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音似是看出了我几分戒备,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却仍然微笑道:“我有些体己话儿想和姐姐说,这话在我心里盘旋了数月,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姐姐能不能体谅下小妹,咱姐妹来个把酒长谈?”

她不待我回答,又落落大方转向沐昕,婉然道:“师傅大人,商量下,借姐姐一个时辰,您不致于有意见吧?”

我被她的态度弄得糊涂,这孩子是怎么了,数月不见,倒似性格大变,竟然开起我和沐昕玩笑了,然而她神情里那份坦然爽朗令我喜欢,不管什么原因,熙音看来似是已经解了心结,这对我们三人,都是好事。

我笑道:“自家姐妹,客气什么,也别取笑你师傅,哪有你这个鬼灵精怪的说法。”

沐昕眉头微皱,深思的打量了熙音一眼,似是不顾忌讳,也想看出她的真正心意,熙音坦然笑对,目光明朗,我暗暗叹息,心道沐昕这家伙实在是太注重我的安危,注重到已经无法顾及熙音的心意和颜面了,赶紧打圆场,推走沐昕:“去歇歇,我和妹妹说说话就来。”

沐昕微微一顿,手指在我掌心划了两个字,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洒然而去。

“小心”。

划在掌心的字仿如刻在心上,印记深深散发馨香,我低垂了眼睫,不想给熙音看见我这一刻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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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流碧轩暖阁,在此处为我收整衣物的寒碧含笑迎了上来,她刚来王府,并不熟悉熙音,只微笑着向熙音施礼,反倒熙音看了看寒碧,面有碍难之色,我笑了笑,道:“寒碧,我好想念你做的雪梨羹,赶紧现现你的手艺,让我和妹妹考校考校。”

寒碧温婉一笑:“小姐什么都好,就是馋嘴的毛病改不了。”说罢自去了小厨房,此时室内无人,我伸手让熙音:“妹妹,且宽坐―――”话未说完,便见她向前一扑,扑通一跪,抱住我的腿,哀呼:“姐姐!”

我吓了一跳,千防万防也想不到她突然来这一招,急忙去拉她:“妹妹这是怎么了?还是遇上什么难处?你且起来,有话慢慢说,自家姐妹,万万不可这般。”

她抱着不肯放,仰起一张秀丽小脸,脸上涕泪连连,呜咽道:“姐姐......我是糊涂油蒙了心......怎么做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对自己的亲姐妹下手......”

我欲待去扶她的手僵了一僵,一时不知道她是肺腑之言还是以退为进,凝目看了看她脸上神情,她哭得满眼泪花,不住抽噎,眼底满是自悔愁苦之色,一时想起当日北平城门口初见,鸾轿内出来的小小少女,娇嫩容颜微带羞涩,沉静而温和,轻易便被奴才抢白得不知如何应答,和初次晚宴汹涌的敌意中唯她表现出来的善意,我一直认为她最是恳切不过的孩子,后来她行那阴私之举,我还很为自己的错眼而郁郁,为情之一字错人心性令人大变而无奈,如今她这一番哭泣,倒令我一时无措。

我手按在她肩,感觉到掌下香肩纤细单薄,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这孩子似是又瘦了许多,怜悯之意顿生,又听得她羞愧难抑的断续抽噎:“那参汤......那参汤......”

和婉一笑,我扶她起身,手上微带真力,熙音身不由己被我扶起,我按着她在椅上坐了,又取了一方绡纱帕给她拭泪,温言道:“什么参汤,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只记着,刚来王府时只有你会来陪我,只记着咱们一直是好姐妹,永远都是。”

她怯怯的抬头看我,嗫嚅道:“姐姐,你宽宏大量,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是一直喜欢姐姐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那时辰怎么就昏了头......回去后我三天没出门,吃不下睡不着,我想不明白我怎生变成这样......”她惊惶的拉我衣袖:“姐姐,直到那日我才明白我枉读诗书枉学礼教,我竟然是个坏女人!”

我失笑,拍拍她的肩:“别给自己下这般定论,你不过是......”话说到一半我顿住,不过是什么?不过是因为少女春心不得回应,因相思空付嫉恨难耐,因自己得不到的宝贵物事而生决裂之意?

不,我不想说,我不想把她对沐昕的情意说破,来逼迫自己面对这一份难言的尴尬,更害怕说破后,反给了她直面对沐昕感情的机会,给了她效仿娥皇女英的想头。

如果等到她开了口,届时再拒绝,那就太过残忍。

沐昕和我,经历许多波折,如今才算有惊无险的走在一起,他亦为我吃了难以历数的苦,我的心里,如今只愿好好的放下他一个,而他心里,亦满满的容不下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的影子,而我,因为娘亲至死的缺憾,因其分外渴望完满无缺的爱情,不会容许任何人与我分享感情,熙音不会有任何希望,既然如此,何必说破?

熙音看着我的眼睛,脸上慢慢浮上了一层淡薄的红,缓缓低声道:“姐姐,我知道我不该,我不该对沐公子......”

我飞快打断她的话,道:“你那师傅虽是个冷性子人,人却是不坏的,他视你如妹,更不会生你的气。”

熙音抬眼看我,目光清亮,半晌轻轻舒出口气,低低道:“那就好。”

她怔了一刻,忽欢快的拉起我手,笑道:“姐姐,今日这番话,在我心里辗转翻覆了数月之久,折腾得我夜不安枕食不下咽,如今终于说出来,真是痛快,只觉得连心里,都水洗过似的透亮许多。”

我看着她因喜悦而明亮璀璨的双眼,脸色幼嫩微红如窗外新桃,显见得因内心喜乐而肤光越发熠熠生辉,不禁有些暗怪自己多心多疑,何苦把人都想得那般城府深沉事事算计,当真以为人人都是贺兰氏?正微有些内愧,沐昕已在室外轻扣窗棂,轻声道:“怀素,你再不出来,雪梨羹我就独吞了,不过还是会留个梨核给你做念想的。”

我忍俊不禁,正要答话,熙音已经喜孜孜推开窗,脆声道:“师傅,你和姐姐就别分梨了,小妹我不妨一起代劳。”

廊檐下,杏素柳绿水碧天青的如画景致里,长身玉立的男子托着一盏雪梨羹,仰首看着娇俏的少女,眼底有轻微的讶异,见我探出头来,关切之色一掠而过,泛起微微笑意,我浅笑着,目光越过少女探出的身子,看见因她推窗过急,纷纷细碎如雪,震落了一帘淡淡梨花。

[正文:第一百一十六章人间天上两心同(一)]

当晚熙音在我处用晚膳,三人把盏言欢,熙音似是因放下了沉重心事而分外松快,频频举杯,言笑晏晏,对沐昕的态度温婉而有分寸,对我则是自然不拘的亲昵,我和沐昕向来视她如亲妹,当日之事也颇有惋惜,只是碍着不能让步而无奈疏远,如今见她心结已解,哪有不开心的,三人都喝了个半醉,直到亥初时分,我才让流霞送熙音回她的沁心馆。

临走前熙音拉着我衣袖,口齿不清的呢喃:“姐姐......我就知道我来对了......兰舟还说姐姐一定记恨我呢.......这没见识的丫头......嘻嘻......”

我微微偏头,看了看她酡红的脸颊,这妮子果真是喝多了......兰舟是吗?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兰舟可不是她的丫头,这个燕王妃跟前最得力的人儿,跑到这个侧妃所生不受宠爱的小郡主面前,管起我们姐妹的事,倒真真有些奇怪。

面上却微笑不变,亲自为熙音披上闪银茜纱披风,又嘱咐了几句冷暖,目送她在流霞挑灯扶持下出了门,才回转室内。

鎏金美人簪花烛台明烛高烧,映得紫绡幔帐华光幢幢,沐昕斜倚榻前,将一樽绿玉酒爵缓缓在指间转着,神情似在沉思。

光影打在他脸上,俊美的轮廓宁和静好,我立在门边,凝望着他,忽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掌。

寒碧应声而出,端着好大一个托盘,其上陈列精美菜肴,重新收拾桌几,换上新菜。

沐昕愕然抬起头来,正要说话,我已缓步上榻,微笑道:“在想什么?”

他道:“熙音她......”

我轻轻一敲象牙镶玉箸,白了他一眼:“不许提别人。”

沐昕怔一怔,不由失笑,指了指桌几,道:“好,我不提,那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你刚才没吃饱么?”

我执起玉壶给他斟酒,慢悠悠答:“待客之酒已足矣,庆生之宴未开席。”

他再次愕然,“庆生?”

我敛了笑容,“是,你的生辰,也是我和你在重逢后的第一个生辰,生生为索恩耽搁了数月,如今也该为你补上了。”

沐昕的酒杯停在指间,他明若静水的眼波掠过来,数分感动数分苦涩。

“生辰?”他摇头自嘲一笑,“原来你失踪那日......是我的生辰......”一语未尽便止住,只仰首罄尽杯中酒,饮酒的姿势仿若那不是甘醇的一生醉,倒象是难以下咽的劣酒。

我心中了然,知道当日因我的失踪,他必焦心如焚,哪里会记得那是他的好日子。

沐昕思索了一会,突然微微皱起了眉,惊道:“你如何记那么清楚?难道当日你支走我,又不带一个随从独自出门以致为人所困是因为我?你原本是为了我的生辰,才中了招?”

我暗道不好,这人怎生敏锐至此?急忙笑道:“哪有这事,不过巧合罢了。”不待他再问,笑盈盈举杯:“来,今日补办生辰筵,正当好春时节,且名为‘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南唐冯相,典雅乐府,一首春日宴,数代来传唱不衰,一曲祝酒,情思旖旎,我这番隐晦暗示心意托付,势必要醉了沐昕去。

他果然已醉,正执壶的手微微一颤,竟泼洒了些酒液出来,我急忙伸手去扶,却被那酒液滴落手指,微绿的酒色染上如玉手指,剔透分明,我哎呀一声,正要取了丝帕来拭,却见沐昕微笑着,轻轻拉过我的指尖,递到唇边。

我脑中轰的一声,顿觉全身有如火烧,只觉一定连发丝也已红透,抬目去看他,他笑容迷离,目光晶莹胜水,我只觉得浑身发软,似是醉意上涌,手微微一挣,全无素日的力道,倒似故作姿态般,依旧牢牢被沐昕执住。

沐昕微笑着,微微斜首,乌黑长发垂落我手背,白玉般的额在满室华彩中有如明珠生辉。

我咬住唇,瞪大眼,看着沐昕俯首,将我的手指轻轻一吻。

他的唇流连我指上,温柔而细腻,如春风拂过般,一点点吻去淋漓的酒液,双唇触及肌肤之处,犹如火苗点点燃着,一路灼热的烧过去,我的颤栗,顿时从指尖直通心底,震得我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

忽然指尖微痛,我哎呀一声,忙不迭缩手,却见对面咬了我一口的男子,一缕笑意流转,少了几分往日不食烟火的孤高,多了几分沉溺红尘爱恋的温暖,越发的风神如玉,眉目似画中人。

我被他看得竟有些局促,只觉得那只被吻过的手指有如待藏利器,竟不知该放哪里合适,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揣到怀里,揣到他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的地方,免得我一见自己的手便尴尬,然而我又怕他笑我。

清咳一声,只好顾左右而言它,红着脸故作镇静,道:“还是别喝了,先吃些菜,今日这宴,可是我叫寒碧好生准备着的,你可不要辜负她的好厨艺。”

沐昕一直紧紧看着我,见我实在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体贴的低头去看那菜。

当先一道菜,以金枣,银鱼,新笋,银杏合烩,以荷叶垫底装钧窑白瓷盘,色彩明丽斑斓,香气清芬,沐昕赞:“好精雅!”伸筷去夹,我虚虚一拦,笑道:“先别急着吃,我还没报菜名呢。”

沐昕饶有兴趣的放下筷子:“你是给我补祝寿呢还是折腾我呢?”

我笑:“兼而有之,且听着,菜名出来了,你得报上出处,不然不许吃。”

沐昕扬眉:“你果然是要折腾我。”

我不理他,缓缓道:“此菜色彩明艳而味淡回甘,名儿却有些啰嗦:‘一对鸳鸯眠未足,叶下长相守。’”

沐昕对盘中一看,点头道:“贴切,”说完夹了块新笋,笑道:“晏殊,雨中花。”

我抿嘴一笑,待他尝过,又取了些给我,才指着第二道菜道:“绿娇红小正堪怜。”

天青琉璃盘中,润红的水晶肘子颤巍巍粉嫩一团,色泽可爱。

“晏几道,临江仙。”沐昕抬首对我一笑,轻轻道:“我喜末两句: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我回他一笑,道:“我亦如此。”

沐昕的目光落在第三盘菜中,见那淡黄微红交杂的菜色香气扑鼻,轻笑道:“你且莫说,待我猜猜看,‘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对否?”

我喜盈盈道:“对了,昔日神童,总算没丢了功课,这木樨倒是寻常,但那灵消炙可非凡物,一只上好全羊,能用的肉不过四两而已,也配得上易安的鹧鸪天了。”

沐昕布菜进我的盘丝碟内,淡淡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倒觉得,这句形容你最合适。”

我嗔道:“你也忒不自谦----”话说了半句立时飞红了脸,我这话说的好生羞人,他夸我,我说他不自谦,那岂不是自认为是他的人?这想头,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如何就说出来了?

一时暗恨今夜月亮太大太圆,春风太柔太温暖,烛光太绮丽太摇曳,他的笑容,太清逸太醉人。

......

一道道菜的猜过去,彼此醉倒在彼此的笑意与眼波里,不知何时他已揽我在怀,而我懒懒在他杜衡气息的笼罩下,将颈搁于他肩时,只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有如此刻宁和静好。

很多很多年后,我想起彼时光景,只恨时光未曾停留在那一刻,若是彼时光阴凝注,停在那刹的浑然忘我里,不须再面对日后痛彻心扉的的颠倒跌宕,风波磨折,我愿倾毕生的幸运,无悔换取。

[正文:第一百一十七章天上人间两心同(二)]

日光蜿蜒过了那一扇银红茜纱窗。

我微微睁开眼,眨了眨眼,伸手挡了那自窗缝里转转折折射进来的阳光,喃喃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海棠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门帘轻响,流霞端了水盆进来,笑道:“小姐果然好睡。”

随着门被推开,我隐约听到了院外喧闹,不由皱眉道:“这谁,一大早搅得人不安生?”

流霞搁下盥盆,折身出去看了,半晌回来,骇笑道:“这燕王府也真是奇怪,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才来几天,就见着西洋景了。”

我懒洋洋坐起身来,随意在她送上的衣服中选了件玉色馥彩流云纹长裙,披了蚕丝双莲缎披,流霞服侍了我盥洗,又来给我梳头,对着镜子照了照,笑道:“小姐容颜衬着这一身,越发点尘不染容色如画,未施脂粉也是光芒逼人,只是过于清素了些,倒是刚才方姑娘,衣着艳丽,也衬得好相貌。”

我道:“别岔来岔去了,到底什么西洋景?嗯?你见到方崎?难道刚才那喧闹和她有关?”

流霞笑道:“正是呢,小姐还是去看看的好,只怕还在纠缠,说来好笑,又要顾着身份,又要动着心思,连我见了,都替他累。”

我想了想,冷笑道:“朱高炽?”大怒,哼一声:“这瘸子,我不和他计较,他倒动起我朋友心思来了。”

流霞道:“倒不是世子本人,好像不过是个清客罢了。”

我已敛了怒气,微微一笑,流霞笑眯了眼,道:“又有人要倒霉了......”

出得门来,果见方崎斜倚在我院外的一丛迎春前,着一色桃红宫锦襦裙,乌发如墨,眸瞳却比那发还黑还亮,衬着一色鲜黄细碎花朵,当真艳丽得不可方物。

她却毫无美人的自觉,手指恶狠狠绞着掌心花枝,语气坚决:“喝茶?我不爱喝臭男人的茶!你们再不让开,莫怪本姑娘不客气!”

她对面,带着几个小厮的男子,身量单薄,面色苍白,眉目淡弱得似幼童画糊了的笔画,缭绕在一起纠缠不清,却还故作风雅,长揖道:“姑娘何出此言?世子倾慕姑娘风采,不过想着能春日品茗一论诗文,也是清雅高华之事......”

“他要附庸风雅是他的事,本姑娘没兴趣奉陪。”方崎转身就走,那人却使个眼色,几个小厮忽的上前围住。

我眉毛一挑,轻轻一哼,这些人吃了豹子胆,在我这流碧轩外为难我的朋友?

那男子听得人声,转过头来,我负手而立,冷冷看他。

那人看见我,目光一亮,随即发现站在我身后的流霞,又似刚刚发现自己所站的地儿正是我的地盘,冷汗立时就下来了。