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无论逆境还是顺境、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愿意作为凌菡活下去吗?”

凌莲认真地想了想,又点点头。

昭泊一捂凌莲地嘴,将她放倒,然后用和提炼凌菡记忆一样的方法提取了凌莲全部的记忆。传说人有三魂七魄,根据锁香楼历代前辈的研究结果得出七魄中附有人的不同记忆,将记忆完全提走,意味着七魄皆不完整,人很快就会死去。

所以,我们根本没再另费工夫去杀凌菡…

但现在凌莲的记忆也被提出,如果不赶紧给她负上新的记忆,她很快也会死去。为了节约时间,我和昭泊的工作同时进行。

昭泊取出先前储了凌菡记忆地那块蓝色的翡翠平安扣,隔着凌莲的衣服用手探了一探,将平安扣放在她脐上。平安扣上系有四根红线,分别系住她的手足腕。一支崭新的、纯白的凝忆香插在扣眼里,点燃。

因为凝忆香中没有记忆,燃烧时间比储有记忆的凝忆香短上许多,不出一个时辰即可烧完。自凝忆香点燃开始,那块翡翠就不断地氲出一团团蓝色的雾气,再渗入她的衣服,走入她的体内。待凝忆香烧完,那块翡翠也就不会再有丝毫蓝色了,也不再是起初水润的翠色,变得干瘪枯黄,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这边,我将自凌莲炼出的忆香尽数倒入瓷碟,浸入凝忆香一支,凝忆香吸尽她的记忆,通体化作红色,碟中液体变为无暇的透明。我算好时间,仅仅剪下最后的一点点,薄薄一片,是她承诺将家产交给我们的那一段记忆,小心翼翼地续在正在燃烧的那支纯白的凝忆香末端。

手里这支以凌莲先前记忆所制成的凝忆香,又被我细细地研成粉末,倒回瓷碟中,溶回了那透明色的液体里,变回了红色的一碟。我拿了一只新的瓷瓶将它悉数倒入。

香尽人醒,凌莲——现在的凌菡,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们:“我刚才…又晕过去了?”

昭泊点头:“是,你受的惊吓太多了,好好歇一歇吧。”

凌莲再度沉沉睡去。我知道,此时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多半是肩部或者腰间或者后背,会出现一个平安扣状的原型印记,看上去就和胎记一般无二,是她更换记忆的印记。

大燕国锦都,姜府。

一穿着广袖直裾的男子敲开了姜府大门,前来开门的管家见来人衣着不凡风度翩翩,又确实不曾见过,犹疑着问:“公子,您找谁?”

男子一揖:“老伯,我找四公子麒有要事,可否一见?”又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他,“若是不便,请将此玉佩交予公子,公子自会明白。”

那块玉佩质地极佳,上刻祥云纹,纹路精致,可是一看便知是被整整齐齐地切开了。这是时下流行的定情信物,男女若互相有情,男方便找工匠打玉佩一块,多是祥云纹这样寓意吉祥的纹样,再一切为二,双方各执一半。若有缘完婚,自可拼成一璧;不然就只能各执一半以寄相思了。

是的,这块玉佩是我们在凌菡身上找到的,背后还刻有一个“麒”字。在看到这块玉佩时我顿生几分安慰,看来虽是做妾,姜麒与凌菡确是有真情在的,凌莲嫁过去也不会太委屈,哪怕在得知锁香楼的事情之后姜家会对她多了利用。

姜麒很快就匆匆赶了出来,我远远地看着他与昭泊交谈,神色焦灼,不禁道:“我还以为这些个大户人家都是逢场作戏呢,看来还真不是啊。”

卫衍说:“大户人家的人也是人啊。”

我瞥他一眼,笑问:“你纳妾没有?”

“…”

我笑意愈浓地凑近他:“那娶妻没有?”

他一副“你要不是锁香楼女公子我早就抽你了”的表情,于是我真心实意地回了他一个“我就知道你不敢抽我我是楼主我怕谁”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满庭芳·姻缘

远远看着姜麒和昭泊行色匆匆地往凌家走了,我和卫衍也抄近道回去,自从凌莲醒来后,认为我们救了她,就盛情邀请我们去她家住…嗯,反正再过些日子凌府就是我们的了。

姜麒走进院子时,我正在陪凌莲说话。凌莲见到来人,神色一瞬的恍惚,站起身眼睛一红:“麒…”

姜麒疾走两步紧搂住她:“阿菡…”

凌莲缩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越哭越凶,全然不顾有外人在场。凌菡记忆中目睹父母被杀的景象对她的刺激自是不小,这么多天以来她却一直无处发泄。此时发泄,正合我意。

我正在踌躇是出去避一避还是在这看眼前这对佳人哭诉衷肠,凌莲忽地一把挣开姜麒,我和昭泊俱是一惊,难不成是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凌莲面上泪痕犹在,红唇微颤地问姜麒:“麒…我…”她狠狠地咬一咬嘴唇,才又道,“如今我家遭此劫祸…你还…要我吗?”

姜麒愣了一刹:“怎么这么问?你入府的日子都已定下,我怎么会不要你!”

他说得如此笃定,凌莲自是感动的。但我知道,他这话里的冲动占了八分,他根本没有细想这样的消息传入姜家会引来怎样的阻力。我缓步上前,盈盈施一万福:“姜公子,你与凌姑娘如此情义,我一个外人本不该多言。可放眼大燕,谁人不知姜氏一族的繁盛?莫说公子是锦都姜氏之人,族长之子,便是其他旁支规矩也是甚严的。娶妻纳妾,总要经家中准许,虽则姜府与凌家早有约在先,可凌家遭飞来横祸,您家中不愿意也未可知。姜公子如今若是轻许诺言,他日出于无奈负了凌姑娘事小,毁姜氏一门信誉事大。”

我言辞间似是劝他不要轻易许诺,实则不过是逼他把这个诺许得更死罢了。我凭的不过一条——姜家四公子麒,侧室所出,才学绝佳却难受重视,与家中多有矛盾。

他最不屑的,估计就是姜家的规矩。

他不悦地看我一眼,横眉道:“姑娘谬矣。既是我姜府与凌家有约在先,如今若说不娶才是毁姜氏一门信誉;再者,我与阿菡情投意合,本有意娶她为妻,后来改为纳妾已是退让一步,此番不论族中再有任何阻碍,都休想让我取消婚约!”

这一层是我们不知道的。在这个故事中,因为凌菡对凌莲无情,她在我心中恶毒的形象便已根深蒂固,随之而来的是无论她作什么决定,我都会把原因往怀里想——就如她嫁入姜家做妾,我自然而然地认为她不过是贪图荣华罢了,姜麒与她如此深厚的感情,我从未想过。

一时为自己的主观判断而微感愧疚,没有接话,昭泊神色平淡如止水,道:“还有一事须得告知公子,凌姑娘若仅是遭横祸双亲皆亡也还罢了,许是因为受得刺激太大,她醒来后记忆似乎有点乱。”

姜麟面上骤然浮起惊惧之色,缓了片刻,他才又看向凌莲:“阿菡,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凌莲点点头:“当然,你是姜麒啊。”

姜麒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凌莲被这奇怪的问题问得有点懵:“我是凌菡啊…”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一起的事情?”

凌莲双颊泛红,低头娇怯道:“自是记得。”

姜麒朗然一笑,竟是一派心满意足之相:“如此足矣。”

我眼唇一哂:“姜公子洒脱。其实凌姑娘也不是失忆那么严重,只是有些事她似乎是弄混了——她好像有个妹妹在她很小的时候被人杀了了,可醒来后她总想起她,觉得好像这几年还有她的记忆一样。”

凌莲点一点头:“是,我总想起我妹妹阿莲,觉得好像不久前还见过她,可我又明明知道她早已死去多年了。”

姜麒伸手搂住她:“不碍的,回头找大夫慢慢医治,总会好的,就算好不了也没关系…”凌莲在他怀中一动,他又笑道,“我随口说的,怎么会好不了?一定能好。阿菡,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人害了你爹娘?”

凌莲娇弱的脸上顿时一冷,齿间森森渗出恨意:“自是记得,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是锁香楼楼主陌吟…后来我就晕过去了,但这个名字我忘不了。”她看看我与昭泊,对姜麒道,“若不是被二位救起,我也会死在她手里!”

姜麒半搂着凌莲,扶她到床边坐下,转身向我和昭泊深深一揖:“姜麒多谢二位,不知二位大名、居于何地,改日定当登门答谢。”

我一怔,要是告诉他我就是陌吟那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作死…

昭泊清然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若说谢字反倒俗了。我夫妻二人不住锦都,此番不过是来访友顺便救了凌姑娘一命,姜公子不必介怀。”

姜麒这般出身的人,人情世故当然明白。听了昭泊的话,他自然知道我们是不愿透露姓名,便也不再多问,凌莲倚在榻上,向他道:“麒,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向二位许诺将凌家家产尽数给他们,没问你的意思…”

姜麒欣然一颌首:“理应如此,阿菡来日嫁入姜家,衣食不缺,二位便顺了她的意吧。”

我忙出言推辞道:“怎可!即便衣食不缺,女子出嫁哪有不要嫁妆的!我们救她一命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哪经得起如此重谢。”

其实这也只是之前谈好的条件罢了:凌家所有家产除了凌莲所需嫁妆外其余皆归锁香楼。不过那几天太忙,昭泊写剧本的时候忘了…

凌莲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一时也忘了…

只好这样补救…商人是要守诚信的嘛!

几经推却,最后我们双方都同意的决定是凌莲带金银首饰为嫁妆,其余皆归锁香楼。这个决定很合我意啊,这样我们在锦都就有了个落脚点,下次再来就不用住宜膳楼了!

宜膳楼实在是很贵啊!

姜麒本有意设宴款待我与昭泊以表谢意,但我们劝他尽快回姜府说服家人以给凌莲一个交代,他只得回府,走前说定要我们参加那日婚宴。

我私底下问昭泊:“大户人家纳妾也办婚礼?”

昭泊道:“婚礼合两姓之好,妾是没资格的。多半是摆摆酒席而已,同牢合卺是决计不会有的。”

我不甘心地又问:“没有婚礼,怎么说的上婚宴?”

昭泊沉吟良久,说大约是因为凌菡在姜麒眼里是妻,这酒席在他眼里便是婚宴了吧。

姜府那边进展如何虽不是我能左右的,却碍不住我有一颗热腾腾地好奇心,于是我滥用了楼主职权吩咐卫衍派两个身手好的灵探去姜府盯着…

半夜,得回信儿,说姜府里大吵了一架,把当家主母气得当时就请了大夫不说,还惊动了已经入宫做了宫嫔的姜家嫡长女姜颐瑾。

我听了之后心急如焚,姜麒你非嫡非长,区区一个庶子把嫡母得罪了是有多笨!家里能让你娶凌莲才奇怪呢!

昭泊也皱了眉头,只叫我别急,再等等:“闹大这么大,未必只是因为凌莲的事,姜麒借此发泄不满也是有的。”

我闻言更急,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发泄不满,姜麒你到底想不想娶人家回去了?!

天微亮,却见一黑影在门口一闪便推门而入,是卫衍。

卫衍来得很急,宝蓝色的曳撒下摆的褶子有些凌乱,我见状知道情况不好,一蹙眉:“怎么了?”

“刚才盯着姜家的灵探来报,说宫里的毓贵姬遣了宫人出来,先去了姜府,不知说了些什么,现在正往凌家来!”

“毓贵姬?”

昭泊面色谨肃,语气沉沉道:“左丞相姜淮长嫡长女颐瑾,正四品贵姬。”

我微惊:“她要干嘛?”

昭泊短短一叹:“等等就知道了。”

两名宦官到凌家的时候,我正无聊地在院子里喂鱼,二人过来就向我一揖:“可是凌大小姐?”

“…我不是。”我叫来凌莲,向他们道,“她是凌家小姐,二位是…”

二人又向凌莲一揖,道:“毓贵姬娘娘听闻小姐即将嫁入姜府,备了份礼给小姐。”

我与昭泊闻言陡然舒了口气,如此看来,是毓贵姬出面说服家人应允此事了。二人招了招手,有四名宦官抬了只大红木箱进来放在地上,打开,尽是时下锦都流行的首饰。凌莲谢过收下,从屋里取出几张银票塞给宦官算是答谢。看来凌菡先前与姜麒交往时已经知道怎么处理这些面子上的事了。

“阿菡。”姜麒跨进院门,一见此景脚下一顿,方向二人一拱手,两名宦官亦回了一礼:“四公子,娘娘说了,待凌小姐过了门,还请四公子带进宫让她见见。”

姜麒再揖,郑重道:“诺。还请二位替麒多谢贵姬娘娘。”

待他们离去,昭泊一笑:“姜公子,你姜家纳个妾多大点儿事儿?怎么就把天子宫嫔也惊动了?”

姜麒讪笑:“昨天一时说急了,眼见着家里不可能松口,只好差人进宫去求长姐帮忙。”

我侧坐在水池沿上,托腮看着他们道:“这《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为护玄奘取经,时不常地请来天兵天将;姜公子你为娶凌姑娘入府,虽是请不到天兵天将,倒也是请了张过硬的护身符啊。凌菡,你赚了。”

凌莲一愣,不解道:“什么?”

“你们锦都关系多复杂?如今毓贵姬送了礼来,其他想巴结姜家的世家、官员或者其他各宫的宫嫔能没点表示么?”锁香楼创始人余氏是晋朝贞淑皇后的傅母,她留下的手札里不仅载有各种香的配方、做法,还绘声绘色地记载了不少当时的深宫琐事,剧情跌宕起伏委实精彩,我翻来覆去读了多遍,对其中不少道理都熟谙于心。昭泊曾悠哉哉地摇着扇子笑吟吟对我说:“你再多看几遍我就可以放心纳妾了,把你扔去后宫你都死不了,不怕妾室翻天。”

我白他一眼:“哪有那么麻烦?那个妾敢得罪我,我让她把这辈子都忘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满庭芳·终章

事实证明多读书是很有用的…

当天下午,我们帮凌莲接礼物接到手酸。

在这方面,姜麒做得颇不够意思,他见局势不好就把凌莲拉到屋子里了,还找了个大夫给她看病,留我和昭泊还有卫衍在院子里对着接踵而来的达官贵人们点头哈腰——有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我活动着筋骨进了凌莲的房间,姜麒正喂她喝药。闻起来就是简单的调养身体的汤药而已,我知道姜麒想帮她恢复记忆,却不能告诉他别白费功夫。我在凌莲床边坐下休息,离二人近了,闻到一丝淡淡的焦糊味,皱了皱眉:“这谁煎的药,怎么糊了?”

“糊了?”姜麒微愣地舀起一勺送到嘴边一抿,窘迫道,“是糊了。我看你们都在忙,自己动手煎了,以前没做过…”

其实糊得并不厉害,如果不是我嗅觉灵敏,闻是闻不出来的。我笑嗔凌莲:“他闻不出,你尝还尝不出么?知道糊了还喝!”

凌莲红着脸低头,手指划着被子上的绣纹不说话。卫衍进屋把我拉回院子里:“女公子,人家交流感情您在里面不合适。”

我撇撇嘴:“大白天的交流感情也不合适!”

虽已是深秋,但这一下午忙下来也出了汗,昭泊衣襟微湿,折扇轻摇,翩翩然笑道:“不打扰他们,走,为夫带你逛集去。”

整个锁香楼都知道公子和女公子并未完婚,平日里我们娘子夫君的开玩笑也都是私底下叫叫,双方都很是没脸没皮。今儿个突然听他当着卫衍面这么叫,我双颊陡然一热。

他摇着扇子走近我,俨然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在我耳边道:“只一样,不许带暖情香,讲价的事为夫来做。”

“…”我一脚踩在他脚面上,恶狠狠说,“才不跟你去!”转而向卫衍气势汹汹道:“走!卫衍!跟女公子我逛集去!”

卫衍悚然一惊,深深施一长揖:“公子、女公子,你们慢聊,属下今天起得急,早饭午饭都没吃,先去吃晚饭了…告退!”

凌莲将在五天后入姜府,我们寻了个由头在那日之前就离开了锦都。原因嘛,锁香楼还是要避着人的,尤其是明知姜家在找我们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参加人家的筵席那纯属没事找事。

姜麒和凌莲对此很是遗憾,一起到城门口为我们饯行。我看到姜麒一直紧握着凌莲的手,一刻也没有放开过。

看着二人的身影与他们背后的锦城一起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心底忽地生出一阵酸涩与欣慰。锦城这么大,姜家这么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过得步步为营,好在凌莲有姜麒的保护——尽管在姜麒眼里,她是凌菡。然则人心难测,我不知道姜麒会不会永远如今日这般照顾凌莲,只能说一句:但愿他会。

见我叹气,昭泊轻轻地搂过我,一语未发。

我说:“我们亲手毁了一对璧人。”

昭泊平缓言道:“是,我们亲手毁了一对璧人,但这却是最好的结局了。于凌莲而言,她从此脱离苦海,忘了先前的痛苦,还有个人对她细心呵护;于姜麒,他的未婚…妾死里逃生,对他仍是百依百顺;就算是对死去的凌菡,她人虽死了,可她的记忆会延续下去,以另一个躯体继续爱姜麒而已,不好么?”

我默然:“这很好。”

每每在我生出这样的惆怅的时候,昭泊总能如此坦荡荡地说出一番道理,这是我最喜欢也最不喜欢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有多信这些话,可这确实是极好的开解。我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安慰自己的次数多了,心就会逐渐麻木,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在拆散一对璧人后仍开怀一笑,然后去数自己得到的银钱。

这很可怕。

出于这样的恐惧,从凌莲那里得到的凌家家产我分文未取。从院子的钥匙到其他物件一并交给了卫衍,任由他来打理。反正锦都灵探数量不少,平日做事要打点的地方也不少,多留些钱终归行事方便。

我带回枫宁的只有两瓶子忆香,一瓶是凌莲的忆香,另一瓶是卫衍交给我的。他说是在合香馆无意中寻到的,觉得香气不似寻常香料,至于是不是忆香他又无从验证,因为瓶底有锁香楼早年的鸢尾印迹,他就收了起来。

锁香楼曾经大乱过一场,不少手札及忆香都遗失了,灵探们四处搜寻多年,偶有寻回。

凌莲的那一瓶忆香,和所有忆香一样,刚炼成之时寻不到什么香味,但后来几天琐事太多,我也来不及品上一品,就一直搁下了。回到锁香楼的第一件事就是品这香,顺便起个好名字。

拔开瓶塞,持着瓶子离自己半尺,用手扇了扇瓶口,那股气味让我顿时蹙眉:“师兄,你闻,这是…”

昭泊一闻,也是蹙眉苦笑。这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掺杂淡淡的薄荷香。

这是凌莲炼狱般的记忆,是她在过去的十年里最熟悉的两种味道。我和昭泊曾经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过,还以凌莲的身份短暂的感受过,当时只是惊怒交加,此时却是凄凉难言。

“人在,记忆换了。”昭泊说,“很好。”

“人不在了,记忆救了别人。”我说,“也很好。”

一切似乎都很好。

“这名字我当真取不来。”我踌躇良久还是毫无思路,遂向他一福身,“有劳师兄。”

昭泊凝神片刻,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满庭芳。

“满庭芳?这和凌莲有什么关系?”

昭泊勾唇一笑:“知不知道‘满庭芳’的别称?”

我摇头:“故意拿这个气我,你知道我对这些知之甚少。”

“满庭芳,又叫‘满庭霜’。”昭泊解释道,“凌莲从前受尽折磨,每天的日子都如同霜打一般灰暗,如今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霜露过去,满庭芳香。

昭泊曾说我对感情之事太执著,对此我只能承认。其实就算姜麒将来厌倦了凌莲、另外娶妻纳妾又如何呢?姜府不得宠的妾侍即便过得再差也好过凌莲先前的日子,可我偏偏对此很是不甘,总忧心姜麒负了凌莲怎么办。

执著的同时我也清楚,世间的感情哪有绝对的、世间的万事又哪有那么多“怎么办”?从此我们与凌莲姜麒大约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各走各的路,他们好与不好,负与不负,与我们皆不相干。

唯一样相干的,就是我接下来要好生研究一下这“满庭芳”要怎么用,这样奇怪的味道要按照什么比例和普通香料搭配调香才好闻,以及要怎么跟调香师解释这香的来路才不会让他们产生怀疑也是个大事。

正思绪非乱间,瓶中隐隐飘散出一缕若有似无的麝香,昭泊脸色一白,我戚戚道:“她果然是知道的,她分明地闻出了那创伤药里的麝香,却还是无所畏惧地用了下去。”

昭泊点头:“她很聪明,她知道什么是她抓得住的,什么是她抓不住的。”

只是,彼时的我们,并不知凌菡与姜麒的感情。若是知道,也许昭泊不会加这一味麝香,而我,也不会让她用这药了。

如今的凌莲,已经不记得这些了。身为凌菡嫁入姜府的她,若有朝一日突然得知自己麝香侵体不能生育…不知她会有如何反应。

我打断自己无限惆怅下去的心绪,塞住瓶塞,手中握着这一只小小的殷红瓷瓶沉吟良久。

满庭芳,满庭霜。

凌莲,愿你今后的日子,永远是满庭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