱。

所谓规则,早已在开始就设定好。

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起身,掸了掸裙上的灰尘。

后宫嫔妃品阶不同,穿戴迥异,宫女亦如此。

就如她,穿着花盆底儿的旗鞋,身上是湖绿色的宫装,虽然颜色沉闷,但袖口领口处都用素色的线绣着淡雅的花样,虽简单却不失精致。

那些地位极高的嬷嬷,虽然不再年轻,却气韵依旧,稳重,历练,含着从容淡定的皇家味道。想来,她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像她们那样,苦熬几十年,最后,年老色衰,老死宫里。

这时,耳畔,有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响起。

她有些不耐,明明已下过吩咐,不过未时,任何宫人不得踏入寝殿,为何还有人要明知故犯。

带着微微地怒意,她抬头,还未来得及多想,就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认识了?”他抿唇,轻笑着睨着她,满眼的促狭。

拆穿

今日,他依旧是一身便服,不同的是,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换成了一双金质鳞纹的黑色软靴,沿缝镶着镀金纽扣,纽扣上刻的是云纹的吉祥图章。虽低调,依然奢华高贵。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大清的至尊,年轻的帝王。

那日,他们就曾见过一面,她却并不识他。也难怪,当时她并未抬头,匆匆一瞥,亦不敢仔细观瞧。如今一看,方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可惜,他是皇上。

慌忙回神,景宁敛身叩拜,“奴婢…奴婢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起客吧,无须多礼!”

“福主子还在里面歇着,奴婢这就去通报!” 她再一次敛身下拜,然后转身欲去。可他却伸手阻止了她,“不忙,朕不是来看她的。”

景宁一愣,但还是顺从地将双手挽着扣于胸前,低着头,原本应落在衣襟处的目光,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双黑色软靴。仿佛只有这样,他便不能看清她的脸,或者,他不会记得她便是如意馆外那个冒失的宫女。

信口胡言,是杀头大罪,她担当不起。

“朕记得…你说你叫…德婉是么?”他站在扶疏的花树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朵开得芬芳的梅花。

冬日里的延洪殿,不似春夏时节的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只有几株红蕊腊梅花开正好,在瑞雪过后,徐徐散发着醉人的幽香。他负手而立,一袭明黄色的锦袍勾勒得身材颀长而挺拔,若不是袍上那些绣工精致的金龙纹饰,端的是清逸脱俗、俊美儒雅,仿佛是个从江南石板路走来的年轻书生。

“奴婢…”她低头思付,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说出真名,便是落实了欺君的罪过,但倘若不说,皇上既已知晓她并非如意馆宫婢,又怎会不知她并非什么“德婉”。

“奴婢知罪,请皇上责罚…”她把心一横,干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知罪?何罪?”玄烨笑得不置可否,深邃的眸中却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奴婢欺君罔上,不敢奢求皇上恕罪,只是,奴婢那日实在是…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瞒…”她说罢,再次朝着他叩首,奢望用央求乞怜换得一线生机。

“情非得已…”玄烨玩味地念着这四个字,随手折下一支红蕊腊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她,“怎么不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么?”

后宫之中,妄图用姿色与手段攀龙附凤,借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实在太多。那日见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只不过,看惯后宫千篇一律的宫人,他倒是第一次瞧见失魂落魄在紫禁城“闲逛”的宫婢。当时他便想,真是个大胆的女子。

不过后来证明,她远比他想得要胆大得多,竟敢当着他的面,便信口胡语。岂不知,她穿着只有后宫宫人才穿得花盆底儿旗鞋,他如何会不识得。那个谎说得虽镇定,却并不高明。

试探

“皇上明鉴,奴婢不敢…”她情急而慌恐地叩首。

他轻笑,疏淡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一支花开正好的腊梅,坚韧的枝干,历经过风欺雪压,依旧团簇着似锦的繁花。

“众芳摇落独暄妍,难道,你就不想做后宫的一枝梅花?”酷暑严寒,百花凋零,唯有梅花傲然独放,就如同这后宫,没有哪个女子不想三千宠爱集一身。

他不信,难道她真的不在乎?

紧紧攥着衣角,景宁摇头,再摇头,“无意苦争春,不敢奢望一任群芳妒,更不想,零落成泥碾作尘。奴婢不是梅,不想最后只留得一片幽香而已。”

诺大的后宫,当默默无闻、自生自灭都变成了一种奢求,唯一能够安身保命的,便仅有“本分”二字。

玄烨睨下目光,笑得玩味,“一句不敢,一句不敢奢望,在朕看来,都不过是些推脱婉拒之词。但倘若,朕给你个机会,让你能够与其他妃嫔平起平坐,又当如何?”

曜如晨星的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丝毫不放过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

一朝飞上枝头,便是飞黄腾达,荣宠无边。他很想知道,此等诱惑,在她,会有何种反应。

跪得许久的膝盖处,已阵阵发麻,却仍不及她心中的惶恐忐忑,“如果,如果这是皇上的旨意,奴婢不敢违令。但若是皇上垂怜体恤,奴婢…不愿。”

咬着牙,她还是低低地说了出来。

不愿!

玄烨微微有些怔。先前是不敢,现在又是不愿!

“你可知,就凭这番话,朕就可以治你欺君罔上,同样其罪当诛!”黑眸闪烁,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不怒,而自威。

“如若能够让皇上欢颜,奴婢死不足惜…”她闭上眼,索性以死明志。

帝王之宠,本就如镜花水月,朝不保夕。他可以一时兴起,将她收入后宫,可往后那千千万万个日子,却要她自己挨过。没有可以依仗的家世,到时候恩宠亦不再,将何以为寄?

今日的拒绝,或许,会侥幸换回一线生机,但若就此承恩,恐怕第一个不会放过她的,就是钮祜禄皇贵妃。

“你胆大如斯,究竟是借了谁的胆子…还是你以为,朕当真舍不得杀你…”他睨着她,黑眸闪烁,眼底,微不可知闪过了一抹精光,宛若氤氲着郁郁的雾霭的深潭,深邃明澈,看不出喜怒。

“东风恶,欢情薄,奴婢恳求皇上体恤垂怜…”

在那样悲戚哀婉的神色下,他微微勾唇,挑起了一抹意味深长,唇齿微动,淡淡地笑了:“在每个宫里头,都有充满野心想往上爬的人,也有只想平平静静、庸庸碌碌而没有大期冀的小角色,至于你,似乎并不是个能够当小角色的人…”

他意犹未见,却是戛然而止,轻甩袍袖,他淡雅温文地一笑,便清然而去,身后,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