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着眉,将纸扔在一边,目光转向树下,那里,有一滩血迹,新鲜未干,这血是谁的?贺兰悠的?他教中传他的人的?无论是谁,都是很糟糕的局面,绝不可能似他说得这般轻松。

贺兰悠那夜遇见教中人时,明显可见他那教中属下并不十分尊重他这个少教主,事后贺兰悠隐约和我提了几句,只说教中总坛在昆仑,前教主是他父亲,现任教主是他叔叔,至于教的名称,他却避而不提,只说江湖中人视如洪水猛兽,知道了对我没好处。

这话可信,以贺兰悠行事之温柔其表狠辣其里的阴邪作风,确实不象正道出身。

我盯着那血迹许久,几乎不能掩饰自己的担心与焦灼,贺兰悠说过的话不断响在耳边。

“我是和狐狸一窝住,不仅有狐狸,还有狮虎熊豹,一窝的野兽。”

这血,如果是他的?……

咬咬唇,转首四顾,贺兰悠做得很好,四周竟然什么车辙蹄印都没有,贺兰悠就象是横空从这树前消失的,那么,是不想我追下去了。

一时茫然若失,他就这么走了?数月相伴,我早已习惯了他温柔而微带羞涩的笑意,习惯了他眼神里偶露的细致的关怀,习惯了他在我需要的时候伸出手,予我扶助,却不能习惯,他真的如清风般,无从捉摸的从我眼前消失。

脑中突然掠过大火燃着的湘王宫前,贺兰悠深而清的眼色,没来由的心一痛,那痛绵绵密密,细针丝线般穿扎而过,牵引得心肺颤抖,于角落处洒落无人知晓的血珠。

……

心乱如麻,然而最终抬起头来,对沐昕一笑。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走吧。”

[正文:第二十四章不是人间富贵花(一)]

半个月后,我和沐昕到了北平。

还未入城,便觉得怪异,城门口盘查极其严格,不时有卫队铠甲齐全的出入,重重设岗步步暗哨,进城出城都一一查问,竟有备战前夕山雨欲来的情势。一路来各类风声自也听了不少,当然知道出现这类情状会是何原因,联想起朝廷那一番针对北平的军事变动,和路过屯平看见的兵精甲良的驻扎队伍,我沉思着看着高而坚固的城墙,心想就算是听听民间风传,当也猜得到燕王不会坐以待毙,端看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张信,是如何钳制这头雄狮了。

可惜,再如何钳制,只怕也制不得蓄势待发寒光闪烁的利爪,天下战乱将起,百姓生灵势必又遭涂炭了。

我只顾着自己沉思,站在一处贩卖江南新鲜玩意的摊位前,却全没顾得上把玩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正想得出神,忽听得长鞭裂风声响,有人在我身后啪的甩出一个响鞭,听那声响,直冲我背脊而来,风声里那人声音尖细:“兀那小子!不知道好狗不挡路?买不起就滚一边去!”

自从上次荆州酒楼戏弄那跋扈小姐之后,我便知道过丑和过美一样,都会惹麻烦,所以干脆换了男装,反而更方便些,此时听得身后那人阴阳怪气的腔调,不由一笑,却立在原地不动。

这些奴才们啊,总爱把个鞭子舞来舞去,上次那个,落了个筋断骨折的下场,这次这个,总得给人家能爬回去吧?

这个应该会幸运点,因为沐昕不是贺兰悠。

惊呼声里,有人随手一伸,鞭梢便被捏住,轻轻一夺,那只缠金藤鞭便到了他手中,淡淡一抚,坚韧的鞭子,断作十七八截,碎雨般落地。

我叹了口气,可怜的鞭子。

好整以暇的走到沐昕身边:“你小子果然得了奇遇,游历江湖也算值得了,只是功力未纯,据我所知,这乾坤内功如果练到第九重,碎石成粉也不在话下。”

沐昕明亮的目色里有着不赞同,却不是向着我的,他冷冷看着那马上男子,寒声道:“你这藤鞭内含倒刺,一旦中人身,便是伤筋裂骨重伤,不过是不小心挡了路,呼叱让开也就罢了,何至如此?你是何人门下奴才,怎可如此跋扈?”

“何人门下?”那人蔑声一笑:“你还不配问!”

我挑挑眉,好大的口气,转过身来,见那人白面细目,三十余年纪,宦官服饰,神色之中满是骄矜与愤怒之色,正怒视着我们:“敢毁了我的鞭子,你们不要命了吗?”

我对沐昕一笑,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你瞧,这年头真奇怪,从南走到北,人人都爱说这句话,可直到如今,我还是活得好好的。”

沐昕回我一笑:“也怪不得他们,这世道,手上功夫不足,便只能用嘴皮子找补了。”

我诚恳点头:“可怜见的。”再不看那太监一眼,施施然负手便要踱开。

“你们……你们这些贱民!来人!!!把这两个狂妄小子拿下!!!”那个太监被我们一搭一唱气得脸皮紫涨,话也说不完全,只管跳着脚呼喝不休:“拿了,交郡王处置!”

兵士们立即拔刀抽剑的涌上,横眉竖目咬牙切齿。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挡燕王府的车驾!”

“还敢毁了德成公公的鞭子!”

“郡王一定饶不了你们这两只小狗!”

“上来受死!”

原来是燕王府,我噗嗤一笑,突起玩笑之心,伸手拉住了眉头微皱,正要出手教训这些跋扈军士的沐昕:“朱高燧你熟悉吧?”

沐昕转头看我,以目光询问。

我悄悄道:“别动手,跟他们去,且看看这位了不得的郡王是谁?”

沐昕不赞同的摇头:“万一他们伤了你怎么办?”

我不以为然:“你说,可能吗?”

沐昕神色里有几分沉吟:“我和高燧也只见过一两面,他还年轻,但观其性子,倒不象是个纵容属下飞扬如此的,只怕未必是他。”

我挑挑眉:“不是更好,你这般赶过来,虽是好意,但你就不想看看燕王府中人到底何等样的?揖让温良的进去,你还能看出什么来?”

沐昕神色一动,微微点了点头。

嘴上说着话,手中却未闲着,不过对付这些兵士,实在费不了我们什么力气,不过弹指拂袖,举手投足而已,那些架势比招数更象回事的高手,便已纷纷跌了出去。

顾忌到燕王府的关系,我们都没下杀手,甚至都未曾伤及人身,此时既已商定对策,干脆也就卖了个破绽,装作一个踉跄,双双被擒。

那些跌的狼狈的兵士们本已打得绝望,此时见我们突然失手,大喜之下赶紧冲上,牛筋绳索倒备得齐全,牢牢将我们捆了起来。

毕竟被我们摔跌了那许多回,都不敢近身,也就绑得紧了点,却也没敢趁机踢打什么的。

那德成太监见我们被擒,目中闪过一丝得意之气,习惯性的一扬鞭,才发觉手中鞭子已经没了还扬什么,更加恼恨,恶狠狠吩咐道:“给我带走!”

兵士们轰然应了,推着我们就要走。

“发生什么事了?”

轻而软的女声传来,宁静和温和,本应淹没在吵嚷的集市人声中,却因为那份轻细娇嫩,分外听了个清楚。

人群静了下来,大家都住了脚,回头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街侧已停了几辆车轿,而那声音,正是从当中一顶分外华贵的轿子中传出来的。

众人注目中,那轿子依然轿帘深掩,纹丝不动,却从后方青布小轿里,下来一个侍女,双十年纪,眉目清秀,看了我们几眼,急急走到那华贵凉轿帘侧,躬身道:“郡主,是郡王的人,好像和谁有了争执。”

那帘深处的人似是性子极其安静,半晌“嗯”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轻轻道:“我去看看。”

那侍女有为难之色:“郡主……”

那帘中人不说话,那侍女脸色却微微有些惶恐,将身子弯得更低,轻轻掀开轿帘。

我站在一箭远处,静静看着从垂着玫红锦帘的凉轿里缓缓走出的女孩,她果然是个孩子,身量未足,形容娇小,眉目还未长开,看来有几分秀丽,穿着却很精致,月白罗衫,绛紫凤尾裙,垂同色宫绦,坠着晶泽莹润的玉佩,满身都是逼人的富贵气。

神情却是温和的,轻轻皱着眉,两颊微红的看过来,看到我时一眼掠过,见到沐昕时却不由一震,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才转过脸来问那宦官:“德成,怎么了。”

那宦官一改先前的骄横之色,早已满面谦恭的俯腰过来:“郡主,奴才们在街上采买郡王要的南方水灯,不提防被这两小子,”他指指我和沐昕:“不知死活的拦了,还拗了老奴的鞭子,打了我们的人,奴才们将他们绑了,回府问罪……”

我对着沐昕浅浅一笑,他看了看我,目光如暖泉拂过,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不置一辞,拿定了主意要在该出手时再出手。

那女孩哦了一声,声音轻柔,又看了沐昕一眼,才道:“二哥就是喜欢新鲜玩意……不过你们当街绑人,给人看了笑话王府仗势欺人不好罢。”

那宦官口快:“郡主这说的哪里话…”突然省起对方身份,赶紧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奴才放肆了,奴才自己掌嘴,郡主,不是奴才驳您的话,奴才们并不敢仗势欺人,实在是这两小子放肆,打人在先,若是被人欺到头上还不教训,那咱们堂堂燕王府的皇家颜面,都给抹了个干净,奴才也没脸领这个内典差使了。”

这奴才伶牙俐齿,说话连珠炮也似,眉目之间灵动诡谲,言语时目光乱闪,怎么看怎么都是个浑身机簧消息一碰乱响的角色,那孩子看来年幼老实,如何挡得这骨子里溜滑的阴人,微微呆了呆,脸红了红,半晌缓缓道:“爹爹和哥哥们今日也有出城打猎呢,稍候便到了,你这挡在路当中,算是什么事儿呢。”

“那好办,郡主。”那阉人躬躬腰,笑嘻嘻道:“奴才立即把这两小子押走!”转身招呼家丁护卫,推了我们就往前走。

那孩子瞟了瞟沐昕,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我心里叹了口气,心道这孩子王府贵女,这软性子也真少见,也不挣扎,由人推了就走,却不料押我那厮大约是想着讨好那阉人,大力把我一搡,粗声喝道:“臭小子,磨蹭什么,老实些!到了王府,有你们好看!”

我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忍不住前冲了几步,正正撞在那孩子停着的轿子轿栏上。

那轿栏颇坚硬,我猛然撞上,立时腰间一痛,其时余力未尽,还要前冲,我一侧身,飞快让过轿栏侧的轿夫,避免了再撞到别人身上的尴尬,堪堪站定,心中怒火早已升起,我不犯人已算这上上下下的人祖上积德了,居然还不知死活的招惹我?

手腕一转,牛筋绳已寸寸断开。

晚上还有一章。

[正文:第二十五章不是人间富贵花(二)]

然而还未等得我出手,白影一闪,犹如电光升起,腾身一转间,飞腿踢弹,那兵丁立即呼号着捧着脸跌了开去,那影子也不停留,半空中一个转折,已到了我身侧,扶住我的肩,急声道:“怀素,撞到哪里了?没事么?”

我缓缓一笑:“没事,不过很快他们要有事了。”

沐昕惯来清澈忧郁的眼底多了丝焦灼与担忧,先仔细的将我打量了一番,又看看那轿栏实在伤我不得,才放下心来,定了一定,渐渐回复了淡漠清冷之色,眉宇间似罩了层寒霜,冷冷道:“我本来看在高燧面子上,想着不必闹大,随他们回了府自有交代,不曾想这些人如此骄狂,既然如此,便帮着高燧教训教训奴才罢了。”

我微微一笑,负手而立,揍吧,狠狠的揍吧,我很闲,一点也不介意动动筋骨逗逗恶奴。

刚才被打的兵丁早已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左脸,掉落了几颗牙齿,满嘴鲜血的大呼:“兀那小子又打人啦,兄弟们给我上,来顿狠的,叫他们知道燕王府的厉害。”边呼边跌跌爬爬冲上来。

我不待他近前,突然上前一步,长袍一掀一脚踹出,正中他右脸,踹得他再次呼号着捂着右脸跌了出去,半空中鲜血与牙齿齐飞,惨呼与骨裂同响,正正砸进了蜂拥而上的兵丁队伍,立时惊呼乱叫,滚作一团。

那人杀猪般的惨叫声里,我负手如前,淡淡冷笑:“号称带甲十万,革车八千,以骁勇善战闻名天下的燕王府,教出来的竟全是这样的窝囊废?”

“燕王府的人是不是窝囊废,你先试过了本王才知道!”

声到人到,伴随着猛烈罡风,拳影重重里隐现惨白利光,寒锋冷冷,直向我心口抓来!

“敢动我的人,扫我的面子,叫你死一万次!”

暴戾喝声里,我双眉一挑,怒气陡生,这人内力不弱,掌套钢爪,出手刚猛毫不容情,招数直冲要害,不过区区琐碎纷争,略略扫了些面子,竟如此狠辣至草菅人命,心性狠毒可见一斑!手腕一翻,银丝雪光闪现,电射逼向他瞪大的双目之间,而身侧,沐昕冷笑却已淡淡响起,袍袖一卷,白玉似的手掌已抢先轻轻迎上。

“轰!”

沉闷声响里,那偷袭者一个跟斗倒仰翻身,轻巧如燕般利落的翻出丈外,落地时却微一踉跄,抱住右拳的拳套,恶狠狠抬头,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沐昕,而我眼尖,已经看见沐昕不知用什么办法,将那人右拳五指钢爪都折断了。

我看着那少年因为愤怒有些扭曲却依然英俊,并且有些眼熟的脸,微微诧异,刚才听他自称本王,难道是燕王本人来了?可是不对啊,燕王今年应有四十许了吧,怎么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那少年眉目间满是骄矜之气,冷冷盯着沐昕,轻哼一声,刷的扒下已经废掉的钢套,往地上一扔,喝道:“你们伤了我的护卫,还毁我飞鹰爪,我要你们碎尸万段!”探手入怀便要取什么东西。

眼见众人都是神色一紧,我心底一惊,直觉那不是善物,跨前一步,正要银丝出手阻止那小子,却听得一声熟悉的冷斥:

“住手!”

我怔了怔,缓缓回头。

听见自己的声音和那少年少女的微含凛惧的声音同时响起。

“父亲!”

“父王!”

出了点岔错,未达到预计字数,明日多补。

[正文:第二十六章不是人间富贵花(三)]

我在众人的簇拥下,骑在父亲命人牵过的一匹四蹄踏雪上晃晃悠悠往燕王府走,那满嘴牙齿掉光的兵丁惨白血红地给我执蹬,而那嚣张的太监正苦着脸给我牵马,满队的家丁兵士噤若寒蝉,缩着脖子闪着眼光偷偷看我,不明白怎么刚才这个差点被下了王府重狱的小子,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王爷的女儿。

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

即使是刚才那声父亲出口,然后那群人突然就矮了下去,矮在了父亲和我的面前,直到那死太监跪爬过来抱住我的腿涕泪横流的求饶,然后被父亲大怒之下一脚踢开,我都混混沌沌的有点迷糊。

父亲惊喜的脸还是很清楚的,因为离得太近,我连他眉梢的一根发银光的眉毛和嘴角的一颗浅浅的斑点都看得清楚,自然也漏不掉他那激动的表情:“怀素,你终于来了!爹爹盼了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