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升入初中,殷蔻便是那最古怪的人之一。她有火爆脾气和孤僻性格,倒是长得好看这一点,能让人原谅一下。不过,自然也会成为另外一些人不喜欢她的理由。

人们总爱将一些人看扁,他们的古怪行径,孤僻行为,都是看客眼中的笑料。而另一些人,会惹起人们的好奇心和战胜欲,想要扒开其神奇的外衣,看看对方跟自己是不是一样,这种人,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那个看起来很不快乐却总是穿昂贵衣裳用昂贵文具的殷蔻,显然是后者。

其实上初一的时候,殷蔻就认出了赵睿。

只是当年比她还要矮上一截的小少年已经长高,唇红齿白的风光少年,是和自己不一样的族类,簇拥他的是鲜花和人群,而自己,画地为牢,恶意难攻,善意也甭想靠近。

她不太确定赵睿是否还记得她。不记得更好,省得他回想起她来的时候,是一个在至亲之人面前都走神的冷漠小孩。

不过,她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吗?

跟老师在课堂上叫板的事,传得整个学校皆知。殷蔻除了遗传父亲的坏脾气,还有他的数学天分,因为课堂上指出那个老古板数学老师用一种烦琐方式解题而惹得对方羞恼。

也难怪老师羞恼,殷蔻的纠正自带一种嘲弄和狡黠。

那是她的行为处事方法,本没有太大的恶意,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种挑衅。

老师当时压住火气,问殷蔻这样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

殷蔻却义正词严地说:“有错就得纠正不是吗?青春多宝贵,浪费了是对全班同学的不负责。”

当真是过分,老师暴跳如雷,指着殷蔻说:“你有没有家教!”

殷蔻露出令众人都觉得诡异的笑容,她微笑着说:“老师,我还真没有家教。”

几分钟后,殷蔻被推进了训导处。

赵睿恰好也在,训导处主任她也见过,就是当年奶奶葬礼时赵睿跟在其身后的那个男人。想来是他的父亲吧。那个男人有一股带慈爱的威严,赵睿看他的目光总是充满崇拜。

殷蔻被一把推了进去,生气的数学老师用了大力气,她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一不留神就摔在了地上,膝盖碰到坚硬的大理石地板,疼得她龇牙咧嘴。

众老师见仗势不小,都投过目光来。正趁着下课跑过来跟父亲谈事情的赵睿,快速地移动,蹲下身想要扶殷蔻。

数学老师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指着殷蔻说:“她这是装的!”

赵主任没有发话,赵睿伸出的手就在眼前,殷蔻没有接,而是自己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拍拍身子,抬起倔强的脸。

“要我装,我才不要装得这么狼狈这么可怜呢!丢人!”

她的声音响彻整个训导处,数学老师黑了脸,半天说不出半句话。

离经叛道,是他们给她的标签。

待到屋里只剩下赵主任后,他说:“你跟你爸真像。”

她沉默了一下,不知赵主任所指何意,对方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

“你爸当年跟我是同班同学,当年也曾跟你一样,指出老师的一道演算错误。不过,他比你还牛掰,当年直接跟老师打了起来。”尾声是赵主任的笑,殷蔻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她那个凶巴巴的老爸还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不过他可不是个好榜样。”赵主任伸出手想要摸摸殷蔻的脑袋,她感觉到一阵不适,猛地闪开,抬头迎上赵主任有些尴尬的笑容,觉得自己的反应过激,生硬地解释道:“那个,我有摸头恐惧症!”她编了个病症出来。

她没有撒谎。这个“摸头恐惧症”是奶奶让她得上的。

父母离婚是一夜之间的事,殷蔻立马被送到奶奶家。当年因为父亲执意要娶母亲而放弃家中替他相中的妻子后,与奶奶一直不睦,因此殷蔻长到九岁,见奶奶的次数,一双手数得过来,无非是每年过年礼节性地走一遭,很快会因为气氛不对而不欢而散。

那时候殷蔻就遗传了父亲殷洪的坚硬个性,以及母亲的犟脾气,把所有不快和疑虑憋在心里,在奶奶家,客气得像个陌生人。奶奶原先还对她有所疼爱,却越看她越觉得像她的母亲庄兰,对她也再没有长辈的疼爱。

毕竟是孩子,总是信童话的,殷蔻觉得父母离婚不过是一场过家家,很快他们会复合,会重新接她回家,她再也不必忍受奶奶家的油烟和不好吃的饭菜,再也不必因为各种不好的习惯而被劈头盖脸地一阵臭骂。

但母亲一次到访,彻底粉碎了她的童话。

殷蔻记不清母亲和奶奶是怎么吵起来的,只记得庄兰说要带她走,她喜得要命,可是很快奶奶就开始破口大骂了,她从小屋子里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母亲被奶奶抓住头发,她吓蒙了,庄兰忍着疼,竟死命甩开。留在奶奶手里的一戳头发,成了殷蔻长久的梦魇。

她记得母亲过来抱她,用力地哭,奶奶扑过来,又把她拽回去,将方才对付母亲的招数如法炮制,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脖颈,凶巴巴地说:“你试试再过来,再过来我就掐死她。”

那之后的事,仿佛像是一场梦。殷蔻看到头顶有一块秃掉的地方的母亲跪了下来,她哭着恳求:“你放开她,好好好,我答应再也不见她……”

母亲真的答应了。并且从此消失不见,只留给殷蔻一场噩梦和长达数年的想念。

而那天失控的奶奶,后来心疼地摸着她的脑袋,她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眼神如同警惕小兽一般抗拒。

她不知道,她的眼神里,有类似庄兰的怨恨。

于是,九岁的殷蔻,挨了她人生的第一个巴掌。

在那之后,她对她的头部有着敏感的保护。

#4

从训导处出来,在拐角处,殷蔻被突然闪出来的赵睿吓了一大跳,她挑起眉:“你想干吗?”

赵睿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你没事吧?我爸有没有训你?”

“关你屁事。”殷蔻将口头禅脱口而出,这招很管用,堵死所有想要接近她的人。

赵睿却不太识相,指着她的膝盖说:“那个……你膝盖皮擦破了……要不要……”他还没把“去医务室”说出来,就被殷蔻加大音量的再一句“关你屁事”给堵了回去。

殷蔻留给赵睿一个背影,一路小跑,直到跑到估计对方看不见了,才蹲了下来,倒吸一口冷气:“好疼啊。”

然而那句“我本来就没有家教”却惹来了无穷的后患。

殷成才是她的堂哥,比她大两岁,连留了两级跟她同班,本就与她不睦,这句话更是像地雷一样,令两人的关系恶化。

殷成才先是告诉了二婶,二婶脸黑了好几天,碍于父亲每个月按时打足够殷蔻用三个月的生活费,因此没有跟殷蔻翻脸,却用各种方法来折腾她。

二婶虽不过是个家庭主妇,在折腾她上却是绞尽脑汁。

她有轻微的花粉过敏,二婶便在家里各处摆满了花,弄得她身上发痒,脸上跟如花似的,她却倔强地偏不抗议,尽量不进客厅。

换下来的床单,二婶拖了多日不洗,她依旧不声不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愣是费了大劲自己动手洗干净床单。

每天晚上二婶都会把电视开到最大音量,殷成才自然是晚睡患者,打游戏常常打到半夜,倒是苦了她了。

更甚是零花钱,原本一个星期发一次的,她早饭在路上吃,全赖那在生活费里简直九牛一毛的早餐钱了。二婶却迟迟推着给钱的日子。有什么了不起,她年轻,不吃也挨得过四节课。

这些,殷蔻全忍了下来,她可以跟任何人翻脸闹僵,但是毕竟人在屋檐下,她自然懂得低头的道理。

许多成年人才会懂得的道理,殷蔻都早早习得,早慧得令二婶十分恼火。

是的,有些小孩活得太不像小孩了,没有小孩该有的天真痴傻,太过聪明的一双眼睛,一下洞悉了大人的私欲,令人忍不住就要恼羞成怒。

身体发肤毕竟是最脆弱的,饶是她意志再强大,真的饿了一段时间,还真是眼冒金星,胃痛得受不了。

下课的时候,殷蔻绞尽脑汁想怎么可以弄到钱。

整个学校,她其实能说上话的人其实不多,这时候她忽然想起赵睿来。

以前她常常在小卖部碰到他,大方的赵睿总是会抢着给同班的男生付可乐钱。

问他借一点钱吧,买点吃的,顺便去医务室配一点胃药,再这样疼下去,她真的要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殷蔻挣扎着起来,跑到赵睿所在的班级去找他。

赵睿见是她,有些惊喜,跑了出来。殷蔻难得有求于人,舌头都有些打结,要是说自己被克扣了早餐钱,简直是太丢人了,于是连理由都懒得编了。

“借我一百块。”

赵睿真是个省事的债主,他连问都没问用途以及归还日期,就大方地把钱递给了她,然后看着她的脸担忧地说:“你没事吧?脸色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