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笑声,兰舟骇然回首, 四周却依然黑沉沉不见人影。那声低笑恍如错觉。

宛如一阵轻风拂过,兰舟觉得,手里的桶突然略略轻了些,

心里一颤,兰舟低下头,将手伸进桶里摸索。

片刻之后,她尖叫起来。

出了寝宫,将那包物事放入树顶高处,我纵身跃下,绕了个弯,回到回廊。

人群仍在混乱着救火,王妃在重重围护里,远远站在回廊拐角。

我故意走近她身侧,假意安抚了几句,她看了我一眼,淡淡道:“郡主想必累了,这火势看情形不当紧,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我心中一乐,兰舟动作算是快的,没花多少辰光就拿到了东西,所以我这一来一回,也就是收拾那个跌倒的太监混乱的时间,王妃没发现我一时不在。

现在我两手空空的在她面前走上一回,稍后她即便是怀疑我,也说不得什么了。

出了回廊,我很顺利的在树上取下了那个锦缎小包,收在怀里,四周安静无人,人都聚到寝宫外救火去了。

东西到手,心定了下来,才觉得身弱体虚,失去的真元本就令内腑空荡无依,这一番转折安排已耗尽了仅存的元气,微微晕眩里,神智渐渐如絮飘忽起来,游移得没个抓挠处,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景色颠倒迷离,我走不了几步,晃一晃,汗水滴落额头,不由呻吟一声,堪堪扶住了身侧的院墙。

日光突然一暗,一片黑影停在了我前方,似笑非笑的声音,带着几分轻佻和得意,传入我混乱的神智中:

“我尊贵的姐姐,偷了东西就想溜吗?”

我缓缓抬起头来。

稳稳控制住自己的心跳。

方才的一瞬间,心脉突然的收缩令我险些血脉逆行,耳鸣目眩里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重重的一跳,似要窜出了咽喉。

然而当我努力辨清那个声音之后,我立即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锐利的疼痛令我立即清醒了许多,微腥微甜的血液缓缓流出,冷汗却在一瞬间收了。

朱高煦。

这个眼神如狼的年轻王子,自从上次在沐昕手下铩羽之后,便时刻冷冷的注视着我们,然而他虽年少,却极具城府,父亲面前,他守礼自持,未有丝毫失礼处。

我却知道,他是讨厌我们的。

我自然不将他的憎恨看在眼里,却也未曾太过小视这人,他的眼睛里隐藏了太多暗昧无明的东西,飘忽在瞳仁深处,无可捉摸却真实存在。

这个暴戾与阴沉并存的少年,我直觉的防范,却未曾想到,一着失算,依然被他抓住了痛脚。

都是自己连日辛苦,元气大伤的缘故,要不然怎么可能被他追缀却丝毫未曾察觉?

心念电转,今日烧宫,夺宝,只怕都被这小子摸了个明白,说到底我并不畏惧,反正东西到手,大不了背着近邪闯出府去,以后再不来便是,父亲总不会对自己女儿下毒手。

然而他明知一切是我所为,却并不声张,在这僻静无人处拦下了我……只怕另有企图。

若在平时,十个朱高煦也不在我眼里,可是现在……

心里翻腾不休,面上却一派平静,我抬起眼,冷冷的看向眉目因得意而分外飞扬的朱高煦:“你打算做甚?”

他笑得张狂:“抓贼啊,不然还能如何?”嘴角牵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兴趣盎然的盯着我的脸:“我说姐姐,你胆子可真的不小,堂堂燕王宫,难道在你眼里也就是农家茅舍?说烧就烧,说抢就抢?”

他将那姐姐两字,咬得分外重。

我笑,毫不退让看着他的眼睛:“真真是奇了,我好好去给王妃请安回来,就看见一条拦路狗挡在面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谁是贼?谁烧宫?谁抢夺?信口雌黄这四个字,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并不动气,浓眉邪魅一挑:“你不认?哦,你自然是不会认的,可是本郡王说你是贼,那自然是有凭据。”

我神情不变:“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烧宫?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盗?既然你认为你看见我烧宫窃物,为何当时不叫破,抓我个人赃俱获?”

他窒了一窒,我飞快道:“火起时我一直在王妃身边,之后随她去救火,在寝宫回廊外,大家都有见着我,你硬说我放火烧宫,请问,我是如何分身放火的?”

我猜得朱高煦一直跟踪我,但必定不知道阴磷丸的秘密,所以对于烧宫只是猜测,并没有想得通其中关窍,果然此话出口,朱高煦脸色顿时黑了几分,嘴角一阵抽动,半晌硬声道:“我虽不知你如何烧宫,但你潜入寝宫夺走宝物是我亲眼所见,若不是你烧的,也必有同伙!”

我冷笑,拂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懒怠和你在这毒日头下磨嘴皮子,却也不能任你栽下这恶毒罪名,既然你坚持己见,那么,不妨去父王那里辨个明白!”

他死死盯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我此时浑身无力,晕眩阵阵,被他看得越发觉得不适难受,却听他怪笑道:“我真是糊涂了,和你说了这许多,都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现成的赃,拿了便是!”

说罢袍袖一卷,掌成虎爪,竟直直向我怀中,探手便抓!

[正文:第四十章独自凄凉人不问(一)]

我伤后反应已略有迟滞,此时见他出手竟直袭我前胸,毫不顾忌男女姐弟人伦之防,大惊之下,羞怒之心顿起,冷哼一声,反手一挥,双指成戟,袭向他面门。

我出手向来极快,转瞬指尖便已触及他眼皮,他的掌还离我胸口尚有寸许距离,我心中一喜,指下用力,改戳为拂,便待先点了他大穴。

却忘了,真力已失。

指尖拂上朱高煦面门时的绵软无力,他立时察觉,冷笑一声,手掌闪电般一抬,轻轻松松抓住了我的手。

我一惊,立即用力回夺,奈何此时哪里敌得过他的蛮力,几下挣脱不得,他得意一笑,用力一拽。

我身子立即踉跄前倾,眼看便要栽到他怀里,赶紧用另一只手抓紧了身边一棵树,才勉强稳住身形,头晕眼花里,却见那可恨的小子慢慢举起我的手,举至鼻间,满面轻佻之色,轻轻一嗅:“美人柔荑,果然形美色香。”

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着,烧得我遍体大汗淋漓,我不辨冷热的浑身颤抖,全身血肉都似在燃烧,我自有生以来,智慧过人,武技不凡,无论行走何处,都占尽上风,何曾受过这等侮辱?何况这人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怎可如此无耻!如此罔顾人伦之防?

朱高煦抬起眼,看见我面上神情,得意之色更显,眼中却渐渐泛上冷冽之色:“姐姐…你真是我姐姐么?谁知道你是哪来的丫头?父王也是糊涂了,随便什么人都认,我可不认,我只认一条,得罪我的人,都得死!”

他狠厉凑近来,依旧不放我的手:“我先收拾了你,然后是那个沐昕,说实在的,我不是很想杀了你,你这般绝色…不过如果你死了,我想母妃心里一定很高兴。”

逼近的脸无限放大,看得见他目中其色幽深,闪烁着流荡的光:“这般风华,处子幽香,真是令人色授魂与,飘香阁头牌真真姑娘和你比起来,简直就象个粗使丫环……啧啧,这朵倾城名花,本郡王不先采了,岂不是对不起老天厚赐?”

无尽的恐惧从心底涌起,席卷我全身,他是说真的!那狼般厉狠的眼神,目色深处闪现的渴望与欲火,血丝密布的瞳仁里志在必得攫夺占有的宣告,无不昭显了他并不是在玩笑,他真的要在此刻,无人的林荫深处,占有他的亲姐姐!

下一刻,裂骨的疼痛突然从指尖抽搐着传至心深处,宛如一把小刀割碎了心口的一处血肉,我低哼一声,立即被他粗鲁的捂了口,阴恻恻在我耳边笑道:“你的指法,必得用上食指是不是?我捏碎了一根…抱歉,花儿带刺,不把刺先拔了,我是不敢采的。”

随即他又取走了我腕间银丝,扔在地上,笑道:“这玩意你一照面就对我用过了,自然也留不得。”

我闭上眼,因痛悔而咬破下唇,万分后悔自己出来时只带了阴磷丸,又暂时失去武功,竟至处处被这恶狼挟制,感觉到他捂住我的口,以臂挟住我颈项,拖着我便往一处林木更加幽深处而去,我身体酸软,挣扎不得,心中叹一叹,也便放弃了,罢了,一着失算竟落至此下场,他若真欲行无耻之事,我便立即自尽, 拼了一死,决不让他玷污了我半点……不过,真要逼我如此,定也要他付出代价!

哧---

灼热的风刮过裸露的皮肤,不觉热而越发心寒,前襟被撕裂,我闭上眼,不去看自己此刻的狼狈情状。

那双正努力撕扯我衣服的手突然停了停,似在打量我,半晌轻轻笑道:“你倒是平静得很。”

我闭目不语,暗自积蓄最后一点真力,不多,只要能在瞬间爆发的力量,就够了。

至于抽空真元的下场是什么,不必介怀了,反正噩梦就在眼前,死也比被弟弟奸污来得幸福。

外公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

我们这一门内力,和你的须弥剑法同出一源,都有芥子纳须弥之意,所以久练自会拓宽经脉,真力较一般内功积蓄深厚,对战中得益非浅,但凡事得失相倚,唯因如此,一旦真力被完全抽空,所遭到的反噬也是极其惨重,万不得已,决不可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我在心中惨然一笑,外公,此番一焚,今生也就永别了。而师傅,对不起,我终究没能救了你。

……

贺兰悠,你可安好?

沐昕,你可醒转?

那少年风华宛转,抬头一笑间明媚极北之春,仿如自前尘款款踱近,遍身缭绕温冷与和雅的熟悉气韵,是花开在春风里,暖阳流散于冬日中,如此安静,却深切如午夜华庭红烛帐暖后迤逦的清歌。

那少年清逸润冷,一轮凉月般孤冷寂寥,叹息里有秋的凝化的忧悒,指尖弹一弹便是四散的飞雪,雪色里透出淡淡的温暖,如一抹似有似无的跳跃的火光,映射于羁旅中青灯寒窗,岁月便不再薄凉。

今日,便要别了吧?

这一刻,我竟不知道牵挂谁更多些……

游离于经脉中的四散的真气,渐渐如细流般被我努力吸拢了来,汇聚成团,于丹田肺腑深处,凝成圆润珠体。

我默默催动真力,珠子在缓缓上升…

最后一刻,这颗真元之珠,将伴随着我的鲜血,喷射而出,射穿我憎恨永生的敌人。

衣裳被撕裂,腰带被扯断。。。。。。

我默默运行着真元之珠,浑不理会周遭发生的一切。

那少年急促的喘息,狰狞的神情,兽欲而疯狂的动作,在黄昏渐弱的阳光下,清晰而诡异,却不能令我畏惧丝毫。

我双目突然一张。

啸声即将出口。

最后一刻,鱼、死、网、破!

真气翻涌将出!

“住手!”

脚步声与风声同时席卷而至。

朱高煦停下了手,警觉的回头,怒喝:“谁!”

一道蓝色的身影突然直直撞过来,带几分笨拙的猛烈,撞向了朱高煦!

闷哼一声,朱高煦生生被那人撞了一个筋斗,倒翻出去,他毕竟是练家子,遇袭不乱,就势一个翻滚,单手一撑,已经稳稳站起。

我却已趁这片刻功夫,迅速坐起,整衣,拣起银丝,后退,远远退至丈外,一气呵成。

刚站定,便觉心口一热,喉咙一甜,一口血喷落衣襟,梅花般开得凄艳。

[正文:第四十一章独自凄凉人不问(二)]

最后那拼命一招虽然半途住了,但妄自催动真力的后果依然不是我现在的身体能承受起的。

我举起袖子,冷冷将唇角血丝拭了,冷冷看向对面的朱高煦。

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徐景盛。

那个瘦弱的青年,在我眼里一向都是个挂着讨好而微带畏怯的笑容,毫无贵族公子跋扈气焰,却也无堂堂男子硬骨风朗的人,然而此刻他的愤怒竟至令我惊讶而陌生,额角青筋毕露,胸口气息起伏,满目里都燃烧气愤的烈焰,对朱高煦阴沉冷冽的目光丝毫不惧,硬碰硬的目光相击。

他毫无防备的冲到朱高煦面前,直指他鼻尖,气得连手指都在颤抖,声音仿佛自齿缝里挤出:“你……你怎可如此无耻……”

我闭了闭眼,轻咳一声,何必和一只豺狗讨论无耻与否的问题?我关心的是,他一个人来的?

如果是这样,徐景盛如何是朱高煦的对手?

果不其然,朱高煦看见徐景盛不过单身一人,立即冷笑起来,斜睨了徐景盛一眼,轻佻一笑:“表哥,这不是你该多的事,还是一边歇着吧。”

单手一挥,便将单薄的徐景盛拨到一边,踉跄了好几步才停了下来。

我皱眉看着徐景盛险些撞到了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扶着膝盖狠狠喘气,看样子朱高煦的手上用了真力,难得这呆子却不知难而退,缓过气来立即努力挺直了腰,竟似欲再次上前。

我微微一叹,眼光一掠,林外依旧无人,略一沉吟,手腕一振,银丝刷的被我抖成剑似的笔直,寒芒一闪,遥遥指向对面的朱高煦。

晚风起了,月色自天幕深处遥生,冷光远远射过来,映着我挺立得直直的倒影,轮廓里勾勒一丝软弱也无的坚定,我的声音比那月更冷上几分:“朱高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