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贺兰悠的手站直,我在泪眼朦胧里注视沐晟:“带我去给舅舅上香。”

在舅舅牌位前,我手执素香虔诚跪拜,舅舅,原谅我未能在你最后时刻伴在你身边,如果我知道那一别便是永诀,我想也许我宁愿死,也要见你最后一面。

看着那黔宁王的尊号,想起沐晟说舅舅归葬京师,谥昭靖,侑享太庙,我淡淡想,死后哀荣又如何,终究换不回那个英挺明朗的男子,我终究是永远看不见他长身玉立于风中,对我万分宠溺的笑了。

上完香,回到正厅,我问沐晟:“舅舅因何疾而逝?”

沐晟的回答有些犹豫和含糊:“因病……”

我皱眉,想起先皇屠戮功臣的手段,心中一寒,难道舅舅最终也未逃脱得兔死狗烹的结局?

沐晟看我神情,知我误会,急忙解释:“怀素,不可多想……”他又犹豫了一下:“我不说清楚,只是因为不想你再伤心……”

我一怔,我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娘和舅舅,两个最爱我的人,在同一年逝去,一个我未能亲身陪伴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艰难的路,一个,我甚至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甚至连死讯也是7年后方知,凄凉至此,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怅恨的?

沐晟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怜惜:“父亲是重情之人,他的身世你也知道,先皇后先太子待他深厚,洪武十五年初,先皇后薨时,父亲哭至呕血,病根因此便种下了,后来你娘病逝,再不久,先皇太子薨逝,父亲因此缠绵病榻,后来没多久,便去了。。。”

“先皇太子薨逝……”我听着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先皇太子是哪位?能让舅舅伤痛至此,必是交情极好常来常往的,可舅舅最是交好的,也就是干爹了……先太子……朱标……允……

我突然浑身一冷,喃喃道;“干爹……”

沐晟注视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悲悯:“是的,姑姑和父亲其实一直都没告诉你,你的干爹就是先皇太子。”

我呆呆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真是笑话,我还有多少事应知道而未曾知道?黔宁王是我舅舅,先太子是我干爹,允,我一直唤他哥哥的允,那日因我失手而误伤的允,应该就是朱允炆,去年登基的新帝,好煊赫的身份!好震撼的背景!那么,外公是谁?娘是谁?我又是谁?

想起那日倚门凄然望着娘,低头轻咳的干爹,想起他早衰的华发,我若有所悟,一刹那泪盈于睫,深春未绿,鬓发已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干爹,一直是寂寞的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那些华年流光里,那个回眸流掠生波的女子的裙裾,早已拂过岁月的长廊,带一抹黄花赤叶的暗香,于薄绡丝绢相望般的朦胧里,迤逦而去了。 

终,不可回,不可追。

我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血色早已消失,这一刻,原来我比任何人更寂寞。

听见沐晟问我:“怀素,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我叫人把藏鸦别院收拾下,很快就好。”

我摇摇头,只觉万念俱灰:“不了,斯人已去,我留下有何意义。”

沐晟有些急切:“你还有我……还有我们啊,我们一起长大,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你的亲人吗?”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新帝登基,风云暗涌,这世道并不太平,你单身女子,如何能行走于乱世。”

我略略蹙眉:“哥哥,你这话听来奇怪,新帝登基不假,可我没听说什么风云暗涌之事啊,这天下,虽说贪官污吏不绝,恶霸强梁难免,但也不至于就算乱世吧?”

沐晟苦笑:“怀素,今日我和你说这话,就是杀头的死罪,但我怕你不知内情,不得不多说几句。”说完看贺兰悠。

贺兰悠也不看他,懒懒打了个呵欠,笑睇我:“你在这里也算半个主人,我累了,做主人的为何不招待我休息?”

我微带歉意的看着沐晟,沐晟忙命一旁侍候的管家带贺兰悠去听风水榭休息,并嘱咐不可怠慢了贵客,眼见清雅如云的贺兰悠曼然而去,却皱了皱眉看向我:“怀素,此人面秀骨冷,狠辣敏慧,举止行事俱非常人,你和他一起,千万小心。”

我暗暗佩服沐晟的眼力,心里却不想就此话题说下去,岔言道:“你刚才说要和我说天下大势的呢。”

[正文:第十八章人生若只如初见(四)]

沐晟示意仆人们都下去,坐在我对面,微有些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脸看来有很浓的疲惫之色,我心中一软,想这侯爷只怕也不好做。

沐晟语气忧虑:“你可知道,皇上继位后,因畏惧藩王权重势大,恐危及帝位,听了黄子澄,齐泰那帮书生撺掇,以齐泰为兵部尚书、黄子澄为太常卿,参予机务,定下了削藩之议。”

我一皱眉:“允……皇上也忒心急了,诸王分封各地,势力盘踞南北,根基稳实军力雄厚,又多半骁勇善战,擅长用兵,当此情状,纵使削藩,也当徐图缓之,不可操之过急,他才登基数月,连亲信能人尚未寻得几个,人又年轻,就要动那些桀骜不逊,百战沙场,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叔王?也太……轻率了。”

沐晟苦笑:“可不是嘛,可是皇上内心对诸王存疑已久,可谓如刺在骨不拔不快,登基甫月,便已对周王下了手,突调大军直扑河南,虏获周王及其家小,贬为庶人,流放云南,十二月,有人告发代王”贪虐残暴“,皇上将代王迁至蜀地看管,前几天,又以”不法事“罪名将岷王贬为庶人。

我皱皱眉:“皇上如此雷厉风行?倒和我印象不符……”想起那个白皙腼腆,善良淳厚的少年,只觉得茫然,为什么仅仅七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沐晟摇摇头:“帝王之寂寞,之孤独,之高处不胜寒,又岂是你我所能揣测,在其位必谋其政,他也是无可奈何。”

我心中惆怅,沉思了一会,也忍不住叹道:“余下诸王必不甘束手就缚,天下无宁日矣。”

“正是如此!”沐晟一拍手:“周,代,齐,岷诸王连番被贬,此事已令天下震动,诸王惶惶不安,燕王宁王在诸王中势力最盛声名最广,皇上下一个动手的,必是二人之一, 前不久,皇上派工部侍郎张呙牧守北平,然后命谢贵、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北平军权尽在二人之手,饶是如此还不够,又命宋忠率兵三万,镇守屯平、山海关一带,钳制北平,燕王情势,可谓危矣。”

说完紧紧盯着我,我见他神色古怪,突然想起父亲,出入随从,言行举止,贵盛不下舅舅,莫不也是诸王之一?

刚想起此处立即怒从心起,干脆掉转话题:“纵使乱象初显,想来也不至于立时便出兵放马,我一介普通女子,不招惹也便是了,对了,为何不见另几位哥哥?”

沐晟道:“长兄去年也逝了,昂在京师,至于昕……“他满脸怪异神色的看着我:”他在为你守坟。”

啊???!!!

西平侯府七年后的夜,与以往的每个夜并无不同,藏鸦别院我的卧房,也陈设如前一模一样,甚至连我床前束帐的玉钩上,我曾经淘气系上的一串珠子,都依旧在飘摇的烛火里,发出暗暗幽光。

我抚摸室内一桌一几,触指冰凉的感觉,终究是没有人再会温暖它们了。

沐晟说沐昕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在我的卧房里呆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沐昕,乃至沐家人,一直以为我死了。

那年我病重被近邪带走,舅舅是知道的,但为了避免更多麻烦,舅舅对家人宣称我已病死。别人倒还罢了,沐昕却因此大病一场,痊愈后便缠着舅舅,要去上我的坟,舅舅被他缠得无奈,随便令人弄了个空棺做了个假坟,埋在侯府后山,沐昕去好生祭奠了一场,不知怎的又冒出主意,闹着要将我迁葬,说我一直不喜欢侯府拘束,向往府外广阔天地,不能生拘束了我,死也困我在这,定要舅舅把迁葬之事交给他,舅舅被逼无奈,为了这小子死心,干脆找了个女童尸体,装入空棺,然后就叫这小子自己去搬弄。

沐昕也是个倔小子,竟真的带了人,迁了“我”的坟,也不告诉任何人,只说山清水秀,“我”定很喜欢,每年“我”忌辰,他便携了诗书,自去给我守坟,一守就是数月,难得回侯府,沐王府众人深以为异,却又不敢直接问这小爷,有次灌醉了他旁敲侧击,才知道,这家伙搭芦为居,素衣荆门,就住在“我”坟旁,甚至在天热的时候,就睡在“我”坟边!

我抬头,仰望玉台秋月,看那寒光淡淡穿过朱门庭户,都说转眼落尽繁花春去也,人非物逝星霜变,却不曾想,依然有人将我如此深深记得,想起沐晟说他白衣散发,浓酒残诗,于那远离红尘清幽去处,与孤坟对饮,向冷月酹愁,醉至浓处,就地躺卧,纵情悲歌山水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

不知何时,眼角却已微湿,我拈起那滴泪珠,对着月光照见那剔透晶莹,只觉怅然无限,万千思绪,一半烟遮,一半云埋。

窗外,有人轻轻笑了下。

我一弹指,将那泪挥散于指尖,冷笑抬头:“你莫非迷上了这梁上君子勾当?”

贺兰悠坐在屋顶上,正淡淡俯视着我,一天清辉之中,他银袍委地,黑发披散,神韵迷离的容颜不辨悲喜,点漆似的黑眸却深幽如同苍穹。

他对我举了举手中的酒壶:”我坐的是屋顶,不是房梁。“

我轻轻一跃,坐于他身侧:”贺兰悠,你为什么不走,你的药力已经解了,武功也教给我了,我想不出你还有留下的理由。“

贺兰悠想了想,又现出他那招牌羞涩笑容,我怒道:”贺兰悠,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知不知道我一看你这样笑就心里发毛?“

贺兰悠奇怪的看我,一脸无辜:”我只会这种笑法。“

我气结:”你从小是和狐狸住一窝的吗?“

贺兰悠目光一闪,那瞬间我突然觉得有道奇异的星光流过他眸中,未及看清便已消逝,他却已悠悠笑起来:“你说对了,我是和狐狸一窝住,不仅有狐狸,还有狮虎熊豹,一窝的野兽。”

我深深的看他:“贺兰悠,你的童年,我想未必比我快乐吧?”

贺兰悠偏头想了想,星空下他神情无邪而目光幽冷:“自己以为的悲哀或痛苦,未必是真实的,对我来说,我唯一的痛苦就是现在还不能让别人更痛苦,以前的,不算。”

转过头,他用他温柔的眼波看着我,漫天星芒流转,尽落在他一人眼里,瞬间黯淡了耿耿霜河:“至于我为什么还不走,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寂寞”。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慢跳了一拍,茫茫然转首看去,贺兰悠秀逸的侧面在这夜分外清凉的月色下,如重笔勾勒的水墨写意般温润柔和,我定定看着他,只觉得心底有极淡的温暖悠悠铺漫开去,轻而缓的浸润肺腑,每流过一寸,便多一寸混沌的欢喜。

忍不住微微一笑,忽觉这夜和初见他的那一日般,风好花好,什么都好,便是这一刻的安静也很好,什么都不用说,就静静躺在这屋顶,忘怀天地,忘怀这尘世曾给予我的重重忧伤。

很久很久以后,我转头去看贺兰悠,见他神情宁静,呼吸轻细,似是睡着了,方轻轻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刚才还在沉睡中的贺兰悠却突然眨了眨眼,长而黑的睫毛如扇扬起:“天气这么好,哪来的风雨?”

……

半个时辰后,我扛了个包袱,一溜烟出了西平侯府,虽然有点对不起沐晟,再次不告而别,可我现在很热,真的真的很热,我需要出门乘凉……

马车不想再要了,我在马厩偷了匹马,一路狂奔,很快出了昆明城,一路往江南而去。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然而想起沐昕把那个”我“葬在山清水秀之地,想来江南的可能性比较大些,我总不能让沐昕真的这样对着个假坟长久的哀悼下去,找到他,告诉他我还活着,这是我现在必须要做的事。

贺兰悠在两个时辰后追上了我,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悄无声息的坐在我身后,一脸若无其事表情,手里居然还抓了把瓜子在磕,看见他,我的红潮哗的一下又上来了,无法避免的想起那首无意吟哦出的情诗,而他那惫懒模样更令我恼羞成怒,冷哼一声,正要把这无赖阴险的小子掀下马去,却见他突然和婉一笑,指间一拂,数枚瓜子壳闪电般飞向身后,啪啪数声,不知击在什么东西身上,立时响起数声闷哼。

我一惊,急速奔驰中凝神听去,只听的细碎声响不断,似有人悄悄退去,却又有声响自前方响起,我皱眉:”有人跟踪?“

贺兰悠懒懒吐出一颗瓜子壳:”没事,找我的。“

话音未毕,前方突然亮起数只灯笼,灯笼是很少见的银色,几乎与月光混同,幽幽飘荡在半空中,灯笼里点着青绿如鬼火的蜡烛,看来便似鬼眼一闪一灭,缓缓逼了近来。

我冷冷道;”这灯丑得很,贺兰悠,是你灭了还是我亲自灭?“

贺兰悠摇摇手:”别啊,这灯是魂灯,是我教中弟子以精血练成,有召唤摄魂功用,你灭了,叫人家到哪再去练一盏?“

他想了想,抬头道:”来的是哪位尊护法?贺兰在此,还请见告。“

一个尖利如丝语调似针的声音响起,竟是从那魂灯中发出的:”少教主,玩够了罢?也该和属下们回总坛了,教主寻你呢。“

我诧异的望着那盏鬼气深深的灯,这家伙不要命了么?不知道贺兰的性子么?自称属下,语气却狂得没边没沿,当贺兰悠是吃草长大的?

正等着看那装神弄鬼的家伙倒霉,贺兰悠的回答却让我一呆。

那家伙竟毫不在乎那只灯的冒犯,笑吟吟一派和气:”原来是奎木护法,护法说的是,不过我尚有要事需得办理,回教之事,容后再叙。“

那人阴测测道:”少教主这话不用和我说,去和教规说比较合适,违背教主尊令者,入万魔窟受裂肌碎骨之刑,少教主不会不知道吧?“

我听得怒从心起,什么鬼教,什么万魔窟,什么混蛋属下,口口声声恐吓威胁,当贺兰悠吃素也就罢了,当我也是吃素的么?

手腕一扬,便要放出艾绿姑姑赠我的宝贝,先灭了那破灯再说,却被贺兰悠一把拉住。

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手心温暖而稳定,我怔了怔,只觉心一软,叹了口气,将银丝收回。

罢了,这小子向来隐忍,由得他吧。

贺兰悠一笑,突然换了种语言,音调古怪,转折生涩,竟象是域外语言,我诧异的看着他,却见那灯中幽深的语声却也换了,与他一问一答,过不多时,那灯象是一个人沉思点头般,一灭一闪,微微一颤,接着便冉冉向后飘去,其余灯盏仿若有灵般,也随着去了。

我看着那倏忽来去的银灯青焰鬼魅般消失在月色中,四周一直隐约传来的细碎声响也突然不闻,天地间安静如死,连虫鸣也无,不由一阵寒气从心底升起,皱眉道:”贺兰悠,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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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国风·郑风·风雨》 

诗经中的著名情诗,译文:风雨晦暗秋夜长,鸡鸣声不停息。看到你来这里,还有什么不高兴呢?

[正文:第十九章忽相逢缟袂绡裳(一)]

贺兰悠的目色在深黑寂静的夜晚闪着琉璃似的光,令我感觉到他的遥远与陌生,然而他的微笑总是那么完美得无懈可击:“我用的是教中密语,告诉了他一些教主和我私下商量的事情,他自然会退去。”

他诚恳的看我:“我不是要有意瞒你,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反对你不利。”

我扬扬眉:“贺兰悠,别人诚恳我愿意信,可是你诚恳?这个这个……”

贺兰悠苦笑:“小姐,当真要我挖出心来你看么?”

我笑睇他,努力不让自己脸颊燥热起来:“你的心,只怕是黑的罢?”也不待他答话,自甩了一鞭:“走了,深春四月上江南,也是快事一桩呢。”

马疾驰在黄土官道上,发飞在淡淡晨曦清爽的风中,我心中的喜悦与羞涩慢慢升起,逸散,这条我与他策马扬蹄,洒落一地欢喜的道路,来年,经过的地方,不知会否开出烂漫的花?

如果说当日我对沐晟的话并无太多感触,从西南至应天府的那一路行程,却渐渐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茶楼酒肆,人群聚集之处,多有人神神秘秘,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谈小声叹,摇头晃脑,絮叨不绝,明明说得高兴,遇见有人经过或打听,却立即一脸讳莫如深表情,满口:“不可说,不可说”的打发掉,转身又去满面红光的捣鼓,口沫飞溅,目放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