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九月,我回到北平。

与我同行的还有近邪,他的武功已经恢复,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在替他把脉时,却隐隐察觉他体内有极细的内力波动,却不能辨明那是什么,也无法确定是否有害,我将此事按下在了心里,没有和近邪说。

只能在心里祈祷,但愿这是解毒后的正常现象,但愿不多久这异状便会消逝,但愿,贺兰悠你不要再一次令我失望。

上次离开燕王府的时候我是不告而别,没说的,王妃寝宫被烧的嫌疑人定然会落在我这个事后便下落不明的外来人身上,再加上个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朱高煦,可以想见,我若回去,想必有好戏等着我。

想到这里,我挑挑眉,笑笑,看着北平城高大的城门,门口的守卫已经不是当初带有监视性质的谢贵的卫军,全数换成了燕山卫的人马,虽然尚是清晨,已有无数兵士在修筑防御工事,加固城墙,加宽护城河,并对进出城门百姓仔细搜查,整个北平城,都满溢着肃杀的战争气氛。

进城门时,有兵士过来拦住:“你,下来检查!”

我懒得罗唣,直接出示当初父亲给我的燕王府的令牌,那小兵大约是新征召的,居然不识,我无奈的一笑:“那么,叫你们这儿最高的长官来。”

士兵犹疑的看了看手心里似非凡物的令牌,考虑了一番才去叫他们的长官,我懒懒的将马牵到一边,远远看到两骑行来,不由目光一缩。

朱能,和朱高煦,他们身后,跟随着大队士兵。

我看着那金冠华服的小子,满面阴沉之色的纵马而来,冷冷一笑。

朱高煦在我面前停下,居高临下俯视我,我淡淡盯着他,良久,他微微一笑:“原来是我的怀素姐姐,真是好久不见,上次你离开的时候,正是王府失火的那次吧,记得我还正待去安抚姐姐,谁知姐姐就悄没声的走了。”

我缓缓抚摸马背,看也不看他:“是啊,那天我被一只疯狗咬了一口,所以出门治伤去了。”

朱高煦浓眉一挑,颇有惊讶之色,脸上笑意越发盎然:“姐姐说笑了,王府哪来的疯狗?燕王府虽不是什么过分高贵的门庭,不过疯狗和野种,一向都是拒绝入内的。”

我笑吟吟:“是吗?”偏过头,满带疑问之色,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他被我看得有点发毛,毕竟还是少年,虽然阴鸷,还没到老奸巨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忍不住喝道:“你看什么看?”

我慢吞吞道:“我在看,站在我面前的这只,果然非我族类,否则怎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是谁,忍不住扑哧一笑。

朱高煦的脸色实在难以详细形容,想他少年郡王天潢贵胄,自小珠围翠绕锦衣玉食长大,谁给过他这般言语?

他要忍得下,倒是奇怪了。

我也不想乘胜追击,站在原地,笑嘻嘻盯着他渐渐紫涨的脸色,在心里,等。

一,二,三......

数到第三下,朱高煦果然已经抬起手来:“来人,拿下奸细!”

他身后,跟来的卫士轰然一应。

倒是朱能呆了一呆,急忙一拦:“郡王,郡主不过和你开玩笑,莫伤了和气。”

近邪向我看来,我微微一笑,他便转过头去,自管负手看天上的云,我对着朱能摇摇手指:“朱将军,你错了,我没开玩笑,你们郡王想必也没心情和我开玩笑,至于和气这东西,我和他之间,从来就没有过。”

朱高煦狞笑道:“算你聪明,你和朝廷走狗紫冥教私下勾连,跑到昆仑山却能全身而回,还去见了建文,却好端端回来了,建文不是傻子,为什么会放过你?而你又算什么东西,能在这些人手里护得周全?定是做了人家奸细,回来探听军情来着!

我忍不住一笑:”这个推断真是真知灼见,不过,“我指指朱高煦:”好像在我之前,也有人,从建文手里好端端的回来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人也有奸细的嫌疑呢?“

朱高煦窒了一窒,半晌,突然阴阴笑了起来:”本王不和你争口舌之利,本王现在受命于父王,执掌奸细肃清事宜,你当初走得匆忙,连个招呼也无,李景隆大军压境,你却恰在此时回来,你要让人不怀疑你也难,我的姐姐,虽说我心疼你这个没娘的,不懂皇族教养的姐姐,可也不能因私废公啊......来人!“

他手一挥:”拿下!先押进大牢,由本王亲自审问!“

朱能在一旁几次欲开口,一直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冲前一拦,大嗓门响得半条街都听得见:”郡王,小将认为......还是先报知王爷再作处置吧,郡主可是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她算哪门子的金枝玉叶?“朱高煦冷笑连声。

我亦冷笑连声,谁耐烦和你站在这风口罗唣?谁耐烦一一打发这些傻兮兮冲上来的兵丁甲乙丙?眼角斜斜瞟过街角,又若无其事转头,我突地上前一步,手指一拂。

朱高煦的马立即躁动不安,打着响鼻原地乱转,任朱高煦勒紧缰绳连声喝斥也无济于事,转了几圈,那马越发烦躁,突地仰头咴律律一声长嘶,猛地扬蹄直立而起。

立时将猝不及防的朱高煦闪下马来。

朱高煦武艺和反应倒也说得过去,半空一个仰翻,已经稳稳落地,可惜他还没站稳,我已经闪身至他身侧,啪啪便是数个耳光。

这耳光声极其清脆,响在清晨的城门口处,宛如惊雷般,齐齐震呆了周围的人们。

我却揍得痛快之极。

耳光余音回荡声里,我一字字以内力送出:”朱高煦,第一个耳光,是责你跋扈骄狂,不尊长上,未得上命,擅作主张以弟欺姊之罪!“

”第二个耳光,是责你执掌缉查事宜,却以公济私,为泄私愤,胡乱入人以罪之罪。“

”第三个耳光,是责你动用私刑,滥使职权,意欲陷害无辜,以致贻误军机之罪!“

我站得笔直,冷冷指着朱高煦鼻子:”三个耳光,小小惩戒,如若不知悔改,我定要你再受严惩!“

收指,理理衣袖,我缓缓走到已经被气呆到不知如何动作的朱高煦身边,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还多一个耳光,是我自己送你的,你记着,这只是个开始。“

浑身一震,朱高煦慢慢转过头,喷着怒火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大有想将我拆成碎片吃了入腹的架势,我却根本不看他,只是淡淡道:”想陷害我么?欺负我只有两个人么?朱高煦,我告诉你,人多是没有用的,光凭这种水平的栽赃阴谋陷害更别想奈何到我,我劝你,真想我死,最好来点狠的,象现在,你以为你能做什么?我离你这么近,只要你敢妄动,我不介意立刻就废了你!“

我的眼睛远远看向街那头,漫不经心的道:”不过,我不会轻易出手杀了你,那样太没意思,我说过,我要看你失败,我要让你的梦统统在我手中破碎,我要你跌落,趴下,被踩至泥潭,永生不能挣扎得出。“

”现在,“我向他温柔一笑:”赌约已经开始。“

绕过立在原地浑身发抖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却愣是没有出手的朱高煦,我神色里淡淡讥诮,朱高煦,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轻视了我,上次被你险些得手,不过是你运气好,正逢到我衰弱之极之时而已,你欠教训,而我,不介意给你来个更狠的教训!

我走向街那头,向那个大袖飘飘的道衍迎去,扯出一个不怎么诚恳的笑容:”和尚,戏散了,你要还不过瘾,不如自己再演上一场。“

道衍丝毫也没有被我拆穿他隔岸观火看戏的尴尬,气度平和的向我一个合十:”郡主终于归来,王爷已经盼了很久?“

”哦?“我讥讽的笑:”是啊,盼了很久,不然怎么会让你这个大军师等在城门口看好戏?“

道衍目中闪过一丝光芒:”老衲以为,抬出王爷命令来劝阻郡王,对郡主来说,是种侮辱。“

我挑眉看他:”你很满意?“

道衍笑得和蔼:”郡主从不曾辜负王爷期望,刚强聪慧,果决明断犹胜王爷诸子,郡主归来,王爷靖难除奸大业,必更添胜算。“

”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老衲有些不明白,郡主为何要选高阳郡王立威呢?“

我皱皱眉,不想接这个话题,只缓缓道:”我有话要和父亲说,先回府吧。“

[正文:第七十章试拂铁衣如雪色(二)]

父亲见到我时,笑得颇为开怀,似乎丝毫不以我当日闯宫纵火贸然出走,今日当街辱弟的种种大胆行径为念,只一味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淡淡一笑,不想去分辨父亲的喜悦里有几分真诚,他既愿意装傻,我又何必自找难过。

近邪根本不欲和父亲照面,道衍一出现,他就消失了,不过我知道,他会一直都在。

我在正厅陪父亲喝茶聊天,谈些别来诸事,假做没看见父亲眉宇间的焦灼和疲惫,只管慢慢吹开茶盏水面的浮沫。

父亲勉强说了几句,转目一顾,突诧然道:“沐昕呢?如何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皱皱眉,这也是我担心的,算算时间,以沐昕的脚程,他应当已由山庄返回,却为何至今不见踪影?他去了哪里?

心里思索,口中却淡淡道:“他另有要事,不与我一道,不过,父亲,我觉得,沐昕还是不要和燕王府过多牵扯的好。”

父亲目光一闪:“你担心万一事有不谐,会连累西平侯府?”

我冷哼一声:“我是父亲的女儿,无论父亲做什么抉择,做女儿的,也只能陪着,然而沐昕不行,我没有理由要人家为了你虚无缥缈的所谓大业,押上一家老小的前途性命。”

父亲脸色变了变,那一刹那他似乎有什么言语要冲口而出,然而瞬间他又忍了下去,苦笑着摇摇头。

我放下茶盏,淡淡道:“当日父亲使计留下沐昕,女儿是不赞成的,所以今日女儿回来,便是要和父亲约法三章。”

父亲一怔:“你的意思是?”

我冷冷道:“我会全力助你,但你不可再利用沐昕一丝一毫。”

父亲苦笑:“怀素,你也忒将沐家那小子看低了,他岂是轻易可被人利用的人?他之所以投入我麾下,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是因为......”

我一口截断他的话:“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想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要再以机诈之术试图掌控沐昕,不要以我为借口,勉强沐昕做任何事!”

父亲的脸色有点难看,半晌道:“沐昕是个人才,不过你放心,你父手下,并不缺他一个!”

我轻轻一晒:“如此甚好。”

父亲心情不豫,一时默默无言,我也不理他,一时室内气氛颇有些尴尬。

半晌,父亲轻咳一声,问我:“刚才你掌掴高煦,前两个耳光倒也师出有名,最后那句意欲陷害无辜,以致贻误军机之罪,却令人不解,何来军机贻误之说?”

我笑:“那和尚倒听得清楚,我不过随便说说,凑个数罢了。”

父亲哭笑不得,道:“你也太淘气了。”

我挑挑眉:“其实也不完全是说着玩,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是要与父亲好好论一论这天下大势,也许顺便还可献计一二,如果叫那小子搅了,岂不是贻误了军机?”

父亲目中精光一现,微有喜色,“你说。”

我缓步行至父亲悬挂于正堂的疆域图前,注视着那些纵横的山脉平原,淡淡道:“昔太祖皇帝分封诸王,以父亲军功最著,威势最盛,隐为诸王之首,今父亲以靖难之名起兵,周遭诸将多为旧部,尽皆景从,瞬息之间下北平,灭朝官,败耿氏,旌旗所指所向披靡,乍看之下,声威可谓一时无两。”

“然,”我以掌按几,目光冷冷看着图上那如弹丸之地般的北平,语音清冷:“父亲之威之胜,不过虚妄,一时水月,满眼镜花,父亲身处危局而不自知,愚矣!”

父亲的眉梢一挑,有怒气一现又隐,然而他瞬间掩了,神情平静:“继续。”

我冷冷道:“今父亲困守北平孤城,进不可攻,退亦难守,以一藩之力对抗举国之兵,无论兵马,人力,粮草,辎重,装备,皆不可同日而语,虽父亲私下扩充燕营,依然抵不得朝廷举手间便可聚集数十万大军的雄厚实力,纵燕军多沙场血战雄兵,然兵力之悬殊,几乎已经注定父亲此役,难有胜算!”

父亲眉间闪过一丝郁色,怒气却渐渐淡了,他以手支额,静静思考半晌,缓缓道:“依你之见?”

“依我之见?”我苦笑:“我根本不愿你反!但我从来知道说了也是无用,如今之计,当只有战出北平,夺取周边重镇,以此为后方依附,取道山东,或转战迂回逼近京师,父亲方有机会博弈天下,挥师向南!而若要于必败之地扭转战局,必得先打残围攻北平的这五十万大军!所幸朝中齐黄两重臣不和,方孝孺又只是个书生,几番倾轧,派了个李景隆来,此人软弱无能,不善军谋,当有转机。”

顿了顿,我道:“父亲应先统合尚未被建文剪除的其余藩王势力,扩充实力为上。”

父亲眉头一皱:“建文连除五王,其余诸王多半实力薄弱......”

我飞快截道:“父亲难道忘了宁王?”

父亲一怔,随即苦笑摇头,我却不待他开言,话说得飞快:“宁王实力雄厚不下父亲,麾下朵颜三卫更是骁勇无伦,若能得宁王助力,不啻如虎添翼。”

“我如何不知他实力非凡?”父亲的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只是你当知道,朝中一直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之语,这人老奸巨猾,以谋略闻名,是个厉害角色,他怎么可能趟这浑水,更遑论将麾下精兵,他视如珍宝的朵颜三卫的力量,供我驱策!”

我轻轻一笑:“谁要你和他合作了?若他真的愿和你合作,将朵颜三卫供你驱策,我们倒要首先担心,将来会否为他人做嫁衣裳!”

父亲目光一凝:“那你的意思是?”

我一晒:“硬抢不得,合作亦无可信的基础,可这世上,没有攻克不下的堡垒,宁王善谋吗?那便智取吧!”

日光悄悄爬上窗格,明媚灿烂映射在那羊皮地图上,映得那暗黄图纸一片耀眼之色,如这天下万方,浑然不清。

父亲以手支额,沉思良久,道:“你计甚好,只是,你有几分把握?”

我好整以暇掠掠鬓发:“六成。”

父亲眼中微有失望之色:“只有六成......”

我冷笑:“这世上许多事,若都等到十成把握再去做,只怕也就一事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