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当年初见贺兰悠,强讨恶要学来的紫冥武功。

吹奏前,我远远的百感交集的看了贺兰悠一眼,他背对我,身子懒散的依靠在那女子身上,长衣逶迤一地,乌亮长发垂落那女子香肩,倒真真是很美的一副场景。

我转开眼,凝定心神,举笛就唇。

初起平平,渐至倜傥之声,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激越阔朗,境大气远,如万军行于道路,铁甲齐整,关山可渡......忽转悲凉凄切,夜声呜咽,飞鸟绕林,寒月冷光,如离乡万里,征战塞外,故园迢迢,雪满弓刀......突转杀伐之声,铮铮宗宗,凌厉之气破空而来,满溢血腥杀戮气息,隐隐哭号喊杀之声,如血战之场,大军将败,刀矢如林,血流漂杵,转瞬破阵之舞......

笛声绕尾三旋,缓缓而绝,我按指于笛,自树梢俯看林中官兵,他们平静躺卧,然而面容神情激烈,身侧手掌紧握成拳,于懵懂睡梦中,已经历了一场出征,对阵,兵败的军旅三部曲。

这些借音韵自内心深处虚化而成的记忆,乘虚而入他们此刻最为空荡软弱的心神,牢牢而不为己所知的盘踞在他们内心深处,只待合适时机,合适场景,再被有心人,对景唤醒。

以山庄的迷心散配合紫冥教天魔慑魂曲,有迷神,移心,摄魂,转魄功效,这是当年,我和贺兰悠游历江湖中无意发现的,曾和沐昕说过,是以他仓促间想出了此计,不过拿来施用人身,却还是首次。

如今看来,效果良好。

明日,这些官兵会在林中茫然醒来,失去晚间一切记忆,只记得自己追丢了人,于是悻悻然打道回营,然后一切如常,再在数月后或更久,某次聆听一些奇异而熟悉的音乐时,突然疯狂作乱,心神昏迷,行出种种违背常理之事。

军队最重要的是军心与稳定,最忌炸营哄乱,这百来号人如此放归,不啻于在德州大营,埋下一个无比硕大的手雷。

想到那可能的后果,我眼中微掠一丝怜悯,然而转瞬被坚冷的神色所覆盖,沙场无情,不过是你死我活,为敌人思虑太多,等于变相谋杀自己。

轻吁一口气,我仰头,看向明月,对坐在我身侧的沐昕道:“沐昕,今夜月色真好。”

沐昕也微微仰头,他优美的下颌仰出动人的弧度,月光下看来清贵绝伦:“又是月圆之夜......”

我突然僵住。

月圆之夜......千紫那意味悠长的月圆之叹息.......她望向贺兰悠的关切目光......她的不平与微微愤懑......月圆之夜五针激魂的崔正奇的惨状......当初月圆之夜,贺兰悠胸前飞射出的九枚紫色长针......

还有......始终没有坐起来的贺兰悠......深衣上明显淡去的血迹......那是因为深衣已被汗水浸湿,所以洇开了血迹......

贺兰悠!

霍地立起,我掠下树,直向贺兰悠的方向掠去。

他正就着那女子的扶持,缓缓站起,脸色煞白,连唇也无血色,寒冬天气,衣服里外尽湿,半个身子,轻弱如柳,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亏得他一直忍着。

看见我过来,他勉强睁眼笑笑,“事儿完了?”

我咬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你......为何不说?”

至此方有些明白他今晚的莫名的怒气,坚韧隐忍里的难以自控的脱逸放纵,甚至挑衅沐昕的奇异行径,不由暗怒自己,素来自负聪明,如今却可这般迟钝了。

贺兰悠垂下眼,“不过每月一夜苦楚,等我拿到......也就没事了”。

他中间几个字说得含混,我疑惑的瞅了瞅他,却见他已掉开目光,轻轻道:“我回王府......”

我诧道:“父亲一定知道是你偷了他书房物事,你还要回去......”

贺兰悠倦怠的笑笑,“我和你父有约定,各取所需,互助互益,此事他瞒着我已是愧对盟友,怎好再向我问罪?那岂不是招认他欺瞒我在先?以你父之心机,定然会吃了这哑巴亏,装不知道。”

我苦笑着看了看他,心想这对盟友还都真不是东西,只不过一个卑鄙得欲盖弥彰,一个卑鄙的光明正大而已。

看着他勉力支撑却已实在不支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当下转身道:“你先走罢,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听得身后一叹,风声微掠,再转身,便见那女子扶持着他,远远掠出我视线。

月渐西沉,而天边,姗姗来迟一线明光。

[正文:第九十九章回首向来萧瑟处(三)]

我坐在流碧轩暖阁的桌旁,听包扎好伤口的方一敬口沫横飞的给我诉说他们被追杀的由来。

原来沐昕久出不归,恰逢战事又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沐昕递回府的家书没能及时送到,老夫人和侯爷很是担心,便令刘成和方一敬带着几个手下出外寻访,刘成等人知道沐昕多半在北平,便一路过来,经过德州时,却无意中撞见了李景隆手下掳掠妇女一幕。

李景隆数十万大军盘踞德州,他素来又是个驭下不严,军纪不整的,其人贪而不治,辖下自然纷乱无序,威令难行,他又任人唯亲,极其护短,所以大军驻在德州,多有扰民之举,可谓神憎鬼厌。

那日几个军官出外采买,见着一村姑相貌姣好,便起了淫心,掳了人就走,还将追上来的村姑哥哥打了个半死,正好给问路的方一敬见着,他素来有任侠之气,怎能容忍这等事发生在自己眼前?举着个钵大的拳头就上去一顿猛揍,原以为都是官兵,久经操练,身子骨不至于几大拳都挨不起,孰料这些人里领头的是个半路公子哥儿,李景隆第五房爱妾的弟弟,舅大爷早就被酒色花柳淘虚了身子,一顿老拳下去,竟然呜呼哀哉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李景隆震怒,派出百人队追杀方一敬一行,为了给舅子报仇,竟连交战双方虎视眈眈都顾不得了,一直追到北平近郊,刘成等人一路且战且退,折损了两人,最后才在祠堂外遇见我们。

他们顾忌着侯府与李景隆同殿为臣,害怕给侯爷带来麻烦,始终没有暴露身份,也因此,逃得也分外狼狈,要不是碰见我们,还真不知道能否支撑到北平城。

刘成是侯府老人,方一敬原先跟着三公子沐昂在外学艺,沐昂学艺有成,不要他侍候,所以他便回了侯府,时间在我离开之后,所以没有见过我,但对于我的事却是清楚的,刘成是个沉稳性子,看我和沐昕在一起,目有喜色,却谨守自己的身份什么都没说,方一敬是个咋呼性子,早已冒冒失失欢喜起来:

“怀素小姐,咱们听说您很久啦,四公子当初可是为了你整日流浪,如今终于好了,也算修成正......”话说了一半,大约是接触到沐昕的目光,硬生生打住,摸了摸头,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又对着其余手下挤眉弄眼,表情甚是促狭。

我微有些尴尬,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斥,怎么着都不合适,忍不住对沐昕看去,他静静垂着眼,白玉般的脸庞似有丝淡淡红晕,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眼,墨玉般的眼眸里意蕴深深,浓郁如酒,令我一时砰然。

只一失神间,眼前忽掠过银衣少年肆意的笑容,白色深衣血迹淡淡如梨花,还有那般的......努力掩饰的疲倦与苍凉......

只一刹那的神思不属,心中便猛的一跳,我想我的神色一定是有了细微的变化,不然对坐的沐昕,原本浓郁沉醉的目光为何突然散去,清明里,升起丝丝郁色?

轻咳一声,我道:“一夜没睡,先休息去吧,养足精神,咱们再好好叙话。”

折腾了一夜,大家确实都很疲倦,沐昕站起,先自带着自己的家将们,回他住处休息,临走前他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勉强冲他一笑,道:“怎么了?”

他默然,良久指指自己的心。

“怀素,不要让自己一直混沌下去,但请为我,分辨明白。”

日头渐渐的升起,流碧轩因为我严令不许人随意打扰,倒清净得很,正是适宜补眠的好时光,我却因为沐昕那句话而心生烦躁,转侧不已。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明明很累,依然无法让自己入睡,我叹息一声,干脆爬起来,出门散步,也好理理自己混乱的心绪。

出了流碧轩,转几处曲径,越花木扶疏,渡水上回廊,过飞桥,便是燕王府里最有情致的一处去处:悬阁。

悬阁顾名思义,自然是悬空的,设计颇为奇巧,以巨树为基,竹木为身,悬空建了亭阁式样,一侧垒了精巧假山,凿出阶梯,供人登楼,作出绝顶攀登的模样儿,巨树上累累生着薛荔藤萝之类的枝叶柔曼的植物,取一份亲近天然之意,悬阁内一应用饰,皆式样俭朴古拙,颇有情趣,逢夏之时,此处地势高旷清凉透风,是人人都喜欢的去处,如今正值严冬,自然绝了人迹。

我紧了紧杏色闪缎面白狐披风,拾步上了悬阁,目光所及,不由一怔。

悬阁大轩窗前,锦袍男子双手支栏,笔直长立,寒风鼓荡,吹起黑缎绣金大氅,吹得发丝微乱,然而那般森冷的寒意,并未能令他有丝毫瑟缩之态,一个背立的姿势,竟也能站出怀抱万里河山的豪情。

我默然转身,便待离开。

却听父亲缓缓道:“怀素,你看,这北地关山苍莽,大好河山,此时一片宁静祥和,谁又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注定要经历战火与铁血洗礼,在蹄声与剑影里,挣扎求生。”

我慢慢一笑,“哦?不过这好像都是拜您这个正在怜悯苍生的人所赐吧。”

父亲仿若没听见我的讥刺,继续道:“千年以降,北地的平静永远都是假象,这片广袤土地,扼中原咽喉,拒虎狼之骑,先太祖皇帝将我分封于此,就是为了以我善战之能,替朝廷守好这山海关内锦绣中原,北元其心不死,时时掳掠边境,若无强兵重将,永生驻守,要抵御这些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实为不能。”

“如今战事一起,燕宁两藩无暇他顾,数年之内,边境百姓要受苦了。”

我冷笑一声,天下是你要争的,战火是你先燃的,始作俑者如今却惋惜起生灵涂炭,还真够虚伪。

父亲的语气却突然激烈起来。

“朝廷建都江南,取腹心之地,产粮之仓,经济兴旺之所,道理上是没有错的,可毕竟离这要害之地太远,生生由着游骑侵扰不休,百姓深受其苦,将来我若取得这天下,必迁都北平,以天子守国门,定要这鞑虏被拒于千里之外,永不能踏我河山一步!”

气势忽收,父亲轻轻一叹,“也算为这北地百姓数年困苦,赎罪吧。”

听见赎罪两字,我轻轻笑起来,父亲霍然回头看我。

他似也是一夜未睡,神情微有些疲惫,然目光清明,依旧锐利如鹰。

“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着,欠债太多的人最好不要想着赎罪这码事儿,不然只怕就是日夜不睡,也赎不完那山高海深的罪。”

说完一礼,便要离开。

父亲浓眉一轩,“站住。”

我抬头平静的看他。

父亲并无怒色,只怔怔看向我,半晌道:“真象啊......”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黯,却听他又道:“我刚才这一番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其实这话在二十年前,我就和你娘说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提起娘。

“你娘,是个很清醒,很刚烈的人。”父亲的目光渺渺,似穿越万里层云,看向九霄之上的那个成仙成神的女子:“她一直都知道我的抱负,我也没瞒过她,终我一生,我们不能走近,然而内心深处,舞絮是与我灵魂相通的唯一的妻。”

我盯着他:“为何不能走近?”

父亲不答,只怔怔看向薄亮的天际,良久道:“为何不能走近?......这要问她,我刚说过,她很清醒,很刚烈,同时,很骄傲,她心里装着我,而我心里装着天下,她不愿和任何事物分享爱情,哪怕是天下也不行。”

微微苦笑,他又道:“何况,遇见她时,我已有了王妃。”

我上前,与他并立窗前,如刀的冷风立时穿透厚厚衣襟,刺得我心神一爽,言语也越发薄刻:“我倒觉得,娘一生聪明,唯独在对你的事情上,犯了糊涂,以她的心性才智,怎么会看上你?”

父亲看了看我,也不以为杵,摇头道:“怀素,你素来也是聪明太过,机关算尽,反而不能明白一些世间最浅显的道理,感情的事,究其起源,并不以出身,才智,心性,家世为取舍,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于某时某地动心了,相知了,便托付了这一生,遇上浮华性子的人,也许会飘萍别寄,可象你娘那般的女子,磐石无转移才是情理之中之事。”

我默然,半晌喟然道:“逝者已矣,往事难追,是非爱憎,不过是你两人牵牵扯扯的旧账,多说也是无谓。”

父亲无声一笑,伸出手,“那么,拿来吧。”

我退后一步,微有些惊讶的看他,他能知道贺兰悠取走紫冥神影护卫图倒是情理之事,但能知道我也参合了这事,知道娘的绣像在我手里,就令人不安了。

眼瞳一缩,我道:“您......监视我?”

父亲是那种做了很阴微的事依然可以坦荡而言的人,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怀素,不是我监视你,而是整个燕王府,都在监视之下。”

他神情坦然:“多事之秋,大军环踞,奸细探子无孔不入,如果我连燕王府内发生的事都不能了如指掌,我还争什么天下?”

他嘴角噙着抹淡淡的微笑,俯首看我:“比如,你放出的飞鸽,比如,沐昕那一箭。”

我扬扬眉:“哦,你一直在装傻。”

父亲雍容的笑:“不装傻又能如何?我总不能杀了沐昕,就算不为你,也要考虑西平侯府,沐家是开国重臣,军中力量极为雄厚,沐昕在这里,便可换得他们一个中立的态度,若是得罪了沐家,我这艰难竭蹶争霸之路,不知道又要多出什么变数。”

我听得忍不住冷笑:“您倒真的好算计,就不怕哪日沐昕真杀了朱高煦?”

父亲深深看我:“你不会让他那样做的。”

我目光一闪,父亲什么意思?难道?

父亲已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沐昕和高煦没有宿仇,所以他出手,定是因为你和高煦之间的过节,我派人调查过,却没有明确的回报,不过你的性子我是明白的,你未必喜欢以杀戮解决问题。”

我冷笑,“那是,杀人不过流点血,然后便一了百了,哪抵得过日日挫磨得仇人皮开肉绽求死不能来得痛快。”

没有明确的回报?只怕就算查出什么,也没人敢和他回报,难道要他们对王爷说,你最疼爱的儿子,要强暴你最看重的女儿?

父亲神色凝重的看我,“可愿告诉我,你和高煦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我漠然答他:“您就不必问了。”

父亲叹一叹:“怀素,我只望你答应我,永不伤害高煦性命。”

我无辜的看他,“父亲,你这话真真是奇了,我做什么要杀我的弟弟?我如果真要杀他,你以为,他能活到去燕安殿挤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