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橘若有所思。

邱乐陶舒口气:“总算听得进我的话了。”

夏小橘没有反驳,她一直在想邱乐陶刚刚的话。就算没有未来,那也无所谓,总好过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草率,幼稚,其实她和乐陶并没有不同。

只是程朗不是黄骏,并不愿意陪她玩这场感情游戏。

林柚那边的消息远没有乐陶这样乐观。

黄骏从天津过来一个周末,吃饭时直慨叹陆湜祎学校的风水不好,养不住美女。“早晨我俩从食堂吃饭回来,路过操场,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女生在跑圈。仔细一瞧,居然是当年的长腿美女。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变得那么难看?”

本来看他就有气,这下更是罪无可恕。夏小橘趁他说话时拼命给自己和大土添茶,待黄骏口干舌燥时推过去一盏空壶。

“姐姐,你故意的吧!”黄骏哀号,“这么恶毒,谁敢找你作女朋友。”笑着瞟了瞟陆湜祎。

夏小橘翻白眼,心想,你还不谢天谢地?如果我真是他女朋友,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和你绝交,免得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黄骏趁陆湜祎结帐时不停作揖讨饶:“别耍脾气了,这样大土夹在咱们中间,很难做的。”

“那我夹在你和乐陶之间,就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

“是我对不起她。但是,我已经够负责了,觉得坚持不下来,就主动提出分手。如果我不厚道一些拖下去,以后脚踏两条船,那不是对她伤害更大?”黄骏振振有辞,“而且,我昨天去看她了。她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最近过得怎么样,那么告诉你,非常好。我想多问两句,她一转身就走了。”

此后反而是黄骏常常提起邱乐陶,拐弯抹角向小橘打听她的消息,而乐陶却很少再提及两人之间的过往。她结婚前黄骏喝得酩酊大醉,嘟嘟囔囔说要去抢亲,几次被陆湜祎按到沙发里,又跳起来,说:“是兄弟就别拦我,否则我和你玩命。”

夏小橘气不过,要了一把冰块塞到他衣领里。“也该清醒清醒了,你当初和人家玩感情游戏,现在人家不理你,就哭天抢地,难看不难看?”

黄骏梗着脖子:“你怎么知道我是游戏?我后来找过她多少次你知道么?她居然那么狠心,一次都不见我。现在说结婚就跑去结婚了,才认识人家多久啊!”他眼中布满红丝,扭过身去狠狠擦着眼睛,不一会儿竟真的嘤嘤抽泣起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口齿不清地讲述高考之前如何骑着摩托车带乐陶去江边看夜景,她如何把脸颊贴在自己的后背上,羞赧地说以后这是自己专属的特权,说无论以后是否在一起,就算老到牙都掉没了,想起这一天都会把瘪瘪的嘴笑成一朵花。

她的眼神像江波上跳动的夜色流光,黄骏并非不记得这一切,还有她发丝上淡淡的馨香。只是一向都候鸟一样迁徙,一旦动摇,不想如何坚持,而是习惯性地说分手。

夏小橘想起那些和乐陶一起做梦的日子,心中怅然,又不由佩服好友,能迅速分清梦想和现实的区别。对于无法改变的人,拥有过便放手,梦醒了,便不再迷茫。

在这一点上,乐陶远比自己,或者是林柚,要豁达勇敢。

林柚基本淡出舞蹈团。入学三个多月,她长了二十多斤,新买的衣服都灰暗肥大,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曼妙窈窕的身姿。也很久不仔细打理头发,刘海长了便随意梳到脑后,因为睡眠不好饮食无序,额头和下巴长出好几颗青春痘来,面色也不复当初的莹润剔透。

“真的不想跳舞了?”小橘问。

“我没办法集中精神。”林柚摇头,“每次站在舞台上,我都会想起他说的话,根本就没有心情跳。”

“你不要为了别人的话,影响自己,你应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想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掰着指头数,“我学过两年芭蕾基础,又转学民族舞,为了比赛和表演,跳过现代舞,还有印度舞等等。其实很杂,连一个准专业的水平都算不上。现在更是跳也跳不了,这一两个月不训练,身体基本僵住了。现在的基础课对我而言难度挺大,期中考得就不好。教授在课堂上都说了,不会对特长生法外施恩。大家都知道在说我,也都知道我这个特长生基本也没特长了,都窃笑着看过来。”林柚将头枕在小橘肩上,从床头的玻璃瓶里抽出一朵太阳花,扯着花瓣,“我现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剩下吃东西一个减压的途径了。有时一边吃一边暗自骂自己,怎么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狼狈。”

“绝对不能放弃啊!”夏小橘听到自己声音干涩,她指指花瓶,温暖明亮的桔红色太阳花,“还有人关心着你,不是么?”

林柚勉强笑笑:“总有一天他会失望,和别人一样讨厌现在的我。说真的,我有点害怕,每次看到程朗,都担心他会放弃我,却又总说出一些傲慢偏执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如果,你不想失去他。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我不知道。以前我就知道他对我好,以为他和别的男生一样。现在我又觉得,他为什么要喜欢我,我已经又不漂亮又不可爱。就算他现在坚持,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的!”

“怎么?”

“我是说,他,据我的了解,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男生。认真,善良,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单纯得像个大孩子,但其实真的会关心和照顾别人。我一直,一直,都把他当成很好的朋友。”

忽然想起程朗轻轻的一句告别:“布丁,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真的。”夏小橘讲不下去,她觉得再开口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从林柚的寝室出来,发现下雪了,地上已经积了密密一层。看来今天只能去乐陶那里投宿了,小橘叹气,小心翼翼走在溜滑的大理石台阶上。

“是你么,夏小橘?”熟悉的声音,问讯的语气。

猛然回头,程朗带着绒线帽,弯着眼角微笑,睫毛上挂着闪亮的冰晶。他闲适地站在那里,从无数次的梦境里变换到她转身就能触及的地方,措不及防。

一颗心瞬间提到喉咙口,腿有些微微打战,夏小橘手忙脚乱,一个踉跄,仰天摔在台阶上。

程朗跨过一步,把她拽起来,想要掸去她身上的浮雪,想了想,还是收回手来。“好久不见了。”他说。

“是啊,好久。”

两个人对立无语。

“她,最近心情不大好,很多事情不顺。”

“我知道。”程朗抬起头,望向林柚的寝室,“最近脾气可臭了。”依旧是微笑着,语气中没有一丝责怪不悦,目光专注而温柔,“其实,很需要别人照顾呢。”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女生?

程朗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笑着挑眉:“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总是那么乐观,那么积极,总能笑得很开心。”

陆湜祎撑着一把大伞适时出现,将夏小橘从半石化状态中解救出来。“我从自习室出来,看见下雪了,打电话问林柚,她说你刚下楼不久。”他又和程朗打个招呼,“一会儿去我那儿拿把伞吧。”

“不了,我骑车过来的,不方便打。”

陆湜祎拍拍他肩膀:“回去时小心点,路上滑。”

他边走边对小橘解释:“程朗经常过来,陪林柚一起上自习,给她讲讲高数什么的。大家都这么熟,有时间在林柚那说两句好话吧。好歹人家也救过你一次。”

“哦。”夏小橘淡淡地应着,“对啦,你觉不觉得我每天嘻嘻哈哈,很没心没肺的样子啊?”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啊。”陆湜祎语气夸张,“精力超级旺盛,疯疯癫癫,别人说一句你能顶十句,还总大大咧咧得傻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可怕的女生了啊!”

夏小橘“哈”地大叫一声,去戳他侧肋的痒痒肉。陆湜祎侧身两次,都没躲开,第三次收紧胳膊,将她的手夹在腋下,擎伞的手背在她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小疯丫头,越说你还越来劲。”

努力把手抽出来,揣在大衣口袋里。两人都有些尴尬。

她撇嘴:“以后不和你开玩笑就是了。”

“也不是说你很疯。”陆湜祎轻咳,“就这样吧,谁让我都习惯了呢。”

二人不再说话,雪片扑簌簌击在伞面上,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笑过,闹过,心里却空得如同寂寥的雪夜。还是不行呢,无论怎样想要去尝试,一个人,终究都没有办法代替另一个人。

第六章(下)

(4)

春节过后,陆湜祎去中关村跑了大半天,攒了一台新电脑。夏小橘一听到有十七寸的液晶显示屏,嚷着要去打游戏。

“不是不可以,但收费高昂。”陆湜祎在电话中应道,“连看自行车的大妈也不是义务服务,对吧。”

“好啊好啊,就比照那个标准,每天两毛吧!说好了,我周六一早就去找你,进城之后给你打电话!”

“多早?别耽误我睡懒觉。”

“偏不!我要坐最早的一班车!”

大话说出去了,然而周五晚上不断电,寝室里的卧谈会到两点多钟才结束。第二日一早电话铃声大作,夏小橘距离最近,迷迷糊糊向被子里拱了拱,掩住耳朵。电话响到掉线,隔了不到十秒,又锲而不舍卷土重来。她昨晚吃瓜子时喝了若干杯白水,此时费力睁开肿胀的眼皮,伸手在桌上乱摸一气,懒洋洋地抓过听筒:“喂……”

“喂喂喂,喂个大头啊。都几点了,还在睡懒觉!”

“大土你小点声,耳朵要聋了……今天不上课耶。”

“谁说要坐最早的一班车进城的?”陆湜祎“哼”了一声,“拿火柴棍把眼皮支起来看看,是不是末班车都要发了。”

“我的眼皮还真的很沉呢。”嘟囔一句,抱着电话歪到在枕头上。

“那赶不上午饭了,谁说想吃麦当劳新推出的套餐来着?”

夏小橘一下来了精神,“砰”地坐直:“我这就出门,旋风速度!”

对方轻笑:“就知道,你这点出息哟。”

夏小橘已然和陆湜祎同寝室的众人混熟,并为他们一一编排绰号,阿木,老金,水水。陆湜祎颔首:“嗯,如果我们寝室有第五人,一定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五行八卦都让你用齐了。”

快钻到电脑里的女生已经吃饱喝足,显然没时间理会他的抗议,盯着绚丽的游戏过场动画,“哇哦哇哦”连声感叹:“太爽了,好过瘾啊!屏幕好大哦,眼睛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好了!”

“傻孩子,已经有十九寸的了,只不过刚上市,价格奇高。”

“够用了够用了,如果你换新屏幕,这个记得给我哦!”

“这么快就显示出地主婆的贪婪本色来了?”陆湜祎用手中的书打了打她头顶,“还得无产阶级给你当头棒喝!”

“这叫无产阶级?”夏小橘摩挲着低音喇叭,“好奢侈啊!你是不是得了很多压岁钱?”

陆湜祎耸肩:“都在这儿了,连下两个月的生活费都预支了一部分,吃饭也要算手指了,惨吧!”

“那还有钱买武侠?”瞟一眼他手中的书,是《笑傲江湖》。

“盗版,粗看一样,翻一翻就知道错字连篇了。”

“等你过生日,我送你一套正版吧!”

“真的?”陆湜祎笑,“那我要刻在脑门上,天天让别人提醒我。”

“当然了,好兄弟,讲义气么。”夏小橘扬扬下巴,“大姐我攒钱就是了,到十一还有好几个月呢。”

“我比你大好不好?你是不是在高中大学领着称你为大姐的几千只鸭子嚣张惯了?”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你自己先玩,我去洗把脸。”

水水插话:“阿土仔可是五六点钟就起来了,问他干什么,他说等电话。眼巴巴看着天花板,好像天上掉金子似的。”

夏小橘干笑两声。“对了,他买这么好的电脑干吗?”

水水也笑:“八成为了和女生聊天喽。”险些被毛巾击中。

“做效果图!”陆湜祎瞪了他一眼,“就你,总借着我电脑聊天,谁知道对面坐着什么人?搞不好是心理变态的男生!有什么参考价值?”

夏小橘探身,仰头看他,小声说:“其实,你也可以和女生聊聊天啊,不用害羞,到时候我们大家会帮你把关的。”

“你还是早点解决自己吧,唉,多大都得替你操心。”

他气鼓鼓转身出门,水水窃笑:“还真是的,最近阿土仔春心大动,好像爱上梁咏琪了,说没想到女生唱歌也能这么爽耳。反反复复,就听那么一首而已。”

“什么歌?”

“《胆小鬼》。”

“分明是期待某天你唱给他听的。”邱乐陶言之凿凿,“你看歌词,喜欢看你轻轻皱眉叫我胆小鬼,你的表情大过于朋友的暧昧。”

“我每次都讲,他是兄弟,是好哥们的。”

“自欺欺人吧。他分明不这么想,你也分明知道他不这么想。我看你们最近在一起混得挺开心啊,就没什么进展么?”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啊。”夏小橘十指交握,抵住额头,“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不过我现在真的是胆小鬼。我很怕看到Snoopy和林柚走在一起,自己却是孤单单一个人。”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冬天。去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初,谁知道呢。”

“你最近都没有和他们见面?”

“没。林柚要补上落下的功课,也开始恢复训练,忙得很。我就说我也很忙。”

“她似乎缓过来了,精神不错,Snoopy还是很有本事哄女生开心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夏小橘恹恹地应了一句,“我应该为他们俩高兴才对。”

邱乐陶点点头,忽然问:“你说,他们俩kiss过没有?”

夏小橘郁闷到不行,连翻白眼:“我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我当时,和某人在一起不到五天就……”乐陶叹气,“这是多正常的事情啊,人家现在是一对儿,你要认清现实,明白吧?”

“你是在给我打疫苗么?”

“嗯,你都想清楚了,免得下次看人家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刺激大发了。”

牵手也好,拥抱也好,亲吻也好,在恋人之间,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把手揣在口袋里,从女生楼前的林荫道走过,就能看到一幅幅即时上映的浪漫小电影。夏小橘借来若干本一向被自己鄙夷的言情小说,看来看去,都是别人如何爱得炽烈,多数的波折坎坷,也是两个人庸人自扰。浪漫绮丽的故事,更衬出自己形单影只。

再见到陆湜祎,她忍不住托着下巴,呆呆地想,如果和这个男生谈恋爱,是怎样的情景?如果他对自己说,作我女朋友吧,可不可以试试看?

他曾经牵过她的手,虽然没有令人心潮澎湃,但大而温暖地包裹着自己小小的手掌,似乎全部的不安定都被包容在他掌心,让人放松而安定。很舒服的感觉,不会抗拒,不想挣脱。

如果是拥抱,或者亲吻呢?

目光不禁停在陆湜祎双唇上。

他正在喝汤,抬眼看见夏小橘定定地瞅着自己,诧异地问:“怎么了?我脸上粘着饭粒?”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刷”一下整张脸都热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连忙低头拨饭:“我下周不过来了。”

“怎么?”

“哦,建校劳动,这两个礼拜的周末都要拔草种树。”

“终于种树了啊!”陆湜祎笑,“我当年的心愿也能完成了。”

“什么心愿?”

“把你挖坑种了啊。”

夏小橘拍拍脑门,大笑:“想起来了,运动会打牌那次么,大笨孙子。”

“呵,你把坑挖好了,自己乖乖钻进去,然后让你们班男生将土填上。”陆湜祎又嘱咐,“少浇一点水,北京本来缺水就。”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

眼前的这个男生,是否是最适合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壤?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