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动提款机厅走出来,我站在步行街中央,四周人来人往,车灯闪烁令人眼盲,远处高楼迷离的灯光成了五色的星辰,我的影子落在地上,与许多人重重叠叠,却只是一刹那。

不远处便是巨大的广场电视荧幕,反复播着一则广告,我的目光终究停留在熟悉的少年的笑脸之上。他是那样美好,一个微笑,便让周遭繁华失色。

耳边仿佛响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旋律,在梦里听过多少次,在嘴边咀嚼多少回,终于还是化为了一阵烟雾。

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的尾巴是那样的绵长难缠,以至于春天带着温暖而来,也赶不走它。

我不是笨蛋,有些情理,我也懂。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悲伤,取款机上的数额,刺眼的六位数字,猫又排在头,我排在尾,却只能遥遥相望。

我走进一家音像店,猫又的专辑放在首推一栏里,专辑封面,是猫又戴着爵士帽,安静闭眼的模样。上面写着:集美貌与声音,高贵与忧郁于一体的人气新人DAVY首张大碟:《烟雾弹》。

烟雾弹,你看,幸福真是一枚烟雾弹,生活也是。它永远不愿意以真实面貌示人,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握着的是真实,还是虚幻,是幸福,还是毁灭。

我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三张CD。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乐呵呵地跟我说:“小同学,你也喜欢他啊。我女儿班里的小姑娘们都特疯狂地迷他。我女儿还买了他的巨大海报贴在墙头,发誓说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照这个模子、这个声音去找,我一看,这下完了,我女儿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我微笑着听他说着,这时候有人凑到柜台将我挤到一旁去,是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大声问老板:“DAVY的CD有吗?”

老板说:“哎呀,看,剩下的三张被你们身后那个姐姐给买走了。”

几个女生一脸沮丧,面面相觑:“怎么办,找了十几家店,全部卖完了。”

猫又,看到这么多人喜欢你,我真替你骄傲。你一定不介意我把我手中的三张CD送给她们一张吧。

在二十岁的这天晚上,我抱着猫又的CD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步行街上,肚子有点空,口袋里没有钱,卡里却有巨款,但我清醒地知道,那并不属于我。

我过于清醒,我需要一点点的不清醒,所以,在经过上次跟着江城来过的小酒吧门口时,我忽然想喝一杯酒,来犒劳下我新生的二十岁,最好能为我肚里心里躺了多年的郁闷成功践行。

好吧,我一个人,用我的左手右手为我的二十岁干杯!

而在上次的老座位,我竟然碰到了江城。

那是一个昏暗灯光照射着的角落,红色桌布不太搭调地放着紫色的花。

有对比才知道,其实我不是很郁闷,看江城的样子,比我要郁闷十几倍,他一个劲地倒酒,喝酒,目光虽然依旧清冷,却没有焦点。

他不会又和家里的老爹吵架了吧?上次他不就是这样拼命喝酒吗?不过,今天他的样子看起来,吵架的激烈程度应该比上次更甚才是。

我走到他面前坐下。因为并非周末,酒吧里的人并不算多,音乐的音量也开得很小。

我想江城是有点儿醉了,一是因为他旁边有许多空酒瓶,二是他清冷的眸子微微一眯,有些迷茫,那样的迷茫,是不属于往日的江城的。我说过,他一直都是“洞若观火,了然于胸”的清醒模样。

他平静地问我:“你怎么来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放在一边的CD上,嘴角一牵,“DAVY发展势头不错,连我爸都想培养他成我们江家部分产品的形象代言人。”然后他抬头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叶微凉,他越好,你们的距离就越遥远。”

用得着这样吗?在二十岁的这天,所有人都泼我冷水,告诉我,我和我很重要的朋友,连做朋友都难。

我知道,猫又现在的身份是杜撰的“贵族”,而我这个“贫民”,如何高攀贵族的朋友圈?对他来说,我更像一枚定时炸弹吧,随时可能害得他身份露馅。

“你一定很难过吧。来,干杯。”江城举起酒杯,眼睛眯得狭长,斑驳的光与影跳跃在他的格子衬衫和脸上。

好吧。干杯吧。

为江城的不知原因的苦闷干杯。

其实酒精并非如书上说的“酒入愁肠愁更愁”,它真的管用,它让你脑袋疼得没啥时间想那些郁闷的事,就跟郁闷的时候把自己打晕的效果差不多。

二十岁的叶微凉跟二十二岁的江城先生坐在小酒吧的角落里,我听到有女客人对酒吧侍者喊:“放DAVY的新碟啊!”

于是,猫又带着忧伤的充满磁性的声音,充溢在我们的周围。

多好啊,这是我们的猫又,即便我们做不了他的朋友又如何,我曾在他最透明纯白的时候,听过他唱过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歌,这就足够了吧。既然这样,我做不成明星家属又如何?

我看着江城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琥珀色的酒汁在高脚杯里停留的时间极短,作为一个饿汉,我实在不能理解饱汉饱暖后的烦恼愁思,我笑他:“江大少爷,你看你烦闷个什么劲哦,我叶微凉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个人做我的好朋友,结果他跑去当明星了。你呢?你又有钱又帅,你还有啥不满足的?”

他打了一个带酒气的嗝,冲我道:“我长得又帅又有钱,是我的错吗?”

我一下子乐了,酒精真是神奇的东西,连江城这样自负到不需要用嘴巴强调自己的资本的家伙,也能说出这样死皮赖脸的话来。

见他还用一双迷离的大眼瞪着我,我只能举白旗投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没有烂醉,也不是微醺,我只记得,我扶着喝高了的江城,嚷嚷着要带他去我每次心情不好就去的河滩。

我还记得,料峭的寒意侵袭穿着本来就单薄的我们,单凭这一股温热的酒劲抵御过去。

我甚至记得,我抬头在黑暗的天空里看到三盏孔明灯。

我更加还记得,江城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是两颗宝石,他问我:“你知道失去一个人,很痛很痛的感觉吗?”

失去一个人,很痛很痛的感觉,我怎么会没有过呢?

九岁那年,妈妈拖着行李箱离开,我抱着她的腿,大声地哭着求她带我走,她弯下腰抱了抱我,然后哭着狠狠地挣脱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凉凉,保护好自己。”我转身迎来的,是爸爸砸过来的一个玻璃杯,玻璃杯砸在我的脑袋上,让我的脑袋足足缝了五针。那种痛,来自身,也来自心。失去她,我如何保护自己?

十三岁的时候,奶奶去世前对我说:“囡囡,好好照顾自己啊。”然后我的手掌心忽然就空了,我拽着小拳头告诉自己别哭,我怕自己一哭就会崩溃。失去奶奶,我如何好好照顾自己?

十八岁,小又出走的晚上。

后来,猫又悄悄离开的早晨。

我的人生,始终与“失去”二字纠缠不清,我怎么会不知道,那种很痛很痛,痛到抓住心脏却发不出呐喊的感觉呢?

在这微微泛着寒意的夜晚,我却没能哭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江城哭,那时候,我固执地以为我理解他,我理解他的爱而不得的绝望,却不知道,那所有的绝望,都来源于另一个人。

我最后记得的是,江城紧紧地抱住我,他脆弱得像个卸下所有防备的孩子,然后,我感觉到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温热的亲吻。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

而我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前的这一夜,江城的世界里最亮的一颗星陨落,至此,他的天空失了颜色。

我们实在是喝了太多的酒了,脑袋发胀到一种境界,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伏在江城的胸前,我“噌”地起来,揉揉还疼得要命的太阳穴,幡然醒悟,我们在河滩边的草坪上,竟然这样睡了一夜!或者说,用“昏迷”来形容比较合适。

我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屏幕上显示了无数个未接来电,陌生的号码,童橙橙的号码,小霜的号码……

看到时间的一刹那,我“啊”地尖叫起来。

9点17分,今天举行期末考试啊!而且,考试已经开始将近二十分钟了!

江城被我的尖叫声惊醒,他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然后神态自若地坐起来,拍拍脑袋,问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绑架了。”我没好气地说,“不过我现在没有空问你家人勒索了,你自个儿松绑回家报平安吧,我得马上去考试!”

是江城拦了taxi,将我一路护送到学校的。我真是佩服他的神通广大,他打开窗户挥挥手,门卫便让出租车进了我们那传说纪律严谨的学校。已经是考试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车子一停,我就跳了出去,直奔教室。

那速度,简直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结果在我要冲进考场那一刹那,程咬金及时出现:“同学,考试已经开场半个多小时了,你不得入场。”

我哀求道:“老师您行行好啊,我真是……”

老师大公无私地拦住我,说:“同学你不用多说,别影响其他同学考试。”

“张老师,好久不见。是我耽搁了她,让她进去吧,后果我来担当。”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是江城。

我惊讶地回头,与此同时,考试里所有人也顺势抬起脑袋,一脸惊奇地望着站在门口跟雕塑一般的神奇的江城学长。

而张老师刚才还板得跟方块一样的脸,忽然面部肌肉松弛,摆出一个笑脸来:“难得呀!江少爷怎么来了!现在可好?”

“很好。”江城笑起来,脸上有些疲惫,春日的一抹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入我的眼睛里,“张老师,这么久没有回来,一会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叙叙旧。”

“好好好!”张老师激动得一张脸除了一张咧着的嘴堆不下别的东西了,跟赶羊似的朝我摆手,“快进去考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